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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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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那人睁开了眼睛,看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抱歉,”苏武勉强微微一笑,虚弱地道,“让你失望了,丁零王。”
众胡人一听他能出声说话,都不由得惊叫起来:“神的旨意,神的旨意!”
卫律跳进地窖,一把揪起苏武的衣襟。那身旃裘已然乱得不像样子,毡毛斑驳脱落。
卫律抓起苏武的一只手,掰开他的手指,那指缝中还残留着几丝羊毛,心里顿时明白了。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卫律破口大骂道,“放着至高无上的‘受命者’不做,宁可像野兽一样在这里饮雪水,吞羊毛,犯的什么贱!”卫律一松手将他摔到地上,站起来跳上地面,下令道:“把他弄上来,小心点。弄点热马奶给他。”
第三章 李陵
天汉二年,夏。
汉朝派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酒泉,公孙敖出西河,向匈奴大举进攻。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居延,至浚稽山,遇单于主力,连战八日,死伤过半,被迫投降。
单于庭,庆功宴。
纯金打造的大杯中盛满醇香的马奶酒,盘中各类瓜果堆成一座小山。红红的火舌舔着一块块涂满盐巴和香料的牛羊肉,烤得油脂直往外冒,不时滴在火中,发出刺刺的声音,浓郁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伴着欢快的鼓点,一群胡女围着火堆载歌载舞,为首那少女明艳俏丽,发梢系着许多彩色珠子,一身和火焰一样热烈的红色胡服,颈间挂着一串漂亮的橘色玛瑙珠子,腰系彩绶。旋转蹦跳之间,发梢彩珠跟随着上下跳跃,不时赢得周围匈奴人的阵阵喝彩。
欢声笑语中,一个年轻人默默无语地坐在角落里。
几乎所有人都喝得兴高采烈,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坐在单于旁边的卫律一直在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过了一会儿,卫律凑到单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单于把目光转向那年轻人,遽然醒悟,端起酒杯,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
“李将军,怎么不喝了?”且鞮侯单于走过去,用生硬的汉话微醺地道,“嫌我们……胡人的酒不如你们的好喝吗?”
李陵沉默着,端起金杯一饮而尽。
且鞮侯单于大笑,道:“好样的!不过要、要小心,我们的酒上口不如中原酒烈,可后劲大着呢。喝多了你就、就会知道的。”又拍了拍李陵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用这样,你并没有战败。”
一直沉默着的李陵忽然开口说话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没什么好说的。单于不必给败军之将遮掩。”
且鞮侯单于道:“我们匈奴人从不掩掩藏藏的!你五千,我八万,你跟我打了八天,还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是打心底里佩服你,真的。得到你这样的英雄,是我们匈奴之福。”说完,提高声音,用胡语对在场众人道,“现在我在这里宣布,我,且鞮侯单于,要把自己最心爱的珍宝赐给他!”说着,向那跳舞的少女一招手,那为首的明艳少女立刻一个旋身,笑嘻嘻地转到单于怀里,“拓跋居次,我的女儿,以后她就是李将军的阏氏!”
众匈奴贵族中立时响起一阵惊叹艳羡之声。居次,就是胡语“公主”。显然,许多人对这门人财两得的亲事不知企盼了多久,没想到这个刚来的汉人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占得了这天大的好事。
忽然,一个匈奴贵族站起来大声道:“这不公平!”
且鞮侯单于回过头道:“右骨都侯,你说什么?”
右骨都侯道:“大单于,我早就向你求过亲,你也答应过将拓跋居次许配给我的,为什么现在却许给了这个汉人?”
且鞮侯单于道:“放心,我有四个女儿,还有三个任你挑。”
右骨都侯道:“谁都知道,拓跋居次是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单于为什么宁可把她许给一个刚来的外人,也不嫁给本国的勇士?”
且鞮侯单于笑道:“就像你知道的,我们匈奴的习惯,最美丽的女人一定要嫁给最勇敢的战士,我还没见过比李将军更英勇的勇士。他训练出来的士兵个个以一当十,他是汉朝最好的神箭手,他的箭法就像……”
右骨都侯跳起来大叫道:“他的箭法、他的箭法!我听够了!那就让这个神箭手和我比试比试,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勇士!”说罢,也不等单于开口,就操起弓箭,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那箭飞速掠过人群,人群中一阵惊叫,那箭却一个人也没伤着,噔的一声,牢牢地钉在了远处一支高高的旗杆上,箭羽不住地晃动。众匈奴贵族不由得一阵欢呼雷动。
且鞮侯单于沉下脸来,道:“右骨都侯,我在宴请客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贵客?”说完,又用汉话对李陵道:“李将军,别见怪,他就是这么个坏脾气……”
李陵一语不发,垂着眼帘,好像根本没听到右骨都侯的挑衅,只是拿起酒壶,继续自斟自饮。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酒壶。
李陵抬头,看见一个头戴鹰形金冠、身形瘦高、面容冷峻的人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都听得懂!”那人用一种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久居陇西,精通胡语。别装聋作哑,是男人就把他比下去!”
