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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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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独孤绍发觉自己躺在了崔明德床上,除去了衣衫鞋袜,埋在了柔软罗衾之中,她的心砰砰地跳,像是打猎行经小径却不留神遇见了吐蕃兵,手在崔明德的手中一握,口内反复地唤:“崔二。”
被她念了许多遍的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按在她身上,前来解她的衣裳,绕是独孤绍与糙汉们厮混了数年,这一会也不由得害起臊来,略带羞涩地握住了崔明德的手,小声道:“动静…小些。”
崔明德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将她的衣裳彻底解开,将她通体打量了一遍,手指擦过肌肤,惹得独孤将军瑟缩了好几阵,却舍不得躲开,只将手搭在崔明德的肩上,轻声道:“明德。”
崔明德又嗯了一声,食指缓缓划过乳尖,最终点在左乳下三寸处,微一用力,压得独孤绍呻吟一声,反手捉住崔明德的手,挺起上身,凑到她近前,四目相对,却是崔明德微红了脸,将独孤绍轻轻推开,一指头戳在她腹部伤疤上:“这是上次大胜露布时你附信来,说被‘小小割了一刀’的地方?”
独孤绍眨眨眼,忽地就又迷蒙了双眼,醉意熏然地唤出一声“明德”,软绵绵地倒在枕上,呼呼大睡。
第348章 尴尬
与男人们含含糊糊的态度截然不同; 都中女人对独孤绍几可称作“追捧”; 据说那日她与我分手入城; 在城门处便受到了许多小女娘与浮浪子弟的围观瞩目——也不知这些人自哪得到的消息——入宫时又“偶遇”了许多家的车马,母亲本无设宴之意; 经这些人撺掇,终是在亿岁殿乐了一场; 宴中高兴; 赐了尚乘马一匹、并银鞍辔勒,独孤绍在宫中住了一夜,次日辞出时又蒙母亲召见了一场,赐物千段,好容易回家; 尚未拜见老父,已遇见十好几拨邀请——恰逢仲春时节; 出游、饮宴之事本就极多,不过在原本的邀请中多加一人,并非难事。
作为朋友; 我倒是替她高兴,然而比了比来邀我的人员数目,又略略生出些低落。今春我一改从前积习,凡有邀约,必然相应,二月一个月里便赴了好几道宴,又与安定公主赴报德寺听了一次经讲、看了一次胡人表演吞火戏; 随梁王妃去城中看了一次球,为了适应这些场面,我每出门前,还特地向阿欢讨了诸人脾性喜好以及公讳、家讳,亦将经讲、打球的规则等事默诵在心,自诩当是应对得体,可就算这样,来邀我的人来去也不过那么几家,除了安定公主外,说话时也甚拘束,有时甚至寒暄两句天气,歌颂几句圣上,就再也找不出别的话聊了,再看独孤绍所收邀请,自武氏诸妃,至执政妻女,再到士族女娘,无所不包,着实令人羡慕生恨。
最可气的是,这厮收了邀请,还特地寻到我家来,认认真真地问我:“久在边疆,都中人事都荒疏了,劳你替我向崔尚宫问问,这些人而今是怎生情形,这些宴会哪些必去,哪些可去可不去,哪些又不可去?”
我心中羡慕嫉妒恨,却一些不妨碍听出她语气中的怪异,斜眼看她:“崔尚宫?”
独孤绍笑嘻嘻道:“人家正经是五品尚宫,与上官承旨一道号‘内舍人’,怎好再‘崔二’‘崔二’的叫她?”
我才不信她这一套,将那一札名帖收在面前,随意摊开一瞥,第一眼就看见李昭德之妻的请柬,更恨得牙痒痒:“你那日见我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同住了一夜,反倒生疏起来?——坦白交代,不然我一个字都不替你传进去。”边说着边自己动手将这些人按夫家的品级派系大致分了类,久不闻她回应,抬头看时,却见这厮难得地露出些扭捏来,明明四面无人,却偏要两手撑着几案两角,将头向我一凑,惺惺作态地道:“二娘,我们认识也有十数年了罢?若问你些…私事,也算不得冒犯?”
