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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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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睿笑着摇摇头,戳我的鼻子道:“小女娘家。”
  我很不愿他将我当孩子对待,又不好意思太激烈,便低头道:“阿兄不要和我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又要说嘴了。”
  李睿恨恨道:“你理那老妇做什么?爷娘都没说什么,她倒来管闲事!”
  我大不赞同地道:“阿兄慎言,这话叫耶耶听见了不好。”
  李睿听见“耶耶”两个字,倏然叹了口气,翻身上马,以马鞭指着西面道:“不要想这些糟心的事,走,我们去天津桥去。”说着奋力策马,竟在大街上就驰骋起来。
  我吓了一跳,劝阻不及,又不愿放肆追赶,便揽辔任马小跑向前,等到了星津桥边时,李睿都已在旁边立了许久了,见了我便笑道:“骑得这样慢,若是打球,早就输了不知多少场了。”
  我一路过来见了许多策马驰骋的权贵少年,知道京中风气如此,也不好深劝,只道:“打球凭的是挑、抹、挥、击,快、很、准、巧缺一不可,你纯是快,又有什么用?”
  李睿笑道:“哦,你近日也说起打球了,不错,不错,改日同你比一场。”
  我白他一眼,没搭理他。因到了地方,便翻身下马,沿街边走边逛。这里自北向南,以次有黄道、天津、星津三桥,越过三座桥,正对的便是皇城南面的端门,若过桥以后再向西走,便可见到正在修建的上阳宫,上阳宫临洛水的那处已经建成,据说建有凌水的回廊,走在上面,如凌空踱步一般——想到上阳宫,我便不由自主地对西北一望,恰巧李睿也望了那边一眼,末了转头笑向我道:“早上太子阿兄本要带我来上阳宫看看的,结果延安姑祖母进了宫,他便被爷娘召去陪客去了。我趁着阿耶还没叫我,赶紧先出来,不然这早晚也要被叫过去。”
  我讶然道:“太子阿兄要带你去上阳宫?”
  李睿点点头,赧然道:“本来昨日阿兄便说要同我出来,结果前天寿宴上喝多了,一下睡到了晚上,只好改成今日,谁知今日又遇见那种事!”他啧了一声,到底没说延安公主的坏话,只是笑着拽我去看人路旁一个乞儿表演:这乞儿没有两手,只用右脚夹笔,写佛经乞讨。但见他下笔前先将笔掷出尺许高,再用脚接住,如是再三,才蘸毫书写,字迹工整,若非亲眼看见,绝猜不出是以脚写就。李睿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口地向我赞他,我想起昨日李晟带我出去的情形,半告诫地道:“上阳宫还未建成,爷娘还未幸过,我们为人子臣的,怎好过去?再说那泥沙石砖的,又脏又危险,阿兄还是别去了。”
  李睿看表演看得入神,漫不经心地道:“太子之命,不去也不大好,横竖是未建成的地方,只当我先替爷娘看过罢。”
  我只有苦笑。


第96章 进食
  我在宫中时总想出来,真出来几次却又觉得没什么,只懒洋洋地随李睿逛着。他倒是兴致勃勃地向街边买那些制作粗糙的面塑、木架子牛车、小花篮子、绢人、纸人,总买了有一二十样,都叫内侍们搂着,拿的时候还不忘了一一嘱咐:“这个给贞观殿的万丽,这个给王又又,这个、这个给春桃……”
  我光听名字便替他发愁,揶揄道:“阿兄已经开府出宫,对宫内的人事倒还知道得这样熟,真是有心。”
  李睿笑道:“我也不是常买,只是人托到我头上,我想带一个也是带,带几个也是带,索性都买了,省得人罗唣。你们这些小女娘们,不都喜欢这些玩意么?”说着又选了两个侍女模样的酒胡子,揣在自己怀里。
  我听他说,心念一动,认认真真地向两旁一看,街市上卖的东西虽多,却总不离常见的小物,没甚么特别的东西,材料工艺也都不及宫中,若巴巴地带进去,倒显得敷衍,顺着走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好物,李睿走得不耐烦了,问我:“兕子在寻什么?说出来,叫他们帮你一起找。”
  我自己也不知要带什么为好,想起李睿是个浪子班头,专一在女娘堆里留意的,便婉转问他道:“阿兄送人东西,一向都送些什么?”
