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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连环-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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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庸


第 一 章 英雄气短

清晨,薄薄的雾,挂满林梢。

括苍山麓的飞云禅寺中,梵唱初歇,早课方罢。

寺侧一片茂密的紫竹林旁,有一栋依山而建的客房,客房不大,但雕栏曲廊,十分精致,房中设着一榻一几,桌上残烛将尽,流了一桌烛油,一个身着蓝色儒衫的少年,正痴痴地立在窗前。

那少年大约有二十一二岁,一双朗目清澈如水,两道剑眉斜飞人鬓,丰神俊逸,意态轩昂,然而,在他那英俊的眉宇间,却似被一层深重的愁容所掩,显得有满腹难以排遣的心事。

窗外万竿修篁,凝露如珠,微风过处,洒落满地碎玉。那少年木立窗前,低头抚摸着一柄蓝穗长剑,口里喃喃呓语般道:“人生如朝雾,旦夕化云烟,大丈夫咤叱风云,竟不能保妻子”…唉!这人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正叹息间,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咳,接着是轻微的扣门之声。

少年头也没回,只淡淡应道:“请进来!”

门扉“呀”地推开,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和尚含笑而人,当他目光一闪,发现小床上仍然叠得整整齐齐的枕褥时,面上笑容突然消失,关切地道:“施主又是一夜没有合眼?”

那蓝衣少年缓缓转过身子,勉强挤出了一抹苦笑,低声道:“我……我没有办法入睡……大师请坐吧!”

老和尚霜眉一连皱了几次,双手合十,在小床前坐下,注目又道:“施主苦思了三天三夜,难道还没有彻悟因果?”

蓝衣少年痛苦地摇头道:“不!我已经大彻大悟了……这个人世,尽是阴险、狡诈,勾心斗角,弱肉强食,人与人之间,没有道义,全凭利害……”

他似乎发觉自己说得太激动了些,语声微顿,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又道:“大师,我没有其他抉择,只求大师答应为我剃去三千烦恼丝,让我早早离开那纷扰的红尘,宁愿青灯木鱼,了此余生。”

老和尚默然片刻,无限怜惜地点点头道:“不错,世态炎凉,人心阴诈,这都是不待争辩的事实,但施主年纪轻轻,正值英发有为的时候,既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又有一个声名显赫的家世,怎能如此愤世嫉俗,颓堕自甘……”

蓝衣少年连连摇头,抢着道:“不!不!我的家已经毁了,我没有家,在这世上,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老和尚轻轻叹了一口气,宛转道:“东庄西堡南谷北宫,号称武林四大世家,施主克继今尊雄风,年前四剑会黄山,一战名扬字内,这份殊荣隆誉,得来匪易,武林同道正寄予无限期望,施主若为了儿女私情和些许挫折,便削发适世,岂不愧对天下么?”

蓝衣少年紧握着长剑,沉痛地说道:“声名!声名!人生短短数十年,尽被那空虚无聊的‘名’字所误,为了沽名钓誉,弄得家破人亡,连妻子都不能保全,我恨透了那个虚妄的字眼,……那像是一场可怖可耻的梦!如今,梦已经醒了……”

老和尚颔首叹息道:“这也难怪施主,听说施主的夫人,乃是当世有名才女,琴、棋、书、画俱所擅精,少年夫妻,女貌郎才,想不到新婚燕尔,鸳鸯便遭折翼,也确实叫人心酸……”

少年虎目含泪,吞声道:“她温婉、贤淑、善良,虽然不是武林中人,结婚以来,却从来没有违拗过我,新婚半载,我不是为名争逐,便是驰马吟啸,冷落闺帷,她也没有半句怨言,只有这次太湖西洞庭山之会,她好像早有预感,竟苦苦劝阻不让我赴会,可笑我当时还自命英雄,良言逆耳,单人只剑,毅然离家……等到血战败北,落得一身重伤回去,一切都变了样子,家已毁了…”

老和尚宽慰道:“施主少年得志,威震武林,为了逐胜江湖,以致冷落闺帷,这也是情非得已的事,可惜夫人太烈性了些。”