李陵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谁?”
那人道:“卫律。”
李陵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卫律的声音更低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要做成你想做的事,就要先赢得你的地位!”
李陵道:“你说什么?”
卫律已不再回答,若无其事地向别处走去。李陵盯着他的背影。
啪的一声,一副弓箭拍在了李陵面前。李陵抬头一看,站在面前的是刚才那跳舞的少女拓跋居次,这弓箭就是她拍下来的。她眼中有一种坚定和期待的神情,李陵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慢慢掠过周围那些匈奴贵族,个个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眼神,且鞮侯单于也有些期盼地看着他。
李陵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那副弓箭,掂了掂,摇摇头放下,从旁边地上拿起自己那张样子看起来已经很旧的黄色大弓,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来,很随意地弯弓搭箭,几乎还没怎么瞄准,就一下射了出去。
嚓的一声,木屑纷飞。
李陵的那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将右骨都侯的箭整齐地劈为两半,随后穿木而过,飞出数丈方才落地。那旗杆晃了晃,咔嚓一声,从箭射穿之处折断倒下。
一阵死寂,很久以后,人群中才爆发出比刚才更惊天动地的欢呼:“神箭手!神箭手……”
拓跋居次眼睛发亮,抱住李陵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将自己颈间的玛瑙珠子摘下套到李陵的颈中,然后便咯咯笑着逃开了。
单于哈哈大笑,向瞠目结舌的右骨都侯道:“看到没有,连我的女儿也看出来了,谁是真正的英雄。”又转向李陵,举杯道,“来,李将军,让我们……”
“别叫我将军,”李陵低声地道,“我原本就只是一个骑都尉,并且现在已不是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陵终日百无聊赖地带着几名亲信飞鹰走马,四处游猎。
开始,还有一些匈奴贵族对他感到好奇,想跟他搭讪。但渐渐地,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只对游玩打猎感兴趣,跟他聊行军用兵之道,他往往心不在焉。他那百发百中的箭术,都用在飞禽走兽上了。
时间一长,他们终于对这个据说曾以区区五千之众力敌八万精兵的年轻人失去了兴趣。
秋高马肥,蹛林大会。
匈奴各部贵族骑着自己最好的骏马,各率一部人马,奔驰于林木间,击鼓呐喊,将林中各种野兽惊吓出来,然后追逐射猎。大大小小的狐、鹿、獐、狍惊慌失措,被驱赶得无处可逃,向早已设下的埋伏圈冲去,被早已守候在那里的猎手射中毙命……
一年一度的蹛林之会,是匈奴贵族最爱好的游戏。既为课校人畜,也为聚会射猎,以示不忘祖先。
单于和卫律并肩站在山上,看着正兴致勃勃地指挥部下围捕一群驯鹿的李陵。
“他要是练兵也有这份兴致就好了。”单于叹道,“他练出来的兵是我所见过的最勇猛的。可现在他只对打猎感兴趣,单于庭的野兽都快让他猎光了。”
卫律微微一笑,道:“他还年轻,就让他先玩一段时间吧。大单于听说过他祖父打猎打昏头把一块石头当猛虎而射箭入石的事吗?他游猎的爱好大约是家传。对了,拓拔居次近来好吗?”
单于道:“你去问问李陵吧,他到现在还没碰过我女儿一根指头。这小子,在那边有相好的吗?”
卫律眼中掠过一丝警惕的光芒,但一闪即逝,若无其事地道:“他是娶过妻室的,可能心里还有点别扭吧。单于不用急,时间一长就好了。说到练兵,上回来归降的那个塞上都尉呢?可以请他来试试吗?”
单于不屑地道:“他?那个软骨虫,成天就会拍我母后的马屁!”
卫律道:“单于只是想让我们的人熟悉那边的战法,这个他也做得到。”
单于叹了口气,点点头。
卫律又道:“大单于,这段时间,您还是……少去李陵那里吧。”
单于诧异地道:“为什么?”
