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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三戒)-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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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纷纷附和道:“是极是极,休息为重,可不能把大爷累着……”
杨员外这才得以回到后宅,便见管家迎上来,小声禀报道:“苏州大老爷派人来了。”
“哦?”杨员外一下就精神了,“在哪?”
“把他请到老爷书房了。”
“不早说!”杨员外三步并作两步,前脚刚迈进书房,便热情洋溢地笑道:“哈哈,我说早晨怎么喜鹊儿老是闹枝,原来是张大哥来了。”对方不过是杨同知的一名长随,杨员外却丝毫不敢怠慢,比见到亲哥还亲。
“呵呵,员外有礼了。”那张大哥却没笑,低声道:“你确定那是喜鹊,不是老鸹?”
“哦……哈哈哈……”杨员外大笑起来:“想不到张大哥,也爱说笑话了。”
“我从不说笑话。”张大哥依旧板着脸道:“我是奉我家大老爷之命,来给员外送信的。”
“哦?”杨员外只好敛笑容,问道:“什么事?”
“是口信。”张大哥沉声道:“我家大老爷让我把这段话,原封不动说给员外听,员外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在下洗耳恭听。”杨员外肃容道。
“好,”那张大哥便清清嗓子道:“杨简你个白痴,日你先人板板,可把老子害苦了!惹谁不好,你惹姓王的小子!”
杨员外听得目瞪口呆,一时竟想不起,是哪个姓王的?便听那张大哥接着道:“老子不管你的破事儿了,已经放人放船,你好自为之吧。另外奉劝你一句,你们有什么恩怨,在县里解决,别闹大了,不然我也救不了你们,没人能救得了你们……另外,让老张替我抽你两耳光解解恨。”
张大哥复述完了,见杨员外好半天呆若木鸡,只好轻咳一声,“得罪了,员外。”说着抡圆了胳膊就是一巴掌,打得杨员外一张脸都变形了。
张大哥反手又是一巴掌,他的脸又向反方向变形,两颊浮现出两个鲜红的掌印。
杨员外却顾不得鼻血直流,拉着张大哥的手,惶然道:“张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二区区小吏,怎能让大老爷如此忌惮?”
“他是小吏不假,但后台硬。”张大哥平时没少得杨员外的好处,只好点拨他道:“连大老爷都惹不起。”
“啊!”杨员外是彻底震惊了,“怎么可能?大老爷不是说,天下他惹不起的,不到一只手么?”
“可惜人家正是其中的一个。”张大哥叹道:“跟你说实话吧,千万别往外传……那王贤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有郑公公替他说话。”
“哪个郑公公?”杨员外瞪大眼道。
“还能有哪个郑公公?”张大哥道:“就是那个率我大明水师三下西洋的马三保呗。”
“啊……”杨员外的脸渐渐肿起来,表情愈发难看道:“郑公公是大内总管,大明朝云端上的人物,怎么会认识王二那种小喽啰呢?”
“不光你觉着奇怪。”张大哥苦笑道:“我家大老爷也想不通。”顿一下道:“但是我家大老爷不会认错人,确实是如假包换的郑公公。那可是永乐皇上最信任的近臣,连汉王殿下都要敬他三分,我家大老爷自然要给他个面子,放船了事。”
“怎么会这样呢?”杨员外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谁能惹得起三宝太监?”
“你也别太担心。”张大哥安慰他道:“郑公公何许人也?怎么可能管你县里的一点破事儿。我家大老爷说了,你们在县里该怎么干怎么干,替他好好教训下姓王的,只要别把他往死里整,都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杨员外缓缓点头,不禁万分庆幸道:“好在契约已成,他回来也无济于事了。”
“那就好。”张大哥点头道:“大老爷这次什么也不要了,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告辞离开。
杨员外赶忙封了银子,又说了几句感激不尽的话,才送张大哥离开。也不知感激他什么?感激他把自己打成猪头?