  李睿没明白我的意思,大剌剌道:“若是进献爷娘太子,自然是骏马、宝货、经文、丹药无奇不有,若是师傅僚属,金银钱帛较为实惠,笔墨书画则更风雅。”
  我道:“不是这些,譬如你身边亲近的人,你一般送些什么?”
  李睿道:“身边人就不拘什么,随手赏些绢缎缣绸都可。”王元起从旁笑道:“公主若是想给崔娘子、王娘子她们带物件,这里的却不好,还不若买几样有趣的吃食,或者是面果之类,图个新鲜。”
  我拊掌笑道:“这话极是,这附近可有卖好冷淘的?我宫里…我宫里几个宫人都说市集上的冷淘好吃,比宫里的味道好,我带几样进去,叫崔六房七她们尝尝。”
  李睿就看王元起,王元起笑道:“若是冷淘,那边转角有一家冷淘胡,他家是西域传来的口味,与宫里大不一样。宫中和京里多用槐叶,汤清味淡,他家里却是用胡儿酱,配以牛羊窟利,味极重,极有名。只是样子不好看。”
  李睿道:“若如此,你去买上二十碗,我给我那里人也带些去。”打发王元起过去,果然连碗带面地买了二十个来,又去旁边铺子里现买了食盒,叫侍从们分别拎着,我想这东西味道未必好,倒不如我先吃一口,好吃了再给韦欢带去,便同李睿在旁边酒楼坐下,各尝了一口,只觉入口味道极重,却不是用茱萸为料,而是已有了几分前世辣椒的味道,顿时胃口大开,将一碗冷淘囫囵吃下了肚,许久没吃到这么辣的东西,呛得满面发红,再看李睿,他也吃了大半碗,边吃边道:“确实不错。”我眼珠一转,笑道:“这样好吃,不能是我们两独享,再买一些,进给爷娘、阿兄去。”
  李睿笑道:“若是这样,倒不如把这个冷淘胡买了,专门替你做冷淘去。”
  我正大口喝水,差点被这话呛住,见那王元起竟已招呼人出门要去买人,慌忙叫住他:“一碗冷淘而已,何苦折腾!你只再去买一点就是。”
  王元起拿眼看李睿,李睿挥手道:“听二娘的。”他方带人出去,隔了许久才拎了几十个食盒过来,连那冷淘胡也跟了来,用不大熟练的官话道:“两位郎君若是要带回去,不若将面和酱分开,等到了府上,用汤一浇,再拌上小人家传的胡儿酱就是。”
  李睿笑道:“既如此,你跟我们进去,把冷淘做好了,再送你回来。”
  那冷淘胡躬身道:“小人正有此意,不知郎君府上何处,小人回家牵驴就来。”
  李睿笑道:“不必麻烦。”命侍从牵了一匹马给他,竟带着我自天津桥回宫去了。
  那冷淘胡显然也不是头一回遇见如我们这般带他回去的贵人了,在马上倒还自在,只在见了宫门时惊了一下,结结巴巴喊“郎君”,被王元起嘘了一声,战战兢兢地下了马,李睿派了个小内侍同他一道在宫门外等候,自携我入内请见,候不多久,便见团儿出来将我们迎进去,边笑道:“可不是巧,圣人和娘子才说要见大王和公主,二位就过来了。”
  李睿笑道:“怎么劳烦团姐姐亲自出来?”从王元起手里接过一对绢人,送在团儿手里:“在天津桥买的小玩意,不甚贵重,改日得了彩锦,再给姐姐做一对好的。”
  团儿笑道:“有劳。”随手将那绢人胡乱塞进袖中,我看得好笑,袖了个金丸给她:“劳烦姐姐,阿耶阿娘在做什么?今日可不会抽查功课罢?”
