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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卷珠帘-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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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关老爷四十岁那一年,平地一声春雷,他的十一姨太居然有喜了!关老爷激动之下,家里请了戏班子连唱了三天戏。人家请戏班子好歹也是孩儿满月或周岁什么的,至少也要洗三朝吧。只有关家,刚怀上,十一姨太努力挺着肚子也看不出哪儿有东西鼓起来,家里就摆酒请客唱大戏了,一时在城里传为笑谈。

待到十月满足,十一姨太竟然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关老爷喜得只差没把关府给拆了,家里连夜请人搭戏台,不是搭一个,而是搭了四个!请城中所有叫得出名头的戏班一起飙戏。

人家都说,关府的十一少爷这么爱戏,是因为自怀上他后,他的娘亲,乃至整个关家就泡在戏里了。早也唱,晚也唱,后院的小戏台上,几乎所有大都的班子都走过场,更别提摆满月酒那三天,几个班子同台献艺的盛况了。

那几天关府代替大都的戏院接纳了成千上万的戏迷。因为关家早就放出话说不卖票,不收礼,那些戏迷们就只带爆竹上门。听说,那几天关府扫出去的爆竹纸屑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这样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独苗苗命根子,自然受尽宠爱,也因此,把他养成了放诞不经的头号浪荡子。秀儿估计,关伯伯虽然爱说爱管,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说归说,打是舍不得打的。不然,十一不至于这么胆大妄为,连家里给他配的马车都敢卖掉。

看十一醉眼朦胧地嚷着要上车,秀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底是关伯伯的宝贝独子,真的不管他,万一在外面出了事就不好了。这可是异族统治的乱世,街上蒙古人可以一言不合就拔刀杀人的。

可是秀儿还没开口,那边勃勃已经朝家奴一努嘴,几个穿着短衣,踏着马靴,腰里别着弯刀的家伙就围了过来。

秀儿忙拦在十一跟前说:“大姐夫,这是我亲戚家的孩子,他喝多了酒,有点胡言乱语,没恶意的。”仓促间,秀儿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十一的身份,关系说得太生疏了又怕勃勃不肯放人,故而随口冒认亲戚。

勃勃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十一问:“你家还有这样的亲戚?我怎么没听说过。”

“大姐夫从没到过我家,自然没见过我家的亲戚了。”

勃勃在外人面前居然一副蒙古贵族不可一世的派头,跟秀儿见到的那个懦弱的男人完全不同,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秀儿拦住勃勃的时候,十一已经在菊香的搀扶下爬上了车。从敞开的车门看过去,他好像靠在车壁上睡着了,菊香紧张地守护在他的身侧。

勃勃神色古怪地说:“四妹打算跟这两个男人同车回去?”

他这样一说,秀儿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陪着笑解释道:“这会儿没别的车了,他们也是熟人,没关系的。再说现在是晚上,也没人会注意,我把他送回家就走。”

“那怎么行!”勃勃说:“那车就让他们俩坐,我用我的车子送你回去。”

秀儿连连后退:“不,不用了,多谢大姐夫的好意。”

勃勃不悦地说:“我是你姐夫,你不跟我坐,情愿跟他们两个坐?”

见秀儿还在犹豫,他又说:“今日头七,你家肯定请了和尚给你大姐做法事吧,我也想做,可我额吉不让,我就到你家去跪经吧,也算是尽尽我的心意。”

他说到这个份上,秀儿也不好拒绝了。也许,姐姐也希望姐夫去给她跪经吧。今晚姐姐回家,能在家里看到姐夫,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想到这里,秀儿终于点头道:“那好吧,我坐你的车回去。”又对老杨说:“杨伯,你把十一少爷送回他家去。”

老杨看了看勃勃,把秀儿拉到一边问:“这个人靠得住吗?老爷让我带小姐过来,不亲自把小姐送回家,我没法跟老爷交代。”

秀儿安慰道:“没事的,你就放心送他们回去吧。”