送张大哥返回,已经快到中午了,前面酒席已经备好,家人也都等着他了。他兄弟过来请他去吃饭,却看到他的两边脸肿得像发糕似的……
“咋啦,大哥……”
“摔的。”杨员外没好气道。
“摔只能摔一边,怎么两边都摔了?”
“摔完又撞墙上了。”杨员外怒道:“你问个屁!”
“那还去吃饭么?”他兄弟心说,八成是不吃了。
“吃个屁。”杨员外接过管家递上的斗笠,坐进马车里,对车夫道:“去李员外家!”
那厢间,王贤也回到衙门。
魏知县一看见他,眼泪都下来了,一把揪住王贤的领子道:“你早回来半天,又何至于此?”
“属下已经日夜兼程了。”王贤见他情绪激动,没有拍开他的手。
“那就是苍天不仁了,”魏知县垂泪道:“昨天才刚把地卖出去。”
“才卖出去?”王贤惊奇道:“不是早就让老师卖地么?”
“大老爷一直坚持不肯贱卖,直到县城断了粮,老百姓开始骚乱,才不得不妥协。”吴为在一旁叹气道。
“唉,大老爷还是不信我的话。”王贤也叹气道:“您忘了我当初的保证了?”
“我没忘你的话。你当初保证说,只管把那些官田卖掉,又不是真给他们。不过是让他们过过手,等咱们的粮食到了,再把田拿回来就是。”魏知县又叹气道:“可是那些大户贪婪如狼,他们吃下去的东西,岂有吐出来的道理?我担心你失了算,县里的损失可就大了。”
“如果肉里藏着刀子呢?”王贤却冷笑道:“那群中山狼,不吐也得吐!”
“怎么讲?”魏知县精神一振。
“契书拿来。”王贤一伸手。魏知县赶紧打开抽屉,取出他视为耻辱的那份文契。
王贤仔细看了一遍,一口气彻底松下来道:“还好,主要条款没变!”
“那是当然,”魏知县苦笑道:“为师啥时候都没忘你那番话,就算为了保留一线希望,也不敢改动你定的条款。”
“嗯。”王贤兴奋地点点头,指着契书上的条款道:“就怕他们光买了那两千亩成田,没买那八千亩假田!现在他们都吃下去了,就等着闹肚子吧。”
“假田?”魏知县和吴为都瞪大眼道:“什么意思?”
“难道是真田么?”王贤反问道:“那些图纸上规划出的山头,现在有梯田的影子么?”
“一片荒山而已。”吴为有些明白了,眼前放亮道,“司户的意思是,不让民夫继续开田了?”
“但已经写进契约里了。”魏知县毕竟是端方君子,摇头道:“官府岂能失信于人?”
“我们没说不开啊,只是暂时不开。”王贤淡淡道:“这是没办法的,因为四月到了。”
“四月到了?”魏知县愣了一下,旋即恍然道:“是了,必须要停工了。”
江浙一带将四月叫‘蚕月’,顾名思义,是蚕宝宝吐丝作茧的关键月份。所谓王政之本在农桑,桑就是养蚕纺织,尤其是对两浙一代,更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江南几乎家家养蚕,养蚕是精细活,蚕苗娇嫩,对温度湿度气味声音都很敏感,一旦养蚕人掉以轻心,防范不到位,就会遭受损失。所以养蚕又是个体力活,一到这时候,就得全家齐上阵,日夜照料,大街上都没了人影。
为此,官府明文规定,蚕月不得婚丧嫁娶、不得喧哗吵闹、甚至连夫妻同床、串门访友、大声说话都被禁止。至于官府本身,也停征罢讼。还规定衙门里除了必要值班人员,都回家伺候蚕宝宝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条款
“对啊,蚕月停工,名正言顺!”吴为笑道:“按规制,县衙四月份应该停征罢讼、与民休息!这个‘征’包括征税,也包括征夫!”
