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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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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麦也是个电影迷,抽得出空来也会跑到放映间来,看半场也是好的。一天他坐在最后一排,看了十多分钟的电影,也碰上断片。他听有人在大声抽泣,再听听,是小顾。接着小顾便对电影评述起来,认为它如何深刻,教育意义何在,何故这样动人心扉。字还让她念别了,说成“动人心腹”。她生怕别人看不懂,把一些情节做了诠释,有人忍不住说她的理解是错施的,至少不全面,因为电影只演了一半,至少结论性发言该留到最后。小顾不服气,说她怎么可能理解错了,错了她会感动得心碎?她大声感叹:“这部电影太感人了!太感人了!”仿佛她这两句话就是最好的驳证。
杨麦身体直往下出溜,但愿谁也不要看到他,此刻他不想和这个女人有任何关系。一连几次,他碰到同样情形,窘迫得连电影也看不明白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嫌恶和惧怕过小顾,小顾若想使他痛苦很容易,不必去和军代表腐化,就这样做个夸夸其谈的二百五,足使他痛不欲生。
终于一天晚上,杨麦忍无可忍了,从他座位上甩过一句话去:“小顾你识字吗?那上面写着:‘请勿喧哗’。”他指指场子四周的标牌。
小顾觉得杨麦的话很不好听,多少年前的语气又出来了。她刚想回敬他一句,杨麦说:“以后大家看电影就好好看,别糟蹋一次艺术享受机会。”
杨麦和发电影票的人打招呼少给小顾电影票。
小顾和那人闹起来,那人只得说他尊奉杨麦的指示。小顾不信,拉着他找到杨麦在省报的画室。杨麦正在画一幅大型木刻,浑身满脸的墨迹。他抬头一见这两人便说:“是我说的。”
小顾还没反应过来,杨麦就对那人说请回吧,她有架会找我干的。
两人果然轰轰烈烈干了一架。小顾是主骂,杨麦隔一会来一句:“放屁。”“扯淡。”“住嘴。”小顾一句话不提电影票,骂的主要是十几年的婚姻里,她小顾怎样厚待他杨麦,而杨麦的良心全拉出去肥田了。
小顾在这种时刻也会发生升华,年谱日期分毫不差,口才好得惊人。像数莲花落的老艺人,小顾不太注重段子的内容,而注重它的表演过程。小顾一泻千里,奔腾澎湃,杨麦被载浮、被淹没、被冲来撞去,沉浮无定。他看着小顾的一对大圆眼睛想,她幸亏愚笨,不然她可以是个很可怕的女领袖,可以唤起民众千百万。小顾眼睛亮得像站在舞台聚光灯下,也像那种聚光灯下的主角儿,视野一片虚无,一片白热,她说杨麦这十多年做的是她小顾的皇上,一只老母鸡他吃两只大胯,她小顾吃的永远就是“老三件”——鸡头、鸡爪、鸡屁股!
杨麦说:“废话,是我让你吃鸡爪鸡屁股的吗?”
小顾根本没听见,接着往下说她心全长在杨麦身上,看护士打针打疼了他,她会比他还疼,背过身去悄悄掉泪。
杨麦说:“谁让你去掉泪了?”
她说她这么多年没给自己买过内衣内裤,都是捡杨麦的破烂改成内衣内裤。
杨麦说:“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别捡破烂?”
“你吃的西洋参是我骑车跑二十里路,到中医学院给你买的!我顶着大太阳,骑了两个半钟头,马路上的柏油都给太阳晒化了,糖稀一样,我不照样骑吗?回到家眼都黑了,背上褂子潮了又干,干了又潮,你杨麦喝红枣洋参汤,我小顾碰过一根参须没有?一头驴子冒毒日头跑几个钟头,也有人喂把料给它吧?我是个人唉!……”
杨麦说:“你愿意大太阳下骑车去跑!明明有公共汽车不坐!你就是要唱苦肉计给人看!”