对于跟勃勃同车,秀儿虽然也觉得有点别扭,但怕倒是真的不怕。那人在奴仆簇拥下装得再像大爷,骨子里还是懦弱无用的男人。

第一折 (第九场) 觊觎

跟姐夫勃勃同车,比秀儿想象的还要别扭。

因为那个男人在车下对十一疾言厉色,耍尽了蒙古贵族派头。上了车,听到秀儿的招魂声,却又掏出手绢拭起泪来,嘴里还哀哀切切地念着:“蕴华,蕴华,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你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早?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地丢下我?”

嗡嗡嗡苍蝇一样哼了数遍之后,秀儿烦了,忍不住质问他:“她为什么要走那么早,这还需要问吗?难道是她自己年纪轻轻就活腻了?还不是被你家,被你妈逼的?”

一旦骂上了,秀儿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一时间,对姐姐之死的伤痛愤懑,还有上次在勃勃家受的窝囊气,全都一股脑儿爆发出来,直把勃勃骂了个狗血淋头。

勃勃也不还嘴,只是越发哭得气促声喘,抽抽噎噎地说:“我知道对不起你姐姐,对不起你们一家人,妹妹要骂我我也无话可说。你尽管骂吧,你骂骂我,我心里还好受些。”

得了,原来骂他是为了让他消除负罪感。难道,一个人的死,是骂骂就可以抵消的吗?

秀儿对这个姐夫真的无语了。他的妻子不明不白地死了,可是看他这样子,虽然哭着,眼里却并没有真正的哀戚。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勃勃也是男人,他的泪,只让秀儿觉得廉价。

最让秀儿为姐姐不值的,还是勃勃对他的母亲没有丝毫怨言。可怜姐姐以死向她的恶婆婆抗议,她的丈夫却无动于衷。姐姐白死了,人家母子还是亲亲热热的母子。

这样的男人,骂他有什么用?秀儿冷笑着说:“大姐夫,我给你提个小建议。”

勃勃忙擦干眼泪道:“妹妹有什么话尽管说。”

“大姐夫下次娶亲,一定要娶你们蒙古人,千万不要再害我们汉人姊妹了。你母亲骨子里瞧不起汉人,认为汉人都是贱民,死了也不足惜。你再娶一个汉人,还是会被逼死她的,不逼死她不会干休。”

勃勃尴尬地低下头,过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竟然一脸委屈地说:“可是我就喜欢汉人姑娘啊。我自己生得比较单薄,要再找个蒙人,她比我还高,比我的胳膊腿还粗,嗓门比我还大。我额吉的嗓门就够大了,再找个大块头大嗓门回来,那我家里不是要闹翻天?”

秀儿火了:“找个大块头大嗓门的,至少可以跟你母亲抗衡,不会被你母亲活活逼死!你要害死几个老婆才甘心?”

勃勃嘟囔道:“不会的啦。你姐姐蕴华,我不是在这里说她不对哦,我就事论事。那天她在房里唱戏给我听,被我额吉听到了,只不过进来讲了她几句,婆婆数落媳妇有什么呢?就像你娘有时候也会骂你几句,听听就算了。可我真没想到她会跑出去投河,要不然我死也不会离开卧室,会一直陪着她的。”

秀儿气得连声音都颤抖了:“你的意思,我姐姐自杀是她气量太小,太做作,你母亲根本就没错?”