“那灾民怎么办?”魏知县问道。
“仍旧以工代赈,只是改为在家养蚕,官府发给他们蚕种、口粮,让他们专心养蚕,到时交给官府生丝。”王贤显然早有定计道:“上个月,我就让钱粮商几个,到杭州、嘉兴、湖州去买了大批蚕种……”
“你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魏知县瞪着他道。
“属下也不是神仙,”王贤苦笑道:“只是担心万一出了岔子,也有个补救的措施。”
“未料胜先算败,唔,不错不错。”魏知县不再深究这些细节,现在只要能挽回损失,又不让官府失信,他就谢天谢地烧高香了。但他毕竟是端方君子,讲究言必信、行必果。觉着既然签了契约,不履行就是失信,“只是蚕月过了怎么办?定好的事情,总不能一拖再拖。”
“保准不出蚕月,问题就解决了。”王贤拍着胸脯道:“当然,还需要大老爷出一道告示。”
“什么告示?”魏知县问道。
“大老爷不是伤心说,富阳百姓埋怨你么?”王贤笑道:“这道告示一出,老百姓的心,保准一个不落的,全跑到大老爷这边!”
“你就别卖关子了!”魏知县的心里百爪千挠,催促道:“快快道来!”
王贤便道出告示的内容,听得魏知县和吴小胖都傻了眼……
“这,这也太狠了吧……”吴为瞠目结舌道:“你这是要把他们往死里玩啊!”
“好!”魏知县却兴奋起来道:“既能解决困顿民生的痼疾,又能让那些大户的粮食砸在手里,还为本县解了围……真是一箭四雕,何乐而不为!”
便立即亲自起草,写了两份告示,用印后让人先将前一份张贴出去!又将后一份交抄发房各誊抄五百份,在全县张贴!
从签押房出来,吴为小声问道:“大老爷说一箭四雕,怎么只说了三个。”
“小胖,你真有武功么,”王贤转过身,捏捏他的腮帮子道:“看不出来啊。”
“……”吴为郁闷地点点头。“跟我爹学了点三脚猫。”
“真人不露相啊。”王贤笑着压低声音道:“这就是大老爷的第四雕。”
“原来如此。”吴为一点就透。他知道大老爷一副君子相,报复心却很重。所以第四雕就是,能得到机会报仇。
王贤松开手,改为搭着他的脖子,大笑着走出后衙。
杨家别业中,诸位员外再次聚在一起,厅堂里的气氛,却跟昨日判若云泥。
一张张还残留着志得意满的脸上,全都阴云密布。没办法,看着杨简那张被打成猪头的脸,纵使平日和他有仇的,也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听杨简讲完了事情经过后,众员外的心情就更糟了。他们一样想不通,王贤怎么会认识马三保呢?
“这下可麻烦了。”于员外忧心忡忡道:“有郑和撑腰,魏知县还不跟我们拉清单?”
“怕啥。”王员外却满不在乎道:“没听老杨说么,郑公公是什么人物?不会管到咱们县里来的。只要别闹大了,咱们该怎样还怎样。”
“也是。”李员外点头道:“咱们没必要慌神,这段时间嘱咐家里小心点,不要授人以柄,官府能奈我何?”
“我们的田……不会有问题吧。”这才是众员外最关心的。
“不会有事的。”王员外断然道:“魏知县已经在白纸黑字的契约上用了大印,他自己都没办法赖账!”
“也是。”众员外点头道:“官府里的契约,就是到了永乐皇帝那儿,也得认账。”
“还有件事儿,大家想过没有。”于员外又小声道:“王贤回来了,粮船还会远么?听说是五十艘四百料的粮船……每船七八百石,就打七百石算,也有三万五千石稻米……咱们那五万石稻米,还不得贬值啊。”
众人登时就下来汗了。这两个月来,富阳闹春荒,大户们却天天乐开了花。因为他们储存下的五万石粮食,是一天一个价,都涨到天上去了。能卖到七八钱一斗,也就是七八两银子一石,你还别嫌贵,有钱都没处买!
