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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雾昙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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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莱娜今天又来了,她对我说,已经拍电报通知了李的亲人,但是他的父亲很忙,大概要下周才能飞到伦敦。然后她提出想见见李默梵,“他肯定非常盼望见到我。”她很有把握地说。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当我告诉李这件事,并准备送他出去时,那个孩子立刻发疯了,因为他开始大声喊道:“我不要见到她,绝不要见!”然后就钻进了被子里,开始浑身颤抖。他的喊声惊动了其他几个医生,怀特医生和诺尔顿医生一起过来察看情况。诺尔顿医生说:“这孩子恐怕是精神分裂。”边说边摇头。精神分裂是他负责的领域。我对他说:“李只是因为焦虑而有些情绪不稳,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他有任何精神分裂的倾向。”诺尔顿医生冷冷地说道:“那可不一定,一会儿正常,一会儿失常,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他的自残这么严重,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护士这时候在尽量让李停下来,德拉威胁他:“你再喊就给你上束缚带。”李立刻不出声了,喧闹的病房一下子恢复了宁静。怀特医生什么也没说,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克莱娜听说李不想见他,立时开始尖叫:“他怎么能不见我!我对我自己的母亲都没有像对他这么付出过,他怎么可以犯混不见我!他真的自残,不要出房间,不要去医院,而我好心地把他送来这里,我不止一次救了他的命!”
  写到这里我才想到,诺尔顿医生是怎么知道李自残的事呢,李在医院没有任何自残举动,而且对护士们的护理十分配合,自残这件事只有克莱娜在反复对我强调。
  5月17日  星期日
  今天,护士们摘去了李脸上的绷带。他住院好几天了,脸上的肿胀退去了不少,只是青紫色的皮下淤血还要过些天才能吸收。现在可以看出,他的脸型相当秀丽,等到伤好了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今天他的话变得多了一些,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昨天我把克莱娜挡在外面之后,李对我的信任似乎增加了。我问他睡得好不好,他点了点头,小声对我说:“林医生,我想一直待在这里,不出院行不行?”他顿了一下,“但是我害怕下管和上绳。”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下管”和“上绳”都是医院里的行话,“下管”就是给绝食或者容易噎食的病人插入直达胃部的管子强制进食。“上绳”是给有暴力倾向或者不听话的病人捆上束缚带,这两者都会带来很大痛苦。小家伙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肯定害怕了,可他怎么还想一直待在医院呢。“只要你好好吃饭,乖乖治疗,德拉不会欺负你。”我摸了摸他小巧的脑袋,他的头发已经洗过,非常柔软滑顺。这时候我想起了阿尔卑斯山的皑皑白雪,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休假,可以飞往瑞士,见到我的亚兰。
  我试着开导李:“你想一想,是不是你很容易把自己的想法都集中在生活中一两点困难或者痛苦上面,然后把这些困难无限地放大?这样你的痛苦会成倍地增加。你和克莱娜两个人在英国这么陌生的环境里,她又不是你的父母,肯定遇到很多难受的事情也说不出来,才会都堆积在心里,希望你能告诉我。”他低下头,颤抖了一下才勉强说道:“我确实是很容易沉浸在困难里,然后就害怕。”他在顺着我说。
  “那么你在害怕什么呢?”我尽量用温柔的语气问他。他不说话了,眼睛里一瞬间有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好一会儿才出声:“林医生,我现在还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用香烟头烫自己呢?”我硬着心肠逼问了一句。现在回想起来,李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还有种奇怪的厌恶。他不说话了。
  这次谈话结束,我好像又开始被李疏远。水果软糖还剩下几棵,我挑出两颗在下班前送给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放松些。
  写日记可以让我理清自己的思绪,克莱娜所说的李默梵和我看到的那个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是我的初步感觉,我还得再观察他。
