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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雾昙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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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深有同感。”艾伯尔将军接口道,“不过恕我直言,到现在为止,这件事的保密级别仍是最高级,贝特里医生所知道的,也仅仅是我们需要李说出一个密码。”
  “今后它也依然是最高级别机密,亚兰蒂尔·格恩将得知的应该不超过贝特里医生。”贝克将军绷着脸说道。
  “如果我的理解正确的话,”艾伯尔将军抓住机会说道,“您的意思是让格恩医生接替贝特里医生,成为李的主治大夫?”
  贝克将军顿了一下,终于决断地挥了挥手:“贝特里今年已经向我递了两次辞呈,他已束手无策,让他如愿退休吧。”像是觉得自己的决定失之仓促,他又补了一句,“当然,您要先带格恩医生过去,让他面对面地给李做一下诊断,看他怎么说,有多少把握,这些由您来安排。我请您今天过来,是想告诉您,希姆莱昨天来找过我,他对此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他当然不可能得逞。”艾伯尔将军冷冷地说,“即使不提我们多年来花费的心血、开支,单以陆军的荣誉而论,也绝不会让他插进那怕一根手指。”
  贝克将军沉重地说,“当然,这次我仍然坚决拒绝。但我需要您慎重行事,尽快取得一些突破。”
  艾伯尔将军皱了皱眉,每个人都想分一杯羹,他厌恶地想到,有几个人是真为这个国家的未来着想?他把这股吃了苍蝇般的情绪按了下去,“我们当然会取得进展,阁下。李的治疗正在进行中,我们已经找到了新的医生,党卫军休想在任何阶段掺和进来。”
  “格恩医生似乎准备开一家诊所?”贝克将军问道。
  “是这样,阁下,他还要在柏林买房子定居。”艾伯尔将军答道,“但如果他真的接手李的治疗,我会说服他在一段时间里推迟诊所的开业时间,全力以赴投入,协助军部。”
  贝克将军满意地点点头:“作为补偿,陆军会支付一笔特别经费。我将等待您带来的消息。”他说着,端起了几乎被他遗忘的咖啡杯,“来,艾伯尔,尝尝玛丽煮的咖啡,您一向十分欣赏的。”
  艾伯尔将军离开时,心情还算愉快。我得加快进度,他想。单是在那晚的聚会上,亚兰蒂尔就收到了三个邀请,他还在给诊所选址,如果不快点对他开诚布公,他就会去忙别的事情,成为上流社交界的新猎物,周旋于衣香鬓影中,他的诊所绝不会缺少顾客。
  几天来,亚兰蒂尔一直在忙碌,除了诊所的各种事项,和社交邀约,他还着手购买一间小公寓作为住处。至少从表面看,他是在有声有色地准备长居柏林,在这里开展自己的事业和生活。
  这天晚上,他与女演员戴芬·德蕾尔共进晚餐,地点是一座口碑颇佳的小饭店,这里的煎羊排、鸡肉沙拉以鲜嫩美味而备受好评。亚兰蒂尔准时到达,戴芬已经先到了,侍者将他引到餐厅一角的桌旁,戴芬对他嫣然一笑。她是个绝色美人,满头金色长发编成精巧的发式,一双蓝眼睛勾魂摄魄。她穿着白色镶边的露肩小礼服,鬓边插了一朵百合花,此外别无装饰。亚兰蒂尔递给她一束鲜花,俯身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亲爱的,你看上去美极了。”
  晚餐极为可口,除了羊排和沙拉,还有烟熏鳕鱼和拌芦笋。亚兰蒂尔又为戴芬点了柠檬口味的冰淇淋作为餐后甜点。
  “两年了,格恩,”戴芬柔声说道,“想不到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我当然记得,”亚兰蒂尔笑着说,“像你这样美丽苗条的姑娘抱着冰淇淋桶大吃的情景相当震撼,当时我就站在你身边,一同被人好奇地打量,绝对印象深刻。”
  戴芬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宁可你忘了那件事,格恩。当初我决定到柏林的时候,你说你很快就来,我真没想到竟等了两年。”
  “我也没有想到需要这么久,我一直想早些,但是总有事情耽搁。”亚兰蒂尔抱歉地说,在他心里还有更深的歉意是对另一个人。
  “从百老汇到这里当演员,你过得开心吗,戴芬?”他低声问道。
  “我很好,只是有时候当大幕拉上,戏散了场,有些想念你。”她低下头,轻声说道,接着又努力微笑了一下,“让我们来聊点轻松的。明天晚上上演《第十二夜》,我将扮演薇奥拉,你愿意来看吗?”
