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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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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女孩们见人就说:“哎,教你个绕口令,念好奖你五毛钱饭票:‘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
五毛钱饭票在缺肉少油的凹字楼上,意味着五盘卤猪大肠。于是一个个孩子都参加了这个绕口令大赛。它确实非常绕口,并越练越绕口。一整天时间,在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喊中,加进来上百条舌头的大操练,整个凹字形楼上一片“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的聒噪。
小顾下班时见八九个女孩坐在大门口石阶上,念着绕口令。她头一低,赶紧走过去。
她们在她背后喊:“小顾阿姨!”
小顾站住了,转过脸。其实女孩们已经看见了她眼里的讨饶。但她们已学会心硬。她们在找到一个人,可以给她一点小虐待时,绝不因为自己没出息的刹那心软而放过她。
“小顾阿姨你肯定念不好这个绕口令,不信你试试!”
大些的女孩到她前面堵了她的路,把威胁藏在耍赖里!
小顾像是被一群小猫崽围住的大雌鼠,显得那样庞大笨重,愚蠢可笑。
“说呀,小顾阿姨。不说不放你过去。”
她们穿的拖鞋是她帮着买来的次品。次品在这些女孩的生活中已成了必需,因为她们父亲的工资都被停发了。小顾想起她嫁来时她们的样子。那时成年人中小顾没有地位,这些女孩却喜爱她。她只要坐在谁家打牌,背后总跟着玩她长头发的女孩们。她们把她长及臀下的两根大辫子拆了编,编了又拆;小顾只是在实在给她们弄痛的时候才说去去去。假如小顾在走廊里烧菜,见到她们总是叫她们排好队,给她们一人尝一口;后来惯坏了她们,只要见到小顾啃甘蔗、嗑瓜子、吃冰棍,大家就喊“排队排队!”小顾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走路去上班,女孩们就常常在现在的位置上截她,她也存心左突右逃,嘴里喊她们小土匪。
这时小顾知道她和女孩们之间有了破裂。她却并不清楚她怎样惹了她们。她知道在凹字形楼上的事做得怎样滴水不漏也终究会漏出去。当初设计这楼的人或许就是要和他们开一个阴险玩笑。亦或许他预知会有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方便大伙相互揭发、背叛,或者,早早就把自己搁到别人的瞄准里,早早就让自己放老实些。小顾看到这些十来岁的女孩子身上滴着红色的西瓜汁,额上一个个大疥子涂着龙胆紫,脖子上的痱子粉和灰垢混淆,被汗水冲成一道道灰黑的沟渠。她们中没有一个身上不带伤的,真像一群天天行盗又天天挨揍的野猫。
小顾逃不过去了,只好按她们的绕口令念了一遍。女孩们一片狂笑,两个女孩笑得腿也跷在空中,裙子下露出肮脏的三角裤。
当天晚上,黄代表来的时候,告诉小顾可以去杨麦那里探一次亲。小顾一下跪在他面前,脸埋在他双膝间呜呜地哭起来。黄代表心里作痛作酸,但又无法发作。小顾是人家的人,他也有老婆孩子。除了和小顾这样狗男女地往来,他们还能有什么图头?想着想着,黄代表眼泪也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小顾嫩柔的后脖梗上。
小顾那晚的身子就像她给所有人买的次品,便宜而量足。一股脑地塞给黄代表。黄代表心里也明白,此刻的小顾无论多香艳,多销魂,等于还是一包太妃奶糖或一捆纯毛毛线,一堆谢礼罢了。
两人正在劲头上,听见门被敲响了。
小顾抓起一条毛巾被扔在黄代表身上。两人一声不吱,听门外的人说:“不在家?”
小顾一听就听出那是女孩群里的一个头目。
另一女孩说:“在家,我看见小顾阿姨关窗子的。”
“可能睡着了。”
“再敲敲看。”
这回不那么客气了,敲得比带走杨麦的那帮人还横。
“谁呀?”小顾问,她怕她们把邻居敲来了。
“小顾阿姨,开开门!”她们七嘴八舌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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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嘛?我睡了!……”
“跟你借假辫子!”