蓝衣少年哽咽道:“这不能怪她烈性,只怪我一意追求虚名,疏忽了一个女孩子最起码的愿望,她们未必期盼丈夫名扬四海,却愿夫妻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可怜她仰药自尽时,已有三个多月身孕…、一尸二命,这就是我争强好胜的报偿……”

他越说越激动,一按剑柄卡簧,龙吟一声,抽出了长剑,屈指轻弹剑身,眼中热泪已纷纷而落,瞑目仰天长叹,哺前又道:“青锋溅血,残杀无休。假如没有这一身出类拔革的武功,又何至落到这般凄惨境地,噩梦虽觉,悔恨已迟,现在,虚名在哪儿?勋业又在哪儿?”

语声甫落,一抖手臂,寒光疾闪,手中长剑忽然电掣般脱手向窗外掷了出去,笔直射中三丈外一块大石,剑身竟然没人石中大半。

蓝衣少年带泪狂笑道:“这就是卧龙庄名震天下的‘驳剑神功’,这就是名!哈!哈!

哈……”

老和尚脸色顿变,拂袖长身而起,左腕疾探,一把向蓝衣少然消失,关切地道:“施主又是一夜没有合眼?”

那蓝衣少年缓缓转过身子,勉强挤出了一抹苦笑,低声道:“我……我没有办法入睡……大师请坐吧!”

老和尚霜眉一连皱了几次,双手合十,在小床前坐下,注目又道:“施主苦思了三天三夜,难道还没有彻悟因果?”

蓝衣少年痛苦地摇头道:“不!我已经大彻大悟了……这个人世,尽是阴险、狡诈,勾心斗角,弱肉强食,人与人之间,没有道义,全凭利害……”

他似乎发觉自己说得太激动了些,语声微顿,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又道:“大师,我没有其他抉择,只求大师答应为我剃去三千烦恼丝,让我早早离开那纷扰的红尘,宁愿青灯木鱼,了此余生。”

老和尚默然片刻,无限怜惜地点点头道:“不错,世态炎凉,人心阴诈,这都是不待争辩的事实,但施主年纪轻轻,正值英发有为的时候,既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又有一个声名显赫的家世,怎能如此愤世嫉俗,颓堕自甘……”

蓝衣少年连连摇头,抢着道:“不!不!我的家已经毁了,我没有家,在这世上,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老和尚轻轻叹了一口气,宛转道:“东庄西堡南谷北宫,号称武林四大世家,施主克继今尊雄风,年前四剑会黄山,一战名扬字内,这份殊荣隆誉,得来匪易,武林同道正寄予无限期望,施主若为了儿女私情和些许挫折,便削发适世,岂不愧对天下么?”

蓝衣少年紧握着长剑,沉痛地说道:“声名!声名!人生短短数十年,尽被那空虚无聊的‘名’字所误,为了沽名钓誉,弄得家破人亡,连妻子都不能保全,我恨透了那个虚妄的字眼,……那像是一场可怖可耻的梦!如今,梦已经醒了……”

老和尚颔首叹息道:“这也难怪施主,听说施主的夫人,乃是当世有名才女,琴、棋、书、画俱所擅精,少年夫妻,女貌郎才,想不到新婚燕尔,鸳鸯便遭折翼,也确实叫人心酸……”

少年虎目含泪,吞声道:“她温婉、贤淑、善良,虽然不是武林中人,结婚以来,却从来没有违拗过我,新婚半载,我不是为名争逐,便是驰马吟啸,冷落闺帷,她也没有半句怨言,只有这次太湖西洞庭山之会,她好像早有预感,竟苦苦劝阻不让我赴会,可笑我当时还自命英雄,良言逆耳,单人只剑,毅然离家……等到血战败北,落得一身重伤回去,一切都变了样子,家已毁了…”

老和尚宽慰道:“施主少年得志,威震武林,为了逐胜江湖,以致冷落闺帷,这也是情非得已的事,可惜夫人太烈性了些。”

蓝衣少年哽咽道:“这不能怪她烈性,只怪我一意追求虚名,疏忽了一个女孩子最起码的愿望,她们未必期盼丈夫名扬四海,却愿夫妻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可怜她仰药自尽时,已有三个多月身孕…、一尸二命,这就是我争强好胜的报偿……”

他越说越激动,一按剑柄卡簧,龙吟一声,抽出了长剑,屈指轻弹剑身,眼中热泪已纷纷而落,瞑目仰天长叹,哺前又道:“青锋溅血,残杀无休。假如没有这一身出类拔革的武功,又何至落到这般凄惨境地,噩梦虽觉,悔恨已迟,现在,虚名在哪儿?勋业又在哪儿?”

