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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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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怔了怔,微微屈膝躬身,轻声道:“不知陛下意何所指?”
她笑:“石榴裙…如何?”
婉儿不自觉地便将眼光落在她身上; 自上而下地打量这身衣裙。平心而论; 这不是她最好看的衣裳; 婉儿闭着眼都能挑出十套以上更好的来,可是这却又是最衬她的衣裳; 衬得她似一个风韵成熟的女人; 艳丽,张扬…妖媚。
婉儿眼皮一跳; 将眼垂下去,不敢再向她身上看。
她固然也有许多像普通妇人的时候; 会和尼师们谈论佛经、虔诚地供奉佛祖; 和诸公主宗亲们讨论家长里短、看小宫人们踢毬跳舞,听见稀奇古怪的事便好奇、浑不管这事从道理上说不说得通,看见漂亮的衣裳物件就挪不开眼、总要想方设法地得一份来,她也穿着许多普通妇人穿的衣裳; 并非时时刻刻都端着一个“皇帝”或“贵人”的架子,亦时有温柔妩媚的时候。
可婉儿从不曾想过“妖”这个词可以着落在她身上,自婉儿记事起,她就已经是“武后”,是天下之母,端丽疏朗,果决不下于男儿。一国皇后,自然不会有那种勾人神魄的妖冶。
何况这人不但年过六旬,还早已儿孙成群,是一大家之长、一大国之君。
她像是看穿了婉儿的心思,笑容中忽地带了几分促狭,侧过身来,一手支在颊边,一手松松搭在腿上,双腿一前一后地侧蜷起来,压在下面的左腿缓缓伸出,以脚尖来点婉儿的腿:“怎么,太丑了,你都不敢答朕的话了?”
她说这话时声气不同于平常,颇有些集妲己、褒姒、卫夫人、张丽华之大成的意味,可气势上又更近于各位后主、末帝,婉儿一时竟忘了敬畏,扬声道:“不是太丑,是…极好看。”抬头时看见她直直盯住自己的双眼,微微一怔,忙将头压下去,轻声道:“不早了,陛下…安歇罢。”
她没有应声,只是继续看着婉儿,半晌之后,才微笑道:“不止是好看,还是‘极’好看么?”
婉儿低声道:“若与那几套凤鸟牡丹、日月星辰的大衣裳比起来,自然是不及的。可陛下不常穿这样的衣裳,忽地一穿,我们见了,自然都觉不同寻常,若论好,还是那几件更端庄些,望之如天神临凡、摄人心魄。”
她轻笑道:“你和她们待久了,好事没学会,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见长。”笑过之后,忽然却又一叹,缓缓伸手,婉儿忙扶住她起身:“洗一洗再歇么?”
她却将婉儿推开:“不甚困倦。”慢慢在地上站直,一手捏住裙摆,微微扬起,摇摇晃晃地走向妆镜,婉儿怕她摔着,忙忙跟在她身侧,她却还算稳当,立在镜前,头斜向一侧,看一眼镜中的自己,又回头向婉儿道:“朕…我有一阵子,倒是常穿这样的衣裳,那时我也不过是你这样的年纪。”
婉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时候了,微低了头,不敢接话,她倒也不曾等婉儿的评价,自顾自地就说了下去:“我十四岁就入了宫,就在这洛阳宫里,也如你一般,初即封了才人。”停了停,又道:“可谁知道,初入宫虽封了才人,却守了许多年依旧还是才人,才人,呵。”
她自失地一笑,眯了眼去看镜中的影像,婉儿悄悄抬头看她,看见镜中内外她的两个重影,一时竟有些目眩,半是试探,半是冒失地道:“陛下喝醉了,记错了时间,陛下是在先帝登基那一年才选入宫的,何来许多年的才人之说。”
她微笑摇头:“只有你我,你不必装出这副模样,我的确是先入了太宗之宫,再入了先帝后宫,他李氏有聚麀之乱,天下皆知。”
婉儿皱起眉头,委婉地劝道:“陛下饮了酒,酒后郁积发兴,都易伤身,还是不要追昔忆往了,不如早些歇下。”一面说,已小步上前,欲导她向床上去,她这回倒没怎么阻拦,任婉儿扶着,踉跄着向内走了几步,临近床榻,却又驻足,偏头看着婉儿笑:“一顿小宴,人人尽欢,独你接上引下,捉刀代笔,不曾稍息,到了宴后,人人不过一走了事,你却又要奉盂接那呃逆秽物,又要擦拭洗漱,还要小心扶持,唯恐跌了我这老骨头,却是辛苦你。”
婉儿半推半搀地将她扶到床上坐定,方道:“为陛下尽忠,本是妾之本分。”弯下腰去,为她除去衫裙袴袜,她却还半靠在床头不肯入睡:“你这样辛苦,该好好赏你——你想要什么?”