这句揭露性的话太恶毒了,小顾体无完肤地愣在那里。过一会,她满心悲哀,想杨麦怎么总把她看那么透,给他一点拨,她也觉得自己含辛茹苦,样样事情做得过头一点,就是希望能让杨麦欠她些情分。小顾只有在杨麦做人下人的时候,才是自信的,自如的。老了胖了的小顾,看着如日中天的杨麦,心想可别再出来一个女老师。现在的杨麦不仅有名有钱,长到四十多岁,刚长得须是须眉是眉,长出一点样来。
杨麦的求爱者各行各业都有。其中一个才二十来岁。杨麦跟她恋爱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巨大的年龄悬殊。在中年男人那里,悬殊象征成功、荣誉、金钱,也象征体魄、魅力、雄性荷尔蒙。年轻女人都是苍蝇,多远都能嗅着荣耀、成功、金钱而来。来了这后,又被体魄、魅力、雄性荷尔蒙黏住。
二十来岁的女孩是个女大学生,她可不像女老师那样软弱。她先逼杨麦,逼不出结果就去百货大楼找到了小顾。她走进小顾的科长办公室,看着头发烫焦、衣服绷出横折子、高跟鞋打晃的小顾说:“噢,你就是小顾吧?”口气又大方又皮厚,把原本皮也不薄的小顾都震住了。
小顾当然知道女大学生的存在,但她没有太多声讨过杨麦。因为杨麦一旦对她做了亏心事,在家里就老实一些。吵起架来,小顾也多一个杀手锏。小顾自己也有过丑事,这方面和杨麦一样经不起追究。小顾领头向办公室外面走,她不想让同事知道她小顾不是百分之百的杨麦夫人。
女大学生跟着小顾走到楼下院子里,用简单的几句话请小顾让位。
“你说什么?”小顾抬起眼。眼睛清亮天真,不谙世事,睫毛又黑又长,是难得的美目。可惜杨麦很久不去看这双眼睛了。不然他会心颤,像他最初爱她一样。会想,那里面有多少善良,而善良往往混着蒙昧甚至愚蠢。“你再说一遍。”
女大学生又说一遍,更简洁明了,更厚颜无耻。
小顾甩起巴掌打过去。女大学生马上捂住腮帮。小顾的手已回来。又是一巴掌。就这样,女大学生和小顾一退一进,小顾左右开弓,女大学生嘴里直叫:“唉,怎么动手?……”
小顾打得好快活好暖和。心里冷笑,这类女秀才都是窝囊货,就会讲点馊语写点酸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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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不出行动来。这位嘴尖皮厚一身柴禾的女学生能有什么用场,上不了床,下不了厨,杨麦怎么找这么个大当给自己上。
一架打完,杨麦跟小顾正式提出离婚。
小顾随他去捶胸顿足,说他和她生活十几年如何痛苦,她只是照样给他做饭、洗衣、煎补药。局面就这样拖下去。拖得女大学生跑了,换成了个歌舞团的女笛手。
这两天儿子回来对小顾说:“你别拖爸了。你要把他拖死啊?”