  当亚兰蒂尔在精神病院忙碌的时候,其他许多人也同样在忙碌。艾伯尔将军的副官斯特林·格林威尔在一个上午接到了外线电话,他的秘书告诉他,一位小姐在三号线上,他拿起话筒,里面传出一个悦耳的年轻女声:“格林威尔中校吗?我是伊丽莎白·格伦西亚,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斯特林紧握听筒,感到心神荡漾。
  他在上周的一次晚餐会上,初次见到这位格伦西亚小姐。那是在科特男爵夫人的别墅里举行的晚餐会上。她刚结束大学学业,自巴黎归来,芳龄二十二岁,面容娇好,仪态万方。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长串极其尊贵的姓氏,其中一个是霍亨索伦。斯特林知道,她是霍亨索伦家族中的核心成员之一,如果几年前这个家族复辟成功,她就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是这样的,”话筒里传来了伊丽莎白柔软而略带磁性的声音,“那天晚上,有一位叫亚兰蒂尔·格恩的来宾,不知您是否知道怎样找到他。”
  斯特林有些失望,她打来电话是为了打听别人的事,但他仍然决定尽力尝试。斯特林今年三十二岁,尚未娶妻,他出身在一个巴伐利亚州的小贵族家庭,靠自己的努力在陆军军部升到如今的地位。姑娘们觉得他风度翩翩,举止优雅,他也以此而颇为自得。但他要娶的是一位有门第的妻子,需要一桩能帮他取得更显赫地位的婚事。“您是说格恩医生?我知道他,但是您怎么会想到给我打电话问他的事呢?”他试探着问道。
  “是这样,格恩医生是一位心理医生,他似乎很擅长催眠术,”伊丽莎白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腼腆,“我的祖母上了年纪,近年来睡眠很差,因此我想向他请教一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似乎在为军部工作,我联系不上,而我实在不好意思为这点小事打扰艾伯尔将军,所以我立刻想到了您。”斯特林肯定她感兴趣的是亚兰蒂尔·格恩本人,年轻姑娘总是这样找借口接近意中人,他感到有些嫉妒,但她至少选择了给他打电话来探问。
  “格恩医生现在确实在为我们工作,这件事事关机密。”他略微压低了声音,放出诱饵:“但我实在不忍心拒绝您这样充满信任的求助,让我来想想办法。明晚我正好有空,不如我们共进晚餐?”
  她明显迟疑了一下:“明天晚上?好吧,但这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吗?”
  “这是我的荣幸。”斯特林用自己最有魅力的声音说道,“那么我们在……”
  “格恩医生也像您一样,每天到军部工作吗?”
  “哦不,他现在去一家精神病院,那远在郊区。”斯特林说道,“我让秘书在洛琳饭店订好座位,晚上六点,您喜欢吗?”
  “好的,那就到时候见,中校。”她又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
  电话挂上了。她还是相当纯洁的,斯特林想道。洛琳饭店是一家格调优雅的一流饭店,他明天晚上一定要抓住机会。他看过关于亚兰蒂尔的调查报告,适当地透露一些问题不大,亚兰蒂尔自己都可能已经在社交时提到过,应该足以满足伊丽莎白对他的好奇心。而想想亚兰蒂尔的工作吧,他终日和精神病人打交道,监狱、孤儿院,那都是下等人待的地方,这位公主听了会倒足胃口,把注意力转向他斯特林。
  在电话的另一端,伊丽莎白·格伦西亚慢慢把话筒放回原位。她此刻正坐在柏林市内一套属于她自己的公寓套房里。房间里摆满了光可鉴人的胡桃木家具,书架上有许多皮面的书籍。给斯特林打电话,是因为在那晚的聚会上,这个人一直很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好几次找机会与她说话。她熟悉那种目光,那是一种将她视为猎物想要捕获的眼神。她厌恶这种方式,并不想和这个中校一起吃晚饭,但是这是获取情报的最快方法。当斯特林说亚兰蒂尔在市郊的精神病院工作的时候,她便决定赴约,她要了解有关亚兰蒂尔的所有能知道的情况,因为他一定是被军部请来对付那个病人的,而她要抢在军部前面掌握一切,包括那个密码。她生于霍亨索伦家族的当权时期,她的家族曾统治德国,驰骋欧洲,然后就是革命、退位,日渐走向没落。她听多了亲属家人们回忆往日的荣光以及对今日的哀叹和心灰意懒,恢复曾经的地位已经几乎不可能,但她心里怀着耻辱与仇恨,要将属于家族的一切尽可能地夺回来,她将亲自去做。
  看护李默梵的伯莎护士最近有些烦恼,新来的格恩医生经常找她谈话,询问病人的情况,并且送给她一些精美的小点心作为礼物。“伯莎,您太瘦了。”他说,“我看了医院的护理条例,您的工作除了每天整理房间和床铺,更换床单,还需要给病人做腿部按摩,帮助他练习走路,您得吃些可口的东西才能有足够的力气。”
  她听得张口结舌,因为她从未按规定行事,半个月能给李换一次床单枕套就算很频繁了,更不用说给他按摩以及扶着他做练习。而这位年轻的格恩医生每天都去看望李,待在他的病房里用英文和中文对他说话,查看床铺和饮食,询问他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做腿部的锻炼,有没有做按摩。伯莎勉强听得懂英文,尽管李默梵大多数时候不回答,她也觉得坐立不安,只好真的去做,她的工作量增加了不少。美国的医生和护士都这么敬业吗,她满腹狐疑地想。而同时,她因为亚兰蒂尔的格外关注受到了医院里年轻护士们的羡慕,如果不是因为她已经年过四十,这种羡慕一定会变成嫉妒。
  对话有时是这样进行的:
  “上午好,伯莎护士,李早上起床以后喝水了吗?”