卫律道:“他的家人还在朝廷的监押之下,他是个孝子,只怕心情不太好。”
历年蹛林大会,尤以今年的猎获最为丰盛,因此一天下来,人人兴高采烈,意犹未尽。
入夜,草原上燃起堆堆篝火。被宰割好的猎物架在火上,越烤越香。众人炙鹿烤羊,谈笑风生。
一群人中,一位蒙面巫师坐在地上,敲着小鼓,用奇特的语调吟唱着祭歌。那巫师音色清亮,音调时而激越、时而婉转,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李陵站在人群外的一棵树下,静静地看着那唱歌的巫师,一语不发。
卫律托了一盘鹿肉,向李陵走去。
“为什么不吃?”卫律道,“你今天箭无虚发,大展神威啊。这次的猎物,只怕十之三四都是你一人打下来的吧。”
李陵依然看着远处,道:“我不饿。”
卫律道:“就算你不在乎,也给你帐中那个女人带点吧。”
李陵只是盯着那唱歌的巫师,道:“你好像管得太宽了吧?”
卫律把鹿肉放下,悠悠地道:“我是为你好。李少卿正当盛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摆在你帐篷里半年多,一次也没享用过。人家会怎么想?不是你下面有病,就是你上面有病!”
李陵立时收回目光,盯着卫律,道:“不近女色有罪吗?”
卫律耸了耸肩,道:“我没这么说。不过一般来说,想不利于人家父亲的人,确实是不愿意和那女儿发生感情的。”
李陵眼中寒光一闪,道:“你刚才一直滴酒不沾,一般来说,心里有鬼的人,确实是怕酒后失言的。”
卫律淡淡地道:“这世上不能饮酒的男人不少,不能人道的男人可不多。况且我拒绝美酒,出自本性,不需要克制,不像有些人,半夜三更摸出穹庐,一盆冷水把自己浇个浑身透湿!”
李陵怒道:“你监视我?!”
卫律笑笑道:“说实在的,我挺欣赏你。你怕有朝一日对不住自己的良心,送到眼前的女人都不碰。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不过,太有良心的人都干不成大事,你其实真不合适接这档子差事。”
李陵勉力镇定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卫律向那巫师的方向一努嘴,道:“你怎么忽然对巫歌感兴趣了?”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因为你要找的人,就是被她救活的,所以你认为,她会知道那人的下落!”
李陵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随即转过头去,看着远处人群中那正在歌唱的巫师,道:“我只是觉得她唱的歌挺有意思。你听她唱的:‘九头恶魔将九个头化为亮星,和太阳一般明亮。于是天上亮起了十个太阳……’这让我想起我们那边‘十日并出,禾苗焦枯’的传说。是不是不开化的民族,就只会抄袭汉家文化呢?”
卫律倒也不生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道:“嗯,是很有意思。她唱的是这里(文)最古老的神谕,相传起源于天庭的(人)一场战争,整个故事写(书)下来能有十几万字。可惜匈奴没(屋)有文字,所以只有一些天赋异禀的巫师才能传唱解说。这位大巫是在十五岁时发了一场高烧后,突然会唱这故事的。从那以后,她占卜医药,无所不精,名声越来越大。”
李陵道:“发烧发出异能来了,啧啧,真够能耐的。”
卫律耸耸肩道:“信不信由你,我向来自恃有过目不忘之能,可听她唱过好几遍了,还是记不住,那长度真不是一般人能背得下来的。像她这样获得异能的还非止一二。重病、昏迷、异梦……都会使一些人突然自发地会唱这漫长的故事,还能占卜治病,成为巫师。这种奇事,除了神授,无法解释。这里不比中原,巫师是要有真本事才能使人信服的。胡人不听花言巧语,只重实效。像栾大、少翁之流,也就只能骗骗你们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了。”
李陵看了眼那巫师,道:“你们称她大巫,她是这里最有名的巫师吗?”