  他注视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期盼,戴芬是少数几个能与他以“你”互相称呼的人之一。
  “好的,我当然会去。”他说。
  戴芬笑得很甜蜜,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愉快,两个人回到了过去相处时无拘无束的状态。
  “这里的剧作家糟透了,实在糟透了。”她开始像普通女孩那样抱怨,“大家都不愿意排演新戏,上座率大受影响,有才华的艺术家都跑到其他国家了,但好在我们还可以演莎士比亚。”
  “我喜欢你演的鲍西娅,”亚兰蒂尔说。
  “是啊,你最喜欢看我女扮男装。”她故意板着脸说道。
  “然后再穿上华丽的衣服,露出你的金发,让所有人舍不得离开剧场。”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格恩,你曾说到柏林对你意义重大,”她收起笑意,“你会长住这里吗?”
  四周洋溢着柔和的音乐,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是的,我想会待上一段时间。”他听见自己说。“我们会常有机会见面。”
  艾伯尔将军考虑怎样执行贝克将军的指示,他决定先让亚兰蒂尔见见那个病人。于是这天下午,在打电话约定时间后,亚兰蒂尔随着将军来到米特格尔精神病院。当贝特里医生带着一个护士陪着他们进入病房的时候,李默梵正站在床边,用手扶着床沿,试着迈步。看到有人进来,他坐到了床沿上,静静地望着他们,神情漠然。
  亚兰蒂尔已经听贝特里医生大致讲述过情况。此刻他走到李默梵面前,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见对方毫无反应,他又握住病人的一只手腕,检查了一下上面嶙峋的伤痕。衣袖被他向上捋起了一些,亚兰蒂尔看到他手腕和小臂上一片片伤疤堆叠着,延伸到深处,直到视线被布料阻断,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于是又小心地将这条手臂放下,尽量若无其事地替李把衣袖整理好。接着他慢慢俯下身,轻轻用双手捧住病人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
  “看着我,”他用中文轻声说道。
  李默梵的头被迫微微仰起,与他对视。亚兰蒂尔看到他眼神暗淡,毫无神采,但乌黑的眼珠仍然保留了几分晶莹。
  这一刻持续了几秒钟,他放开手,直起身体,这才环视了一下窄小的病房。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两张椅子,灰色的地板,白色的墙壁,单调到可怕的程度,那位贝特里医生三年多来守在这里,想必是受够了。
  “让我们先出去再谈。”他说道。
  艾伯尔将军一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此刻有些意外,他这么快就结束了看诊。他们一起走出病房,回到贝特里医生的办公室。
  “您说他是三年半前被送进来的,当时他是什么样子?”亚兰蒂尔问道。
  贝特里医生沉默了一下:“他当时伤得很重,断了两根肋骨,全身小伤有十多处,还有很多没有痊愈的旧伤。在床上养了两个多月,才能勉强起身,而且不能行走。从被送来时起他就没说过话。”
  “那么说,您从没听到过他说话?”亚兰蒂尔问道。
  “确实没听到过。当他不愿意吃饭,或者要上厕所的时候,护士能看懂他的动作,但是他从不出声。”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一些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以及开关门的声音。医生解释道:“现在是晚餐的时间,护士们正在给病人送饭。”
  亚兰蒂尔撇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四点半。他沉思了一下,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能看一下李的晚餐是什么样的吗?”