  “喝了三百CC,格恩医生。他不太情愿,但还是喝了。”
  “您做得很好。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和您亲近吗?”
  “恐怕不是这样,他总是心情不好,不理会别人为他做了什么。”
  “您是怎么判断出他的心情好不好的?”
  “这……让我想想,他情绪好的时候会看着我,还会突然开始唱歌。但这种时候很少。”
  “那么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呢,您能看出来吗?”他用鼓励的语气继续问道。
  “恐怕我说不出来,我想他大多数时候心情都不好,但最低落的时候会躺在床上,脸朝着墙壁,不管谁来都不理,”
  “他哭过吗?”
  “我没有看到过,医生。”
  “他对您说过话吗?哪怕只有一次?”
  “我想没有。”
  “您再想想,除了用动作示意吃饭、喝水、去洗手间这些日常需求之外?他有过其他要求吗?是怎么表示的?出过声吗?”
  “我想只有一次,是他刚被送进来时。”
  “请您说说,这可能很重要。”
  “当时他受伤很重,意识不清,我和莱妮轮流看护了他几天,他昏昏沉沉的,向我要手绢。我想那只是呓语。”
  “后来他醒来后没有再要过吗?”
  “没有。”
  “好的,伯莎,您帮了许多忙。”
  这样的谈话经常发生,伯莎感到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被格恩医生问出来了。他怕黑吗?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通常做什么?他有烦躁焦虑的时候吗,是怎么表现出来的?他常常不吃饭或者吐吗?他爱吃什么?
  当我谈恋爱的时候,也从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的感受,达到格恩医生对病人关心的十分之一,伯莎想。贝特里医生也发表了许多自己的看法:“这三年多来我们没能做到让他和任何人交谈,仪器测试的结果是他能听懂我所说的话,有明显的情绪反应,但是他选择了自我封闭,不再开口。而他对我们进行的各种治疗都相当抗拒。”
  “我看到,您采取过一些具有刺激性以及诱导性的治疗方法,但是收效甚微。”
  “确实如此。”老医生无奈地说,“我们试图建立条件反射,他喜欢好吃的食物,我们告诉他,只要在吃饭前回答问题就可以吃到牛排,否则每顿饭都是发霉的面包,而且必须吃完,可是他没有开口。在采用了这种办法后,他很快就产生了厌食和呕吐的症状。”
  “他的理智并没有出问题,而潜意识已经彻底抗拒任何形式的强迫,才会产生这种现象。您的条件反射没有建立起来,是因为他察觉到了您的意图。”亚兰蒂尔说道:“恕我直言,这样做并不是治疗,而是在将他彻底逼疯。”
  贝特里医生摇着头:“格恩医生,您太年轻了,没人想真的给他治疗,军部要的只是让他彻底服从,您很快会体会到我的处境的。”
  亚兰蒂尔点点头,“我能明白,您受到了军部的压力,这是他们的思路。但是您恐怕因此失去了病人的信任,进退维谷。我看到您接下来采取了很多缓和的治疗方式。”
  贝特里医生勉强笑了笑,他感到亚兰蒂尔的话有些刺心,但是一时无法反驳:“相信我,格恩医生,您同样没有时间慢慢去赢得李默梵的信任,因为您在做到这一点之前会先失去军部的信任。”
  亚兰蒂尔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从您的记录上读到,您之后给他加重了用药的剂量,给他采用阳光疗法,听一些轻音乐,还给了他纸和笔。”
  “确实如此,您可以看到,我用了各种方法让他把心里的东西表达出来。这有助于减轻病情。”
  “这些方法您用的很对,他的病情因此至少没有进一步恶化。”亚兰蒂尔说,“我想他用笔乱画,大概是一种情绪的发泄。那些他图画过的纸现在还在吗,我能看看吗?”