我狐疑地看她,这么一会儿,她那张麦色老脸已经泛起红晕,黑红黑红的,不像是高门里出来的贵族小娘子,倒像街上挑担卖酒的粗使胡婢,两手压在案角,久握刀兵的粗大手指如少女般曲起,右手中指和食指还扭在了一起:“你和你阿嫂,最早…是怎样开始的?”
我故意道:“就那样就开始了,还能怎样?”
独孤绍将手臂压在案上,整个人都凑过来:“我问正经的,韦四一开始那模样,后来又这副模样,你做了什么,讨得她的欢心?”
我做了什么,现在想来,竟觉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自自然然地想着她、跟着她,既是两情而相悦,自然水到而渠成,想独孤绍与崔明德自幼便相识,两人互有情意,本也当如此——可看独孤绍的模样,倒像是遇见什么天大难题似的,我不自觉地也将身子压下去,靠在几上,低声道:“你是不当心得罪了她,还是怎么?与我细说说。”
独孤绍又扭捏了一阵,手臂挪到案中,吞吞吐吐道:“前日陛下赐宴,我喝醉了,她带我回去,二话不说,就来解我的衣衫…你那是什么怪样子?我与她清清白白…总之她解了我的衣裳,指着身上伤疤,一处一处地问我是何时留下、怎么留下的,我…我有些小伤口没和她说,怕她恼我,就借酒意睡过去,早起时发现周身已经全部擦洗过,换了新衣,她…端了水来替我洗脸,然后…又替我更衣。”
我好笑地看她:“所以你周身上下,已经被她看过、摸过了,你已是她的人了,看她模样,也是心许于你了,有什么好问的?难道你要反悔?”
独孤绍竟不反驳,只红着脸道:“我自然也是心许于她的,她…她也答应过我,只要我回来,就和我一起。我在外面,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她赠我的地图,我贴身藏着,睡不着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对敌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她在都中等我,就觉得格外勇猛,绝不肯把这命交代给别人,终于见到她,不知有多高兴,恨不能抱着她,从早到晚地和她在一起…”
我被这话酸得牙疼,倒回去坐着,斜她道:“这不是很好么?”
这厮追着我过来,在我身旁叉着腿坐着,十分自在地将我的靠枕抱在手里,:“…可是真单独在一处了,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碰着我,我…觉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想抱她一抱,又不敢,她一开口问我,我也不敢答她,怕答错了她生气。我想你素日在这些事上最有手段,所以想来向你讨教讨教。”
我大大地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什么叫做我在这些事上最有手段?
她将自己的茶喝完,扭身取了茶壶来倒,里面没水,便起身唤门口的侍女添了茶,顺带又要了两盘点心,听人推荐了烤鸡翅,也毫不客气地要了一盘,再过来时脸依旧是红着的,在我手臂上捅一捅:“你一定知道的,就帮我一帮——你不是想结交都中这些女人么?我帮你,她们请我出去,我就带上你,你做‘拍卖’,我也带人去捧场,你想认识谁只管开口,我总有法子叫你见上面。”
我瞪她:“你两个一早上说了这么多话,这还叫做‘不知该说什么’?”
她笑:“那都是公事,私事自然是不一样的——你道为何没什么人请你出去?不单因你的身份,也不是因你从前不大与她们来往,只因你与人交往时实在是太拘谨,不似我们这些粗人随意。命妇结交,虽与各家姓氏、夫子大有关系,却也颇多随己兴处。你一出门,盛装华服,从人云集,先已将人家的气势全压下去,动静又端个公主样儿,恨不能要做礼仪模范,说话再小心翼翼,扪心自问,倘若没什么大好处,叫你与这样的人来往,你愿意么?你看安定公主,虽是旧朝宗室,公主之尊,却也时不时要犯些俗气,或是与人斗气使性,这才显得真性情——好了,我已教了你一招,该是你替我设法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独孤绍:我脸皮太薄了,你脸皮这么厚,传授传授经验吧。
太平:…特么到底谁脸皮厚!