婉儿跪下身去,两手向内去扯被角将她盖住,她没得到答案,忽地伸出手来,捏住婉儿的下巴,用力一抬,婉儿便被她捏得仰起脸:“你到今年,将要三十岁了罢?”
婉儿初时以为她莫名动了怒,心小小地悬了一下,待见她满眼迷蒙,人靠在床沿,头却还在一点一点地晃动,便知不过是酒后任性,松了口气道:“过了元日,便入二十九了。”下巴被捏得痛了,便挪了挪膝盖,轻轻唤:“陛下?”
她松了手,整个人倒了下去,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过了二十九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婉儿一时揣摩不出她的意思,陪着小心道:“自然是继续侍奉陛下。”
她笑着摆了摆手:“说了不要同我说这些虚话。人说三十而立,不独男子,女子也是一样,三十…我三十的时候,已诞育了一女。”她翻了个身,婉儿尚近床沿跪着,猝不及防地便与她面对面相贴,她半眯着眼看婉儿,依旧是醉眼朦胧,说出来的话却令婉儿的心砰砰直跳:“年近三十,未有婚配,连与男子接近都做不到,从早到晚,对着的不过是这一方宫廷,卑躬屈膝、忍辱含恨,你…怨我么?”
第325章 则天(八)
她已许久未曾穿过这样的裙子。
时世变幻,一切都与她年轻时不一样了;小娘们丢了幂离、帷帽;学起胡服、胡妆;衣裳越穿越冶艳,言谈越来越大胆;宫内宫外,私相授受之风大盛,无论年长年少、妇人处女;春日应男子之约踏青同游、夏日披轻薄之服骑马游猎、秋冬浓妆艳抹出入饮宴…礼法规矩;似早已不在她们的考量之中。
唯有这石榴裙,自那时至今;依旧在两京女妇中盛行着;不但盛行,还因着她的登基而愈受追捧——而她自己却已许久不穿了。
她留恋地抚过裙摆;如少女般两指拈起一角;轻轻将裙摆提了一提,向镜中的自己抬眼一看,入夜的灯光消去了镜中人脸上的老态;除去眉目更硬朗、身形略增丰硕之外;看着竟与三十年前别无二致,甚而因着岁月沉积,更显出几分雍容贵态。
可三十年前,她穿着这样的裙子,会令年轻的太子双目放光、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令宫中其他人艳羡嫉妒、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三十年后,她穿着这样的裙子,却只能看见宫人们经年累月、习惯成自然所堆积出的刻意讨好,以及大臣们眼中一重又一重的猜忌惊疑。
她毕竟已经过了穿石榴裙的年纪,也早不是精心打扮乞求他人垂怜的身份——不过也正因如此,穿石榴裙这件事变得…十分有趣。
穿着石榴裙受正装礼容的群臣朝贺的皇帝,她怕是头一个罢,那些人眼中的猜忌惊疑如此之深,却依旧只能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她脚下,欢欢喜喜地向她呼贺万岁。
侍臣还以石榴裙为题,一连做了许多诗句,亏了许多青年俊秀,龙凤之才,偏偏要舞文弄墨,违心地颂扬她这六旬老妪的美貌,更有甚者,则隐晦地写诗,或自荐,或向她推荐自己的子侄——好似她已年老色衰,就合该单为着一个俊秀的容貌,或是雄大的“器具”,去将就那些文不成武不就的酒囊饭袋一般。