  团儿会意,笑吟吟道:“延安大长公主才进了两副丹方,说是海外真人所赠,驸马亲自试过,颇有效验,二位陛下甚是喜悦,正设宴款留公主、驸马。”
  李睿脚步一滞,讷讷道:“既是有宴,倒是我们唐突了。”
  我其实也颇不待见那位姑祖母,惜乎人已进来,不好再走,只能安慰李睿道:“无事,我们陪坐一会再告退便是。”嘴上这么说,也不觉耷了肩,有气无力地进去,走到近前,父亲有些不悦地道:“命人叫你们许久了,怎么这时候才来?”
  延安公主笑道:“陛下是临时起意,六郎又不知有宴,一来一回的传话,晚了也情有可原。”
  母亲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既是你们姑祖母替你们两个求情,就先饶了你们罢——你们还不谢过?”命婉儿端了酒来,叫我们向延安公主敬酒。
  李睿与我对望一眼,两个端起酒杯,走到延安公主前,口称“姑祖母”,一人饮了半杯,母亲又道:“敬你们姑祖父。”
  我们便向驸马赵瑰敬过,但听母亲道:“在座都是长辈,你们两个执壶,向长辈们斟酒。”
  延安公主笑道:“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什么长辈不长辈的?你们唤大郎、二郎、大娘就是。”
  我隐约觉出母亲的意思,正色道:“长幼有序,虽是燕闲之间,不可或乱。”先替延安公主满倒一杯酒,李睿远远笑看我一眼,恭恭敬敬地替赵瑰满上,口称“姑祖父”,再与我一道去向赵大郎、赵二郎和赵丽质倒酒,一口一个“叔父”“姑母”,叫得赵家两个连连道:“不敢。”赵丽质则低头不语。
  母亲这时方露出一点笑来,道:“听说你们两个带了个胡人到宫门外?”
  李睿笑道:“回阿娘的话,去岁阿娘察问米价,儿答不出,甚以为耻,因此便常常去市集打听,今日带兕子出去,也是为此。又兕子因见天津桥南冷淘胡做的冷淘与宫中风味不同,一尝之下,倒还算开胃,儿等便想着让阿耶、阿娘也尝尝这新奇风味,所以带了他来,谁知阿耶这里正在设宴,儿立刻便派人将他遣走,等爷娘闲了,再叫他进来。”
  母亲笑道:“既是你们的一片心,倒不妨叫他做几碗,正好你们姑祖母也在,请他们也尝尝鲜。”
  延安公主显是不愿尝这市井吃食,只是母亲开了口,也只好笑道:“既是六郎都说好的,那我们一定要尝尝。”
  母亲笑了笑,叫人给我们设了席,又将她面前的菜选了几样送过来。
  我见都是我们素日爱吃之物,便抬头对母亲一笑,李睿亦抬头对母亲笑,母亲微微侧了头,婉儿跪过去,听母亲附耳说了几句什么,从旁退出,隔一时又回来。须臾便来了数十个乐伎,上前为广袖之舞。
  今日本是在便殿临时设宴,地方褊小,再挤了这许多人,便将延安公主一家全挡住,这一头坐的只有李晟、李睿和我,李睿便挤眉弄眼地叫我看他,又对着那边做了几个鬼脸,又模仿着赵丽质的样子,垂首坐着,翘起尾指轻声道:“儿是冀王妃赵氏。”
  笑得我箸都差点拿不住,被母亲瞪了一眼,才肃容坐定,装模作样地观赏起歌舞来。


第97章 中酒
  我一向酒量不宏,略饮几杯就晕了头,推说不适,先退出来,李睿适时地道:“兕子醉了,我送她回去。”也不管我身边有这么多侍儿随从,抓着我的手臂便出来,与我同登了步舆。到丽春台时,李睿率先跳下去,反身来扶我,我瞥见韦欢率众人出来,便假作没看见,任韦欢近前将我扶下去,步履不稳,一步就歪在了她身上,李睿忙与韦欢将我一左一右地夹住,口内道:“醉得眼都不见人了。”手上搭着我的手臂便向里拽。
  韦欢忙道:“冀王动作轻些,娘子禁不得这样大力。”一面来问我:“胸闷不闷?头晕不晕?慢慢走,不急。”
