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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贼道)-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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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就是第二天了,上午巳时末,武陵过来道:“张叔、彩哥,少爷请你们去说事。”

  张彩喜道:“看来太太是同意让伊亭嫁我了——小武,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武陵摇头道:“没听说。”心道:“想得美,伊亭姐才不嫁你呢。”

  张大春、张彩父子二人来到前厅,就见张原坐在那张官帽大椅上,边上还有那个经常来给少爷读书的姓范的清客,张大春心道:“这范清客怎么也坐在这里,难道是要他来为我儿与伊亭做媒?”

  却听张原说道:“张叔,我想听你说说鉴湖田庄的田租的事,望张叔不要欺瞒我。”

  张大春有点发懵,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了,定了定神,说道:“少爷,田租的事待老奴过两天向少爷和奶奶细细算来,今天说的是我儿张彩的婚事,不知奶奶可肯让伊亭嫁给我儿张彩?”

  第二十二章 耕肥田告瘦状

  这张大春这时候还想着为儿子娶伊亭,对自己多年私吞主家田租的事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张原向张彩招招手,张彩走近问:“少爷,有何吩咐?”

  张原将手边那卷薄册子递给张彩:“你爹不识字,你读给你爹听听。”

  张彩答应一声,退后几步,开卷念道:“立佃约人谢奇付,佃得张大春水田四十亩,田亩坐落于鉴湖东,岁交麦二十石、粮四十石——”

  张彩对他爹与佃户私签契约的事不大清楚,朗朗地念着。

  张大春立时反应过来,打断儿子的念诵叫道:“胡说,没有这样的事!”上前一步,向张原躬身道:“少爷,老奴在张家多年,少爷刚出世那年老奴就来了,照顾田园,从不懒惰,主家的农具器物,不敢疏失,田租契约都是家老爷在山阴时订下的,老奴代主家收租,一向忠心勤谨,绝无私心,但因为田靠近鉴湖,那鉴湖常发大水,所以经常歉收,奶奶菩萨心肠,减收田租都是奶奶同意的,少爷千万不要听别人闲言碎语——少爷,是不是伊亭那贱婢对少爷说的这些事?”

  张大春告白时情词还算恳切,但一说到伊亭,就脸露凶相。

  张原淡淡道:“张叔,让张彩把册子念完嘛,事情摆明了说才好,张彩,念。”

  张彩看看少爷张原,又看看老爹张大春,不知是念还是不念——

  张大春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册子,大声道:“这都是挑拨我家主仆关系的鬼话,少爷,你还年幼,不懂这些事,还是请奶奶出来,老奴当面向奶奶说清楚。”

  张原道:“张叔,你没觉得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私立契约,截吞田租,瞒得了一时,却不可能一直欺瞒下去,我母亲说过了,张叔在我家多年,也算恭谨,只要将近三年的截留的田租退还,就不再追究,张叔好好想想。”

  张大春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着张原,张原得了眼疾后基本都待在内院书房,他很少看到张原,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少爷虽不能说就是废物,却也不像是能有出息的,可今天这么不急不躁地逼问他田租的事,非常沉稳的样子,竟让他有些畏惧——

  张大春虽不识字,心思却不迟钝,心想:“退还三年截留的田租,要是一笔一笔算清楚的话,差不多就有一百五十两银子,那阿大的白蜡铺也白开了,不行,银子绝不能退。”

  张大春道:“少爷,老奴不知道少爷听了谁的闲话这么来诬蔑老奴,老奴一家三口投在张家,这么多年也只求个温饱,少爷要凭空捏造这许多租粮来让老奴偿还,那还不如杀了老奴。”说着,直挺挺跪下,耍赖了。

  范珍对张原道:“介子少爷,这刁奴猪油蒙心了,哪知悔改,叫那三家佃户进来对质吧。”

  张原心知这事没法好言解决,便道:“让他们进来。”