小顾傻了。
儿子现在十七八了,都是郁悒艺术家的苍白模样。小顾常常奇怪他们没有她的活力,她的健康。
大儿子说:“爸要把你们的离婚案提交法院了。”
小顾样子乖乖的,看一眼大儿子。
小儿子说:“爸知道你的事。”
小顾顿时垂下头,又感到那阵丑恶皮疹一般在脸上发散开来。她想她的儿子们一定看得见它,她只得戴着这层丑恶把头垂得低低的。
大儿子说:“爸问过蔻蔻、穗子她们了。她们扒在楼顶栏杆上看见好多事。爸刚放出来的时候,就去问过她们……”
小儿子说:“你拖爸的话,法庭把你的事公布出来,我和哥就完蛋了。”
大儿子说:“照顾一下我们名誉,我们要脸。”
小顾一点一点冷下去,任大股泪水在她鳔着一层丑恶的脸上纵横流淌。
她没有向杨麦去声辩。和黄代表一场艳史,她是不得已的,她的出发点并不丑恶。或许那就更加丑恶。
小顾什么也没说,便在离婚协议书交上法庭之前签了字。
十几年后穗子回国,在曾经的“拖鞋大队”伙伴家见到了杨麦和他的年轻夫人。这位新夫人不比初嫁时的小顾大多少,杨麦对她说话口气总有些冲,笑容也很不耐烦,让人明白他宠她是没错的,但绝不拿她当回事。杨麦对其他艺术家协会的老同事很当心,这表现在他过分的随和与过分响亮的大笑。因为这帮人里只有他一个还有名利可言。他为自己的好时运感到不安。小小的杨麦太太年纪不大,却很懂得杨麦此刻的用心,帮衬杨麦把玩笑开得更好,以缓冲随杨麦的财运、官运、艳福而来的孤立。打了一下午牌,主妇安排了晚饭,大家都喝了一些酒。小杨太太以掐耳朵,捏手指来阻止杨麦喝酒。杨麦喝红了脸,不时哈哈大笑,但两人都让大家明白,她敢这样闹只是因为他由着她闹。穗子看着幸福的杨麦夫妇想,当初小顾真是兜了一个大弯子兜到这群人里来了,不然杨麦可以提前幸福多少年。
饭后杨麦喝醉了,被扶到长沙发上躺下。大家恢复了聊天,听杨麦叫起来:“小顾,小顾,倒杯茶来。”所有人静下来,小杨太太脸上有点挂不住。过一会,杨麦起身去厕所呕吐,小杨太太跟进去捶背,老三老四地轻声唠叨他不该喝那么多。杨麦又躺回到沙发上,小杨太太拿一条毛巾挨着他坐下来。人们该聊什么还聊什么,但气氛有一点不自然了,都开始逗小杨太太,又逗得不十分高明。一直低声呻吟的杨麦又叫起来,“小顾,小顾啊,”叫得体己贴心,似乎醉成这样,叫叫也是舒服的。
小杨太太用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脸。原来小顾阴魂不散,这让她措手不及。所有人都有些尴尬,都不知接下去怎样再打圆场。“小顾啊,倒杯茶给我。”杨麦说,耍点少爷腔调,并明白不会为这腔调付代价的。这是另一个杨麦,松弛舒坦到极点的一个丈夫。让在场的人意识到,曾经他和小顾间的亲密,超出了他们的想像。
不久杨麦醒了酒,让小杨太太扶走了。没人把他醉酒时的表现告诉他。穗子猜是大家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笑话,去讲给清醒后的杨麦听。
但不知是谁把它告诉了嫁到了深圳的小顾。小顾的现任丈夫是个大工厂厂长,很为自己老婆是著名画家杨麦的前妻而骄傲。小顾总是告诉她新认识的人,她就是爱杨麦,他多不是东西她也爱,她也没办法。她讲这话时火辣辣的,毫不在乎自己的牺牲品身份。似乎只要她一头热着,杨麦就有她的份。这种时候,她的微笑里藏着一点玄机,一点梦,说: 等着吧,还会有文化大革命的。别人等或不等,她小顾反正是心笃意定地等着。
灰舞鞋
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年轻女兵顺着冬青树大道走来。隔十多米站着一盏路灯,稀稀: 四川方言。脏的灯光在冬雾里破开一个浑黄的窟窿。小穗子的身影移到了灯光下,假如这时有人注意观察她,会觉得她正在走向自己的一个重大决定。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才会有她这副魂不附体的表情。她步子不快不慢,到了暗处不露痕迹地转过身,退着走几步,貌似女孩子自己和自己玩耍,其实想看看是否有人钉梢。