“我不是说我额吉没错,可她就是那样,嗓门大,骂起人来一府的人都听得见。我从小这样被她骂大的,要是我也像你姐姐一样不经骂,早死一百回了。”

秀儿差点一巴掌扇过去,哭着嚷道:“你是她儿子,她骂你骂得再狠,心里是疼你的,你当然可以不在乎了。可是你母亲疼我姐姐吗?好端端的花朵儿一样的人,死了直挺挺的躺在那里,路人看了都会不忍,她可有一丁点心疼、一丁点后悔?可有流过一滴泪?见到姐姐的娘家人,可有一句求谅解的话?就连我姐姐死了她都还是嫌弃她,连我姐姐的尸体她都恨不得直接扔出去喂野狗!也就可以想见,她平时是怎么对我姐姐的了,骂起来肯定极尽羞辱之能事,我姐姐能听听就算了?我看你也跟你母亲是一路货色,一样的心肠狠毒,一点人味都没有。”

骂完,秀儿大喊:“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怕车夫听不见,秀儿又用脚大力踢车门。

马车停了下来,勃勃的几个家奴立刻打开车门紧张地问:“少爷,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关上门,继续走吧。”勃勃冲他们摆了摆手。

秀儿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没事,我要下车!跟你坐在一辆车上我都觉得恶心。”

话音刚落,几把弯刀同时出鞘的声音清晰可闻,一个小头目一样的家奴吼道:“大胆贱民,竟敢侮辱我家少爷,你想找死我就成全你!”

勃勃忙出来打圆场:“没事,没事,她姐姐死了,她有点情绪不稳。你们都下去吧,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

说时迟,那时快,秀儿已经纵身跳下了马车。勃勃伸手想拉住她,却只扯下了腰间的一条手绢。

秀儿跳下车后对勃勃说:“你回去吧,既然你和你的家人对我姐姐的死没有丝毫的悔悟之意,我们一家人也不欢迎你。本来我姐姐生前你就从没上过门,现在姐姐死了,更是不必了。大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秀儿这边踢车门的时候,前面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原来老杨一直不放心秀儿跟勃勃同车,手里的马鞭挥得很轻,在前面慢慢开道,两车始终相距不远。耳朵也一直仔细倾听着后面的动静,所以秀儿大力踢车门的声音老杨马上就听到了。他立刻停车跑了过来,正好赶上秀儿下车。

他把秀儿扶上自己的车,迅速关上车门,逃命一样的打马狂奔。

这边勃勃的家奴请示主子:“少爷,要不要追过去把妞儿捉回来?这妞可真是个大美人,比她姐姐还要美上几分。”

勃勃狠狠地捏住手绢道:“不用,她跟她姐姐不同,性子倔,不能用强的。我们只要一直跟着前面那辆马车就行了。还有,你们派个人去给我买些香烛纸马回来。”

家奴说:“那些是他们汉人的鬼把戏,我们蒙人有我们自己的神,主子难道要去祭拜他们汉人的神?”家奴的语气中不无责备。

勃勃恼了,喝道:“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是,少爷恕罪。”家奴躬身谢罪,然后关上门分头办事去了。

勃勃把那条手绢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嘴里喃喃地说:“真香!不是熏香,不是花香,而是我久违了的少女香啊。蕴华婚前也有的,可惜一结婚就淡了,可惜啊……”

第一折 (第十场) 同归

秀儿几乎是被老杨慌里慌张塞进车子的。还没坐稳,就听见前面一声马鞭响,然后马车就狂奔起来。

秀儿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某人身上,还好及时伸出手撑住了车壁,不然就糗大了。

十一本来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睡得正香,觉得有点摇篮的味道。突然后面传来踢门声,吵闹声,紧接着自己坐的车子车门猛地被推开,然后一个人直朝他扑过来。他吓了一大跳,睁开眼睛一看,居然是秀儿,于是不满地说:“你在折腾什么?好好的,怎么又跑出去了?”

菊香陪着笑替秀儿解释:“她本来就是坐在后面的车子里的呀,多半是那个蒙古男人不老实,她才跑到我们这边来的。”

十一连酒都吓醒了,忙直起身子,把秀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吁了一口气说:“还好还好,幸亏没出什么大事。我说,你怎么自己的车不坐,跑到别人的车子里去了?送羊入虎口,你说那虎会不会动心?”