小顾前一年剪了辫子,女孩子们时常向她借辫子去装鬼。小顾装着很不情愿地打开箱盖,声音弄得很响,同时小声叫黄代表马上穿衣,躲到立柜里去。然后她套了件旧裙子,把门拉开。
“喏、喏……!”她用辫子挨个抽着女孩们的脑袋,同时让她们看清空荡荡的屋,那空荡荡的床上她刚才睡的是素净觉。女孩们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向她身后探,个子小的索性明目张胆地佝下身,从她撑在门框上的手臂下面窥视进去。她看到女孩们脸上的疑惑和失望,感到一阵虚弱,正要打发她们,一个女孩说请她去帮着安一个电灯泡。
小顾为这个能讨好她们的机会一阵暗喜,便接过女孩递上来的电灯泡跟她们来到女厕所。女厕所里灯泡瘪了,在凹字楼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女孩们却坚持要小顾把那个灯泡装上去。梯子已架好,手电筒也为她举起了,小顾只得爬上去。她不知道此刻女孩们正顺着手电光往她裙摆下看,然后她们相互使个眼色,终于证实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连裤衩都没来得及穿。
杨麦的劳改营在北方一座煤城,杨麦的工种是洗煤。按照事先定的地点,小顾在大食堂后面等他。听到一声咳嗽,小顾抬起头,见墙拐角迟迟疑疑地闪出个影子。脸似乎是洗过一把的,两个鼻孔却漆黑,因此小顾一眼看去,三年不见的杨麦有两个阴森狰狞的大鼻孔。她动也不动地瞪着他。
“傻丫头!”杨麦笑了。从那层煤污后面笑出的是三年前的杨麦,不止,是十年前的。他和她头一次在百货大楼邂逅时的杨麦。
由于黄代表的关系,小顾在附近的驻军营地找到一张铺,同屋是其他三个军队探亲家属。军营离煤矿十来里地,一路有各种各样的车可以搭乘。每天下午四点,小顾借军营的大灶做些菜,等杨麦下班两人就在大食堂后门面对面蹲着吃。杨麦渐渐恢复了原先的身量。两人聊他们认识的人,谁自杀了,谁离婚了,谁被解放了。小顾说话还像曾经那样,一个句子没讲完,下一个句子又起了头,常常顺着枝节跑得太远,自己会忽然停住,换一口气,再去找她的逻辑。而逻辑往往越找越乱。杨麦就笑眯眯地看着她,哪个女人能像小顾这样,活多大一把岁数还满身孩子气。他忘了小顾的讲话方式曾经怎样让他发疯。
最后一天下午,小顾把一叠补好的干净衣服交到他手里,他捺住小顾的手哭起来。小顾也泪流满面,一边掏出自己的手绢为他擤鼻涕,一边安慰他,没人再会打他了,她找的关系很硬,跟这里的管教都私下关照过。杨麦摇摇头,表示他不是为这个哭。小顾把嘴贴到他耳朵上说她正在活动争取让他回原单位“监督改造”。杨麦点点头,却还是抽泣不止,两眼无神地盯着对面的墙。小顾催问他,到底伤心什么。他隔五秒钟狠狠抽泣一下,什么也不说。小顾只顾逼他,哄他,没顾上去照看她给他带来的一饭盒猪油被食堂的两条狗舔得净光。
小顾告别时杨麦就那样看着她,眼神死死的。那是拥抱,亲吻,甚至交欢都不能及的亲密,让彼此都坚信,他们做到了至死不渝。
等小顾走远,下坡,消失在运煤卡车卷起的大片黑烟里,杨麦想他刚才险些全向她招了: 他和那个女老师的秘密恋情其实一直延续到杨麦入狱。
小顾是在天刚黑时离开杨麦的。这时她才大把鼻涕大把泪地放开大哭。她哭第一眼看见的那个判若两人的杨麦,哭他一身伤疤两个黑洞洞的大鼻孔,还哭他原来不曾有的动作,表情,说话声气,也哭他消失了的气质,姿态,笑声。他那样微微笑地听她说话,眼神软绵绵的像个冬日里晒太阳的老奶奶。而她却爱那个总有一点浑的他,对她永远搭一点架子,发一点小脾气,在她装深沉时以食指和中指钳一钳她屁股蛋的杨麦。