她微微地眯起眼,偏头看向身边的婉儿,旁人都忙着赞颂恭贺,这小东西却一晚上都沉默寡言,非要自己追问,才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声,着实令她心生不悦,然而一回头看见这小东西痴迷的目光,她得意之余,竟又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小东西已到了她写那首诗时的年纪了。
她经历了这么多的岁月,连皇帝也做了许多年了,却依旧忘不了当年在灯下含着泪,一字一句斟酌词句时的场景。
她自十四岁便入了宫,凭借家世美貌,初入宫便封了才人,以为从此前方便是康庄大道、光明坦途,仇人们将为她的步步高升而忏悔战栗,亲人们将因她的飞黄腾达而鸡犬升天。太宗的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她却丝毫不曾嫌弃自己嫁给了这样的夫君,全心全意地侍奉着他、尽心尽力地讨好着他,在他面前卖弄才学、鼓文弄墨。
可这些孩子气的讨好并未换来预想中的远大前程,十余年后,她依旧是一个名分低微、侍奉笔墨的小小才人,与初入宫时不同的是,她已年长、色衰,宫中人看穿了她的底细,知道她再无得宠的机会,初入宫时希冀曾有多大,到那时悲伤彷徨便更数倍于之。
然而也幸亏她是侍奉笔墨的才人,才得以遇见当时还正年轻的太子,未经世事的小小少年有一个霸道的母亲和一个雄才伟略的父亲,还有好几个雄心勃勃的嫡亲兄长,以为这世上的女人都该如他母亲,男人都该如他父兄,直到遇见了经时磋磨、温柔恭婉的她。
她紧紧地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日夜琢磨他的喜好,伪装成他所喜欢的模样。他则越陷越深,热烈放纵无以自拔。
他们在先帝的病榻前眉来眼去了将近一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宫中的各种眼线。郑皇后晚年无宠于先帝,又自囿于世家闺范,向来足迹不出前朝,她则一面以恩威笼络宫人,一面对小太子恪守礼教、自居身价,眼看年轻的太子被她惹得意乱情迷、轻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却逢先帝驾崩,一纸遣散出家的教令,便令她的一切谋划全部成空。
她不得不从头再来,千辛万苦地维持着皇帝对她的思念,小心翼翼地避开太后的追查。年轻的皇帝受着母亲与大臣们的两重逼视,做事迟疑又软弱,她百般诱劝,最终凭一首《如意娘》才将他的心挽回来,感业寺一遇,她幸运地怀上了身孕,被遮遮掩掩地接入宫中,安置在别苑,自那时起,石榴裙便在宫中大行其道,而她反而别出心裁,穿起更端庄、更温柔的衣裳,装起了恭顺淑柔的大家美人。
往事如风,一阵吹过,便已是三十余年。
三十年后,她的宫中也有了年近三十的美貌才人,到了半年轻又不年轻的时节,有着一腔才气,怀着家族血仇,却不得不守着一位年迈腐朽的帝王,日复一日地熬着日子。这位皇帝不但没有一位年轻的太子可供人勾搭,甚而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帝,虽也装模作样地封了一个后宫,却是中看不中用,远不及当年的太宗,至少还能给她们一个缥缈的念想。
她无端地生出些许烦躁,恨自己为何不能身为一个男人,然而倘若她真生成了一个男人,恐怕这大周天下,也轮不到她来坐。
祸兮福兮,阿谁能知?