菊香诧异地问:“少爷,你睡糊涂了?她一开始就坐在后面的呀。”

十一摇了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一上车就睡着了。我哪想得到她自己有车不坐,非要跑去跟蒙古男人同车,结果好了吧,差点被人家劫色。”

菊香一脸后怕的样子:“谢天谢地,有惊无险,万幸万幸。”

听着那主仆俩一搭一和,秀儿怒声道:“你们俩有完没完?我现在终于知道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了,就是你们这种长舌男无中生有,加油添醋捣鼓出来的!”

十一看着自己的小书童:“你散播谣言了吗?”

菊香不好意思地低头笑道:“我真的听到后面有人猛踢车门啊,自然就想到那个猥琐的鞑子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是我大姐夫!”,秀儿赶紧表明勃勃的身份,免得这两个人越说越离谱。

十一手一摆,制止了菊香的打趣,很严肃地问秀儿:“那你为什么单独跟你大姐夫混在一起,你大姐呢?”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即使对面而坐,也只模模糊糊看得见对方脸上的表情。秀儿也不知道那两个家伙心里又在琢磨什么,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大姐死了,就是从万宁桥上跳下去的。今晚是大姐的头七,我专程来这里给她念经招魂。大姐夫也是来凭吊大姐的,我跟他纯粹是偶遇,什么混在一起?话一从你们口里说出来,为什么就变得那么难听。”

“就算是偶遇,你为什么要坐他的车?”

好嘛,他还有脸用这种审问的口气,秀儿气急败坏地说:“还不是因为你这个醉鬼抢了我的车子,我没办法,才跟他同车的。你以为我愿意啊!”

“可是车子这么大,三个人坐也绰绰有余啊。”十一依旧是不理解的语气。

秀儿不耐烦地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揪着这一点不放,如果不能跟他共车,难道就能跟你共车?他是男人,你不是男人?”

“我当然是男人,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十一清了清嗓子,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但我这个男人跟那个恶心的鞑子不能相提并论,我是地道的君子,绝不会欺负一个落单的小姑娘。”

“你是君子?哈,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了。”世风日下呀,这年头,天天逛窑子的男人也敢以君子自居了。

秀儿以为十一会为了这个跟自己大吵一架,因为这家伙的脾气和德行她是见识过了的。让她颇感意外的是,十一只是很平静地说:“你以后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也许,某些男人在你眼里很坏,但他实际上很君子;某些男人道貌岸然,听见‘行院’、‘妓院’这样的字眼都大皱其眉,其实,他们背地里不知道多坏。”

说完了这句,就回头数落自己的书童:“菊香,我当时睡着了,你可没睡着,你怎么能让她一个女孩子单独跟鞑子同车呢?要是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菊香辩解道:“当时驾车的老杨也喊她到这边来坐呀,是她自己说‘没关系’的。”

秀儿有点头痛起来,冲那主仆俩摆了摆手说:“算了,你们也不要吵了,我没事。我是专程来为姐姐招魂的,你们再这样吵下去,我姐姐本来跟来了的都被你们吓跑了。”

十一和菊香这才噤声。十一继续闭目养神,秀儿继续默念《往生咒》,偶尔掀开车帘喊几声姐姐。

得知秀儿家里在做法事,十一坚持先送秀儿回家。

车在清远坊朱家门前停下,十一也跟着秀儿下了车,口里说:“死者为大。我既然来了,肯定要进去上一柱香的。”

“可是你喝了酒啊。”秀儿倒有些不乐意。

十一好笑地说:“傻丫头,禁忌里可没有这一条。你看那些办丧事的人家哪家不摆酒的,差不多的客人都喝了酒,难道都不让人家拜祭了?”