  小奚奴武陵飞跑着出去,很快就进来一群人,其中四人是西张那边的男仆,另三个便是租种张原家田地的佃农,佃农老实,还以为进了官府衙门,倒头便拜,那名叫谢奇付的佃农嘴巴还会说两句,叫道:“大老爷,大老爷,小人田租都是交了的,都是张大管家让小人说水灾歉收,其实一厘也没少,都交给了张大管家。”

  张大春一看三个佃农都被叫来对质了,心知不妙,这事遮掩不得了,忙道:“少爷,是老奴一时糊涂,老奴情愿退还三年田租,老奴这就筹措银钱去。”小跑着出门去了,张彩也要走,却被西张的健奴揪住。

  张原道:“让他走。”

  两个健奴手一松,张彩一溜烟追他老爹去了。

  范珍道:“这刁奴恐怕不会那么老老实实交回三年克扣的田租,不会就此逃跑吧。”

  张原道:“跑是不会跑的,我料他是去找人想办法了,少不了要见官,我也不能干坐着,我去找西张的族叔祖要个贴子,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

  那张大春一路小跑到了府河边姚秀才家,张彩跑得快,也赶上来了,父子二人一起来见这姚秀才。

  姚秀才是山阴县知名的讼师,有生员的功名,又曾做过吏典,熟悉大明律,替人写状纸,捏词教唆,人称刀笔先生,寻常人家见了这姚秀才都躲着走,生怕不小心惹到他就被一纸诉状送到县衙去,诉讼既费时间又费钱财人力,小民打不起官司,但偏有人借官司发财,绍兴俗谚“耕肥田不如告瘦状”,这姚秀才没事都要找事去唆使人告状,对送上门的张大春自然是和颜悦色耐心听其倾诉——

  姚秀才听了一会,打断道:“等一下,你说主家是西张还是东张?”

  “东张,家主张瑞阳。”张大春回答。

  “东张。”姚秀才点点头:“嗯,继续说。”心道:“西张的事我不敢管,东张嘛,还是有办法的,那张瑞阳我也曾见过,不是什么狠角色,哦,还长年在外。”

  待张大春把事情说清楚了,姚秀才斜着三角眼,手捻山羊胡,说道:“你求我帮你,许我什么好处?”

  张大春踌躇了一下,说道:“若官司能赢,小人愿以白银二十两酬劳姚先生。”

  姚秀才慢条斯理道:“我这里的规矩向来是以涉案银钱的多少来定酬金,三取其一。”

  张大春脸颊抽动,肉痛啊,咬牙道:“就依先生,小人还有个条件,小人不想在张家为奴了,想借这个机会干脆脱离张家,请先生帮小人想想办法。”

  姚秀才道:“好说,既已对簿公堂,那以后显然不可能再维系主仆身份——怎么,你寻到新主家了?”

  张大春信口道:“是啊,小人有个亲戚在松江府华亭县董老爷府上执役,捎信来召小人去跑腿。”

  “松江华亭董老爷?”姚秀才坐直身子,问:“是董其昌董翰林?”

  张大春也不知那董老爷是不是什么董其昌董翰林,他只是给自己壮胆,见姚秀才都有点肃然起敬的样子,便点头道:“是,正是董翰林董老爷。”

  姚秀才道:“那不错,你要攀高枝了,我问你,张瑞阳之子要你退还三年来克扣的田租共值多少银子?”

  张大春道:“也就八、九十两银子。”

  姚秀才道:“休得瞒我,三年至少有三百两银子,我帮你赢了官司,你得给我一百两银子。”

  张大春叫道:“姚先生,那张家才多少田地,不过百亩,小人能克扣得了多少,三年总共不过一百二十两。”

  姚秀才道:“罢了,我也不与你啰嗦,你给我八十两银子,我帮你赢下官司,并脱离张家。”