这让他们体会到了资产飞速增值的快感,心情自然也飞到云端。但湖广的大米一到,粮价肯定应声下跌,至少得跌去一半,那得少赚多少钱啊……
“这真是个麻烦事。”杨员外擦汗道:“不能让粮价跌下来!”
“怎么可能……”众员外发现他不光长着猪头,还有一个猪脑,“要是和县里关系好,甚至能控制住知县,还有指望。可现在姓魏的都恨死咱们了,不可能帮咱们抬价的。”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李员外拍案道:“趁着老百姓还不知情,赶紧分头出货去吧!能赚多少算多少!”
“好。”众员外纷纷点头,于员外道:“要想尽可能多卖,是不是得降点价?”
“最少六两一石。”李员外想一想道:“但不到最后别亮底,能高价卖一石,就多赚一点!”
“晓得了。”众人便起身要往外走,却见李寓李秀才,一脸见鬼似的急匆匆进来,顾不上向诸位长辈问安,便惶急道:“爹,大事不好了!”
“冷静!”李员外感觉有些丢脸,呵斥道:“平常怎么教的你!”
“……”李寓郁闷地抿抿嘴,低声道:“孩儿是惊呆了。”
“你将来是要做官人的,不管什么事,都要保持镇静。”李员外这才板着脸,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八风不动道:“讲吧。”
“县衙贴出布告说,因为四月蚕忌,官府停征罢讼、与民休息!故而暂停开田一月,一应灾民不再出夫,改为为官府养蚕……”
‘噗……’李员外一口水,结结实实喷在儿子脸上,声音都变了调道:“什么?”因为过于激动,又被口水呛到,李员外剧烈咳嗽起来。
厅堂里登时炸了锅,员外们的表情精彩极了!
“太无耻了这也!”王员外怒不可遏道:“把我们的粮食骗去,转眼就不认账了!”
“卑鄙!”杨员外气得直哆嗦道:“才签字用印就不认账,姓魏的还有一点信用么!”顿一下道:“人无信不立,他就不算个人!”
“畜生啊畜生!”李员外终于在儿子的帮助下顺过气来,一张脸仍憋得发紫道:“太不要脸!人怎能这样不要脸呢?”
“难道他能随意停工?”众人望向杨员外和王员外,文契是两人签署的,自然应该熟悉条文。“你们是怎么看的合同?”
“契书上有限定交付日期啊。”两位员外无比冤枉道:“不信拿出来看看!”
“快,拿出来!”李员外摸出钥匙递给儿子。
不一会儿,李寓将那份由李家保存的契书取回。众员外围上来一看,见第三条上明明白白写着交付日期……一共分五批,一批两千亩,第一批四月初五交割,第二批五月初五,之后一个月一批。
王员外见状大声道:“我说吧,我们当时仔细看了,没问题的!”
“哈哈,有这个就不怕他们耍赖!”员外们不太踏实地笑道:“大不了告到省里,官府自己定的合同,官府必须认账!否则如何取信于民?”
那杨员外却似乎想起什么,翻到约书最后一页,细读其中一个条款,登时慌了神:“坏了……”
众人闻言,都瞧向那条款,只见上面写着:
‘以上条款之履行,应以不违背国法律条、公序良俗为前提。若有违背国法律条、风俗良俗的情况发生或可能发生,双方有权免除或推迟条款之履行。’
“这是啥意思?”好些人看不太懂。
“就是说,在这两种情况下,他们有权免除或推迟履行合约……”李秀才小声解释道。
“这次他们能用上这条?”众员外瞪大眼道。
“蚕月官府停征罢讼,是两浙不成文的法条,民间禁止外出,专心养蚕,也算是公序良俗。”李秀才叹气道:“能用上。”
“他们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拖延?”众员外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又被一泡尿浇灭了。
“更可怕的是,”李秀才脑子转得快,黑着脸道:“养完了蚕,又该收夏税了,收完了夏税又该编造黄册了,编完了黄册,又该收秋税了,收完了秋税,灾民也该回家了……官府可以一直有理由拖下去!”