  我总记得有什么话和她说,一堆人乱哄哄的围着,一时又记不起,便握住她的手道:“头晕。”她唤过一个宫人,两人扶着我慢慢登阶,待我入内坐定才替我除鞋袜。方才在外还好,在里面却觉得胃里难受,实在想吐,把韦欢的手一捏,她便了悟,起身要叫人端痰盂,我睁眼看她,摇了摇头,她便又没叫人,只是扶着我向东厢屏障后面,叫一个小宫人捧盂,向我道:“好了,没人了。”我方将秽物吐了出来,总是许久才尽。她一直搀扶着我,一手轻轻替我顺背,隔了一会,端了一杯清水来,叫我漱了口,又道:“闭眼,仰头。”
  我依言做了,她便用帕子蘸了水,将我头脸擦拭一遍,又用干手帕再拭一遍,却又去解我的衣襟。我忙睁眼道:“你做什么?”她正换了条帕子投在盆里,头也不转地道:“项颈上都是汗,擦擦舒服些。”说罢已将手帕拧干,捏着替我从后至前地擦了一遍,再伸到衣裳里面,连肩膀、锁骨处也都拭了。她做这事时并不曾有任何埋怨,我却分明觉得她脸上有些不悦,仰起头看她,她替我擦完,将手巾扔开,一低头见了我,挑眉道:“娘子有话吩咐?”
  我愣愣地摇了摇头,她便转身从宫人手里接过醒酒汤,舀了一匙,我以为她要喂我,便张了嘴,谁知她却放在自己嘴边试了一试,道:“烫。”重拿了把汤匙,舀了一匙,吹了几口——时人都爱含香,宫中女娘,上至母亲,下至宫人,个个吐气如兰,然而只有韦欢吹出来的气与众不同,特地闻时闻不到,不在意时,又馥馥郁郁勾得人沉醉,正如她这人一样,外面看着,不过是个中人以上,处得近了,却好似有股奇异的魅力,叫人离不得了。
  韦欢将汤匙递到我嘴边,方才我傻傻张了嘴,这回却又闭了嘴,忘了张开,她以为我不愿喝,微微蹙尖道:“若嫌这味重,只喝一两口就好,喝了在榻上歪一会再睡。”
  我忙张了口,任她喂了一匙进来,咂一砸,道:“好喝。”
  她约莫是头一次见人说醒酒汤好喝,看了我一眼,又舀了一匙:“好喝就多喝几口。”
  她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将下巴也带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她的唇粉嫩如才出水的小荷,润泽又如荷叶上滚来滚去的晶莹露珠,我忽地想舔一舔她的唇,尝一尝这样粉润的唇瓣会是怎样滋味,喉咙一动,却是木讷讷地张大了口,任她将醒酒汤喂在口中,心有不甘,故意道:“烫。”
  再一匙时韦欢便又吹了几口,那股香气像是被大浪拍打的船儿一般在我和她之间飘飘荡荡,明明已离得极近了,却又迟迟不肯靠到我这岸头,我被这可恨的船儿闹得心里发痒,开口道:“你吹大口些,我热。”
  韦欢便叫人拿了扇子来,敷衍地扇了几下,方又喂我,我见她总是不解风情,又急又恼,复又道:“方才你都尝的,怎么这一口不尝了?”
  韦欢只好自己尝了一小口,要换汤匙时我却没给她这机会,倾身向前,一口将她喝剩下的汤吸尽,但觉这一口比方才那一口又更要香甜,且鼻子里充盈的都是她的味道,不由得更想要亲她一亲了——只是经她口的汤水便已美味若斯,却不知那一对温润薄唇更会是何等美妙滋味?若我能咬上一咬,是不是连今夜的梦也都会香甜起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韦欢,她将汤匙放下,淡淡道:“若不喜欢,就不喝了罢。”
  我道:“喜欢,怎么会不喜欢?今日做醒酒汤的是谁,做得好极,赏他一匹绢。”端起碗,将一大碗汤一口喝干,谁知灌下去便觉肚内翻江倒海,忍了一会忍不住,弯腰向前呕吐,举措不及,有些许秽物沾在韦欢衣袖上,忍羞漱了口,塞了几团香在口里方道:“这做醒酒汤的很该死,怎么喝了倒催人吐?”