  “当然可以,格恩医生。”贝特里医生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让伯莎把037号的餐盘先端到我这里。”他放下话筒。
  贝特里医生已经六十多岁了,三年多来,他对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和军部不断催问的状态十分厌倦,现在艾伯尔将军找来了一位如此年轻的医生,他虽然不太舒服,但仍觉得是件好事。因此当亚兰蒂尔说想更详细地了解治疗过程时,他走到房间里的一只铁柜前,掏出钥匙,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些文件夹。
  “这几年的诊治记录都在这里。”他希望早点完成交接工作。他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已经在想着爱琴海明媚的阳光。
  就在这时,办公室虚掩的门开了,一个护士端着餐盘走了进来,她四十多岁,非常地瘦,看上去和她端的餐点一样乏善可陈。
  “医生,您找我吗?”她问道。
  “把037号的餐点给格恩医生看一看。”
  亚兰蒂尔接过木质餐盘,里面盛着一些蒸沙丁鱼和烤青豆,一小块面包,还有一小杯白开水。其他人注视着他的动作,惊异地看见他拿起餐盘上的勺子,舀了一小块鱼肉放进自己口中,沙丁鱼完全淡而无味,他怀疑里面没有放任何调料。
  “好了,伯莎护士,您可以送过去了。”他把餐盘递回去,那个护士小心地看了一眼艾伯尔将军和贝特里医生,见他们都没有其他表示,便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陷入寂静,亚兰蒂尔看了看铁柜里那些文件夹,对艾伯尔将军说道:“我需要看所有这些诊疗记录,今天的时间显然不够,而我实在担心会耽误您太多的宝贵时间,所以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带一些回去看,才能尽快告诉您一些意见。”
  艾伯尔将军犹豫了一下,随即想起军部还保存着一份同样的记录,而这些记录对外人而言几乎毫无意义,就点了点头。
  亚兰蒂尔于是把所有的文件夹都拿出来,抱在手里,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医院。
  在回程的路上,将军看到亚兰蒂尔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并不急着说话,忍不住问道:“您看到了李的样子,我很想知道您此刻对他的病情的看法。”
  亚兰蒂尔把视线调转回来,微微一笑:“阁下,我正在考虑他的病情。他很安静,有自我行动的意识和需求,并不厌恶他人的触碰。当我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对声音有轻微反应。但是,贝特里医生说他有一定程度的厌食倾向,这是精神类病症比较重的标志,我需要查明他产生这一切症状的起因。根据目前的观察,他并不患有孤独症,也不是完全的自闭,让他恢复语言和思维能力是很有希望的。而我想请您告诉我,您需要我的治疗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或者说,达成什么样的目标?”
  艾伯尔将军考虑了一下,他很满意听到亚兰蒂尔说有很大希望,“李的记忆里藏有一个密码,我们需要他说出来,这关系到德国的国家利益。同时,他必须恢复正常的神智和行动能力,能够在公开场合配合我们的指示。”
  “您是说国家利益?”
  “是这样。您刚到柏林几天,或许还没有感觉到,事实上,”他不知不觉抬高了声音。“我们的国家从未如此充满凝聚力,每一股力量都正在汇入国家意志的洪流,这将震动整个世界。”
  “确实,每个人都已经向元首宣誓效忠。”亚兰蒂尔微笑着说。
  他的神色如此自然,以至于艾伯尔将军完全没有感到其中的讥讽,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说道:“为了对李的治疗,贝特里医生已经耗费了好几年,而军部不能再等这么久了,我希望您能考虑一下,全面接手这件事。”
  “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您的意思是,需要我放下其他事情尽快达到您说的目标?”
  “您想的完全正确。当然,军部会支付给您与之相配的酬劳,我想您并不缺钱,但是相信我,这仍然会令您心情愉快。”亚兰蒂尔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其时夕阳西沉,将柏林街道的树木和建筑物都染成一片金色,他不知为何想起了漂浮着雾霭的泰晤士河以及伦敦古老庄重的景色。
  “我会尽快给您答复。”他说道。
  


第4章 第四章
  
  当天晚上,亚兰蒂尔没有按照约定去剧院看戴芬的演出,他请花店给戴芬送去了一束香槟色的玫瑰,附上了一张表达歉意的卡片。而他本人则待在饭店的房间里,点了一份简单的晚餐,匆匆吃过就开始阅读李默梵的诊疗记录。