  张大春自然不肯给这么多,几番讨价还价,说定酬银五十两,先付二十两,余下的待赢下官司后再付清。

  张大春在这里等姚秀才写状纸,命小儿子张彩去大儿子的白腊铺取二十两银子来。

  姚秀才写起状纸来下笔如有神,不须两刻时,状纸写好了,吹了吹纸上的墨迹,说道:“你儿子怎么还没取银子来,少年人这么磨蹭,等下把他腿给打折了吧。”

  张大春以为姚秀才是在说笑,陪笑道:“等下他来了小人骂他。”

  姚秀才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非得打折他的腿不可,要赢官司,你父子两个总有一人要断腿,这样才能告得赢,你若心痛儿子那就你断腿好了,就怕年老骨脆,接续好了也落个残疾。”

  张大春眨巴着黄豆眼,猜到了姚秀才的妙计,说道:“折手行不行,腿断了百日内走不得路,难受。”

  “不行。”姚秀才一口拒绝:“就得断腿,然后抬着上公堂,这样显得凄惨,才有用。”

  张大春想想觉得有理,只好答应。

  第二十三章 山阴县衙

  西张宅第豪华,墙门六扇,以木为骨,削竹竖编,门前种白皮松,阶沿全用青石,高墙内重堂复道,堂宇宏邃,与东张的衰寒真有天壤之别。

  张原由张岱陪着一路进来,走了好一会才到北院,张汝霖正与王思任在北院凉棚下听瞽师弹三弦,那个疑似女扮男装的俊俏少年也在,还有几个凑趣的清客。

  初秋天气,午后还是很热,一走到凉棚下,就觉凉爽遍体,这凉棚引水周流,暑气尽去,张原和张岱侍立一边,等那瞽师弹完一曲,瞽师“筝筝琮琮”弹个不休——

  张原感觉有人盯着他,转头看时,见那个王姓少年正别过头去。

  张原低声问张岱:“宗子大兄,谑庵先生身边的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张岱道:“不清楚,没引见,想必是季重先生的子侄吧。”

  瞽师弹罢一曲,张汝霖与王思任笑谈了几句,王思任指指张原,张汝霖也看过来,招手道:“过来——有何事?”

  张原便将家奴张大春之事说了,又道:“那张大春求府河畔的讼师姚秀才写状词去了,姚秀才颠倒是非,极是健讼,晚辈少不了要上公堂说明,晚辈年幼,未见过官长,怕受欺凌,求叔祖作主。”

  张汝霖摇着头道:“一点雅兴,被你败坏得一干二净。”又道:“山阴张氏何曾被人欺凌过,张原,经此一事,你要发愤读书才对,你若是县学生员,谁敢欺负你,即便有事,给知县递个‘治下门生’的贴子说明便是。”

  王思任笑道:“肃翁毋乃责之太苛,张原今年才十五岁嘛,难道人人都要如张宗子十二岁中秀才吗。”

  张汝霖本是板着脸教训晚辈,被王思任这么一说,也笑了起来:“我是激励他,张原资质不错,必须磨砺,荒废了可惜。”向王思任说声:“少陪。”起身去了。

  王思任招手让张原近前,问:“听说你梦中读书数千卷,除那《金瓶梅》外,不知还有什么奇书?”

  张原还没得到张汝霖的答复,有点进退不得,随口道:“奇书甚多,玄幻都市历史科幻,应有尽有。”

  王思任一愣,问:“什么幻?”

  张原忙道:“就是说经史子集都有,还有笑林谐史,晚辈犹能记忆一二则。”

  王思任道:“试为我说一则。”他身后那个俊俏少年也神情专注起来。

  张原道:“不过晚辈眼看官司在身,实在无心说笑。”

  王思任笑道:“这算得什么官司,你尽管说来,县衙门我等下也要去一趟的。”

  张原大喜,作揖道:“多谢谑庵先生。”想了想,说道:“说一个贼人急智的故事,有一贼,白昼入一人家,偷得磬一口,刚出门,就遇到主人回来了,情急智生,贼问主人说‘老爹买磬否?’主人说‘我家有磬,不买’,贼拿着磬走了,到了晚上这家人找磬,没了。”