语声甫落,一抖手臂,寒光疾闪,手中长剑忽然电掣般脱手向窗外掷了出去,笔直射中三丈外一块大石,剑身竟然没人石中大半。

蓝衣少年带泪狂笑道:“这就是卧龙庄名震天下的‘驳剑神功’,这就是名!哈!哈!

哈……”

老和尚脸色顿变,拂袖长身而起,左腕疾探,一把向蓝衣少松挽了个云发,衬托得清丽绝俗,风姿嫣然,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住左右闪动,莲步款款,直向大殿行来。

迎面阻路僧人虽众,那白衣女郎却视若无睹,似乎毫不在意,步履移动间,仍然那么婷婷有致,婀娜从容,近百名僧人,被她威仪所慑,竟不知不觉连连退后。

转瞬退到殿前石阶下,群僧忍不住同声吆喝道:“女擅越再不止步,休怪贫僧等要无礼了!”

白衣女郎螓首一扬,眼中闪射出一抹冷峻的笑意:“就凭你们,未必便拦得住我!”口里说着,脚下仍然未停。

群僧一声怒叱,迎面十余柄戒刀呛嘟出鞘,刀光耀眼,疾向女郎卷去。

那白衣女郎鼻中轻轻冷哼了一声,披风一展,两只纤纤素手已闪电般探出,只见她玉腕柔若无骨,指挽兰花,伸缩之间,连弹数次,迎面十余名僧人竟如被电掣,当当当,戒刀一齐脱手堕地,各自捧着手腕,踉跄疾退。

群僧惊叱声中,白衣女郎双掌遽收,怡然抖一抖披风,人已穿过重围,到了殿阶之上。

老和尚冷眼瞥见那白衣女郎披风展动之际,里面紧身衣胸襟上,赫然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五色彩燕,心头一震,慌忙闪身而出,合十笑道:“阿弥陀佛,女檀越好精纯的‘弹指飞星’手法,想必是来自燕京天寿宫吧?”

那白衣女郎闻声侧目,仿佛微感一怔,明眸连闪,反问道:“大师父法号是——”

老和尚躬身道:“老衲凌镜,秃为本寺住持,六年之前,曾与天寿宫宫主欧阳施主有过一面之缘。”

白衣女郎“哦”了一声,眸子里神色才略见缓和,嫣然道:“你认识我爹?”

老和尚合掌深深一礼,道:“仰慕已久了。”

白衣女郎黛眉轻扬,接口道:“那再好不过,我有一件事,正要问问大师父……听说金陵卧龙庄桑琼公子,现在在寺中?”

老和尚精目一亮,点点头道:“不错……”

那白衣女郎抢着道:“听说他要削发出家?”

老和尚又点了点头道:“不错……”

白衣女郎又截口急问:“大师父答应他了吗?”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凌镜大师几乎来不及回答,这时才能从容淡淡一笑道:“佛门虽然广大,却不是轻易进得来的,桑公子一代奇侠,来此三日,皈依意志颇坚,但老袖却还没有答应为他剃渡……”

那白衣女郎听了这话,如释重负,长长吁了一口气,眉宇间顿时涌现出一抹笑容,说道:“这么说,我来得还不算晚,他现在什么地方?大师父快带我去见见他。”说着,举步便待向殿中走入。

“且慢!”

凌镜大师倒跨一步,冷冷将她拦住,正色道:“女檀越此时不能见他…”

“为什么?”