酒意上了头,她沉甸甸地仰倒在床,明明疲惫已极,却还迷迷蒙蒙地想着往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小东西在这时候也恭顺依旧,一丝不苟地替她理顺被褥,奉她安歇,她心中有无数思绪,或欢喜或忧愁或眷恋或厌倦,总无稍息,三十岁灯下苦思动人诗句的她亦在眼前挥之不去,那时的忧愁彷徨历历在目,而她自己曾反复吟诵斟酌的诗句,忽地都换成了婉儿的声音:“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她在心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直愣愣地去看婉儿,这小东西本未画浓妆,侍奉了她一整个日夜,到如今妆容半褪时,竟露出了些许疲老之态,眼角细细的皱纹泛出来,远已非十四五岁青春水嫩的光景。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这跟了她十几年的小才人,半是试探,半是认真地问:“婉儿,你怨我么?”
小东西仰着头看她,眼中满是惶恐,这固然是她十几年来悉心□□所致,她此刻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刚想说“罢了”,却听这小女娘轻轻启口,低声回答:“怨。”
她的困倦之情不翼而飞,陡然坐起,直勾勾地去看这小东西,含笑挑眉:“哦?”
第326章 心魔(二十一)
不知是因醉了,还是因着石榴裙的缘故;她的眼神不再锐利;神情也前所未有地柔和。有一瞬间;婉儿甚至以为她是真心的。
婉儿已做了十余年的才人了。最初时固然惶恐战栗,数年之后;却早已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然而正如她所说,十余岁时,才人乃是高位;到了近三十岁;便显出尴尬来。
才人也好,承旨也好;受宠的;不受宠的,说到底都不过是个五品的侍儿。侍奉的人是皇帝;做的是中书舍人的事;参政议事形同宰相,许穿朱紫,可那又如何?名分上;她依旧不过是个五品。
徐长生姊妹也是五品。
婉儿知道自己该知足。她自出生便在掖庭;从小到大,身边的宫人,便没有哪个是真正快乐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拘在小小的天地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身边熟悉的面孔被琐事消磨,不熟悉的面孔变得熟悉,运气好些的,记不得自己的父母家乡,懵懵懂懂地在宫中长大,说着官话,以宫苑为家,运气差些的,对家乡和亲人尚有记忆,人前欢喜,人后垂泪,乡音渐改,故土难忘,若有同乡倒还好些,可相与结交,哪怕说些同乡的土地、趣事,亦是聊胜于无,若连同乡都没有,就只能在不见天日的后宫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人前欢喜,人后垂泪,眼看着大好光阴与年少时的意气憧憬一点一点地都被抛送在这深宫中,磨到最后,变成一方官立墓碑,除去开头张王李郑的姓氏外,文字格式,毫无分别。像婉儿这样,十余岁便能在御前有一席之地的,已属凤毛麟角。
可婉儿还是不甘心。离得越近,见得越多,便越不甘心。她已非少年,知道这是那个人,那位武后,那位陛下、圣神皇帝,“她”的惯用伎俩,以官爵权力,徐徐引诱,导人入彀。她也知道愈进愈险,人在高处,举步皆难。可若是旁人能做,她为何不能做?“她”能做,她为何不能做?
上官婉儿亦非无名之辈,天水大族,经学门户,宰相之孙,公卿之甥,幼诵经书,长习吏事,明六坟之典,能飞白之书,虽不及“她”之杀伐决断、英敏果毅,然而登不到最顶峰,登至其次、其三、其四,也总胜过在“她”面前匍匐仰止、籍籍没于群峰之间。
婉儿听见自己的心在徐缓地跳动,一下一下,清晰且有力。她垂下眼,手捏紧衣袖,轻轻道:“怨。”
那个人倏然之间便没了醉意,自床上坐起,眸光中满是探究与权衡:“哦?”
婉儿不易察觉地扯起嘴角:“妾记得陛下曾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孟子亦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她”果不其然地露出些怒意,然后说出的话却微妙地离了些题:“你的意思,朕…对你不好么?”
婉儿轻轻抬头看她,她高坐床沿,自上而下地看着自己,许多年前,她这样向下看时婉儿会心生畏惧,许多年后,婉儿虽也会畏惧,可却再不如从前那般畏惧:“陛下觉得呢?”