她背后的球场上正放电影,整个夜空成了列宁浑厚嗓音的共鸣箱。小穗子意识到,从这一时刻起她这个人就要有历史了。
好,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一时在灯光里,不久,又进入黑暗。她的前方是军营大门,立着持长枪和持短枪的两个哨兵。现在哨兵若有点警觉性,会认为晚上八点一个小女兵往军营外跑不是什么好事情。球场上放映的电影起来一声爆炸。
不久哨兵们看见的就是她的背影了。一顶棉军帽下上拖两根半长的辫子。两个哨兵不约而同地对一个眼色: 有十五岁没有?文工团的?她在岗哨前面毫不犹豫地打个左拐弯,看来目的地是早就决定下的。往左三百米是几路汽车的终点站,还有一个停业的公园,她在往那一带去。
很快路灯就稀疏了。汽车终点站和公园在这样的冬天夜晚都早早绝了人迹,连一贯在墙外转悠,想混到军营大院里看电影的街上娃娃也一个不见。这都很好,很理想,对一个情胆包天去赴约会的小姑娘来说,外在条件是太漂亮了。
她现在站立下来,整个身影里也少了几分神秘的样子。一边是马路,另一边还是军营的高墙,里面有喂猪的士兵和一群猪在对喊。只要站在这墙下和这吵闹里,小穗子就觉得安全。她没有手表。她还要等个几年才有资格戴手表。正如她还有几年才有资格谈情说爱。他是有手表的,因此她相信他不会迟到。
一个带锡箔纸的烟壳动了动,又动了动。不久,她发现自己一只脚勾起,另一只脚蹦着把它往前踢,把身体的分量提得很轻。踢几下,就踢出一种舞蹈来;左脚两下,转身越到它的另一面,换成右脚。她忽然不踢了,是个谈恋爱的人了,还有这么可笑的举动!她让自己站定,好好想想,抽屉锁上没有?是不是把假日记放在枕边,把真正的日记藏严实了?真正的日记要让谁看去,等于就是把他和她自己全卖了。
她从军裤口袋拿出口罩,戴了起来。口罩该洗了,在白天看上面一定有着鼻子和嘴巴灰黑的轮廓,那是会让老兵们打趣的。她开始检数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细节: 暗号、密信的交接……没有破绽。小穗子是在最热闹的时分打出暗号的。当时是下午,排练刚结束,男女演员一片玩闹,她大大方方叫了一声:“邵冬骏!”他猛回头,见她正往练功服上套棉大衣。她用玩闹嗓门问他,练功鞋怎么会一只黑一只白。她知道他在等她的暗号,便把手举到肩头,捻了捻辫梢。这个手势他们打了半年多,纯熟精练。他马上把手放在军装的右边口袋里,表示他收到她的暗号了,他会立刻取她的密信。然后就是晚餐;执勤分队长宣布餐后的露天电影。她向站在第三排末尾的他转过脸,他明白她的意思: 你看多运气啊,看露天电影是作乱的最好时机。再往后她看见他的手放在军装领口上。她放心了,表明他已把她藏的信取到了手。他们每天一封的信藏在公共邮箱下面,邮箱在司务长办公室门外。他们的信能安全走动半年,全仗了司务长的无故缺勤。洗碗池周围照旧是打打闹闹的,男兵女兵哄抢唯一的热水龙头,她向他发出最后一个暗语: 不见不散。那是她刚在信中规定的暗语: 把棉帽往后脑勺上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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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成了一个单薄、孤零零的黑影。几天前冬骏忽然问她:“能不能把一切都给我?”他那封信字迹格外笨拙,每一笔画却都下了很大手劲,让十五岁的小穗子看出他的反常。
他在闹着什么情绪。她难道还没有把“一切”都给他吗?每天在日记本上为他写一首情诗,还给他写两页纸的信,全是“永远”、“一生”、“至死”之类的词。于是她就有一点委屈地在信中和他讨论起来: 难道她没有趁着演出的混乱一次次把手给他握?偶然几回,她
跟他在舞台死角相遇,她让他紧紧抱住; 他还要怎样的“一切”?