  王思任大笑,他身后的那个俊俏少年也捂着嘴笑,盈盈的眸子盯着张原。

  说话间,张汝霖回来了,将一封书帖递给张原,说道:“你持我书帖去见侯县令,侯县令自会为你作主——谢什么,东张西张不都是一张,叔祖只盼你早日科举成名,方不负天赐异秉。”

  张原自是唯唯受教。

  仆人来报,侯县尊派人来请季重先生赴宴。

  张汝霖笑道:“谑庵,你那门生又来请了,你还是去吧,代我说一声,天热体胖,不想动弹。”

  王思任起身道:“方才听了一个贼人急智故事,是得去一趟。”对张原道:“随我来。”

  张原辞了叔祖张汝霖和大兄张岱,随王思任出府,那个俊俏少年自然也是随行,侯县令派了四张凉轿在西张府门前等着,王思任不乘轿,不过两、三里地,步行前去。

  山阴县衙、会稽县衙还有绍兴府衙同在一城,这在大明两京十三省都是少有的,山阴县衙在城西,前面是县衙公署,后面是廨舍,县衙正中是节爱堂,节爱堂东侧为幕厅,西为库房,节爱堂后是日见堂,各三楹,左右两阶分别是吏、户诸房和粮、刑诸科,东为土地祠,西为牢狱,当然,衙前广场少不了一座圣谕亭,亭中立一石碑,上刻朱元璋的《圣谕六条》:“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山阴县令侯之翰,太平府当涂县人,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三甲进士,侯之翰年龄与王思任差不多,但一见王思任,却是口称侍教生,侍教生就是门生,却原来王思任十六年前任当涂知县时,侯之翰就是那时才考取生员的——

  王思任当然连称不敢当,只以平辈论交,正寒暄间,衙役递上一名帖,侯县令一看——治下门生姚复,县衙常客,皱眉道:“这人又有什么事!”

  衙役道:“姚秀才是来告状的,说他一表亲被人殴打至残,请县尊升堂审案。”

  侯之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申时了,让他明日再来吧。”

  讼师要把持讼状,少不得要勾结县署的吏典衙役,这衙役平时也没少受姚秀才好处,说道:“县尊,那苦主断了腿,在县衙门前哭嚎,已有不少百姓围观,只怕不好拖到明日。”

  侯之翰叱道:“腿断了先去续骨接腿,明日再来,难道明日本县就不认他断腿了。”

  王思任问道:“那苦主要状告谁?”

  衙役道:“本县童生张瑞阳之子张原。”

  王思任侧头对张原笑了笑,向侯之翰道:“侯兄,先审案,为民解忧要紧,在下愿旁听。”

  侯之翰笑道:“老师要听审案,那侍教生实在惶恐。”见王思任坚持要旁听,也就不再推迟审案,即刻升堂。

  日见堂是侯县令处理日常公务之处,侯县令请王思任坐在大堂一边,张原和那个俊俏少年立在王思任身后。

  姚秀才上堂来了,长揖不拜,这是生员的权利,可以见县官而不跪,在姚秀才身后,一老一少抬个竹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人,满身泥污,扭着身子不住喊痛,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左小腿红肿淤血。

  抬担架的两个人,老的便是张大春,那躺在担架上的就是张彩。

  张原眼睛眯了起来,没想到张大春出的代价还不小,把儿子张彩的腿都给打断了,要以此来诬陷他吗?

  忽听身边那俊俏少年轻声问:“这人是你打的?”

  张原扭头看着那张俏脸,微微一笑,低声道:“我打没打人全靠县尊判定。”

  那姚秀才呈上状纸,又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词,说童生张瑞阳之子张原小小年纪下手狠毒,只因家仆张彩不慎打翻了茶盏,竟丧心病狂把家仆张彩腿给打断了,请老县尊明鉴。

  既有被告,那自然要到堂回话对质,侯之翰正要命衙役去传张原,却听王思任道:“侯兄——”起身走到侯之翰身边。

  侯之翰赶紧站起来:“老师有何事见教?”