秀儿一想也是,于是领着十一主仆俩,还有勃勃,一起走进了家门。

至于勃勃的家奴,秀儿实在憎恨他们那恶霸嘴脸,在勃勃下车的时候就告诫他:“你既然跟来了,我可以让你进去。但你的仆人决不能跟进去,他们个个带着刀,我家女孩子多,别吓到她们了。”

勃勃一心只想讨好秀儿,这点小要求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当即对一干奴仆说:“你们就在门外守着吧。”

秀儿还是否决道:“不行!带刀的都有煞气,不能在门口守着,不然我姐姐的魂不敢进门。你让他们退到巷子外面去,还有,离巷口远一点,不要挡了人家的道。”

这么说,一来,的确是担心蕴华姐姐的魂魄会惧怕;二来,也怕吓到巷子里的其他住户。清远坊可是汉人聚居区,他们哪个不怕鞑子的?

勃勃的家奴们虽然对秀儿怒目而视,恨不得当场拔出刀来杀了这个嚣张的贱民,但自家主子对她言听计从,也就不敢犟什么了,恼着脸往巷子外面而去。

第一折 (第十一场)无赖

听见前面的动静,朱惟君迎了出来。先看见十一,自然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再看见勃勃,脸色可就没那么好了,语气生硬地说:“你来干什么?”

勃勃当阶跪了下去:“岳父大人,我是来给蕴华跪经守夜的。我的蕴华啊,你死得好苦,呜呜,我对不起你,我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丈夫。可她是我的额吉,我又不能拿她怎样,我也生不如死啊,蕴华……”一面哭着喊蕴华,一面爬起来就往里面冲,弄得朱惟君不知所措,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去了。

十一看见这个阵势,冷笑一声,也跟着走了进去,在门口悄悄对秀儿说:“你这个姐夫,你们以后少缠点,你们一家都是老实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又摇头叹息道:“厚黑学本来是汉人发明的,想不到蒙古人入侵中原不过几十年,就把中华文化的精髓给学去了。”

上过香,跪过经,后堂已经摆出了晚饭,朱惟君自然要留十一主仆吃饭了。

秀儿以为十一不会留下的,因为他本来就喝多了,又困,尽过礼数后就会早点回家睡觉。想不到,他却爽快地答应留下来吃晚饭。

朱惟君不大会饮酒,勃勃却是海量,秀儿家又没有别的男人,最后只有十一陪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干。

勃勃在饭桌上也同样是常吁短叹,当着秀儿一家的面诉说他如何想念蕴华,生前两人又是如何恩爱,多少次两人想偷偷摸摸跑来看望岳父岳母,又怕被他母亲知道了会找岳父家的麻烦。絮絮叨叨个没完,时不时地还要滴两滴眼泪。

十一忽然插嘴道:“那你现在一个人来,就不怕你母亲找朱家的麻烦了?”

勃勃显然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楞了一下才拭泪道:“蕴华死了,我来跪跪经,尽尽夫妻情分,她有什么好说的?”

十一紧追着问:“那你以前跟她一起来看望岳父岳母,也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说的?”

勃勃脸上依然毫无愠色,只是耐心地解释着:“我额吉是个古板的人,总以为那些戏文都很不正经,不是千金小姐私奔,就是已婚之妇逾墙,怕女人听多了这些东西心会不守妇道。她不准我们回来,也是因为岳父一家都爱戏,她怕带坏了蕴华。”

十一也好像理解了他的说法:“你今天是来给亡妻跪经的,不可能有戏听,而且男人也不存在带坏一说。所以,就算你母亲知道了也没什么,对吧?”

“对对对。”勃勃猛点头。

“那如果你以后常来,你母亲会允许吗?”

“这个……”勃勃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十一给他敬上一杯酒说:“朱叔叔跟我父亲交往几十年了,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我不希望他们家以后被带着刀的蒙古人洗劫。你今晚跪过了经,尽了夫妻情分,以后就不要再来了。就当看在亡妻的情分上,放过这一家人吧。”

勃勃终于恼了:“我到我岳父家来,关你什么事?”