  旁边的小宫人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被韦欢一瞪,忙肃容站好,韦欢道:“你灌得这样急,不吐才怪呢。不过现在吐了,总比夜里再起来吐好。”
  我道:“是极,这醒酒汤果然做得极好,赏一匹不够,要赏他十匹才好。”
  韦欢不语,只扶我出去,向那榻上歪着。我惦记她的衣袖,还只是睁眼看。她道:“我自会去换衣裳,你先眯眼躺一会罢。等下我叫你。”
  我方向榻上一趟,中酒时候,睡得却不甚安稳,总觉鼻子里留有韦欢的香气,便闭着眼唤“阿欢,阿欢”。韦欢道:“我在。”伸手握着我的手。
  我方安心睡了,迷迷瞪瞪地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耳边有人在说话,听声音有些熟悉,因眼皮沉重,懒怠睁眼,便只竖耳倾听,也听不大真切,只觉似是个公鸭嗓子的男人,这人说完,韦欢便轻轻笑了一下,道:“冀王醉了,再上一碗醒酒汤来。”
  她一说,我才想起李睿还在这里,这下眼皮也不重了,身子也不沉了,直直睁眼坐起,气哼哼地道:“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
  韦欢回头道:“醒了?”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一边,凑近来扶我,我将她甩开,瞪眼去看李睿。
  李睿笑道:“我见她坐在你这看书,就问她可知经书大义。她被我问住,不说自己不通,倒说我醉了,你醒得正好,你说说,‘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是说什么?”
  他虽算不上勤学,毕竟也是习书多年,颇得父母、师傅们赞誉,韦欢的学问不是靠自学,便是在家学、内书堂和我这里旁听而来,虽有敏才,较李睿毕竟差得远了,且李睿又是这样自信满满地引《老子》的句子,我多少疑心韦欢错了,却不肯说她错,只道:“这话出自哪里?我仿佛听过,却不记得了。”


第98章 拥抱
  本朝姓李,传闻是李耳之后,因此高祖立国,便以道为国教,令王公以下皆习《老子》,连我的乳母们都能引用其中章句,因此我说不记得,李睿立刻便瞪了我一眼:“《老子》是立国之本,你为我李家子弟,怎能不记得?”
  我道:“这会儿我头正晕着,再是立国之本,我也记不得,先让我好生躺一会,醒来再说背不背书的话。天也晚了,你赶紧出宫是正经,不然路上碰见那位,啧。”
  李睿摇头叹着“朽木不可雕也”出去了,韦欢本要送他,听我捂着头喊疼,因赶着替我来揉头,我觑李睿走远,才不喊了,倒在榻上迷着眼看她,她两手却还自我两侧太阳穴处按压,指尖凉凉的碰着我。她比我大的这两岁着实没有白长,这样半弯腰时,衣襟微垂,锁骨下已有若隐若现的窈窕曲线,我看得越燥了,推她道:“热。”
  她仿佛有些无奈,叹气道:“就怕冀王带娘子去那不知什么地方,喝酒樗蒲,混没个轻重,所以才叫他们好生劝着,如今看来,全是没用。”
  我道:“不是在外面,是在宫里喝的。教坊排了新舞,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以后再不这么喝的——你别只站着,坐过来罢。”退出一尺之地,拍着榻沿让她。
  她道:“我还有事,叫她们服侍娘子躺一会。”
  我扯住她不让走:“我才想起来有话和你说。”
  韦欢看我,我其实无话,单只想留她,挠挠头,两手捉着她手道:“你…很好看。”
  韦欢深吸一口气,道:“妾告退。”
  我急忙道:“我真有话…呃,我叫人从外面带了些东西,你帮我看看好不好,若好了…若好时,就替我给崔二崔六她们各送一份,也给你一份。”说着扬声叫方才跟的人,结果几个人进来说:“陛下已经厚赐那冷淘胡,将他打发出去了,先买的放到现在,已不大好了,娘子…还要给韦娘子么?”