“桑公子在半个时辰之前,一时激动,自点心脉,破散了一身真气,此时正在……”

一那白衣女郎神色遽变,莲足一探,猛可欺身上前,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把扣住了凌镜大师腕脉,激声道:“你说什么?他…··他……”’凌镜大师目射异光,但却平静地答道:“老纳是说,桑公子一时激动,业已自点心脉,破散真气,失去了一身内功。”

白衣女郎深深一震,一双晶莹澄澈的秀眸,灼灼逼视在老和尚脸上,就像要看穿他的内心,以证这话是真是假?

老和尚神闲气定,一派肃穆,显而易见,所言决非虚词。

她由惊而惧,由惧而悲,秀眸中热泪转动,直欲夺眶而出,但她不愧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唤首一昂,闪闪泪光,竟被她硬生生忍了回去,松手退开三步,仰面说道:“无论如何,我要见他一面,我不辞千里赶来,虽然晚了一步,但是……”

说到这里,嗓音已有些硬咽,她顿了顿,神色突然变得出奇冷峻,耸耸眉,又道:“佛门慈悲,与人方便,大师父又跟我爹相识,想来不会见拒吧?”

凌镜大师暗暗皱眉,道:“桑公子此时意冷心灰,任何情绪上的激动,对他都有害无益,何况——”

白衣女郎截口道:“不!我一定要见见他,那怕只是暗中望他一眼也好。”

凌镜大师沉吟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既然女檀越立意要见他一面,必须答应老油一个条件,桑公子才服了药,这时正昏睡未醒,探望则可,却不能惊扰了他。”

白衣女郎点点头:“我答应不惊动他就是了。”

凌镜大师挥了挥手,示意殿前惊凛相顾的二代僧人散去,然后转身带路,绕侧殿,穿曲廊,不多久,来到客房门外。

那小沙弥仍然守候在房门口,一见方丈,慌忙垂手肃立。

凌镜大师轻声问:“醒过了吗?”

小沙弥摇头道:“没有,弟子一直守候在这儿,房里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凌镜大师回头又对白衣女郎叮咛道:“他真气散破,身体虚弱,老油已用少林至宝‘大檀丹’替他护住心脉,又以本身真气,为他打通全身经脉,才使他安睡片刻,女檀越务必轻声,不要惊醒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推开了房门。

白衣女郎好像迫不及待,房门才开了一缝,便连忙侧身而人。

小榻之上,一被隆然,那来自金陵卧龙庄的蓝衣少年桑琼,双目紧闭,仰面躺在榻上,呼吸细微,面泛淡金,正陷昏睡中。

白衣女郎伸出颤抖的手,似要试试他的鼻息额温,但才伸到半途,又不期缩了回来,凝目注视有顷,那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籁籁而落。

只见她泪如滚珠,嘴角牵动,仿佛在呢前些什么,却又听不见半丝声音。

默默啜泣良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叹息,凌镜大师充满关注地说道:“世事多悲苦,女檀越不要太伤感了。”

白衣女郎闻言一惊,唤首微扬,立刻整容止悲,重又恢复了先前的冷傲神态,缓声问道:“大师父刚才说给他服过什么丹药?”

“少林珍宝‘大檀丹’。”

“哦——那东西有效吗?”

凌镜大师一怔,道:“大檀丹是武林至宝,功能起死回生,专抬各种内伤,名列举世三大奇药之一,老袖仅有的一粒,还是七年前承少林方丈慧慈大法师相赠,女檀越不要小觑了它。”

白衣女郎眼中一亮,道:“这有何难,我马上到少林寺去,再要它十粒二十粒来。”

凌镜大师苦笑道:“女擅越想得太简单了.少林大檀丹奇珍灵物,普天下共仅五粒,武林人物梦寐以求.连一见尚且不易.何况求取,而且就算女檀越能一次将其余四粒灵丹一并取来.对桑公子也没有多大益处。”

白衣女郎骇然道:“您是说.纵有大增丹.也不能使他恢复散破的真气了?”