卫律道:“是的,不过真正的读音是‘达乌’。胡语‘达’是伟大的意思。‘乌’就是乌尔根。乌尔根是匈奴最有名的巫师家族,世代以巫医为业,他们中最出色的巫师,才会被冠以‘达乌’的称号。因为读音,有时中原人会误以为是‘大巫’。不过也没大错,现在乌尔根一词,也差不多成为‘巫师’的代称了。其实巫师一词,在胡语中真正的读法是‘珊蛮’,少卿精通胡语,或者听说过。”
李陵点点头道:“嗯,那你们这位伟大的乌尔根,无师自通唱出的到底是什么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李陵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卫律却并不在意,道:“我只记得大致情节,说的是一场发生在天庭的战争。极北冰空有位天神,因为归属未定,引发了东方的最高神和北方的最高神的争夺。北方神战败,部下怀恨在心,化为九头恶魔,为害人间。神魔之间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地被冰雪覆盖,百兽沦亡。人类饥寒交迫、疾疫横行,还被各种怪异的虫兽吞噬。后来恶魔虽被制服,却喷出洪涛恶水,淹没了苍穹大地。天神派出神鹰,降临世间,和一位女子结合,生下了人间第一位珊蛮。神鹰施展神技,诱导珊蛮,使其成为能通晓人神阴阳各界的万能神者,平息洪水,济世安民,传承百代。”
李陵道:“这么说,你们这里的巫师都是那只鹰的后代?”
卫律道:“嗯,各个部族的巫师,不是敬拜鹰隼,就是以燕雀为祖先,总之都是鸟类。”
李陵歪着头看着那巫师,道:“我看不出她哪里长得像鹰。”
卫律道:“不错,此事多有令人不解之处。不过,有些事,若和中原的史籍结合起来看,会有有趣的发现。我在我的驻牧地有些藏书,少卿可有兴趣?”
李陵冷冷地道:“对不起,我没兴趣。你刚才说,有了九头怪后,人间出了吃人的怪兽,你不觉得和中原‘十日并出’之后,出现猰貐、封豨、修蛇这些怪物的说法很像吗?我听说你学问不错,宫里两间藏书阁的书都让你翻遍了,到这里是不是太无聊了,这种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的蛮族故事,也捡起来当个宝了?”说完不等卫律答话,便自管自扬长而去了。
卫律却毫无恼怒之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呵呵一笑,神情间居然流露出一丝欣赏的味道。
◇◇◇◇
天汉四年,汉朝派李广利、路博德、韩说、公孙敖率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直扑匈奴。
这是一场比两年前更激烈的战争。匈奴把所有辎重悉数运到余吾水之北,单于亲率十万骑兵,与汉军接战。
十多天的时间里,余吾水南尸横遍野,河水被鲜血染成红色。汉朝以众击寡,却没捞到半点好处。
这一战,双方都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战后很久,双方才开始遣使和谈。
接待汉使的穹庐前。
李陵提着剑,两眼通红,问穹庐门口的匈奴守卫:“汉使是不是在里面?”
守卫看着李陵的样子,有些害怕,道:“是。右校王,您这是……”
李陵一掀帐门,就进去了。守卫道:“等一等!右校王,使者正在……”
帐篷里,一群汉朝官吏模样的人正搂着几名侍女饮酒作乐,吆五喝六,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放荡的大笑。
李陵道:“你们中谁是正使?”
一时间,那些人立刻静了下来,一齐向他看来。居中一个身形壮硕、满口酒气的人道:“我就是。你是谁?单于派你来的吗?”
李陵看着他,狐疑地道:“你是宫里的谒者?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人醉醺醺地道:“你是什么人?你小子进、进过我们大汉的皇宫?!”
旁边几人盯着李陵,恍然大悟,悄悄凑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
“嗯?”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陵,道,“你就是李陵?在下江充,原是赵国人,上个月刚被封为谒者,出使匈奴。怎么?有什么事要说?”
李陵盯着江充道:“朝廷把我的家人怎么了?”
江充懒懒地道:“斩首,一个不剩。你自己做的事,就该知道结果……”
李陵的身子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粗重了。江充却毫无眼色,满不在意地又要去端起酒杯。李陵忽地一把抓起那酒杯,砰地砸到地上,厉声道:“我做了什么了?我李陵率五千步卒横行匈奴,九死一生,所杀伤的超过了自己兵力的一倍!因为没有救兵接应而败降。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有哪一点对不起朝廷,皇帝竟要诛杀我全家?”
说着,嚓的一声,手中的剑狠狠地斩在了几案上。
江充看着眼前几案上的剑,酒一下醒了不少,这才小心地道:“不、不是为少卿投降的事。是天子听说你教匈奴练兵,一怒之下才……”
“我给匈奴练兵?”李陵吼道,“是哪个混账王八蛋说的?我什么时候给他们练过一兵一卒了?!”