邵冬骏的回信字字痛苦,说她就是一堆空话,什么“永远”,什么“至死不渝”,小小年纪,怎么有这么多空话?……
接下来她就向他发出了这个绝望的约会邀请。
她的喘息积蓄在口罩里,成了一片潮湿与温热的不适。她突然想出一个不雅的比喻,像是脸蛋上捂了块不勤更换的尿布。在这样的冬天黑夜,冬骏要拿她怎样就怎样。她不完全清楚“一切”的容纳量,但她朦胧中感到,这天晚上将要发生的是不可挽回的,对于她是有破坏性的。二十二岁的排长邵冬骏今夜要带她亡命天涯,她也没有二话。
隐约听得见球场上观众的笑声。她的空椅子上放着她的棉大衣。人们也许会想,小穗子这趟茅房上得够久的。冬骏至少迟到三十分钟了。他比她要周全、老练,当然不能跟她前后脚地消失,他得拖一阵,和她拉开足够的距离。从观众的笑声她能判断电影进行到了哪一段,什么人物说了哪句著名的逗乐台词。一半已演完了。她坚信冬骏已朝她走来。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忆所有细节时,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现象: 这一个星期副分队长给她的异常待遇: 对她健康的奇特关怀。副分队长几次唠叨,叫她例假来了不准隐瞒,“不然在练功房里‘浴血奋战’练死球了,英雄事迹不好写,光荣称号也不好封”!
副分队长叫高爱渝,是个活泼、丰满、骚情的连级军官,长相在舞台下也是主角。动不动就破口大笑,把大包大包的零食撒给下属们吃的时候,像个美丽的女土匪。舞跳得不好,但天生是领舞的材料。小穗子做梦也没想到,高分队长从一个礼拜前就把她所有暗语都看在眼里,一边看,一边给邵冬骏发指令,让他千万别暴露,要像往常一样以暗语答对,看看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下一步怎样作怪。
小穗子动了动冻疼的脚趾,舞鞋留下的创痛此时猛然发作。她想冬骏一定走到军营大门口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从一礼拜前,冬骏和她的往来已是高爱渝的一手导演。在高分队长眼前,这天下午排练结束时小穗子简直是个小妖怪,打一连串急不可待的暗语,拼死命地勾搭好好一个邵冬骏。当时她站在小穗子背后,用军事指挥员的冷静果断的眼神,向邵冬骏发出沉默的冲锋命令。于是邵冬骏马上以秘密旗语向小穗子回复: 一切正常,密信安全到达;我会按信上地点赴约。
就在小穗子向冬骏那双黑亮清澈,有几分女孩气的纯情眼睛发出“不见不散”的哑语时,至少有七八个老兵一起停下了洗碗、漱口,静止在洗碗池周围。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看着要把“一切”都给出去的十五岁女兵。“一切”,把他们的脸都臊红了。他们是高爱渝的亲信,是头一批知道小穗子和冬骏秘密的人。
很久以后,我们把事情看成是这样的: 小穗子和邵冬骏的恋爱暴发在他一把将她从电缆
边推开的刹那。这是一个近乎不真实的王杰、刘英俊式的英雄动作。它的发生距离小穗子要献出“一切”这个隆冬夜晚,整整半年。那是夏天,是夹竹桃、牵牛花疯狂开放的夏天。
那时小穗子成了一舞台剧里的当家龙套,灰舞鞋、粉舞鞋、绿舞鞋来回换,一不留神就穿错鞋。在这之前,别的龙套错穿过她的鞋,她只得套双小一码的鞋上场,把十个脚趾跳得血肉模糊。这天很好,她找着个清静角落,把各色舞鞋一字排开,按场次顺序搁好。演出接近尾声了,轮到最后一双舞鞋。是双灰色的,红军制服的灰颜色。她照例蹲不下来,因为汗把尼龙长袜紧箍在腿上;她照例向前一栽,让两膝顺势着地。只有一点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会朝前送,去抓住什么,给膝盖一些缓冲。小穗子是个轻盈灵巧的女孩,真摔跤也不会像那天那样失控。大家事后说,那就是一个浅度休克,体力和汗水流失过多所致。总之,她失控地向前扑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电缆上。