她看见这位陛下蹙了眉,似是深思,毕竟是中酒时候,扶着床沿的手轻轻颤抖,轻轻抬起,扼住婉儿的喉咙,却并不曾用力:“你…不过嫌弃朕不是男人。”
婉儿轻想了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头一抬,迎着她仰出脖颈道:“妾曾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名正言顺地以国士而待陛下,却从未恨过陛下…不是男人。倘若陛下是男人,则妾等纵是杜衡芳芷,终不过内廷妇人,困守后宫,无缘史册。正因陛下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女皇帝,才有妾等出头之机。”浅浅一笑,半带着小心,半带些玩笑地道:“更何况,陛下是如来转世,岂是世间俗男女可比拟的?”
她露出了笑,松开手,斜靠向床沿,另一手来抚婉儿的脸:“上官…婉儿。”酒后嗓音,略带着些低沉,听着却格外温柔,婉儿大着胆子向她膝行一步,将手伸出去,搭在她的腿上,她的手掌自婉儿的脸颊上收回,慢慢覆上婉儿的手,捉住、提起、放开:“若是不愿,就不必做了。”
婉儿自她眼中看见了熟悉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回去,开始解她的衣带。
她淡淡一笑,不再阻拦,任婉儿如常服侍毕了,意似困倦,略挥了挥手,婉儿便缓缓起身,扶她躺倒,为她掖好被角,悄然无声地退出,将及帐幔,听见她又叫了一声“婉儿”,便扬头驻足,听她轻声道:“日后你若无事,或是应邀饮宴,或是出游踏青,便同朕来报备一声,准你…出宫。”
第327章 青梅(八)
天已悄悄地冷起来; 长廊临着洛水; 比起别处; 又更添几分寒意。因着这份寒凉,长廊四处静静悄悄、杳无人声; 越显得清寒彻骨。
崔明德静静地立在长廊上,凝望远方; 久久未曾发声。
崔氏虽在祖父一代便已大部迁入西京; 亦在郊外立有祠堂与陵园,可祖父遗言,务必要葬回清河,崔明德知道这不单是因眷恋故土,多半还有令父亲远离朝堂、回乡自守的意思。偏偏父亲不懂个中深意; 见子弟们在朝中前程甚好,有意更改祖父身前留下的“各谋己身、亲而不昵”的筹划; 借着祖父之丧,与族中人多有联络,又端起族长的架子; 或公开或隐晦地与已登高位的族人示意,倩他们多多提拔亲族,自己亦以身为则,刚承袭了爵位,便去李昭德几个的门上走动,想令几位丛侄绸缪京县。崔明德委婉地劝谏了几次,父亲不但不听; 反而拿“闺范”“女则”等大道理来约束她,族叔崔秀直截点醒,父亲则反倒怪他不肯提拔子弟。幸而父亲办事虽糊涂,孝道上却从不曾亏欠,算来祖父停灵日满,他当已亲自启程,护送棺柩回乡,不致淹留神都,搅扰是非。
祖父过世已有一段日子,崔明德哭了些时候,到现在终于不再会一想起逝者便悲难自抑,只是每每想到自己那资质平庸的父亲,便忍不住要蹙眉长叹。
连父亲也不知道,祖父曾经有过改立族长的主意,可是祖父所看上的族叔崔秀亲缘既远,年纪又轻,祖上还未曾有高官显爵,实在难以服众,是以这心思只能和崔明德悄悄一提,此后便再无下落。
一向对她宠爱有加、从不曾以她的女儿身为憾的祖父,唯独在那一次,说了唯一的一句:“你若是男儿,该有多好。”
那也是崔明德自小到大唯一的一次,恨自己是个女儿。
到现在这些怨恨早已为岁月所磨灭,只是崔明德依旧记得当时祖父那疲惫又失落的神情,他为崔氏操了一辈子心,千年门楣传到他手里,终于自累叶衰微的颓势中走出来,子弟渐次读书科举、入仕上进,在清流中享有盛誉,在权贵中亦不乏令名,男婚女嫁,皆是高门大户,贫寒族子,亦有出人头地之机,自太宗至如今,宫中变乱纷杂,宰相争斗剧烈,王氏、李氏韦氏、薛氏、郑氏、博陵崔氏,都颇有受累败北、一蹶不振之房,唯独清河崔氏,只牵进去几个年轻子弟,未曾伤筋动骨——可惜到了老来,却后继无人。
崔明德闭上眼,听见身后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亦未睁开。脚步声愈近,声音的主人身上香气清雅,说出来的话却全称不上“淡泊”:“太平卖衣裳这事,是你撺掇的?”