  我一怔,方想起如今已过了数个时辰,那冷淘只怕早就不能吃了,又是失望,又是愤恚,作色道:“既不大好,你们就不知再去买一份来?或者方才他做的时候留一份?”
  韦欢劝我道:“若真这么喜欢,明日开了门再去买就是,不急在这一日。”
  旁人劝我还可,她劝时我却益觉伤心,挥手将人打发出去,闷闷抱膝坐着,韦欢挨在榻沿坐下,推了推我的肩道:“你说冷淘胡,我倒想起来,是天津桥南边街上那家不是?那个我以前吃过的,不大喜欢,纵是好的拿回来,也不过是放坏了的下场,不值当你生这场气。不过冷淘向来是寒食时节才有,怎么这会儿就已经在卖了?”
  我道:“他是商贾人家,只要有人肯买,寒冬腊月里卖冰都不稀罕,二月里卖冷淘有什么好奇怪的?”
  韦欢笑了笑,见我热得拿手揭衣服,便索性替我宽了外袍,又顺手拿起榻旁团扇替我扇了几下,徐徐道:“娘子觉不觉得,今年比去年还热?”
  我除了外袍,又有她扇风,正是惬意时候,半躺着道:“好像是。”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事,歪着头想又一时想不出来,还是韦欢道:“去年大旱,关中已是米价飞腾,今年这样,不知又要更旱到什么样子。”
  我一下便盘腿坐起,拍腿道:“是了,去年已是大旱,今年再这样热,岂不是更艰难?”
  韦欢道:“艰难也艰难不到宫里,娘子这样急做什么?”自己这样说,却抿嘴微微叹了一叹,我瞥见她手动了动,忽地想到什么,道:“你家里…还好么?”
  韦欢低了头,淡淡道:“好与不好,都这样罢。”
  我道:“你莫急,等我托了人,替他谋个官身,不拘多少,总是一份进项,他有了品级,你家里人也不敢太看轻了他。等他安心读两年书,再去试一场,有我在,不会叫他落榜的。”自母亲提过这事后,我便着意打听,将这科举的门道已摸得七七八八——时下考试并不以钻营投刺为耻,而科举的试卷既不糊名,又要总虑各人的考量,只要我有心,保韦无生忍中个举,过个吏部诠选不是问题。
  韦欢看了我一眼,道:“多谢娘子厚意,不过现在说这事为时尚早,等娘子出了宫再说罢。”见我还要说,便伸手按在我嘴上,压低声音道:“你现在托人,无非就是太子、冀王,托了人便欠了人情,日后要还。一来一去,就说不清了。”
  我刚想说“自己嫡亲的兄长,提拔个举子这样的事,还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转念一想,又将这话吞了下去,看韦欢道:“你瞧出了什么?”
  韦欢道:“瞧出什么倒谈不上,我只是觉得,以太子之尊,上道分内的奏请都要辗转托到自己的妹妹头上,只怕陛下与太子之间嫌隙不轻。”
  我踟蹰片刻,方道:“其实他最先找的是李…睿哥。那厮睡迟了,太子阿兄等他不到,又遇见了我,才临时带我出去的。我没答复,他也没强求,可见托到我头上,不过是随口一说,未必当真指望我。”
  她看我一眼,道:“这才正说明太子心中惶恐。不然,他为什么临时见了你,就托到你…娘子头上?”
  我虽知母亲不喜李晟,因见她近日待他倒还温和,且父亲尚算康健,因此并没料到他们之间已到了这等境地,回想起李晟当时的神情,心底蓦然生出一股凉意:“他觉得六郎比他更受宠,在爷娘面前更有分量,又急着促成此事,所以才托他去说?”