“这……”员外们听得心肝直颤,于员外小声道:“三月到十月,官府确实不征民夫。但那是对本县百姓来说。这次开田的民夫是外县来的灾民,在本县没有田产生业,没道理也不能征发吧?”
“要开工,光有民夫不行,还得有官府的人组织、监工啊!”李秀才苦着脸道:“魏知县完全可以说,衙门要忙着收夏税、忙着编黄册、忙着收秋税,抽不出人手来组织开田……依然可以往后拖。”
第一百一十九章杀招
“你俩怎么签的合约?”员外们将怒火倾泻到杨员外和王员外身上,纷纷愤怒地指责道:“眼看着让人家下套!”
两人却满腹委屈道:“前天把文书拿回来,你们不也都看了,哪个看出问题了?”
众人登时没话说了。那契书之厚难以想象,为大多数人生平仅见。他们耐着性子逐条看过,难免头昏脑涨,对好些条文更是似懂非懂。就好比这坑爹的一条,其实大家都看过,但没一个觉着有问题的,直到人家引爆了炸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陷阱!
“这要打官司的话,怕是难言必胜了吧?”沉默许久,于员外方小声道。
“嗯……”李员外点点头,闷声道:“哪能真打官司?这种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总不能由着他们赖账吧!”众员外万难接受道。
“赖不了账!姓魏的不就是想把这事儿拖黄么?休想!”李员外恨声道:“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知道富阳县到底是谁的天下!”说着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这件事不着急,先放一下日后再说。眼下头等大事是卖粮,他不仁我不义,咱们也没必要理会禁令了。不拘是银钱,田宅、工坊之类的都敞开收购!”重重一捶几案道:“这五万石粮食一粒不留,能买到什么就买什么,能买多少就买多少,这都是咱们对抗姓魏的本钱!”
“好!”“是!”“明白!”众员外哄然应声。奶奶个熊的,历来只有他们玩弄县官,姓魏的竟敢反客为主,把他们当猴耍!怒火熊熊燃烧,化作无穷动力,他们要跟姓魏的拼了!
员外们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哀兵之态,再次走出李家堂屋,谁知王员外的儿子又跌跌撞撞跑进来,失声大叫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住口!”员外们一起怒吼道:“我们已经知道了!”
“呃……”王员外的儿子一愣,道:“衙门口刚贴出来,你们就知道了?”
“是那个蚕月停工的告示么?”李寓李秀才道:“我已经禀告过诸位叔伯了。”
“不是那个。”王员外他儿大摇其头道:“后来又贴出一个……”
“什么?”众人一愣,“又一个?!”
“是。”王员外他儿点头道:“官府说,他们成立了‘富阳县立粮行’,第一批从湖广所购之四万石稻米,于两日后抵达富阳,将以低价向百姓敞开供应。”使劲咽口唾沫道:“且日后每月都有两万石低价米常态供应……”
前一条告示,还能让员外们暴跳如雷,这后一条直接让他们呆若木鸡了。好半天,王员外才嘶声道:“低价……到底是多低?”
“一两银子一石。”他儿子带着哭腔道。
“啊……”员外们终于承受不住,当场晕过去三个,还有好几个站立不稳的,登时跌坐在地上。其余人虽然站着,但也无不形容骇然、如丧考妣,甚至有人号啕大哭。但这次李员外没有出声喝止,因为他是晕过去的三人之一……
之前官府的第一张告示,虽然让员外们切齿痛恨,但于他们没什么损失,因为毕竟有两千亩成田到手,哪怕搭上一万七千石粮食,也不算赔。何况那八千亩规划田总要有个说法,最差也是按合同退一赔一,他们还是赚的。
因此更多是被愚弄被羞辱而产生的愤怒,然而这第二张告示,却要了他们老命!