哭着哭着,小顾忘了时间,忘了截车,也忘了路上的标记。天已经完全黑了,最近距离的灯火也有几里路远。一辆自行车在她身边停下来,说她一个女人家好大的胆子,怎么敢一个人跑这儿来。小顾看骑车的人三十来岁,脖子上扎一条沾着煤屑的白毛巾,小顾马上叫他矿工大哥,问他某某军营是否顺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矿工大哥说路还远着呢,我搭你一截吧。小顾看看他,并不比自己壮多少,就笑起来,说我骑车能拉三百斤大米!你坐上来,给我壮个胆指个路就行。
两人上路不久,矿工问小顾在省城哪里上班。小顾说哎哟大哥,你眼尖啊,怎么知道我从省城来?他回答说这里的人个个眼尖,只要来个女人大家在井下就搞她材料了,慢说是个省城的女人。小顾说你们搞了我什么材料?他说大家看见她在大食堂后面,都说“糟贱了,糟贱了”。
小顾当然明白他指的“糟贱了”是什么。不知为什么,“糟贱了”突然在她心里刺激出一种自豪。杨麦要是让你们这样的粗坯子理解了,他还是杨麦吗?大灾难落到这个绝代才子身上,才格外显出他的高贵。夜晚的风带着低哨,吹在小顾的冷笑上。她从来没认识到自己有如此的体力,能如此轻松地骑车带一个男人。
其实她早就错过了军营的路口。小顾问矿工大哥,还有多远的路。他回答马上要到了。小顾左右看了看,说怎么不见灯光呢?回答说搞不好又停电了。小顾说不对吧,你看路灯还亮着呢。他说军营是自己发电,所以他们有电没电跟路灯没关系。小顾认为他的话合理,便不吱声了。但她心里在奇怪: 搭汽车不过才十来分钟的路,骑车怎么会显得这样长。
矿工大哥开始并没有歹意。在听小顾讲了几句话之后,他忽然想,她怎么有问必答,一
点不懂得防范呢?萍水相逢,她已经把她家住址、工作单位兜底告诉了他。还邀他去省城时来家坐坐,应承了替他买纯毛毛线和进口手表。只要他偶然去探望一下她的老杨。这时她蹬车接近一个很宽的路口,往里一拐,不到一里路,就是那座军营。他见她没有停车的意思,便热烈地跟她闲扯下去。自行车穿过路口时,他一阵晕眩: 原来从一个平实的人变成一名歹徒,是这么容易。
他遗憾的是事先毫无准备,因此身上没好使的武器。他把搪瓷水壶的带子收到七寸左右,靠里面水的重量把她击倒是没问题的。出击要出得好,他向后拉了拉身体,右臂抓住货架,左臂收缩,开始了出击的第一步。左臂的准头和力量都不理想,他一再调整角度。他看着前面这颗秀丽的脑瓜,因里头缺根弦而将使它遭受重创。七寸长的水壶带加搪瓷壶再加半壶水,抡圆了砸够她受。
这就到了两人讨论军营是否会停电的当口。前面出现了麦地,他知道再往前有座小火车站,最好的地点就是这一段,即便她喊也不会有人听见。他再次拿好架式,打死或打不着,都比较费事。他再一想,打死稍为省事些,一个反革命家属莫名其妙毙命,这年头并不罕见。
“哎哟,再不到我就骑不动了。”她的口气像在跟她男朋友讲话。
她当然在等他说,那你停车,大哥来带你。她任何时候都可能一捏车刹,脚落下地。可她却没这么做,这样一个轻信,以为男人个个宠她的傻东西。都怪她傻,他这样的人才眨眼间成了恶棍。不然他也想当积极分子、劳动模范。