江充道:“是、是公孙将军在战场上捕获的几个‘生口’,说李都尉给匈奴练兵……”
李陵一时怔在那里,隔了一会儿,猛地一脚踹翻了几案,案上酒肉翻了一地。
“姓李的都尉世上就我一个?公孙敖这个废物!不会问问清楚?我要是给他们练过兵,他还能活着回去?”李陵怒不可遏地道,“回去告诉皇帝,那是塞外都尉李绪干的好事!”
◇◇◇◇
卫律单人匹马站在山冈高处,眯起眼睛看着南方,像是陷入了沉思。
远处,一块岩石后,一支箭无声地瞄准了他。
嗖的一声,箭破空而出,直中目标。
卫律捂着插在胸口的箭,晃了晃,从马上摔了下来。
岩石后,李陵抛下弓箭,跳上早已准备在旁边的战马,催马直向卫律那里奔去。
就在快要到卫律面前时,忽然哗啦一声,连人带马一起往下一沉,李陵反应极快,立刻便知是落入了陷马坑,不等整个人落进去,便伸足往马背上一踩,纵身跃起,腾身半空之时,又拔剑向卫律斩去。在这样仓促之际,李陵的几个动作毫不犹豫一气呵成,可以说是应变极快。然而恰在此时,一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李陵人在半空,无法再腾挪躲闪,连人带剑被那大网罩住。几名早就掩藏在四周树丛中的匈奴士卒立刻跳了出来,一齐收紧网绳。李陵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转眼间便被那张大网捆了个结结实实。
卫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拔下胸口的箭,箭头拔出时微吸了一口冷气。
“就知道这两天你会来找我,还以为收了你的‘大黄’弓就没事了。”卫律解开外衣,看了看里面被刺出一个小口的金丝软甲,赞叹道,“都说你们李家的人,天生膂力过人,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隔了这么远,还力能贯甲。”
李陵挣扎着目眦欲裂地道:“要杀便杀,废话少说!”
卫律把玩着那支箭,道:“啧啧,好像是你要杀我吧?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
李陵眼里像要喷出火来,道:“栽在你手里,我认了!是我技不如人,没法为他们报仇!”
卫律斜睨了李陵一眼,道:“报仇?我跟你有仇?”
李陵怒吼道:“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知道!拜你之赐,我老母幼弟、妻子儿女,死了个干干净净!你满意了?”
卫律踱到李陵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扫过李陵身上星星点点的血渍,最后落在李陵手中的剑上。那剑上还残留着新鲜的血渍。
卫律伸指沾了一点那血渍,捻了捻,道:“你刚刚杀了李绪?”
李陵道:“是你杀了他!”
卫律道:“我?”
李陵道:“是你给单于出的主意,让他来给你们练兵的,对吧?”
卫律道:“是。”
李陵道:“你明知匈奴习俗称姓不称名,你故意让这些李绪训练出来的胡卒跟汉军作战,一旦被俘,招认是李都尉所训练,对吧?”
卫律道:“是。”
李陵怒不可遏地道:“无耻小人!我杀了李绪才知道,是你在背后搞鬼!你才是罪魁祸首!你今天最好把我杀了,否则总有一天……”
“等等,等等!”卫律摆摆手,道,“我是不是听错了?明明是你们皇帝杀了你家人,你却说是我杀的;明明是你杀了李绪,你还说是我杀的,是我耳朵有问题,还是你脑子有问题?”
李陵怒道:“要不是你借刀杀人,我会……”
“借刀杀人?”卫律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也要人家肯让我借才行啊!刀子是在他手里握着!你冒死为他潜伏敌国,他只为一句谣言便杀你全家!你怨恨我给你设局,倒不怨恨他心狠手辣?”
李陵一愕,又怒道:“你胡说什么?不是你以诡计挑拨离间,朝廷怎会杀我全家?你卑鄙!”
卫律淡淡地道:“你又错了,我不是离间,是反间。说到卑鄙,诈降和反间,谁比谁更有道德?本来就没人逼你投降,更没人逼你诈降,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便要承担这后果!”
李陵浑身一震,道:“什么诈降?什么反间?你疯了!”
卫律道:“谁疯了?在匈奴,像你这样的降将几十上百,既然选择了投降,便准备好了家人被朝廷屠戮,从没一个像你这样要死要活的!肯死,当初就不会投降了。你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大汉律吧?可你的表现,就好像原本拿稳了朝廷不会杀你的家人,结果却意外地杀了!究竟是谁向你承诺,会保全你的家人呢?李绪做的,是任何一个降将都会做的事。你为什么要杀李绪?不就是为了用另一种方式向那边证明你的清白?”