这时朱惟君也发话道:“大女婿,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你,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我们家不是不欢迎你来,实在是惹不起你母亲。她已经逼死我一个女儿了,你不希望我家再因为你而遭遇不幸吧?所以,我们以后还是不要来往比较好,再说,蕴华在世的时候,我们本来也没来往的。”

勃勃在被十一公开逐客后,急忙投奔主人,谁知又被主人公开逐客,一时下不了台,面红耳赤的,酒也喝不下去了。

但秀儿对他没有丝毫同情,她家没有拿扫帚赶他已经够客气的了,想不到他竟然还好意思大摇大摆地坐在桌上喝酒!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他也不想想,秀儿和爹在他家的时候是什么待遇。从一进门就被他家那只母老虎骂,后来爹还被他家的恶奴五花大绑,差点被送进官府吃牢饭,甚至以谋反罪名被处死。他家这样对别人,他自己到了别人家却当自己是贵客,一听见开饭就自动自发坐在正席喝起酒来了。

当时秀儿端菜出来,看见他一屁股坐在正席上,心里也满是厌恶,但又不好把他当场拉下来,再赶出家门。

想不到,父亲这么斯文的人这次也这样拉得下脸,等于当众给了这个无耻的男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无耻的人终究是无耻的,无耻就是他们的护身法宝。

听到岳父的话,勃勃又眼泪鼻涕一起流了起来,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他脚下说:“岳父大人,您还是不肯原谅我吗?蕴华死了,我心如刀绞,只有到您这里来,看到蕴华的亲人,从她们身上找到一点蕴华的影子,心里才觉得安慰些。不然,让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苦苦相思,我会疯掉的!”

朱惟君还没说什么,十一就开口问:“秀儿是不是跟她大姐长得有几分像?”

勃勃不明白十一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也根本不想理他的,但看到在坐诸人都在等着听他的答案,只得呐呐地说:“是有几分像。”

“所以”,十一冷笑道:“你又打上她的主意了?别说你没有,今天我虽然醉了,但桥上那一幕我还是看得很清楚的,你为什么要对我横眉竖眼?还不是见秀儿为我说话,你就吃醋了。后来你趁我睡着了,把秀儿弄去跟你同车,结果秀儿中途踢着车门要下车,你说,是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没有!”勃勃的眼泪流得更多了,抱紧朱惟君的腿死也不撒手,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

既然说到这里了,秀儿只得站出来说:“的确没有。我踢门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气恨他对姐姐的态度。姐姐都被他娘逼死了,他还口口声声为他娘狡辩,说他娘没错,错的是姐姐,姐姐气量太小,太娇弱,不够宽容大度。”

朱惟君猛地推开勃勃站了起来,指着门口说:“你给你出去!我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婿。我家是没能力和你家争什么,但好歹,躲着总可以吧?我们跟你无怨无仇,你已经害死我一个女儿了,其他的人就求你放过吧。”

“岳父大人,要是你也这样说,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呜呜,被岳父一家嫌弃,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说着就要往墙壁撞去,吓得朱惟君死死地拉住。要是勃勃在他家出了什么事,他们一家人可就真的要给他陪葬了。

听到这个闹剧,坐在后面念经的颜如玉急得眼泪直流:“这是哪一辈子招惹的冤孽噢,以后被他缠上了,这一家子可就完了。”

秀儿忙安慰母亲:“娘,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颜如玉越发哭道:“能有什么办法?你爹一个读书人,无职无权,性子又急,叫他去跟蒙古人理论,他搞不好三句话就让人家抓住了把柄,判他一个谋反的罪名。”

秀儿抱住母亲,发狠道:“他这样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无非就是想打我的主意。我就成全了他,然后嫁到他家去,把他家一把火烧了,把那个恶婆娘烧死替姐姐报仇。”

“天那,秀儿,你可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颜如玉吓得睁大了眼睛,“我们一家人情愿背井离乡,也决不会再把一个女儿投到火坑里去。”

背井离乡?秀儿脑海里迅速闪过爹汗流浃背地挑着书箱铺盖,娘病恹恹地一步一挪,妹妹们哭喊着“脚好酸,肚子好饿”的凄凉情景。

决不!秀儿在心里暗暗发誓:就算豁出命,也要保住这最后的栖息之地。清远坊的房子虽然不大,跟以前富丽堂皇的老宅不能比,但好歹,也是一个温暖的家啊。

第一折 (第十二场)避祸

那么,要怎样才能避免背井离乡的命运呢?