崔明德睁开眼,继续向远处眺望:“什么卖衣裳?”
韦欢深吸了一口气:“你不知道?”
崔明德摇摇头:“我有月余没见到她了。”迟疑片刻,到底是问:“怎么了?”这位公主行事虽常出人意表,大体分寸却还是知道的,大约不会自降身份,做这些商贾买卖之事,自污名声——除非她又有了什么奇怪的主意。
韦欢听说不是她,反倒刻意露出些愤慨来:“她向陛下进言,说要为户部筹措边疆一万六千人的军饷,陛下答允之后,便上表请设一个‘国有商行’,说要以朝廷经营管理,所得钱帛,全部入归地官。陛下竟也答应了她的胡闹,现下已在前面折腾着做起来,本月便可开出第一家店铺。”
崔明德看了她一眼:“王妃对公主的事,知道得倒是很清楚。”当今这位陛下虽是女主登基,亦默许御前女官等与闻政务,却依旧将前朝后宫分得极清楚,除去皇帝分派之外,各人只知各人分内之事,如设商行这等小事,长乐公主不提,后宫中绝不会提前知道,更何况韦欢较之于自己,居处更深、与前朝几乎没有往来。
韦欢轻笑道:“你对独孤绍的事,知道得不也很清楚么?”
崔明德淡淡道:“我所知的一切,不是来自台阁中的公文,便是阿绍自己告诉我的。”
韦欢不自觉地抿了嘴:“我向她身边人打探消息,她也是知道的。”
崔明德便不再提:“设国有商行?所以日后,是归地官还是…内廷?”
韦欢道:“没见到奏…没听太平说过,目下还不知道。不过这些人嘴上说得光明正大,实际上最是见利忘义,若这商行没什么赚头倒还好,若是真有些可看之处,只怕最后归属上会有好一番争执。”
崔明德轻轻点头:“若真能做好,倒是一个小小筹码。”
韦欢撇嘴道:“武承嗣想立为太子都想疯了,近一二年看见姓李的都恨不能要就地棒杀,太平为三郎挣了这许多名声,他现在还不知怎么恨她呢,可这件事上,却一句话都没听见他提,你觉得这是好事?”
崔明德道:“他祖父是商贾起家,到了自己,却看不起本家的勾当——殊不知商贾与稼穑一样,看似贱业,实则都是国之基石,若没有民人稼穑,商贾行商,则满朝文武的衣食俸料何来?国家要打仗,兵粮马秣,又从何而来?”
韦欢若有所思:“朝堂被诸武把持,又有那么些礼法规矩,太平若一开始便插手台阁,实在不易,倒不如从他们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入手,譬如军中,譬如…商贾——这真不是你教她的?”
崔明德道:“不是我,不过我大约知道是谁——你应当也知道。”
韦欢偏头想了一想,向仙居殿的方向一看,又看崔明德:“所以依你之意,她这一着,倒未必就是昏招?”
崔明德道:“我未见她的全部打算,不能确知结果如何,不过此事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一则她是打着为国筹饷的名义,虽是商贾之事,总还有个大义名分在,再则…她是皇女而非皇子,虽是参政上有许多掣肘,可在别的事上,反倒有些便利。何况此事若真做得好,未必就不牵涉台阁了。”
韦欢拿眼看她:“地官?”