他的水壶抡了出去。她“嗷”的一声叫起来,然后便跌倒下去。他感到刚才那一下抡得肉肉呼呼,击中她时,他的手也没感到多猛烈的后坐力。但不管怎样,她是倒了下去,身体压在自行车下面。
她突然动起来,侧身躺在那里划动四肢。他的手及时卡在她脖子上,但自行车绊手绊脚,他只使得上一半力气。她开始反击,一只手成了利爪,他觉得一道热辣辣的疼痛从脑门直通下巴。他一拳砸下去,她身子一软。
随着自行车,他伸手到她鼻尖上,想看看刚才那一拳打下去,事情是不是已经给他做绝了。但一时间他竟没探出她的死活来。他毕竟是个新歹人,这时感触到歹人也不那么好做。
他将自行车从她身上搬起。她却一个打挺站了起来,跳下公路就往麦地里跑,一面跑一面叫喊救命。
小顾在这样放声叫喊时也有了另一副嗓音。一种响得惊人的非人噪音。所有雌性生物在以命保护自己,或保护自己崽子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之丑陋之野蛮,足以使进犯者重新评估进犯的价值。
小顾在麦地里奔跑,头发披散,扯烂的衣服乱舞,在新歹人跟前渐渐成了个女鬼。他在麦子棵里追她,不占多少优势。不久她就会把小火车站的人喊来。他记起她从车上摔倒时落下的皮包。做一回歹人若能劫到点钱财,也就不算白做。
小顾看他停下来,然后转身向公路跑去: 跑得飞快,怕她追他似的。她却不动,站在麦田中央继续叫喊。跟她骂街一样,她的呼救渐渐失去了具体意义,升华成一种抽象。她引长脖子,鼓起小腹,像一只美丽的母狼那样长啸,叫得脑子一片空白,接着心里也空空荡荡,她整个生命渐渐化为这嘶鸣的频率声波,所有的不贞和不洁都被震荡一净。
等小火车站的扳道工和路警赶到时,他们带的狼狗嗅到空气中弥漫着小顾呼喊的血腥。
小顾这才觉得一根喉管早喊烂了,浓酽的血腥冲进鼻腔和脑髓,她腿一瘫,坐在麦子的芒刺上。
扳道工和路警把小顾送到军营诊所。小顾便人事不省了。中度脑震荡和气管的卡伤让医生十分惊讶,她怎么可能从歹徒手下死里逃生。
小顾第二天傍晚醒来了。她看见坐在床边的是黄代表,马上微蹙起眉毛。这时门开了,杨麦黑乎乎地走进来,两个白眼珠朝着她闪动,她眉毛才平展开来。
黄代表看着杨麦的黑脸在小顾的白脸上猛蹭,很快蹭成两张花脸。黄代表站起身往门外走,杨麦叫住他,说难为你照顾我妻子。黄代表看他一眼,点点头,心里头一次感到委屈,感到被谁玩了。
小顾抬起眼睛,见黄代表突然间驼起背来。
杨麦是在七四年秋天被释放的。不久省报需要漫画家,杨麦被调了去。他并不精通漫画,但他自己摸索一阵,很快就把报纸的漫画专栏做成了全国名流。漫画并不署他的名,因为他名分上还是个“监外执行”的犯人。他得靠一天画十小时的画来充苦役。监禁初期受的各种伤病这时开始一样样发作,小顾常常用自行车驮着他上下班。
小顾在这段时间显得幸福而满足,人也沉静了,见谁都是淡雅一笑,不再蠢话连篇。像所有真正被爱着,被需要着的女人那样,小顾反而朴素而随意,头发和衣服都显得毫无用心。
女人们偶然见她提着食品匆匆走过,招呼她:“小顾又给杨麦解馋啊?”
小顾就笑笑,并不解释什么。这是个仅次于大饥荒的年代,肉食和蛋类拎在小顾手里,刺目之极,要在从前,她会感到自己光天化日地做贼。她会绕许多舌告诉大家自己找各种路子买食品是因为杨麦的一身病。她会低三下四地对人们说,以后你们有病就来找我,我小顾上三流的朋友不多,卖肉的卖蛋的认得一大把。而现在小顾什么也不说,就笑笑。人们都奇
怪,小顾什么时候有了这副派头?难道脑震荡把她原本短路的脑子改装了一回,现在反而对头了?