第349章 意愿
独孤绍毫不客气地蹭了午饭才回去; 我进宫时便已有些晚了; 惯例是先去母亲那问安; 恰见几位表姊妹在,少不得寒暄几句——说话时想起独孤绍的话; 倒是想更随意些,可实在没什么话可与她们聊——转出来去寻崔明德; 宫人报说崔尚宫在庐陵王妃处; 我略一想便知是为何,一面好笑,慢慢寻了阿欢,入内就见这两人各占了一边,人手一卷; 各低头看书。
王德面无表情地肃立在外,明明我已走到内殿; 偏还要入内通报一声,阿欢往常若无事,不过趿着鞋; 或就立在殿门迎我,这一回却迎出了阶下,正正经经与我见了礼,我也只得规规矩矩地道了一遍寒温,眼看着王德,候她引人上过茶点,重新退至门外; 才拿眼去看阿欢,阿欢知我想问什么,抿一口茶,低声道:“是我自己向陛下讨她来的。”
我便不多言,又去看崔明德,这人的脸也与王德差不了多少,见我进来,倒是放下了书,两手压在膝上,端端正正地看我,我正要和她说独孤绍所托之事,阿欢却先笑道:“你自陛下那来?今日可有什么事?”
我道:“没什么大事。”
她又问:“你那里呢?拍卖的事准备得如何?”
我听这话,便来了兴致:“一应物事,连拍卖品在内都已备好,柳厚德亲选的物件,冯永昌布的陈设,冯世良和宋佛佑也都看过,我明日再亲去看一遍,若都妥当,便可请旨。”
阿欢道:“俟令旨既出,别忘了派人去尚食、尚服、司膳、尚药、太医等处报一遍,陛下近日正在服丹,万不可有相冲之处,还有当日宾客名录、禁卫驻防等事,不单宫中安排,你那里也要留下对应的执事人手。”
我道:“已备得了。”因就将草写的一份“临幸流程”袖出来,阿欢仔细看过一遍,又交给崔明德,崔明德亦看了一遍,望见新添在内的“左骁卫郎将、军学祭酒独孤绍”时停了一停,道:“既已定了上官承旨主持此事,想必她要早些到别庄去罢?”
我点头道:“圣驾临幸,惯例要由人提前验看,这回不知是谁?若是你就好了,我叫阿绍早些过来,你正可与她见一见。”说话间不住去窥崔明德的脸色,她却不答:“等定了日子再说罢——公主仿佛有事要寻我?”
我看看阿欢,她只是坐着喝茶,崔明德淡淡道:“都是公主的人,只管说无妨。”
我倒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替她转些东西给你,你回一封信,我替你带出去也就是了。”
阿欢看着我笑:“是不是请她各处赴宴出游的?若是这事,我也可听听,替她参详一二。”说话间走到门口,向王德道:“大郎几时候回来?”
王德道:“才有人回报,说今日周王留小郎们打球,约莫要日落后才回来。”
阿欢便蹙眉道:“叫人再送套衣裳去,巾帕水壶也不要忘了,正是春日疾病多发的时候,不要着了凉。”
王德自退出去吩咐,阿欢方回身来看我,我见崔明德没有反对,方将那些名帖拿出来,特地将李昭德的摆在前面,她们两个却未理睬,阿欢先拿了赵国夫人的扔在一旁:“这位的就不必赴了。”崔明德则将魏王妃的挑出来:“婉拒罢。”
阿欢冷笑:“一面谋立为太子,一面结交武臣,呵。”
崔明德头也不抬,顷刻间便选出几份:“军中旧上司与安定公主的邀不可拒却,杨侍郎是前任祭酒,总也要给几分脸面。”将其余的归在一处,正要给我,阿欢按住她的手道:“李相公的宴不赴么?”