  韦欢点点头,又补了一句:“他还觉得你在陛下面前也比他有体面。”
  我打了个寒噤,强笑道:“不至于此。”
  韦欢道:“是也好,不是也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娘子若听我的,还是少参与外朝之事,自自在在的冶游玩乐为上。横竖娘子只是公主,日后嫁了人,就是外人,那东西…”她指了指贞观殿的方向,“与娘子无关。”
  我沉吟不语。
  韦欢以为我还在犹豫,又道:“这些话本不该说。只是娘子既视我为腹心,我自然也竭忠尽智,知无不言——太子与冀王都是天后陛下的嫡亲子嗣,长幼有序,冀王再是受宠,也越不过礼法的关口,古来有废他人之子而立己子的,却少有能废己之长子而立少子的。故尔天后再不喜太子,日后…的,也多半是太子。而天后陛下是太子的嫡亲母亲,太子得以立为太子,正是因为天后得以立为天后,故太子再是与天后陛下不和,也只能尊奉着母亲,这便是礼法规矩之所在。如今的情形,太子与冀王尚同为人子人臣,兄弟之情还在,倒不会有什么大龃龉。日后却不然。到时太子以人君之分,却处处受母后掣肘,冀王以人臣之身,却得以凌驾君王之上,久而久之,太子纵再仁厚,朝臣们能无怨言?太子不敢动冀王,难道还不敢动与冀王的人?冀王得以久居人臣之上,能无觊觎之心?年少骄纵,又得母亲宠爱,做起事来,能不冲动?两龙相争,潜伏愈久,争斗愈烈,所波及者也愈广。所以我劝娘子持身中正,莫要轻易投了一面,埋下祸根。”
  我苦笑道:“你说得极是。”倘若母亲不是那位则天陛下,韦欢说得自然是极对的。可惜母亲偏偏是那位旷古绝今的女帝。在她眼里,韦欢所说的一切礼法规矩,都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好用时固然便用,不好用时便不弃若敝屣,什么尊卑,什么长幼,在母亲眼里,大约什么都不及她的权位重要。
  连子女亲情,也是如此。
  我叹了口气,道:“阿欢,能不能…让我抱一抱?”
  她没想到我听了这么一大段,到头来说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怔了怔,看见我的脸色,又抿了抿嘴,张开双手,迟疑地向我身上一靠。
  我紧紧地抱住她,贪婪地吮吸着自她脖颈里散出的香气,良久,才在她耳边轻轻道:“阿欢,若我不是公主,你…愿意同我做朋友么?”
  韦欢甚是犹豫地将两手反扣在我背上,动作轻缓得如同不情愿一般,隔了好一会,才道:“身上都是汗,我叫人打水进来,服侍你洗漱了,早些睡罢。”


第99章 青梅(一)
  东都城南安业坊,去皇城与城西南定鼎门皆不远亦不近,本是东都乡绅聚居之处。近年来圣驾颇幸东都,许多朝官在东都都置办了别业,安业坊中也渐渐住进了许多外州官人。
  坊西北临通济渠一带,也有这样一处中等宅邸。里外不过二十余间,门口一般只两个看门老仆,出入也都用驴、骡之车,并不见富贵煊赫——然而倘若有人进到宅子里,便可见处处雕梁画栋,粉金砌玉。亭台楼阁,虽不甚大气,却极尽精巧,书画字帖,虽陈列不多,却皆是名家。
  那屋舍虽只二十余间,庭院却有五六重,最靠西的小院还引了通济渠水,自造了一处曲水亭台,四面种满奇花异树,无论春秋冬夏,皆是葱葱馥郁。
  曲水中间,亭台之上设有琴案,上面摆着一副古琴。琴上并无名字标记,不知出于阿谁之手,亦无甚镌刻装饰。
  午后时分,亭台上有人焚香盘坐,闲拨琴弦,虽是随意之举,却也自成一章,弹到兴起之处,忽而中途改了乐曲,从《簪杨柳》转去《破阵子》,铮铮铁马之声未毕,又变作怅慢婉转的《离别难》,未及一章,又改作了《剑器子》,《剑器子》奏完,又变成了《千秋乐》——这里不乏教坊大曲,以一具独奏,难免流于稀疏,这弹琴的却偏能别出心裁,以快指相合,高昂时仿佛鼓乐齐奏,柔慢时又如众人同声而叹,无论柔和怅惋,还是金戈铁马,皆能得其三味,连旁边侍立的女童都侧耳相听,面上时而怅惋,时而激昂,仿佛已随着琴声入了意境。
  独孤绍入了庭院,听到的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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