谁都说小穗子当时并没有惨叫。只有邵冬骏一个人说,小穗子的嚎叫穿透了四把圆号,三把小号,二十多把小提琴,直达他的耳鼓。他还在五步之外吃冰棍,和一群人围在一个三面摇头的大电扇旁边。小穗子的叫声就在这种情况下穿过人们的忽略,刺进他涣散的听觉。他在一个蹿跳之间把冰棍扔得飞了起来,打在电扇上,爆起一蓬冰凉的雾。邵冬骏五步并作一步,已跃到小穗子身边,狠狠给了她一掌。在冰棍化作的冷雾消散之后,我们看见的就是倒在地板上的两个人: 小穗子一动不动,邵冬骏也一动不动。从舞台上下场的人气喘吁吁地打听他俩怎么了。
两个人这才一翻身,坐了起来。邵冬骏指着那个电缆头,大声骂人,先骂小穗子找死,把鞋往电门上放;又骂舞美组杀人害命,居然把那么一大截电缆头露在外面;光线这么昏暗,手不去触电脚也难免。
台上要架火烧洪常青了,浓浑的血色光调中,国际歌升起。
台下剩的人几乎都围着邵冬骏和小穗子。两人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腿软得站不起来。沉重的圣乐般的旋律贯通在空间里。小穗子抬起眼,看着一身灰军装的冬骏。她眼里的泪水集到此刻,已沉重之极,成熟之极。
冬骏两手一撑地,跳起来。还是那个矫健男儿邵冬骏,眼神却是另一个人了。是一种恍惚、忧伤的眼神,为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突发的情愫不解。他给她一只手,说:“起来喽,没死还得将革命进行到底。”她把手交到他那里,一个麻木绵软的人都交到他那里。冬骏就在很多双眼睛下面,把小穗子一直拉到侧幕边。他又给了她一掌,把她推上舞台。他的手触在她腰上,掌心一送,就那样,她像只被他放回森林的幼鹿,撒欢跑了。
从这以后小穗子和邵冬骏的事,我们是从她的悔过书和检查交代里得知的。还有她那本隐藏得很好的日记,也被解了密。在小穗子无法无天跑到汽车终点站去约会的那个夜晚,我们都渐渐注意到了她的空椅子。我们大部分人都还不知情,只觉得小穗子这天的行为很古怪。不过她在我们眼里,始终是有几分古怪的人。我们那时是天真无邪的少年军人,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小穗子,正站在黑暗里想着“爱”、“私奔”之类的念头。我们对她的理解是一片空白,她在这片空白里忙着她的秘密感情生活,欲死欲生。此刻她留在空椅子上的棉大衣蒙蔽了我们所有人,没想到她这是金蝉脱壳,实际中她正轻轻跺着脚,以减缓焦灼和寒冷,眼巴巴地望着亮灯的军营大门。
好了,一个身影闪了出来。
小穗子在看到那身影时周身暖过来。她转头向更深的黑暗走去,走了几步,停下,听听,听见一双穿皮鞋的脚步跟上来。她向马路对过走去,那里是公园的入口,虽然公园停业,却不断从里面抬出自杀的情侣。把冬骏往那里引,象征是美丽而不祥的。
她已走到公园大门口。铁栅栏被人钻出个大缺口,她就在那缺口边转过身,喊了声冬骏。没人回答。她又喊了一声:“冬骏,我在这儿。”
“你在这儿干什么?!”
是一个陌生的嗓音。
她定住了。冬天的遥远月亮使小穗子的身影显得细瘦无比。细瘦的小穗子身影一动不动,诧异太大了。陌生嗓音又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一遍:“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的身影十分迟疑,向前移动一点,突然一个急转,向一步之外的夹竹桃树丛钻去。就是说,不管在谁眼里,这个细瘦的少女影子都是垂死挣扎的,逃跑的意图太明显了。
一根雪白的手电筒光柱把小穗子击中,定在那个鱼死网破的姿态上。
“你不好好看电影,跑这儿来干嘛?”