崔明德瞥她,她便转头看我:“你不是愁交游不广么?阖不请独孤十六代你交游?她如今可是都中女妇辈的楷模典范,不知多少人愿专为她设一宴,请她去讲讲在边关那些军情险事呢。”
我心中一动,拿眼看崔明德,崔明德淡淡道:“她以女儿之身出任武将,本就深受瞩目,在外十年,一共也就打了两场仗,虽是营田有功,可这功劳有多少是她的,有多少是旁人看在陛下和她父亲的面上让给她的,还在两说,陛下迁她为三卫郎将,令她掌管军学,又赐下这么多赏赐,已是远超她所立之功,此时正该韬光养晦,忠勤自勉,怎能如狂蜂浪蝶一般四处赴宴出游,博些无谓虚名?”想要收手,阿欢却捏住她的手不放:“自她入兵营那一刻起,便已注定朝野瞩目,陛下有意以她为楷模,所以凡有尺寸之功,都肯大加提拔、厚与赏赐,不趁着圣心在此时替她造势,多博声名、登龙入凤,难道还等时过境迁、再没人记得她的时候再替她谋前程么?”
崔明德道:“她年纪尚轻,又无功名,凭虚名占据高位,名不副实,焉能服众?与其年纪轻轻便为盛名所累,不如踏踏实实,一步步积累!”
阿欢道:“她往长清时乃是白身,又从未领兵出征,还不是击退叛党、立下首功?没让她处在高位,怎知她不能胜任?”
崔明德猛地甩开阿欢,走到我身前道:“陛下之用人,一时以喜,则大加拔擢,乃至一年数迁,一时以恶,则褫夺官职、抄家流放、毫不留情,如今阿绍简在圣心,自然是要风得风,然而若是一朝行差踏错,又怎么办?且她以女子之身出任朝官,已经惹来诸多忌恨,再出这么大的风头…”她住了嘴,冷冷地看了阿欢一眼,阿欢也走过来,看着我道:“以女儿身出任武将,本就是非常之事,放眼古今,若非女主,还有谁可容忍这样的事?”深深地看了崔明德一眼,淡淡道:“这样的事,又可再几年呢?”
她们忽然又不说话了,好一阵之后,我才明白她们竟是在等我拿主意,登时有些迟疑:“阿崔…”崔明德哼出一声,抬起下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又道:“阿欢。”阿欢便牵起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她手心里握着。
我蓦地感受到了绝大的压力,踟蹰半晌,将手自阿欢手中收回,阿欢手上一紧,两眼直直盯过来,我将她的手反握住,转头去看崔明德:“你们说得都是极好的。”
崔明德冷冷地看我,阿欢的指尖在我手上一划,我拍了拍她的手道:“可这事…难道不是该看阿绍的意思么?”我们固然可以为她出谋划策,指出所有利弊以供参考,可最后做这事的,还是独孤绍不是么?
崔明德怔了怔,良久未曾开口,阿欢却忽地一笑 ,悄悄将我的小指头捏住,来回摆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奉上,嗯~
第350章 下流
阿欢心情极好; 甚而十分慷慨地挽留崔明德用晚饭; 崔明德自然是婉言谢却; 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辞了出去。
阿欢也不理她; 笑眯眯地命人布饭,并不是统一送的动辄几十的大菜; 而只四小菜——油烤的胡椒小鱼干、奶酪肉丸子、凉拌芫菜、凉拌胡瓜; 一碗鱼汤——放了醋又洒满了胡椒,摆在榻上小案上,两旁放着两套碗碟,引我去榻上坐着:“从前总觉得吃饭坐在一处怪怪的,现在也被你带歪了; 觉得这么吃也挺好。”
我道:“你是不见大郎回来,若是他在; 我们三个围坐一处,升个火锅,热热闹闹地吃才好呢。”一提守礼; 就见她白眼看我:“你是不是又教了他什么奇怪的东西?他那天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说是在观察日影,看见蚂蚁,不许人家打扫,非要养起来,说‘蚂蚁能搬动数倍于己身的东西; 甚是可敬’,换了新鞋,又在地上反复擦拭,说是试验‘摩擦力’。”
我笑:“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呢,我从神仙那里学了些东西,记得不大全,零零散散说一两句,也不甚清楚,怕误了守礼,你看从哪寻几个人来,替我专一琢磨琢磨这些事,编本书,教守礼如何?”