  贝特里医生想了想,用钥匙打开他的文件柜,翻找了一下,拿出了一叠纸,递过来:“我本来希望他写写字,但是他只是乱画。”
  亚兰蒂尔一张张的翻看,每张纸上都用墨水笔画了很多道,还有一些涂成疙瘩的小块污迹,看上去确实像是情绪的发泄。翻到其中一页时,他停了一下,上面画着一丛枯萎的花。李的用笔十分简单,但还是可以看出那是许多叶片簇拥着已经凋谢的花朵。他把纸递给贝特里医生:“您看,他画了一张画。”
  贝特里医生接过来,端详了一阵,耸了耸肩:“我们研究过这个,但是没有结论,只是一些推测,看不出来有什么实际作用。”
  “您介意我把这些纸张拿回我的办公室看看吗?”
  “当然不,格恩医生,您只要给我做个登记就行了。”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亚兰蒂尔收集到的关于李的资料日渐增多,他感到自己仿佛在完成一幅复杂的拼图,需要从庞杂的碎片中找到那些有用而关键的线索,除去多余的部分。人的内心世界浩瀚无边,其深邃与神秘并不逊于夜色里闪烁光芒的星空,人类对这片奇妙的世界仅仅是初窥门径。而他知道时间的法则贯穿其中,宛如直线,永远向前延伸,他想顺着这条直线走回李默梵过去这些年的历程,去寻找他内心世界中受到伤损的断点,他需要将它们重新接续,让纵横的经纬再次完整无缺,秩序恢复。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他将竭尽全力。
  


第6章 第六章
  五月十九日星期二
  昨天快下班的时候,怀特医生找我谈话,他希望我尽快安排一次会诊,他本人以及诺尔顿医生、西蒙医生将参加。我感到有些意外,这样的会诊按规矩应该由我提出并且安排。李的情况仍然在观察中,我本想过些天再做出诊断。我把会诊的时间定在了明天,所以今天我想和李再谈谈,先得出初步的结论。李昨天很安静,除了不愿意说话,晚上睡不好觉之外,他没有表现出异常之处,但我看过那些自残的照片,他一定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痛苦。
  下午,我把李带到休息室旁边的小房间里,让他坐在沙发上喝加了牛奶的红茶,吃果酱馅的小蛋糕。他果然很喜欢,喝了一杯奶茶以后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到英国的,喜欢这里吗?”
  他摇摇头:“一年前。这里的人很有礼貌,但是都非常冷淡,没有人帮助我。”
  “是不是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我试探着问他。
  他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林医生,他们不愿意和我说话,老师不关注我,尽管我会英语。我总是在学校里打瞌睡,后来,我被退学了。”
  “为什么要在课堂上睡觉呢?”我尽量说得轻快一些,“晚上不好好睡是不对的哦。”这句话居然明显让他不舒服了,他忍耐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可是克莱娜根本不让我好好睡觉。”我真的吃了一惊,“她是怎么不让睡的?”
  “她每天晚上都在不停地找机会责骂我,说我做的一切都不对,我握叉子的姿势不对,洗碗太慢,地擦得不够干净。我跪在地上擦地的时候,她就站在我背后,经常狠狠地用靴子踢我。”李慢吞吞的说道。
  “你是说,她让你每天跪在地上擦地,然后同时还打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乌黑的眼睛里明显出现了后悔的神色,轻声说:“林医生,我可能不该说这些。但我不知道这一切怎么了。父亲说英国很好,我该来这里受更好的教育,我答应他我会努力。可是到了这里之后,克莱娜每天骂我,说我什么都不对,不停地让我认错,向她道歉,每天不到一两点不让我睡觉。然后我清早要去上学,这里的同学不理我,我也没有精力和他们相处,我老是又困又累,害怕回家。我的作业没有时间写,老师让我退学。克莱娜开始天天说我是疯子,对邻居说,当着我的面说,背后也说,说她快被我逼疯了。我觉得自己没有疯,可是克莱娜天天说我已经疯了,没完没了地逼我承认。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在北平时她从来不这样。”
  “当人们出现心理上的病症时,他们自己通常确实感觉不到,周围的人反而有感觉。”我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可能性飞快的闪现,习惯性地从医生的角度说话。然后我马上明白我说错话了,李的脸上出现了绝望而受伤的神情,迅速地说道:“我知道没有人相信我,是我疯了。林医生,我想回病房去好吗?”