  关于李默梵的诊疗记录非常详细,每一页都写满了字,密密麻麻。
  从记录上来看,三年多来,李默梵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被换班的护士叫醒,七点钟早餐,十二点午餐,之后是两个小时的强制睡眠。从记录上来看,他服用的镇静类药物剂量相当大,入院时双腿不能行走,被诊断为营养缺乏性神经损伤,在三年多时间里缓慢好转,上个月起能够下地行走,但不能持久。治疗的方法乏善可陈,电击、音乐、各种各样通过对话进行的心理干预,李的情况始终稳定而毫无进展,从不说话,对医护人员态度冷漠排斥。
  十二点了,亚兰蒂尔揉了揉因为长时间阅读而有些发胀的眉心,合起手里的文件夹站了起来。他打开里间的衣橱,里面有一只上锁的小皮箱,他从衬衫口袋里取出钥匙,小心地将它打开。箱子里安静地躺着一个皮面的笔记本,他将它取出来,抚摸着已经有些陈旧的封面。
  此刻他脑海中出现的是白天刚去过的那间窄小单调的病房,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那么之前呢,他又想起了那个病人手臂上露出的伤疤,上面有圆形的凹陷,是用香烟头烫伤的,也有刀子的划痕,他暂时只能辨认出这两种。五年了,心中的那个声音并没有因为时间而远去:“亚兰,你将会有个弟弟,你一定会喜欢他。”
  亚兰蒂尔把笔记本翻开,本能地翻到其中一页。这是一本日记。
  5月13日  星期三
  这几年,我不知为什么开始讨厌春天,或许因为春天是心理疾病高发的季节,本来已经稳定好转的病人,很多到这时候就变得躁动,让我忙得不可开交。今天快下班的时候,治疗中心送来了一个病人,一个只有十二岁的中国男孩子,怀特医生毫不犹豫地让我负责,把他分到了我这里,我想是因为我也是中国人的缘故。这里很少有中国病人,我想他家境应该很不错,但我还是很吃惊,这个孩子看上去惨极了,身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伤痕,大部分还没有愈合,脸上因为殴打肿胀得厉害,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容貌。他的名字叫李默梵,我费了一点力气才弄清楚是哪三个字。送他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棕发女人,穿着讲究,长相在西方人里勉强算中上之姿,但不知为甚么,她给我一种俗艳的感觉,那双绿色的眼珠总是转来转去。她说自己叫克莱娜,是这个孩子的家庭教师。李默梵一直在昏睡,据说来之前被打了一针镇静剂。我发现他身上脏污得可怕,就让护士先给他擦洗换上病号服,量血压,做各种常规检查。
  在这个过程中,克莱娜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对我说话,拼命抱怨这个孩子给她带来了多少麻烦,而她又是多么好心地在帮助他,没有抛下他:“您想象不到他有多疯,他八岁就失去了母亲,他的父亲根本不懂得怎么给一个孩子成长需要的温暖,这个孩子早就疯了。我带着他在英国生活,他变得喜欢用刀片自残,喜欢把脸往墙上撞,不去上学,不肯吃饭,天天自己抠着喉咙逼迫自己呕吐,不肯出房间一步。他还喜欢用香烟头烫自己的胳膊,您能想象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我对她说,这样的情况应该及时通知孩子家里的亲人,我必须承认当时自己被她说得有些发晕。她听了又开始尖叫:“他不肯去医院,就要呆在屋子里,要我陪着他,天知道这么个孩子怎么会那么迷恋我。他根本不肯让我通知他父亲,或者家里任何一个亲戚,还自己写信大骂他们。他威胁我说,如果我敢通知他的家里人,他就自杀。”我尽量让自己耐心地忽略这位克莱娜女士那忽高忽低的尖利的声音,而去听她究竟说了什么。后来我发现她一边说一边在注意地看我的表情,她重视自己说话的效果远胜于关心那个昏睡的孩子。但她无休无止,开始倾诉她因此付出了多么大的爱心和牺牲,我不得不打断她:“我想我必须提醒您,作为医生,我有责任通知他的亲人,而您只是家庭教师,无法为他的病情负责。”她狠狠瞪了我一眼,显然非常生气我居然没有同情她,然后马上换了一种甜的发腻的语气,说:“您说得很对,我一定会慎重的考虑。我现在得回去为他收拾几件衣服送来,我非常关心他,您真的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她总算走了。
  我在医院呆到晚上九点钟,巡房用了一些时间,布莱恩太太突然想拉着我说话,她的强迫症还是很严重,每晚临睡都要跑五次以上的洗手间,才能放心躺下入睡。诺尔顿医生又过来找我讨论他那里一位病人的情况,看到我很忙的样子,就建议我转一个新病人到他那里去,由他来负责。我谢绝了,诺尔顿医生平时大多数时候都很傲慢,我不需要他的好心。离开的时候李默梵还在睡,护士给他又打了一针营养剂。
  我现在也要睡了,这真是忙乱的一天。
  5月14日星期四