阿欢正将饼掰碎蘸汤,听了这话便停了手:“编了医书、兵书不够,还要编神仙术?”
我纠正她:“不是神仙术,是自然科学——就是描述大自然的道理。其中又可分物理、化学、数学、生物…我想还不单教守礼,最好能专有个衙门研究这个,布教化于天下,日后必能有大用处。”
阿欢慢慢地将饼自汤中提起,塞到我的嘴里:“你莫非是指像司天监那样?”
我吓了一跳,咬着饼含含糊糊道:“当然不能和司天监一样。”司天监掌管天象,虽是个冷衙门,却绝非无关紧要,举凡有什么犯帝星、冲太岁之类的事,汇报和解释都出自司天监,四时郊祀、农时农节等事也全赖于此,以时人的迷信程度而言,十足可算是半个大祭祀,我可不想让人觉得我冒犯神权、妄揣天象,说完一句,方意识到阿欢是在说反话,讷讷道:“也不一定设官署,就找几个喜欢这个的人一起探讨探讨,有了心得,一齐写本书,传之后人,也不算埋没。”越说越觉心虚,将最后一口饼也咽下去,垂头丧气道:“我知道了,这事眼下是真不能做。”
阿欢却难得地没有嘲讽我:“也不是全不能做,倘若当权之人不但全不忌讳这个,反而对此十分支持,驳去朝中一切非议,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垂着头道:“那你说的一定不是我阿娘,多半也不会是…咳。”
阿欢夹了一筷小鱼干在饼里,捏成肉夹馍的形状,又来喂我:“不是他,也有旁人,偌大国中,难道还找不出一个信你的人么?”
我眼前一亮,不忙吃东西,握着她手道:“信我的人自然有。”说到一半,发现这讨论的已然太长远,远非我们所能掌控,便回了神,轻笑道:“这个不能做,我就先做别的,日子还长呢,怕什么,你别只喂我,自己吃呀。”也夹了一筷鱼干去喂她,她斯斯文文地咬下一口,两眼一眨不眨地看我:“你就这点出息?”
我道:“什么?”向外一看,目力所及之处全无人在,却还忍不住四处走了一圈,将窗前、门边都细细看了一遍。
阿欢道:“我既主动要了人,她们亦知分寸,不会多打探的,你放心。”放下筷子,正坐看我:“太平,神仙除了和你说这些‘自然科学’,带你看天宫的景象外,还曾和你说过别的事么?”
我含糊道:“也算不上和我说罢,就是梦里总是在神仙那里游荡,他们也不拦着我,好像我本是那里的人似的——怎么了?”
阿欢低了头,摆弄了一下手指,方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么些皇子皇孙,只有你一个遇见了神仙,可见你福泽深厚。。”
我讪笑道:“不犯谁的忌讳就好了,什么福泽不福泽的,你也不要总提,万一说漏了嘴多不好。”总怕她追问这事,忙忙地打岔:“我说一句,你不要怪我,其实…我也觉得崔明德说得有道理,阿绍现下风头虽盛,究其根本,其实还是因阿娘和朝臣们看重她父亲,元康公已到了这个年纪,实在未知还能有几年风光,这时候叫她四处出头,恐怕不大妥当。”
阿欢看着我笑:“你是想说把她往火坑里推罢?”