凌镜大师道:“心脉阻塞,真气散破,岂是单靠药物所能恢复,不过,老衲自信投药及时,已经替他护住内腑,如果淤血不反流,百日之内,还来得及另设他法……”

白衣女郎脱口道:“什么方法?大师父您快说,只要能使他恢复武功,任什么困难,我也能克服。”

凌镜大师长叹道:“欲疗心疾,必须心药,他此时心中已被烦恼壅塞,纵有绝世灵丹,也无法立奏功效,要想使他恢复失去的武功,第一先得消除他心灵中的积郁,令他重起生趣,不再厌世颓唐,生机活泼,然后以千年‘冰蚕’之蛹三枚,煎汤饮服,续接心脉,再请三位修为一甲子以上内家高手,合力打通他闭塞的真气,才能有望……”

白衣女郎岔口问道:“冰蚕是什么东西呢?”

凌镜大师道:“老钠亦只耳闻其名,听说冰蚕身长七寸,黑色,有鳞,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茧长一尺,色作五彩,如果抽丝织为文锦,人水不儒,人火不燎。医书上说:“唐尧之世,海人曾献冰蚕,尧以为精微。不过,这都是书本上的记载,真正的冰蚕,老衲也没有见过。”

白衣女郎黛眉频皱,道:“照这么说,只怕踏遍天涯海角,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了?”

凌镜大师苦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话虽是这般说,百日之期不过一瞬,这就要看他的福缘如何了……”

正说着,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接着,是“砰”然重物坠地之声。

凌镜大师语声顿住,神色微变,僧袍一拂,人已闪电般冲出房外……

门外曲廊上,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那小沙弥四脚朝天直挺挺躺在地上,张口瞪口,满脸惊怖之色,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那白衣女郎紧跟着也奔出房来,诧问道:“咦!这是什么人干的?”伸手便欲替小沙弥解穴。

“且慢!”

凌镜大师摇摇手,仰身一个“倒翻云”,凌空掠登房顶,凝目四望,全寺宁静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何异状。

老和尚霜眉紧皱,暗暗嘀咕,重又飘落地面,这才亲自解开小沙弥的穴道。

小沙弥穴道一解,立即用手指着房顶,连声叫道:“有鬼!有鬼!”

凌镜大师沉声叱道:“光天化日,有什么鬼!不许胡闹,快把见到的详细说出来。”

那小沙弥咽了一口唾沫,呐呐道:“回方丈,弟子的确看见一个鬼,只有身子,没有脑袋,混身像个肉球,从房顶上直滚下来……”

白衣女郎心里一阵发毛,截口道:“你为什么不叫喊呢?”

小沙弥道:“弟子正要叫,那肉球突然隔空向我一点,便叫不出声了。”

白衣女郎回顾道:“大师父,贵寺常有这种怪异的事发生吗?”

凌镜大师摇头道:“寒寺地处荒山,向极平静……”

语方至此,突然心中一动,猛可住口,身形疾旋,如飞般扑进了客房。

他一脚跨进房中,扫目一瞥,不觉呆住了。

就在这一转瞬工夫,小床上空空如也,那蓝衣少年桑琼,业已不知去向。

白衣女郎紧随人房,失声惊呼,秀图偶掠,见临院窗槛正无风自动,忙不迭闪身直扑窗下,罗袖一挥,一掌震飞了窗门,举目张望,旷野中林木萧萧,何曾有一丝人影?

她又急又怒,一顿莲足,便待穿窗追出,凌镜大师却喟然道:“女檀越不必追了,来人于光天化日之下,近在咫尺,从容带人脱走,这份功力,远在咱们之上,不是老袖说句泄气话,追去也是徒然!”

白衣女郎重重哼了一声,道:“他就是三头六臂,我也放不过他。”

说着,一振披风,人如素蝶,飞身掠到院中。

当她刚要二次腾身掠起,忽然一眼瞥见那柄插在大石中的长剑,不禁一顿身形,诧问道:“这是谁的?”