  王思任道:“侯兄问问那苦主,腿是何时何地被张原打断的?”

  侯之翰不明白王思任为何关心此案,依言问姚秀才,姚秀才装模作样问了张大春几句,回话道:“禀县尊,张原于今日午后未时三刻在自家宅中殴打仆人张彩致残,证据确凿。”

  王思任笑道:“今日未时三刻,张原在西张状元第听三弦说故事,哪里能匆匆跑回去打人。”

  此言一出,满堂愕然。

  第二十四章 不动心

  侯之翰问王思任:“老师认得那张原?”

  王思任回头向张原示意,张原便走过来向侯之翰施礼道:“小子张原拜见县尊大人。”说着从袖底取出族叔祖张汝霖的书帖呈上。

  侯之翰匆匆一览,心里有数,看看人物齐整的少年张原,又看看堂下的姚秀才,心道:“姚铁嘴,你真是自不量力,竟敢诬告张汝霖的孙辈,且不论王老师方才已经说了张原午后是在西张状元第听三弦说故事,即便这家奴真的是张原打的,那又能如何,家主殴打奴仆,只要不是致死致残,那也算不得什么罪,而家奴诬告家主,那是要流杖充军的。”

  张汝霖是绍兴巨绅,在江南士林都是极有影响的人物,无论绍兴知府还是会稽、山阴两县的县令,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拜访张妆霖这样的本地知名乡绅,不然的话,政令难行,官也做不长,姚秀才告状告到张汝霖孙辈头上,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姚秀才不认得张原,堂上说话他在堂下也听不清,他也不认得王思任,听这王思任帮张原说话,又见侯县令似乎对此人颇为敬重,不免心里有点发虚,但这时还要硬撑着,冷笑道:“公堂之上,说话可得有真凭实据,张原打人,众目睽睽,是抵赖不了的,请县尊将张原拘来一审便知。”

  侯之翰见姚秀才对王思任无礼,正待发作,王思任劝住了,张原又向侯县令说了几句,侯县令便命差役去张原家传唤证人。

  姚秀才不认得张原,张大春、张彩父子却不会不认得,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躺在担架上的张彩都忘了喊痛了,他可是真的痛,那一棍子是结结实实抽下去的啊。

  不过一刻时,范珍便带着谢奇付等三名佃农到了县衙大堂,张大春惊惶失措没来得及告诉张原就站在侯县令身边,姚秀才一看来的四个人有三个是面色黧黑、老实巴交的村夫,当然不会是张原,余下那一个也不对啊,虽然像是读书人,可那模样都有五十岁了吧,张大春说张原才十五岁——

  姚秀才叫道:“县尊,被告张原为何不到案,是畏罪逃窜还是枉法不拘?”

  侯之翰一拍惊堂木,喝道:“姚生员,你看清楚了,张原就在本县身边,你说他今日未时三刻在家中打断了家奴张彩的腿,纯属诬告,那时张原正在西张状元第,如何跑回去打人!”

  姚秀才一惊,看了看立在侯之翰身边的那个少年,心道原来这少年便是张原,张原是跟着瘦高个中年人一起来的,这中年人是专为张原说情来的吧?

  姚秀才冷笑道:“县尊当堂审案,枉法说情者就坐在一边,小民的冤屈如何能得伸张?县尊,那府衙离此不过数百步,县尊若不为小民作主,绍兴城也还是能找到别的说理之地的。”

  侯之翰听这讼棍姚复竟敢恐吓他,怒道:“姚复,你包揽词讼,侮蔑官长,本县难道不能报知提学大人革除你的头巾功名吗!”