  他的一切反应真的很正常,那一刻,我感觉到是我的职业习惯蒙蔽了我的本能,我应该相信他说的话,他一定受到了虐待。我坐到沙发上他的身边,轻轻抱住他,对他说:“听我说,李,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她还怎么对你了,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帮助你。”我希望挽回他对我的信任,但是已经晚了,他的表情动摇了一下,又立刻恢复了平静:“我没事的,只是有点累了,我能回去吗?”他不理我了。当我试着还想继续话题时,他开始显得非常焦虑烦躁,用手指揪着沙发的绒布面,用力撕扯,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继续下去。我只好把他送回病房。
  直到现在我还在后悔自己那句话,我感到内疚,甚至觉得自己欠了李什么。明天要会诊了,我得做些准备。我该顺着今天的话题继续让李说下去,可是不行,我得和他单独谈,明天就应付过去好了。其他的病人还算稳定,班克斯先生今天来复诊,他出院三个月了,他已经不再总是戴着手套,害怕把烧伤后的疤痕露出来。他曾经遭到全身百分之四十三的皮肤烧伤,伤口好了,心理上却因为不能适应伤痛和疤痕出了问题。他说他准备做一次环绕英伦三岛的巡讲,讲述自己克服烧伤和复健的经验,这样确实有助于他的心理康复。
  5月20日星期三
  今天下午三点,李默梵被带到了诊疗室。他独自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怀特医生、诺尔顿医生、西蒙医生和我坐在他对面,正好是一个扇形。
  我开始提问:“你是一年前到英国的,是吗?”
  “是的,医生。”
  “你能描述一下你小时候的生活吗,什么都可以,比如住处、学校、朋友。”我开始大兜圈子,想把话题绕得远一些。
  “我家住的是三进的四合院,院子里有两颗石榴树,有葡萄架子,养了一缸金鱼。家里有个丫头叫秀兰,我父亲工作很忙,总是不在家,我八岁的时候,我妈妈去世了。我有个小四岁的妹妹,一些朋友。您问这些做什么呢,医生?”
  “这几位医生是专门为你过来的,他们都希望了解你的情况。李,不用紧张,我们只是一起聊一会儿天。”我向他解释,尽可能让口气温和轻松一些。“你能说说你的母亲吗,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妈妈长得非常漂亮,又聪明又温柔。”李似乎还算喜欢这个问题,“但是她去世了,父亲雇了克莱娜来教我英语和西方文化。虽然她总是装得很关心我,可是她连我妈妈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你还在北平的时候,你妈妈去世后,感觉到过特别寂寞,或者特别焦虑、害怕吗?”
  “没有,”他摇摇头,“我每天要学很多东西,有自己的朋友,我很忙。”
  “那么,你现在有时觉得恐惧、焦虑,或者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吗?”我问他。
  他迟疑了一下,说道,“是的,我经常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好,然后我就会非常焦虑。”
  “所以你就开始自残,用刀子割手臂和腿,用香烟烫自己,用各种找得到的钝器打头部和脸部,是这样吗?”诺尔顿医生这时突然插了进来。
  李怔住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求救地看着我。“你不用非得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接着聊下去。”我鼓励地对他说道,同时警告地看了诺尔顿医生一眼。
  “恐怕他应该直接面对这个问题,”诺尔顿说道,“这才是他的主要症状,林医生,我们的时间有限。”他盯着李继续问道,“你必须明白,你已经疯了,所以才会被送到医院,我们在帮助你,但你必须说实话,而不是撒谎,逃避自己的精神病。”
  “我根本没有自残,而且我不说谎。”李对诺尔顿医生说,我看见他的手紧紧扯住了沙发的荷叶边。
  “你现在就在说谎。我看过你的病历记录,还有一些自残的照片,你的监护人说你无止境地自残,抠喉呕吐,并且为了掩饰自己的发疯行为而说谎。”诺尔顿医生声音冷漠的说道,“你之所以残害自己,是因为想寻求刺激,逃避现实,你是不是根本无法控制这种冲动,而且完全陶醉其中?”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做这些事,克莱娜也不是我的监护人,她在害我。”我清楚地看到李的手指用力得指尖泛白,沙发的布边快要被他撕裂了。