我讪讪道:“也不是,她毕竟也是古往今来头一份的女将军,得阿娘青眼也是应该的…”
阿欢白我一眼:“我也知道这事不妥当,不必崔二说,独孤绍自己都不会这么做的,只不过凡人买卖,总是一人开价,一人还价,你来我往,慢慢商榷,哪有一开始就把价定好了的?对崔二这样的人尤其如此。不拿独孤绍逼一逼,你还等她主动为你出力么?”
我怔愣一下,哭笑不得地唤:“阿欢!”
她似是会错了意,一面伸手来捏我的脸道:“是了,你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陛下的心肝宝贝,怎么会知道讨价还价这种事?改日若得闲,让冯永昌带你去市集上走一走,和人议一议价钱,知道一下民生疾苦,也挺不错的。”
我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不知道讨价还价?我去两市的次数,恐怕比你去的还多呢,我只是觉得你提起讨价还价的模样…很可爱。”
如崔明德或是婉儿,自然都是极出色的人,可我偏偏更喜欢和阿欢或是阿绍这样的人来往,就好像这一桌四个小菜,还有那些火锅、烧烤之类上不得台面的小东西会比精致富丽的宫宴更让我觉得亲近一样。我想大约是因我虽披了一国公主的皮,说到底却还是个普通人的缘故罢。在这里最初的几年,在我接受现实以后,我常常梦见自己被揭穿,被当成妖孽杀掉,现在我虽早已没有太多这样的担心,也早觉得自己就该属于这里了,可有些深入骨髓的习性,却再也改不掉了。
我对阿欢笑:“我教你个词,是神仙那里用来形容无用而无能的普通人的,叫做‘屌丝’…”
阿欢本来低头笑着,像是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模样,这会儿却真的不大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气势汹汹地将两手伸出来,将我两颊一扯:“又借着神仙的名义说下流话!”
第351章 还价
办军学时我几乎事事亲力亲为; 锱铢必较; 然而真办出来时依旧有许多不周到处; 最初的许多设想都未能实现,到拍卖时将一切事情交与下面; 再放眼去看,却比我原本所想的更为周到——柳厚德虽不管此事; 却极殷勤地替我筹措拍卖之物、派人替我布置陈设; 冯永昌唯恐被他抢了风头,另荐了一人,将我那荒废已久的别庄布置得幽深秀雅,一些不像是出自宦官之手,拍卖的种种过程; 又都考虑得清楚周到,自己没什么文采; 便托一位士子写成一卷,请另一人誊抄,再献与我; 不单是我,连崔明德和阿欢看了,都无二话。
我便向母亲请了旨,定于三月初临幸别庄,章程另抄两份,一份连着场地的细则图、各处当值的安排一道呈与阿青,一份简略的给了婉儿; 婉儿对此事颇有兴趣,问我:“二月廿四是妾休沐,不知能否先入别庄一看?”
我正求之不得:“上官师傅肯来,自是扫榻相迎。恰好当日还有歌舞百戏,需要事先演练,不如就统定在廿四日。”
婉儿点头应许,又看了宾客名单,追问许多细节,这名单上的人连我都记不全,另备了一纸记载各人家世喜好,她却凡见一名字,即刻便能说出其夫家与本家的姓氏族望,上下三代,无不清楚,我为了表示恭敬,多问她一句有无提点,本不指望她说什么,却听她道:“陛下正在服丹,当日所用饮食,含有什么、未有什么,最好都列出来,送与太医和尚药备查,这不单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公主好。”
我略品了一品才体会她话中深意,笑道:“多亏上官师傅心细如发,不然又是一处疏漏。”
婉儿轻笑道:“陛下的饮食起居,自有专人打理,报与不报,也没什么要紧,反倒多谢公主厚爱,肯将这样的事托付与妾。”这一时间,已有小宫人悄悄出来说“陛下问起上官承旨了”,我便与她别过,转出来又遇见崔明德派人来请,随那人去一旁小殿外寻了崔明德,她倒是直截了当:“我想了一想,你既不擅长与人结交,也不必强求这些来往,各人自有各人的长处,以己之长,避己之短,才是事半功倍之道。”
我想起阿欢说的话,故意道:“这么说,你也觉得请阿绍代劳这些事较好咯?”