  姚秀才一看侯县令这是铁了心要包庇张原了,他不怪自己捏造诬陷,却恨别人包庇说情,心知这案子他赢不了,再强撑下去无趣,只有日后再寻隙报复,扳倒侯之翰方显他姚铁嘴的手段——

  姚秀才躬身道:“既然县尊曲意回护张原,那治生无话可说,治生告退。”掉头就走。

  张大春无助地叫:“姚先生,姚先生——”

  姚秀才睬也不睬,一径走了。

  案子很清楚了,有三个佃农的人证,张大春虽然比较狡猾,但见官却是第一次,没有了姚秀才作主,他也捣腾不起来,被侯县令几句话一问,就全招了,问他儿子张彩的腿是谁打的?说是姚秀才的家人动的手,一棍下去“咔嚓”两声,腿断了,棍折了——

  侯县令连连摇头,对王思任道:“老师你看这愚奴,为侵吞主家一些财货,不惜把自己儿子腿给打折了——”

  堂下那躺在担架上的张彩知道自己的腿白断了,号啕大哭起来。

  张大春也知道家奴诬陷主人罪大,连连磕头道:“小人无知,小人无知,求县尊大老爷开恩——少爷,少爷,求少爷饶了老奴吧,老奴愿退出私扣的租银。”

  侯县令道:“家奴侵吞主家钱物,更诬陷主家,两罪并罚,财物缴归主家,父子二人流放金山卫充军。”

  张大春鼻涕眼泪都下来了,磕头磕得额头出血,张彩也翻下担架,跪着求县尊老爷开恩,少爷开恩——

  张原身边那个俊俏少年蹙额不忍,轻轻碰了碰张原肘袖,轻声道:“你——饶他们这回吧。”

  侯之翰也看着张原,等张原开口,张大春父子是张原家奴,若张原愿意网开一面,那他自然是遵照张原意愿来发落张大春父子。

  张原皱着眉头,张大春侵吞租银固然可恶,而在姚秀才挑唆下让张彩断腿来讹诈他更是可恨,这等人当然不能再留在家里,若看到磕头求饶就心软那是不行的,说道:“县尊容禀,家母先前说过,只要张大春退还三年来侵吞的租银就不再追究,但张大春父子不认为家母是宽大待他,反以断腿相讹,这是另一桩罪状,第一桩罪状还是依家母所说的处置吧,这断腿讹诈、家奴告主的罪有国家律法在,不是小子能置喙的,请县尊依律处置。”

  侯县令点点头,又与张原商议了几句,即宣判张大春退还主家租银一百五十两,父子二人充军金山卫。

  张大春父子大哭着被差役拖出去了,那王姓的俊俏少年“哼”了一声,显然是认为张原心肠硬,人家磕头磕出血来还无动于衷。

  张原不看那王姓少年,对侯之翰道:“县尊,那张彩断腿虽是咎由自取,不过还是先让医生为他续接腿骨,免得终生残疾为好。”

  侯之翰允了。

  张原又道:“家奴张大春虽然可恨,但教唆他打断儿子腿讹诈主家的却是讼师姚复,县尊若只惩处张大春父子,任姚复逍遥无事,只恐此人日后还要作恶。”

  侯之翰道:“我即行文提学官,要求革除姚复的生员功名,看他以后还如何作恶——对了,他还收了张大春二十两银子,明日让衙役催讨了还你。”

  王思任在一边冷眼旁观,面色有些凝重,张原这个十五岁少年再次让他刮目相看,眼睛都刮痛了,一般少年人遇到这种事,要么咬牙切齿恨不得加倍报复,要么一见流泪求饶就心慈手软,而张原却是极为冷静,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并不受情绪影响,这种性情似乎是能干大事的——

  第二十五章 烟锁池塘柳

  一介白丁少年列席县尊大人的晚宴,实在是破天荒的事,若不是看王思任的脸面,侯县令是不会这般屈尊的,而且掌灯前张原还是被告,现在成了他座上宾,侯之翰担心遭人非议——

  王思任道:“天音兄,方才一案可有遗憾之处?”