凌镜大师道:“那是桑公子在真气未散之前,一时激动,掷入石中的,同时,他也就是用剑鞘点破自己真气……”

白衣女郎纤手一挽,拔起长剑,俯首摩挲着剑身,神情黯然地道:“这柄剑我带走了,如果追得上他,百日之内,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寻到千年冰蚕蛹,使他……”语声一哽而住,扬了扬手,头也不回,曳空径去。

凌镜大师隔窗兀立,木然许久,不禁迷惑地道:“奇怪!奇怪!桑公子因爱妻故世,看破红尘,立意削发出家,这件事,跟燕京天寿宫又有什么关系呢?”

口口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桑琼从朦胧中醒转过来,发觉自己竟躺在一间雅静华丽的卧室中,身上覆着锦被,床前垂着罗帐,厚褥软枕,全不似飞云禅寺那间简陋的客房。

他揉揉眼睛,撑起身来,惊异地撩开帐子,环顾室内,几疑身在梦中。

这间卧室,收拾得纤尘不染,床头小几上,搭着自己那套蓝色儒衫,靠窗是一张书桌,桌傍矮木架上放着水盆盥洗用具,窗口被一幅厚厚窗帘遮住,是以光线略嫌暗淡。

从用具陈设看来,这儿如非巨室内宅,至少也是一家豪华的客栈,自己分明在括苍山麓飞云寺要求剃渡,怎会忽然又到这地方来了呢?

他怀着满腹惊疑披风下床,拉开窗帘,一缕阳光遽射进来,使他双目一花,眼中金星乱闪,连忙扭开头去。

于是,他才记起自己此时真气已散,从此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俗人,竟连稍强的亮光也承受不住了。

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怅立窗前,他心中有着无限凄凉和落寞,一个练武的人,突然失去了内功,就像一个贪恋生命的人丧失了生机,自今以后,所谓人生,对他已经是多余的了,他还年青,未来的岁月正长,削发遁世既不可得,今后应该怎样打发那数不清的日落黄昏呢?

正自冥思感伤,房门忽被轻轻推开,一个店伙模样的汉子走了进来,那汉子一见桑琼立刻堆下满脸笑容,哈腰问道:“公子您醒啦?小的已经来看过四五次了,贵管家说公子午刻左右会醒,可不正被他料中了,现在午刻才到呢……”

桑琼被他弄得如坠五里雾中,纳罕道:“管家?我的管家?”

那店伙笑道:“是啊,公子感染了风寒,贵体不适,多亏贵管家忠心,急急把公子送到小号来,又亲自配了药,给公子治病……”

桑琼越加不解,拦住他的话头问:“慢一些,你先告诉我,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

店伙陪笑道:“小号名叫悦来居,是合肥城中第一家老字号。”

“合肥?”

桑琼骇然一惊,暗忖道:合肥和括苍山,一在皖境,一在浙东,相距何止千里,难道我是飞来的?

他连忙定了定神,又问:“你说我那管家,到底是怎生模样一个人,他现在哪儿?”

店伙愕然反问道:“怎么?公子一场病,竟将自己管家的面貌也忘记了?”

桑琼忙笑道:“啊!不是,皆因我染病的时候,只是孤身一人,并没有带着仆人,却不知怎会被人送来此地,或许那送我来的,是我的朋友,并不是管家……”

店伙恍然一哦,接着,大拇指向上一翘,裂开嘴笑道:“说起贵管家,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侍主忠心耿耿,待人又和气体恤,才落店,就寄存了三百两银子在小号柜上,另外又赏了咱们二十两碎银,不愧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叫人好生钦敬……”

桑琼岔口道:“我只问他生作什么模样?”

店伙口沫横飞,滔滔不绝道:“个子矮矮胖胖的,五十多岁年纪,颔下稀稀有些胡须,红光满面,一派福像,公子,这决错不了的,他一进店门,自己就说过了,他姓李,公子姓罗,府上是杭州府望族,要往开封府探亲,途经本地,不慎感染了风寒桑琼越听越糊涂,忙以截住他的话头,道:“现在他人呢?”