本朝推行科举制度,赋予有功名者以特权,故而本朝的乡绅巨室,多与科举挂钩。谁家能考中举人,家族便会迅速兴旺,谁家有人做了高官,则立即成为巨室。但若子孙没有出息,无缘功名,家族又会丧失特权。所以这些乡绅巨室与汉唐时的门阀士族截然不同,他们的特权与族人的功名官位息息相关,如果不能抓住拥有特权的时期完成积累,家族难逃快速衰落的宿命。
大户们都知道,大灾之年也是暴发之年。在灾年什么都贱如土,只有粮食金贵,只要你有大量的粮食,就能以极小的代价拥有良田万顷、屋舍千梁。那位传奇巨富沈万三,就是这样发家的。富阳大户们虽然嘴上瞧不起沈万三,但心里一直以他为榜样,可浙东十多年风调雨顺,固然是国家之福、百姓之福,却让大户们徒呼奈何……再不遭灾黄花菜都凉了。所以这次浙江大灾,大户们的反应也就可想而知了。
别处不知道,反正富阳的大户们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不说,还把家产都变卖了……因为预期灾年各种资产价格要暴跌,所以他们很有魄力地先将家产卖掉,都换成钱去买粮,这样等粮价高企时,可以以白菜价买回原先十倍的产业!一夜暴富!
他们还向钱庄告贷,甚至将老婆的嫁妆当掉,最终凑起了二十万两白银,来实现他们瓜分富阳的伟大计划!
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粮。这年代不是后世,人们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电视报纸,更加上本朝严厉限制百姓流动,所以他们活动范围仅限于本县本府,所了解的世界也就是本省。见识限制了思维,当要买粮食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也只局限在本省,最多还有苏松一带。
不得不服的是,富阳大户们的能量还是蛮大的,人家确实有傲的本钱。官府已经在省里买不到一粒粮食,他们却能打通重重关系、绕过层层阻拦,买到七万五千石粮食。当然付出的成本也是够高昂的,平均二两六一石!
再算上各种损耗,至少要卖三两一石,才能保本。
但是官府给出的粮价,竟然是一两一石!
不夸张地说,这院子里得有一半人破产,剩下一半也得回到元朝末年水平……
大户们痛不欲生,富阳百姓却感到幸福来得太突然。当户房的书吏大声向他们宣读这条告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哪怕是平常年份,富阳的粮价也从没掉下一两一石来。如今全省遭灾,又逢春荒,哪怕是省城杭州,粮价也飞涨到三两一石,还必须是钱塘仁和两县居民才能定量购买。户籍不在这两个县的,多少钱你也买不到!
杭州之外,各府各县粮价都在三五两上,富阳这样的缺粮县,粮价更涨到七八两,还根本买不到。
现在县里却突然宣布,要一两一石卖粮,而且敞开供应,百姓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怀疑。这怎么可能?不是真的吧!
但各里各坊都张贴出这份告示,现已是全县皆知,县太爷敢开这么大玩笑?
很快,县衙门口便聚集了数千百姓,黑压压地堵住整条衙前街,人们想要弄明白这条消息的真假。
与此同时,县衙内,二堂上,官吏齐聚。
众官吏也是看了告示才知道,七嘴八舌向魏知县求证。
“怎,怎么可能?”刁主簿结巴了。
“不,不会是真的吧?”王子遥王司吏也结巴了。原因很简单,刁主簿和乡绅们穿一条裤子,王子遥本身就算是乡绅,这次瓜分富阳,两人也是下了血本的。
蒋县丞和马典史没什么钱,和乡绅们的联系也不紧密,自然没捞着‘发横财’的机会。是以虽然震惊,却没结巴:“大人,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
“当然是真的!”魏知县一扫多日来的阴霾,两眼放光、龙马精神道:“本县从去年便开始筹划此事,只是没想到赶上今年大灾,哈哈哈哈,可见天佑我富阳百姓啊哇哈哈哈哈!!”