小穗子这才听出他的嗓音来。怎么会陌生呢?每个礼拜六都听他在“非团员的组织生活会”上念毛著,念中央文件。
他从马路对过走来,这个会翻跟斗的团支书。马路有十多米宽,是这个城市最宽的马路之一。几年前公园里的庙会曾不断增添它的宽度。庙会被停止之后,宽度便显得多余了,只生出荒凉和冷寂。此刻,在小穗子感觉中,街面茫茫一片,她的退路也不知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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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支书还在雪白手电光的后面。手电光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向她靠近。就在这个空暇中,她已把团支书的语调分析过了。自然是不苟言笑,却不凶狠,远不如他批评女兵们吃包子馅、扔包子皮时那样深恶痛绝。他疑惑是疑惑的,但疑点并没有落实。她给了句支吾的借口。事后她忘了是什么借口,不外乎是胃不舒服,想散散步之类。
无论她的借口怎样不堪一击,团支书都没有戳穿的意思。在手电光到达她面前时,所有
的谎言圆满完成。他和她一块回军营,问了她对他的意见,对团支部改选的看法,以及她母亲是否有信来。他没问小穗子的父亲。我们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父亲。她那个在农场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父亲让我们感到为难,哪怕是好心的打听也是揭短。那时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少年军人,家庭五花八门,但谁也没有小穗子父亲那样的父亲,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我们在电影结束时看见团支书王鲁生和小穗子并肩走回队伍。多数人还蒙在鼓里,认为闹半天小穗子也是个马屁精,找团支书汇报思想去了。我们明显感到高分队长对小穗子的愤怒,但她强忍着不发作又很令我们费解。高分队长不是个强忍的人。这离我们知道实情其实已不远了。实情是高分队长组织的对小穗子的监控观察已经正式开始。她要把小穗子写给邵冬骏的一百六十多封情书都拿到手,交给文工团领导。与此同时,她只和几个舞蹈队的老兵通报了消息,让他们帮她掌握小穗子的动向,但绝不能打草惊蛇。就是说小穗子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眼睛发射的火力网里。
从露天电影场到文工团驻地有一里路。队伍走得松散,到处是悄悄的拳打脚踢,不时爆起由低声流传的笑话引起的集体大笑。小穗子假装鞋被踩掉了,喊报告到队列外去拔鞋。她低下头,默默数着一双双从她身边走过去的脚。冬骏的步子她早就听熟,步伐听着都漂亮。再有两双黑皮鞋过去,她就该直起身了。好,起身,回头,手搁在最下面一颗纽扣上。冬骏却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去,像是没看懂他们用得很熟的哑语: 我空等你一场。她站在那里,看着冬骏从侧影变成背影,多漂亮的背影: 又长又直的腿,挺拔高贵的肩背。冬骏也是一副舞蹈者的八字步,却比其他人走得帅气。配上他合体的军装和习惯性上扬的下巴,这个冬骏看上去狂得要命。小穗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冬骏身后,只差一步,就和他并肩了。正是冬骏这类穿军服的好男儿,在我们的时代迷死一个城的女高中生、女工和女流氓。
她加快步子。现在好了,冬骏就在她旁边。她的手动作已大得不像话,拼命要冬骏看她绝望的追问: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冬骏扭过头,对她使劲皱起浓黑齐整的眉毛。眼睛向队列一摆。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马上归队;众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吗?她不服从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颗纽扣上: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吹熄灯号之前,小穗子拎着暖壶向司务长办公室走去。假如密信还在邮箱下面,冬骏的失约就有了解释。她一心想为他今天的不近情理开脱。
司务长办公室在漆黑的练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个巨大的煤堆。又是一个意外: 司务长办公室亮着灯,并有女人的朗朗笑声出来。高爱渝走到哪,就这样笑到哪。高分队长为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开怀大笑而自豪。小穗子知道只要高分队长此刻一出来,什么都说不清
了。司务长办公室的门留了尺把宽的豁子,能看见高爱渝一只脚绷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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