崔明德道:“不止地官,还有春官。”
韦欢略想一下便即明了:“春官管礼义教化,衣裳服色亦在礼制之中,以此而言,这国有商行若交给春官,也不算全无依据。这事但凡做得好,每年有二十…不,十万贯的入息,便值当一个郎中了,若是能再多些,便是侍郎也要眼热——哪怕只有十万贯,这又不是税赋,各有明账核对,克扣起来实在容易,到时层层经手,自上至下,都要受这一笔钱的惠,虽不见多,春官却是个冷衙门…”她忽然蹙了眉,改口道:“太平不会答应的。”
崔明德道:“若是只得十万二十万,自然是这个办法,若是更多些,自然就不一样了。办这商行是为的支援军饷,数万贯只能养一至二万之兵,数十万贯却可养一州乃至数州之兵,到时一军总管的粮饷皆仰赖于此,若是能归春官而非地官。”她住了口,微妙地想起了那个人,恰在此时,韦欢已悟道:“既是粮饷,为何不能归夏官?”
崔明德点头:“地官、春官、夏官,都有理由,端看陛下的意思,而此事既是自公主始,她想将之归于何处,陛下多半还是要思量思量的。”
韦欢轻笑道:“还不知这事能不能成呢,若是没这事还罢,了不起她自己出几万贯把这事交代了,也就是卖些田亩庄园,省吃俭用几年而已,有了这事,最后没有入息,徒惹人笑!”一面说,却已不知不觉捏住了自己的衣角,片刻后叫过在不远处警戒的七七:“你叫人再去打听打听,这店铺将开在何处?什么时候开?若是衣裳好,多买几件亦无妨,和无生忍那里也说一句,叫他和同僚多提几次——罢了,他提总是怪怪的,还是和阿嫂带个信罢。”转头来看崔明德,似是想说什么,打量一番,却又忍住,只道:“当年我阿娘去世时,我也和你差不多模样,瘦得走路都能晕过去,到最后担心受累的却还是我阿兄。你阿兄担不担心你我不知道,只是你偶尔也想一想独孤绍。”
崔明德怔了怔:“多谢。”
韦欢道:“不必谢我,要谢便谢太平罢——若不是为了她,我一句话也不会和你多说。”
崔明德轻轻一笑,望了她一眼,半晌方道:“长乐公主脾气虽好,却不是任人摆布的人,你…好自为之。”
良久,韦欢道:“独孤绍也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可你…还是会迫她嫁人生子。”
崔明德沉默了。
第328章 交接
征奢侈品税这主意我早就想过了; 只是一直没什么好时机; 到现在提却正好——一则我虽打了个大义名头经商; 却毕竟不能长久经管,而这“国企”短时间内可以挣钱; 长期如何,则前世之经验分明可证; 与其令国家垄断此等行业; 倒不如交还民间,国家坐等收税,反倒长远,形成定例,令大臣们知道有利可图; 对商贾之事不那么抵触,亦有利于商业繁荣;二则征税之举; 恰更能证明奉天服饰局经商为公之心,朝中对母亲允准官府开门做生意本还有些非议,等到征税的律令一出来; 从此不但没有理由将之关闭,反倒恨不能要令其千年万岁,长长久久地盈利下去;第三却是我的私心,奉天服饰局初时虽说收入交予地官,却未必便由地官全权管理,认真要说,交给春官或是夏官也不算毫无依据; 到时我自可借着这小小奉天局向他们卖个人情,顺带安插自己的人手——可同时也会得罪地官,征收税赋,便是又向地官卖了个好,他们有了税收这项大收入,自然不会再斤斤计较于这小小奉天局的归属。
母亲不但想到了征税的好处,还想到了更长远的地方,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名为‘奢侈品税’,是不是除了衣裳之外,酒也可征税,金银玉器也可征税?”
我道:“那是自然。不单是对这些征税,对胡商们贩进中原的货物也一概要抽税——不过对于有功劳或是有爵位的那些,可以先不收缴。”
母亲笑道:“然则功劳爵位,都由朝廷来定,是么?”
我笑:“不止如此,胡地输入中原的奢侈品,亦要交额外之税,不过若是特别申请过,可以少交或不交税赋——只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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