魏知县是圣人门徒,讲究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不形于色。大伙儿还从没见过,他笑得如此……说好听点叫快意,说实在的便是花枝乱颤。
众官吏却都惊呆了,刁主簿更是直接晕过去,王司吏虽然撑得住,但满头大汗,面色发白。边上人赶紧给他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二位这是怎么了?”魏知县睥睨着两人,笑道。
“可能最近太忙,累得。”吏房典吏赶紧为上司解释道。却引得一片哧哧哂笑,最近各房都忙得焦头烂额,但再忙也忙不到吏房。
“那要注意休息。”魏知县淡淡道:“快把刁主簿和王司吏扶下去,本官准二位放假休息。”
“这……”刁主簿晕着不知道,王司吏却一惊,这不是要停职的节奏么?赶忙挣扎着起身道:“救灾要紧,属下能坚持……”
“不必!”魏知县突然拉下脸,冷哼一声道:“还愣着干什么!”
堂上皂隶赶紧将刁主簿抬下去,又有两人一边一个,硬是把赖着不走的王司吏,架出了二堂。
见魏知县秋后算账了,众官吏一片凛然,堂上针落可闻。
这时,前面守门的皂隶进来,禀报说数千百姓聚集在衙门前,求证粮价之事。
魏知县听了,对侍立阶下的王贤道:“你出去向百姓解释一下。”
“卑职人微言轻,百姓恐难信服。”王贤心里暗骂,真是矫情,我要是抢了风头,你还不郁闷死?忙提议道:“还是大老爷亲自去对百姓解说吧。”
第一百二十章民心所向
在王贤等人的陪同下,魏知县来到了衙门口,好家伙,黑压压摩肩接踵全是人。
一见到大老爷出来,衙前街上鼎沸的人声又大了十倍。
“大老爷,真有大批粮船不日抵达么?”
“县里真要卖一两银子一石的稻米?”
“真的是敞开出售么?”
“我们灾民也可以买么?”
上千人同时发问,人声像潮水一样,向魏知县涌来,吵得他啥也听不清,只好抬手示意百姓安静。
好一会儿,大街上才不那么嘈杂了。
只见魏知县,立在衙门前的台阶上,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用最大声道:“诸位父老,本县的告示岂会虚言?上面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喘口气,他接着道:“如果你们没看清告示,本县就在这里,再郑重宣布一次,为了让我富阳百姓顺利度过春荒,本县从湖广购入的三万五千石稻米,后日,最晚大后天,就要运抵本县了。为了让我富阳百姓,再不用遭受高昂米价的盘剥,本县决定将粮价,定为一两一石,敞开供应!”
“太好了!哦!哦!哦!”老百姓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一直传到数条街外的李家别业,骇得那帮大户面无人色。他们都有些明白,富阳百姓的心,已经不属于他们了……
魏知县又抬了抬手,效果比之前好十倍,大街上登时鸦雀无声,都等着听青天大老爷说话。
“过去,我富阳县‘八山半水分半田’,耕地极少。百姓们不得不吃外县的高价米,最便宜时也要一两一石,春荒时节,甚至到了二两一石。粮价之高,不要说在浙江省,就是在大明朝,也是独一份!”魏知县满含感情道:“我富阳的百姓聪明勤劳,每户收入即使在浙江,也是名列前茅!可为什么大伙儿的生活,却比邻县还要辛苦呢?原因就在这个粮价上!”
“因为粮价高昂,不单意味着你要多花别人一倍的钱,来填饱肚子,还会引发百货价格的普涨。所以在咱们富阳,什么都比别处贵,诸位比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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