店伙笑道:“他晨间有事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啊!公子不提起,小的险些忘了,李管事临去时,曾留下一付药方,并且交待小的,要是公子醒了他还没回来,就由小的先把药方面交公子,照方配药,病势就不碍了。您瞧,小的有多胡涂。”

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套,双手递了过来,一面又追笑道:“公子还没盥漱吧?水凉了,小的去替您换一盆热水来。”

桑琼接过信套,不禁满腹疑云,挥手道:“不用了,烦你去准备些点心,我有些饿了。”

那店伙连声应喏,轻轻走出房门,躬身而去。

桑琼反复看那信套上并无一个字,缄口却是密封的,心中更加惊疑不已,暗想那矮矮胖胖的家伙,不知是何企图?世上冒名之人尽多,倒从未听说自充别人仆奴,并且替人把姓氏也换了的道理。

又疑又奇,拆开了信套,其中却是一张素笺。

他展笺细读,不觉气往上冲,原来笺上并非什么药方,而是四句打油诗,诗曰:

“些许挫折些许愁,便视红尘不堪留;

世间英雄皆如是,满街满巷尽光头。”

笺上既无上下款,也没有年月日期,但诗中含意,一目了然,根本是在讥讽桑琼经不起挫折,熬不住打击,稍不如意,便想出家当和尚。

桑琼气得三把两把,就将那首打油诗扯得粉碎,独自坐在桌前发闷,过了一会,渐渐又觉得这件事大有蹊跷,如果那自称“李管事”的矮胖老人意在嘲讽,大可在飞云寺客房留下打油诗就行了,又何必跋涉千里,费了偌大气力,把自己送到合肥来呢?

再说,矮老人诗中语气,对自己身世遭遇,必然知之甚捻,他为什么又告诉店家,假称姓罗,并且编造谎话,说是杭州府的世家公子呢?

桑琼反复思索,前后印证,疑云更浓,忙又把扯碎的诗笺,重新拼凑起来,一字一句,仔细观察推敲,谁知白耗了许多精力,笔迹字体,纯然陌生,纸张质料,也只是普通笺函,毫无特殊之处。

不过,他不难推断那矮老人必是武林人物,对他可能并无恶意;而且,这位“李管事”,八成不会再回悦来居了。

想到这里,反倒心中舒坦了不少,既然人家并无恶意,自然犯不上再生无谓的气;其次,他既然不会再回来,自己也不必尽呆在这里了。

心意一决,店伙正好送来点心,桑琼用罢,立刻吩咐结账。

那店伙倒吃了一惊,愕然道:“公子不等李管事回来了么?”

桑琼摇头道:“他另有要紧事,已经先走了。”

跨出悦来居的大门,时才午刻方尽,街上行人如织,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其中更有些劲装疾服的武林人物,扬鞭策马,穿过人群,匆匆向北而去。

桑琼虽然置身闹市,心里仍旧有一种孤单冷落之感,他漫无目的随着人潮移动,只觉这滚滚红尘,是那么的惹人厌恶,这许多人终日来来往往,直似无头苍蝇,奔逐钻营,为的是什么?

想着想着,越加烦躁,见道旁有条僻静小巷,便转了进去,谁知才转过巷口,冷不防却跟迎面一人撞了个满怀。

桑琼内功丧失,眼力大非昔比,及待惊觉,已经闪避不及,一时拿桩不稳,直被撞得踉跄连退六七步,脚下一虚,仰面摔倒地上,定神一看,那撞他的原来是个富贾模样的大胖子。

那胖子年已半百,一脸油光,浑身锦衣,腆着鼓胀如孕妇的大肚皮,秋凉天气,手里却摇着一把蒲扇,正眯着细眼向桑琼上下打量,并不表示歉意,只嗤嗤笑道:“小伙子,怎地这么不结实?一撞三筋头,真像个娘儿们了。”

桑琼挣扎着爬起来,怒目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撞了别人,还好像十分自在得意似的?”

胖子笑道:“彼此都在转角口,看不清楚,怎见得便是我先撞了你?”

桑琼见他竟然强辞夺理,一股无名怒火,上冲脑门,当时便待发作,但转念一想:唉!

罢了!我烦恼还嫌不够么?滔滔浊世,不讲理的事情太多了,我既连人生都已看破了,又何必跟别人生这种闲气。

心念及此,怒气全消,拂了拂身上尘土,低头欲行,那胖子却大肚子一挺,横身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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