而凹字形楼中,只有那帮女孩(穗子也在其中)仍是把小顾看得很透。她们绝不会忘记小顾站在梯子上,裙子下面赤裸裸的下体。她们觉得小顾的下体就是“破鞋”二字的图解。她们观察到那位军代表偶尔还会来找小顾,只是不进到楼里,而在对面梨花街的茶棚子下坐着。小顾一出去,两人隔着半里路就伴向包河公园走。
一天女孩们用公用电话拨通了艺术家协会传达室的电话。传达室往往不管叫人接电话,只管负责转达信息。女孩们中有两个会模仿各种口音,便说自己是省军管会的,受一位姓黄的首长之托邀请小顾去长江饭店吃饭,拜托她买四斤毛线、两斤新茶、五斤大白兔奶糖。又关照说,请小顾一定要烫个头,穿上毛料衣、高跟鞋,因为这是重要宴会。
当晚女孩们坐在大门口,看着小顾大包小包地走来,脚已久疏了高跟鞋,走路越发是一步一登楼,屁股、腰肢、胸更是各扭各的。最让她们称心的是,小顾真的剪去了一头好头发,烫出一个大鸡窝来。
她们一嘴蜜地说:“小顾阿姨这样臭美要去哪里呀?”
“去去去!”她笑着说,很是为她和女孩们突然恢复的亲热暗喜。她一直弄不清女孩们这几年对她的生分是怎么回事。
“你拎的是什么呀?”她们围上来,明知故问地指着糖盒,包装纸上印有大白兔图案。全中国孩子们心目中,那是最著名的一只大白兔。
“装的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啊?”小顾左右突围,却很乐意她们和她纠缠。“是老鼠药啊!又香又甜,专门药馋嘴小老鼠啊!”
“请我们吃一点老鼠药吧,小顾阿姨!”
小顾快乐得和她们一样年轻顽皮,高跟鞋在泥地上留了一圈一圈的小洞眼。她终于摆脱了她们,心里想一定要再买一盒五斤装“大白兔”。专为这些女孩买。
两小时后,女孩们仍坐在原地,看着小顾一步一登楼地回来了,手上的大小纸包都被网兜勒出一些破损,毛料衣、高跟鞋也旧了一成。没一个人说话,一律瞪大眼睛从上到下地端详她,端详得小顾也伸手去摸头发,掸衣服。
小顾把那盒“大白兔”往她们面前一放,面孔的肌肤出现了下垂线条。她们一下子看见了二十年后的小顾。
第二天她们给省军管会打电话。和小顾相处多年,她们学小顾的口音简直可以骗过小顾自己。接通黄代表后,最年长的女孩用小顾那土气十足的京腔说:“我在家歇病假,你有空来一趟吧。”
黄代表急着打听她得了什么病。
“不舒坦得很。”年长的女孩把“舒坦”两个字咬得好极了;活脱一个无病呻吟的本地酱园店千金。
半小时后,黄代表也大包小包地来了。小顾正在给红枣去核,见了黄代表脱口就说:“你作死啊,跑这儿来干什么?”
黄代表看着白里透红的小顾,“你没病啊?”
小顾向门口使劲摆手:“你先走,你先走!我跟上就来!”