  “当然,这些不能怪你,你还是个孩子,而且你的精神病很重,面对现实是控制并且减轻病情的第一步。”诺尔顿放缓了语气,不慌不忙地说,“我来提示一下你的状况,你到英国后不适应这个先进文明的世界,而你被学校退学了,让你更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你开始失去自控的能力,幻想通过自残让自己受重伤,从此可以逃避现实,放弃努力,而不会受到你父亲的责怪。你手上的伤很重,因为你下手时恨不得让自己失去一只手,从此变成残疾人。这才是你身上真正发生的事。”
  李瞪着他,眼睛里都是屈辱,他开始烦躁地甩着头,像是要把这些灌进耳朵里的话甩开:“是克莱娜伤害了我,我没有自残,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他开始用力拍沙发,越拍越重。
  我站了起来:“诺尔顿医生,请你停止,不要再刺激我的病人。”
  诺尔顿摊开双手:“每个病人心里都有不可告人的欲望和症结。他们都恨逼他们面对这一切的医生,害怕看清自己的阴暗面,我们只好承受这些负面情绪。”
  他继续对李说:“你该感谢克莱娜小姐对你的照顾和看护,如果不是她全力阻止你,坚持要求你吃饭,你早已呕吐而死,或者自杀,或者失去了身体四肢的某一部分。你进了医院认为可以一辈子待在这里不用出去,于是暂时停止了自残行为,但这并不能证明你已经好起来了,你仍然在疯狂害怕外界的正常生活,害怕见到你父亲,怕他对你失望。”
  李死死的咬住嘴唇,那里很快渗出血来,他还在用力地拍打着,他双手的纱布昨天刚拆下来,上面几块伤疤快要渗出血来了。
  我从桌上的托盘里取了一块浸着酒精的棉纱,轻轻按在他的手上,诺尔顿对怀特医生和西蒙医生说道:“看,他又开始自残了,这已经是精神分裂的初期症状,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癫。”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了诺尔顿的恶意,他想逼这孩子失控,而且迫不及待,而李真的即将失控,我真怕他下一刻会喊叫起来。我用手捧住李的脸,轻声对他说:“看着我。”他勉强抬起眼睛看着我,乌黑的眼珠上面蒙着一层晶莹的水气。我和他对视了几秒钟,感到他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手臂不再乱挥了。
  我转过身按了电铃,德拉走了进来。“德拉小姐,请您把李带回他的床位上,谢谢。”
  我的表情大概非常严肃,李离开后好一会儿,怀特医生才开口说:“林雅,我相信诺尔顿医生对病人的情况做了不少分析,他很热心,不过太着急了一些,您不必介意。您对李的病情怎么看?”
  我说道:“他有一定程度的抑郁。一周来,他的行动和表达条理清晰,并没有丧失神志的迹象,而且状态逐渐稳定。我不同意诺尔顿医生刚才的观点。”
  诺尔顿说道:“他刚才的表现大家都看到了,不能说有理智。”
  我冷冰冰地对他说:“这说明不了什么,即使是正常人,听了您刚才那番话,也会想揍人的。”
  西蒙医生笑了起来:“确实,我支持林的看法。”他友好地说,“刚才您迅速地使病人平静下来,说明他即使在激动时也有自控能力,这不是精神分裂。”
  这次会诊就此结束,李仍需进一步观察。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其实很险。我并没有把克莱娜提供的照片给别人看,克莱娜一定找过诺尔顿医生,而他想干预我的治疗,甚至可能想把李转到他那边。这是我的感觉,尽管没有证据,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在安抚李的时候用了一点催眠术,这是我的小秘密,幸好,能成功说明李在内心对我并不排斥。
  夜深了,不写了,让今天结束吧。
  到精神病院工作两周后,亚兰蒂尔拨通了艾伯尔将军的电话;“日安,阁下,我是亚兰蒂尔。”
  “日安,格恩医生。”将军已经等得心焦,因此立刻对着话筒说道;“我正在期待您提交治疗方案,您的工作还顺利吗?”
  “李默梵的情况十分复杂,您确实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但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解决方案。”他听到对方回答道。
  “好极了,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您的书面报告?”
  “这正是我打给您的原因,阁下。我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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