就在这一瞬间,秀儿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十一那吊儿郎当的样子。这小子虽然生活腐败,性子也不好,但总算还有一个优点:心还不坏。

刚才在车中他之所以那么啰嗦,也是不放心秀儿,生怕她吃了勃勃的亏。他肯忍着宿醉一直留在朱家,也多半是不放心,想看看勃勃到底玩什么花样。因为在他看来,朱家一家“都是老实人”,根本就不是勃勃的对手。

如果,实在没有人可以商量,这个人也可以将就着当当臭皮匠的。秀儿想来想去,也真的想不起别的人了。

一个未婚的姑娘家,平日出门都少,哪里认得许多人?朱家在亲戚眼中又是属于“破落户”级别的,朱惟君和他的父亲都是出了名的“败家子”,亲戚们躲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敢招惹?生怕被赖上了,拖家带口地投奔去;又或者,三天两头上门借米借钱,借东借西,也是会烦死人的!所以,曾经富贵的人,一朝落魄,是没有亲戚的。

没有亲戚,小姑娘也不可能有什么男性的朋友,十一,就成了出现在秀儿脑海中那个唯一的“臭皮匠”。

想到十一平时一出去玩就是很多天不归家,秀儿又心急如焚,索性就趁着守夜的空档,把这话跟十一说了。十一笑着安慰她:“放心,我已经想到办法了。夜已经很深了,你去睡吧。”

秀儿叹息着说:“前面闹成那样,我怎么睡?我们一家今晚都别想睡了。”

其实,和尚们吃过晚饭就走了,闹来闹去的无非就是勃勃一人。

这晚,勃勃在秀儿家整整折腾了一夜,牛皮糖都没他粘。秀儿一家从小到大被他哭哭啼啼寻死觅活闹得精疲力竭。到这时候,秀儿也就理解了为什么蕴华姐姐情愿忤逆父母也要嫁给他,被他缠上的女人,不嫁给他,脱得开身么?

难得十一也留下来陪了一整夜,不然,秀儿一家还真是招架不住。

第二天一早,勃勃总算打着呵欠回去了。回去之前,还得到了朱惟君的承诺:以后还是当翁婿往来,不跟他一刀两断。

朱惟君是被他缠怕了。一整夜,一个人不停地在你耳边哼哼唧唧地要你答应什么事,你能不答应吗?不答应他就哭,哭完了还撞墙。

一哭二闹三上吊,原本是属于女人的专利,给一个男人玩起来,真是无比的滑稽,也格外的惹人嫌。若不是有十一始终在旁边连讥带刺,让勃勃不好意思闹得太凶,朱惟君可能会举双手双脚向勃勃投降,答应他的一切要求——他的要求,可不只是两家保持往来那么简单。

十一也是早上走的,走的时候说:“朱叔叔,小侄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们摆脱这个恶棍。昨晚我一直跟他周旋,一开始是想赶走他的,后来见他实在太无赖了,知道赶不走,就想到了这个办法。但我怕他识破,所以当时由着他缠,让他以为朱叔叔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朱惟君布满血丝的眼睛总算有了一点亮色,连忙问:“贤侄,你有什么好办法?”

“很简单,搬家。”

朱惟君低下头说:“可我家就只剩了这一所房子了。”其他的都卖掉了。

十一道:“我敢提这个建议,自然就是有现成的房子了。我家在泰亨坊还有一处闲置的房产,不如朱叔叔一家就搬过去住吧,先避避这瘟神再说。这边的房子也不用卖掉,那鞑子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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