  今天早上,当我到达住院部的时候,那个新来的小病人李默梵已经醒了,并且吃过一碗拌有煮鸡蛋的燕麦粥。他的两只手缠满绷带,所以不得不由护士喂食。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床上,穿着一身过大的病号服,看上去很可怜。我坐下来,试着开始和他说话,然而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不回答,只是用一双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李的脸依然肿胀得非常厉害,再加上裹着的纱布,我根本无法辨认他的表情。我开始时说英语,后来就改用了中文。按照克莱娜说过的话问他许多问题,是不是经常烦躁不安,为什么想伤害自己,是否想念家里的亲人,他都不回答,只是戒备地看着我。但是我发现,当我提到克莱娜的名字时,他的眼睛里明显充满了恐惧,整个人都更深地向被子里缩去。
  克莱娜下午又来到了医院,带来了一包衣服和一叠照片,照片上的李在用头撞墙,用刀子划自己的小腿,把香烟头按在自己的胳膊上,但在每一张上面他的脸都是肿的。“您可以看到,这孩子完全疯了,他的伤都来自自残。”她使劲把这些照片凑到我眼前。我确实吃了一惊,问她:“您为什么不阻止他,而是忙着拍照片呢?”她梗了一下,接着满脸气愤:“您太不通人情了,阻止他,他伤害我怎么办,我得首先保护自己。”
  我告诉她,她必须拍电报通知李的家人赶来,否则医院会代为通知。这时我听到克莱娜用德语骂了一句脏话,她可能以为我听不懂。然后她咕哝着说她会这么做。
  李默梵一整天都相当安静,吃饭正常,没有呕吐、抠喉或者自残的任何行为,我感到他和克莱娜所形容和展示的仿佛是两个人。只是他的沉默让我觉得他可能有自闭的倾向,还需要再观察两天。
  卡洛尔小姐今天出院了,她对我说:“林医生,我不会忘记您的帮助,我还会需要您的支持。”她的母亲已经答应不再逼她练习钢琴和芭蕾,她的焦虑大为减轻。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心结,却通常连自己都不知道症结在何处,就抑郁成病,离开现实,来到这座伦敦城中的医院。我确实做过这样的梦:自己在面对一条打满绳结的长绳,努力想解开上面每一个结。
  第二天早上,艾伯尔将军刚到军部就接到了亚兰蒂尔打来的电话:“将军,我正在阅读李的医疗记录。”
  “这很好,格恩医生,还有什么需要我提供帮助的事情吗?”
  “这正是我给您打电话的原因,阁下。您对我说过,需要李默梵经过有限时间的治疗之后,能够不仅说出一个密码,而且还要恢复理智,在公开场合里配合您的指示行动,我的理解对吗?”
  “完全正确,格恩医生。”
  “那么我恐怕不得不告诉您,贝特里医生提供的记录是不够的,那只是他被送到医院这三年半的具体情况,我需要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一切,越详细越好,三年多前甚至更久以前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相信您有这些资料,我希望您能提供给我。”
  他确实在美国呆了五年,这是美国式的直率,将军心想,他把德国的陆军军部还有情报机构当成什么了。他沉默着,但是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真的在考虑提供这些详细资料。
  “阁下,我知道您可能感到为难,并不是有意向我隐瞒,”他听到电话那边亚兰蒂尔的声音变得柔和下来,“但这确实是我为了开始工作不得不提出的请求。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是自然的一部分,自成规律。我想把坏了的钢琴修好,就得知道它哪里出了毛病,然后把断了的琴弦接好,把纠缠在一起的弦理顺,它才能重新开始演奏。”
  “您可否使用催眠术和李直接沟通,我是说,和他的潜意识?”将军试探性地问道。
  他听到电话那边的亚兰蒂尔笑了起来,“这恐怕行不通,阁下。吐真剂不能取代病人的倾诉,催眠术在现阶段还不宜使用,请您帮助我,我们得迈出第一步。”贝特里医生三年前进行了一些询问,得到军部含糊其辞的回答,那个老医生深怕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里。而李默梵过去的经历还牵涉到情报部门,希姆莱很可能会制造障碍或者伺机插手。艾伯尔将军沉思着,但是他这次确实对亚兰蒂尔寄予希望,他想看到他的真本事,因此虽然略有踌躇,他还是允诺道:“我会尽快给您提供更多的资料。”
  艾伯尔将军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两天后,亚兰蒂尔接到来自军部的电话,李默梵的相关档案已经被送到了他所住的精神病院,并且在那里为亚兰蒂尔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他将暂时以外聘医师的身份出入那里,直到他对李默梵的病情有了成熟的治疗方案。