李陵道:“你含血喷人!我是兵败势穷,不得不降。我做的事,我承担,但不是我做的,谁也别想扣我头上!”
卫律微微一笑,道:“好一个兵败势穷!问题是,你是怎么兵败的?怎么势穷的?你是他们中最能打的,李广利那个酒囊饭袋都率领了三万骑兵,反倒是你只分了五千步卒,还没粮草、没后援,直往单于庭送死!你们皇帝吃错药了?!你们从浚稽山退到鞮汗山,离边境只有百里之遥,连我们单于都不太敢追下去了,怕中了你们的诱敌深入之计。眼看你们就快逃出生天了,在这个关键时候,你最亲信的校尉做了件事——把他手下一名犯了军纪的军侯打了一顿军棍。啧啧,行军法为什么非要拣这个时候?还非要褫衣行杖?结果想都不用想,受辱的军侯一怒投奔了我们,把你们缺粮缺箭、没有后援的实情悉数供了出来!我们这里一片欢腾,只有我感到不安。你战败投降后,我特地私下去找那个头脑发昏的校尉,结果跟着你的降卒里没有他。后来,我在战场的死尸里找到了他。他是被一支从背后射来的暗箭射死的,由后背直贯前心!除了你李家独有的箭法,谁能射得这么准、这么狠?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你射出那一箭时,心里是否有过一丝犹豫?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可是这个庞大的计划,不能容许有丝毫纰漏,你只能杀人灭口,对吧!我终于明白你们皇帝那貌似低劣的用兵之道了,他哪里是不会用兵!他实在是太精明了。两三千吧,配不上你李氏名将的名声,容易叫人起疑。一两万吧,代价太大,舍不得。而且万一打赢了呢?五千,正是最合适的数字,拿得出,喊得响,打不赢。加上是步卒,深入敌方腹地,想逃都逃不掉,只能死或者降。唯一出乎你们意料的,大概是你所训练出的这支军队,在面临绝境时竟能迸发出如此巨大的战斗力,差点就坏了你们的大事。血战八日,转战千里,几乎得以安然入塞。如此悲壮惨烈,却功亏一篑,恐怕千古之后,都会有人为你扼腕叹息。只是很少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件奇怪的事情:本应半道接应你的路博德,见死不救,严重贻误军机,怎么到现在还好好地做着他的强弩都尉?!”
李陵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被缚在网绳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时脸上闪过各种不同的神情:愤怒、疑惑、不安、矛盾……
卫律道:“李少卿,事已至此,我建议你先冷静一下,那边既已杀了你全家,就算你回去,皇帝还能相信你吗?当今天下,能与汉相抗衡的,恐怕也只有匈奴了。你杀了李绪,已经得罪了大阏氏。再来杀我,让单于知道,你在这里还有容身之地吗?你要杀我之前,最好先想一想,不要把自己唯一的后路也断绝了……”
李陵道:“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断。你有什么证据?”
啪的一声,一卷羊皮地图落到李陵脚下。
“你一天到晚漫山遍野地转悠,打猎?嗬!”卫律冷笑道,“画得真够细致的,单于庭的地形人马标得清清楚楚!李少卿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得很,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单于庭!就算你带了这份地形图回去,也派不上多大用场。况且匈奴逐水草而居,单于庭的位置,每年都会变!”
李陵看着地上的地图,脸色刷地变得异常苍白,沉默许久,才道:“为什么不把这交给你们单于?”
“我暂时还不想你死。”卫律道,“你也许会对我有用。”
李陵道:“我不会为匈奴训练一兵一卒,也不会告诉你中原的关防兵力!”
卫律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李陵道:“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卫律道:“你到这里来,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李陵沉默。
卫律道:“你们皇帝要你找到他,把他带回去,是吧?”
李陵道:“你什么都知道,何必问我!”
卫律道:“我自然什么都知道,但你却有很多事还不知道。比如,皇帝让你找到他,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杀他……”
李陵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卫律道:“不可能?西征甫毕,兴兵北伐,犯兵家之大忌。五千精兵,当朝良将,冒险投诸蛮夷,只为了救出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节,你觉得正常吗?区区一个使节,有那么重要吗?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会令他如此不惜一切代价?是因为那人太有用了,还是因为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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