崔明德深吸一口气:“当然不是,只是你与这些女人来往,归根结底不是为了收拢势力么?她们的权势皆源自男人,与其与她们周旋兜转,不如直截结交她们的父亲、丈夫、子侄,只要男人们归附于你,这些女人也自然以你为主,凭你差遣。”
我有些不悦,不好说什么结党立社的盘算,只道:“可我也未必能结交得到她们的男人。”我是打算自后院入手,联合这些夫人们对付丈夫的,崔明德的意思,倒正是反过来了——且不说我想做的事与这些男人们的利益实在是相悖,只说与她们家里的男人结交这事,也比跟她们来往要难得多。
崔明德却似是看破了我的打算,淡淡道:“结交不到这些男人,总有别的男人等着你去结交,你贵为公主,想提拔些贫穷士子、落魄官人,岂非轻而易举?他们借你的势当了官,他们的亲属岂能避你之召?再是落拓的士人,家里总有一两门贵亲罢?以这些人替你引路,一个两个不行,十个百个里总能见些成效罢?再则这些人未必个个都没才干,总有时运不济所以未得显扬之人,若得贵人相助,总有直升青云之时,不能以朝局国运回报于你,家里人和你亲近些、替你引荐一二熟人总是可以罢?又不是个个人都似李昭德。”
我讷讷道:“你说的这些,我倒也在做,第中举凡有投刺者,都叫他们收着,可不曾见有几个好的。”虽说是走后门,总也要这些人自身能看,可上门投刺的那些人,着实没几个能让我看得过眼的。
崔明德道:“你一向深居简出,未有大声名,虽办了几件事,却和士人不大相关,又是寡妇,肯来投刺的人本已不多,自然更不会有什么人才,倘若能办一件盛事,令人人以登你之门为荣,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忽地对阿欢生出几分佩服,面上不露,只微笑道:“什么盛事?”
崔明德垂下头,理了理身上丝绦:“举办诗会、文会,臧否人物,得好评者立刻显名天下,则势必人人争而趋往之。哪怕是已得显名的高才大士,也可藉着好胜之心将他们邀来,顺便还可再替你增添名气。”
我唬了一跳:“这是邀名市恩…再说,我哪来那么大手段,可以臧否天下人物?”这厮别是因记恨阿欢,转来坑我了。
崔明德瞥了我一眼:“若是你来举办,由宫中人来评定,所选之人引荐给陛下,再由陛下视情形授官,便不会受猜忌。”
我隐隐地觉出什么,盯着她道:“评定之人,是…你?”
崔明德道:“天下人物目下我只可品定九成,不过愿意参加这些事的,总非宗师前辈,故尔我一人也足够了…”叹了口气,又道:“只是略显得狂傲了些,莫不如请上官承旨与我一道,如此陛下更放心,讨论起来…也更有趣。”
我张了张嘴,半晌才叫她一句“崔二”,崔明德回头看我,我将一句“你和独孤绍真是绝配”生生咽下去,讪笑道:“我名分上是个寡妇,请这么多男子到家里开诗会…会不会惹人非议?”
哪怕是女主当政的而今,公主们要做什么事,明面上总还要通过驸马,很不巧我现在没有驸马,类似于诗会、文会之类的事,做起来总有些不方便,倒不怕旁人非议,只怕惹了弹劾,在母亲那留下个“办事不利索”的印象。
崔明德淡笑道:“谁说请这么多男子到你家去?明明是在寺观中谈佛论道,凑巧碰见这么多士子罢了,有寺观住持陪同、宫人寺宦在场,我们再坐在帘中,隔帘与他们谈话,以纸笔会人,谁能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其实我怕的不是别人误会我,是别人误会婉儿…毕竟是我妈的媳妇儿。
则天:嗯,吾儿孝顺,老怀大畅。
第352章 青梅(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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