  随后,一个装有出入证件的大信封被送到了饭店给他签收,里面说明,每天早上十点和下午五点,军部派车送他到医院以及从医院返回饭店。
  亚兰蒂尔对这一切欣然接受,同时有点遗憾地表示,他的诊所看来暂时只能搁浅了。当他拿着进出医院的通行证回到饭店的套房时,想起了老师丹尼斯·克里斯托夫的话:“格恩,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不能着急,你必须锻炼你的天赋,增加阅历。还有,选择最好的时机进入,德国的高层势力不容小觑。”他安排他到各种机构和场合,医院、疗养院、监狱、军营、警局、孤儿院;接触各种病历,最普通的,最典型的,最奇特的,孤独症、强迫症、情感障碍、精神分裂、自闭症、失语症、情感缺失,当然,还有许多别的准备,五年来他马不停蹄,直到如今。
  米特格尔精神病院的护士们最近在上班时间多了一些乐趣,医院里新来的外聘医师年轻而迷人,上班时总是带不少精美的点心分给她们。年轻的护士们开始互相竞争,看谁能最先得到他的约会邀请。然而令她们有点失望的是,这位格恩医生大多数时间在独自阅读病历,或者是和胖胖的老医生贝特里谈话,和他说话最多的是看护037号的护士伯莎,她已经四十多岁了。
  亚兰蒂尔有几次单独到李默梵的病房里,试着和他说话。李默梵冷漠地看着他,无动于衷。“来,让我扶着你走两步。你能走了,我很高兴。”亚兰蒂尔柔声对他说道,小心地扶着他的肩膀引导他站起来,“你还可以站得更直,让我看看。你的个子没有我高,但是这个高度已经很不错了。”
  李被他扶着在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就挣扎着坐回床上不肯再动了。
  “这样还不够,你需要多活动。来,我们再走一次。”他开始诱哄他,“试试看,不要弯腰扶着床,扶住我的胳膊,相信我不会放开你,不会让你摔倒。我知道你不相信那些人,不用理他们,相信我就行。”
  这次他们在窄小的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李默梵开始不安,努力朝床的方向移动,直到扶住那张铁架子单人床,不肯再离开,并且马上挣脱了亚兰蒂尔的手。亚兰蒂尔没有勉强他,也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想道,贝特里医生这三年来大概过着相当挫败的日子,李明明能听到别人说的话,有一些正常的反应,但就是没有好转,拒绝交流,让人心存希望却无法达到目的。但是想让艾伯尔将军这样的外行了解到其中的难处几乎同样不易。究竟是那些人对李的折磨造成了这种后果,还是他的沉默不配合招来了更多的折磨呢?从记录上来看,这似乎是同时发生的,双方都陷入了一场恶性循环。他不愿意再想下去,那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其中的恶毒与冷酷难以言述。他对李默梵说:“这是给你的。”他往他的手心里放了两块包着精美糖纸的软糖,“你喜欢橘子和柠檬口味,对吗?”李默梵看着手里的糖,抬起头凝视着他,然后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亚兰蒂尔拿起了那块橘子口味的糖,为他剥开糖纸,说道:“我会再来看你。”他慢慢站起身走出房间。
  


第5章 第五章
  
  5月16日  星期六
  昨天真的累坏了,没有写日记。道森太太拒绝吃药,大喊大叫说吃药是对她的迫害,她吃的药比饭还多。她很胖,喊叫的时候中气十足,声振屋瓦。埃德温娜护士长指挥几个人给她捆上了束缚带,结果她喊的更凶了,闹着要见我,要给警察局打电话。我只好过去看看。
  当时我正在想办法让李说话,他在医院过了两个晚上以后,似乎稳定了一些,开始会对护士说谢谢,以及要水喝。照顾他的护士德拉说,他似乎很喜欢水果,吃饭会剩下一些,但却主动要求吃更多的水果。于是我下午买了一小包水果软糖去逗他,他喜欢橘子味和柠檬味的,把这两种口味都挑着吃掉了。但是当我和他谈起克莱娜,问他为什么会自残的时候,他的状态马上变得不正常,他低声说,他累了,想睡觉,眼神里又流露出那种戒备并恐惧的情绪。我告诉他,医院将尽快让他的家人赶来看他。这句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他,他开始激动,大叫着说他不要见他的父亲,希望他的父亲待在北平,不要到这里来。我安慰他说,这里是封闭的,如果他不想见,可以不用见面,他怔了一下,但情绪并没有就此变得平稳,仍然不停地说不要通知他的父亲。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让他平静下来,告诉他我会尽力帮助他,不用害怕。
  克莱娜今天又来了,她对我说,已经拍电报通知了李的亲人,但是他的父亲很忙,大概要下周才能飞到伦敦。然后她提出想见见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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