两人又是前后隔着半里路来到包河公园。黄代表把小顾一搂,小顾说:“作死了,军衣还穿着。”
黄代表没作野外约会的准备,因此军衣里面只穿件衬衫,眼下也顾不得冷了,三把两把脱下来。
小顾前两天憋的火这时可以好好地烧了。她又是跺脚又是擂腿,说黄代表不要她和杨麦过了,起坏心要毁她名声。黄代表当了几十年兵,特别欠女色,因此一个漂亮的小顾给他多少苦头吃,他也只有吞咽。他低声下气问小顾,假如他有半点坏心,能把一个现行反革命的杨麦变成报社的秘密红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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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一想,对呀,没有他哪有她和杨麦的今天,哪有一个温柔体贴,对小顾感恩戴德的杨麦?她不作声了,任他把手伸上来。小顾心里说: 你摸吧,你从杨麦那里偷走一点,我也让你赔回来。
小顾把两个孩子从娘家接了回来。这也是她和凹字形楼里的女人学来的习惯,在孩子们可以上街打酱油的年龄把他们领回来,归自己使唤。小顾和杨麦的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正是打酱油,做煤饼,排队买豆腐,退酒瓶卖破烂的好年纪。这个时候他们尚未学油,因此特别认真负责,也不会在账上做手脚。
星期天废品收购站的三轮车蹬进天井。所有孩子抱着破烂排成长队。那帮女孩见小顾两个孩子矮一头地挤在队伍里,便相互咬咬耳朵,把他们俩的破烂接过来,塞了几个硬币给他们。小哥儿俩知道他们的破烂不值那么多硬币,飞快回到家里,一面大声嚷着:“妈,妈!我们家还有破鞋吗?”
小顾和杨麦正在午睡,听两个孩子喊了一楼梯一走廊的“破鞋”,光脚跳下地,冲到门口,拎住大儿子的耳朵拖进屋,一耳掴子打出去。
杨麦对孩子一向无所谓,但见不得他们哭。从床上坐起来就骂:“小顾你不是他们妈,是吧?怎么这样打?”
两个儿子仗了父亲的势,哭得宰小猪一样。
小顾上去又是一通乱拳乱脚。
杨麦精瘦地插在孩子和小顾之间,肝虚肾虚地直喘气,手逮住小顾的腕子。他问她两个孩子犯了什么过错。
大儿子指着窗外,半天才从哭声中摒出一句话:“姐姐把我家破鞋子都买去了!”
小儿子补充道:“姐姐问我们还有没有军用破鞋!”
“啪!”小儿子脸上也挨一掴子。
杨麦两个胳肢窝一张,一边夹一个孩子,然后把脊梁转向小顾。小顾脸白了,眼睛充了血,烫的头发飞张起来,追着踢孩子的屁股。杨麦的腿上挨了她好几脚,却始终不放开两个孩子。柜子上的毛主席瓷像摔在地上,底座上的“景德镇”徽记也摔成几瓣。
自相残杀在晚饭前才结束。小顾做了一桌好菜,两个儿子却动也不动。他们要教训教训母亲,无缘无故打人是不配做长辈的。
“吃啊!”小顾先沉不住气了,心想在杨麦面前她要服孩子的软,说明她真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她用筷子敲敲盘子:“有种都不要吃,从今天起,都不要吃我的饭!”
两个孩子看看父亲。
父亲说:“吃。”
两个孩子迅速抓起筷子。
小顾说:“搁下。”
两个孩子又看看父亲。父亲下巴一摆,表示不必理她,继续吃。
小顾看着三个人又吃又喝,脚还在桌下你踢踢我,我踹踹你,表示勾结的快乐。她觉得两道眼泪流下来,心里恨自己,这可真是不打自招的眼泪。
天擦黑时,小顾把摔碎的毛主席胸像捡起来,想看看能否用万能胶把它胶合起来。小顾想,毛主席要是不发起文化大革命,杨麦就不会成现行反革命,也不会有省军管会和黄代表。没有黄代表,她也就没法去救杨麦,杨麦也就不会变了个人似的与她百般恩爱。她小顾也就不会时常暗自庆幸,亏得有文化大革命,一夜间改变了尊卑、亲仇、功过,一夜间降大难于杨麦这样的人,使他识好歹,懂得珍惜她小顾。
小顾把毛主席像胶合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万一有人看出那些裂纹,杨麦又要当一回现行反革命。她赶紧把它包在报纸里,眼睛四处寻视,想找个旮旯把它藏起来。又一想,那样胡塞一气很失敬,还是找块背人的地方挖个坑,把它埋进去。可是把毛主席像拿烂报纸裹巴裹巴埋起来,太恶毒了吧?咒伟大领袖呢?她把瓷像慢慢搁在桌上,慢慢剥去报纸。
最后她还是决定包在报纸里,用帆布包提着,向包河公园走去。