  侯之翰道:“没有。”

  王思任道:“那又何必心存顾虑。”

  侯之翰笑了起来,躬身道:“多谢老师开导,学生总是这般瞻前顾后,是以多年也不长进——老师请,王世兄请,张世兄请。”

  晚明有功名者称座师、房师的儿子为世兄。

  侯之翰知道王思任的口味,宴席素朴清雅,都是绍兴本地特产,酒是绍兴荳酒,菜有八盘,分别是破塘笋、独山菱、河蟹、三江屯蛏、投醪河鲥鱼、湘湖莼菜、十香咸豉和鲜汤一品,另有绍兴最出名的花白米饭。

  廨舍晚宴设有两席,两人一席,自然是侯之翰与王思任同席,张原与那王姓少年一席。

  王思任原以为是一人一席,不料侯县令比较节俭,这让王思任有点尴尬,看了看他那个儿子或者女儿,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道:“小儿辈不得饮酒。”

  侯之翰笑道:“老师是本地人,难道还不知这绍兴荳酒不醉人的吗,世兄小饮两杯无妨。”

  便有一个青衣童子来为张原和王姓少年斟酒,王思任只是看看,也没说什么,自与侯之翰谈论一些朝野、士林之事。

  暮色降临,廨舍外渐渐昏暗,室内的灯烛就明亮起来,酒香淡淡,几样绍兴名菜让张原食指大动,举杯道:“王兄,请。”

  那王姓少年对张原方才在公堂上没听他劝告有些不悦,装作没听到,自顾挑吃鲥鱼,很专心的样子。

  张原浅浅饮了一杯就不再让童子斟酒,见王姓少年吃了一条鲥鱼又向另一条下箸,这盘里总共就两条鲥鱼,便笑道:“王兄,留条鱼尾给我。”

  王姓少年脸微微一红,缩回筷子,却听张原说道:“你喜欢吃就吃吧,这鲥鱼就是我家门前投醪河里的,我常能钓到。”

  王姓少年终于开口了,轻声道:“你平时除读书外都做些什么?”

  张原道:“少年人玩的都玩,下棋斗虫、蹴鞠唱曲、斗鸡走马、钓鱼射箭,我都会一点,王兄平时玩些什么?”心道:“是绣花吗?”

  王姓少年睫帘下覆,看着自己执筷子的手,说道:“也差不多,都是玩这些。”抬眼望着张原,问:“听说你梦见几个大书橱,里面奇书数万卷,你一夜之间全读完了,并且醒来后都记得,真的?”

  张原道:“有数万卷吗,我没说数万卷啊,也就千把本书,算不得什么奇书,既不能匡世济民、也不能获取功名,是闲书,我族叔祖这样优游林下的士大夫看的。”

  王姓少年道:“我就爱看闲书,说说,你梦里都看了哪些闲书?”

  张原心想:“你当然就爱看闲书了,你又不用考童生、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我可有得累。”

  张原现在基本确定坐在他对面的不是王姓少年而是王家女郎,应该是王思任的女儿吧,王思任怎么带着女儿到处闲逛,晚明风气有这么开放吗?

  这王家女郎又追问了一句:“说说,你都在梦里读了哪些书?”

  张原道:“很多很多,我不大记得书名了,只记得其中故事,哎,不说这些,吃菜吃菜。”埋头剥吃河蟹。

  王家女郎欲言又止,只好也吃菜。

  隔席王思任提高声音道:“张原,来这边,县尊要考考你。”

  张原“呃”的一声,差点噎到,心想:“考考考,老师的法宝,我两世为人都逃不脱要考。”从侍童手里接过手巾拭了手,向王家女郎一点头,起身走到王思任和侯之翰席前,躬身问:“县尊要考学生什么?”

  侯之翰方才听王思任对张原颇有溢美之词,便说要考考张原,这时仔细打量了张原几眼,嗯,眉疏目朗,模样不错,神态举止从容大方,不像是第一次见官长的人,问道:“肃之先生是你大父?”

  张原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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