刚出大门,小顾听见杨麦在身后叫她。她停下脚,看他东张西望地跟上来。做了几年反派,动作神态都少掉一些正气。他说他陪小顾一块去,否则万一小顾遇上不测,他可怎么活。小顾心里一甜,手勾住他胳膊,反派就反派吧。
走到小桥下。杨麦说这儿泥松,就埋这儿吧。
小顾却还是往前走,说桥下常有民兵巡逻,没埋完碰上他们就说不清了。她指指河打弯的地方,说那里从来没有人,几对殉情的人都在那里如愿以偿的。
杨麦说:“哦。”
小顾一下子抬起头,他正定定地看着她。她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小顾常到那里去干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对这个公园真熟啊,黑灯瞎火哪一脚都不会踩失。小顾松开了他的胳膊,低着头一个人往前走。她想告诉他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都是为了他杨麦。都是为了杨麦吗?她面孔一抽搐,感觉一阵丑恶从她鼻尖向脸庞四周扩散,然后就黏黏地、厚厚地待在那里。她不能把这张丑脸朝向杨麦,她还是怕丑的。
杨麦上来,拉住她冷冰冰的手,搁在自己裤兜里。她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沉默在说他全谅解她,因为她毕竟用一个女人仅有的招数换取了他的自由。他把她的手捏得很紧,灾难多么美好啊,它让他们越过背叛而盟结。
杨麦动起感情来,把小顾往一棵树上一推。她两手抱着树干,躬下身去。她马上一阵后悔,觉得自己把这个野合的姿势摆得太快了,完全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式的。杨麦从来没这样撒过野,她动着动着,心想自己是否太自如纯熟了?杨麦会不会在她身后看她,觉得她像头母牲口?但很快她就忘情了。小顾是个快活起来就神魂颠倒,死活置之度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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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凹字形楼里的人看见杨麦和小顾常常去包河公园。天晴两人合打一把阳伞,下雨两人合打一把雨伞。杨麦偶尔被人找去打桥牌,小顾会端一杯水,拿一小把药轻轻走到他旁边。她摊开手掌,杨麦从上面拈一颗药搁在嘴里,她再把杯子递到他嘴边,喂他一口水。这期间杨麦照样叫牌、出牌,只是服药过程持续得长一些,长达二十来分钟。整个过程中,两人还会飞快交流一个眼神,或微笑。
杨麦从瘦子变成了个胖子,坐在牌桌上,有了胖子的洪亮嗓门和大笑,渐渐的,有了一个胖名流的昂轩气质。虽然还在隐姓埋名地画漫画,全省都知道有个叫杨麦的大漫画家了。并且杨麦的散文、杂记都相当轰动,媒体渐渐发掘出他的其他才华,一篇篇关于杨麦的报导出来了,描写一律是又庸俗又离奇,使杨麦在四十多岁做了神童。
凹字形楼里最流行的事物是看内部电影。多年没开过张的省电影厂突然成了很有风头的地方,全省各界头面人物常常聚在一股霉臭的放映间观摩外国电影。凹字形楼里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电影票,唯有小顾每晚香喷喷地同人们打招呼,说是去看“内部片”。大街上高跟鞋回来了,满世界是受洋罪的屁股、腰肢、膝盖,整个城市岌岌可危地高出一截。小顾的鞋更是变本加厉地高,高出了身份和地位,只是膝盖不胜其累地弯曲着,步步都险峻。
“内部片”常断片,有时一场电影停两三趟。人们便用这些间歇交际。介绍到小顾,话很简洁:“这位是杨麦的夫人。”
杨麦的崇拜者会眼睛一亮,讲一些颇肉麻的恭维话。小顾却很拿这些话当真,说:“是吗,我这一辈子就是准备献给杨麦了。”或者:“他关牢那阵,我就是孟姜女啊,哭都能把牢墙哭倒了。”
杨麦也是个电影迷,抽得出空来也会跑到放映间来,看半场也是好的。一天他坐在最后一排,看了十多分钟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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