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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惊春-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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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儿干什么?”苏小山惊疑,“宫主,你不会又抛下我吧——”

说是去云山寺,其实不然。绕过寺庙另有一条下山的路。沿路走左转,可见青竹精舍掩映在苍苍山间,安然如红尘之外的仙居。近三年前,苏简就是在这里与华商打过一场,那时候,华商眼里有波澜壮阔的愤怒,咬牙厉声:“你不如问问自己,问问萧家人,到底做出了什么好事?!”

这样的苛责来得太过莫名。苏简与萧家从来誓不两立,又怎会与之为伍?不过,当时的他也并无精力去弄清事实,满心满眼全是怒气,气那则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的流言——流云庄的三小姐,跟江南神医华商私逃了。

夜深沉,月牙爬上中天,明晃得摇摇欲坠。苏简立在丈尺开外,望着那个精舍,忽然想弄明白这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月出东山,清清冷冷得格外喜人。穆情不知道苏简会来,她推门而出,只为看一眼月色,却不禁看到清俊如月的人。她讶异得手心都出了汗,问道:“你怎么来了?”

仿佛直到这时,才慢慢有酒意上头,醉的是人,微醺的是往事。苏简想起三年前,于是没头没尾地答:“那时候,我到处找你。”

“我知道。”穆情别过脸,轻声说。

“为什么,不见我?”

“苏简,不要问了。”

可是苏简却笑得惘然。淡泊随和如穆情,到底要下怎样的决心,才会对一个人避而不见?这样的困惑在心里蛰伏了太久,久到长出刺,他艰难地问:“你就……这么恨我?”

三个月的和睦相处忽然化成飞灰。时间仿佛回到三年前的残忍,三年前的诀别。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伤害,时间的再绵长也抹不去它的印痕。

可是,三年后终究不是三年前了。华商从精舍里走出来,将披风披在穆情肩头,然后对苏简笑道:“苏公子,不进来坐?”

苏简的目光有一瞬间的空洞。心中突生的荒芜感,像是戎马倥偬后,转身看见昔日杀伐的疆场早已长满荒草。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慢慢转身走了。

除了第一次相遇,穆情很少在苏简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如此无害,简单到落寞,就像被抛弃的孩子。她觉得很难过,尽管表面依旧波澜不惊。

“你觉得,我和他像吗?”苏简离开许久之后,华商忽然问。

穆情不答。

“我一直以为我比他好。桓公子的传人,他算半个,我却是嫡传。他暮雪七式练到第六式便裹足不前,我却练到了第七式。他半生颠簸,被仇恨禁锢,而我逍遥自在,随心而动。但是我有一样不及他。”华商转过身,定定地看向穆情,“我从来不能左右你的情绪。”

其实华商与苏简的相像之处,又何止于此。同是温润清雅的人,同是心机似海的人,同是天纵奇才,同有铮铮傲骨。只是,苏简真的及不上华商,不如他的旷达,他的随性。苏简总是拘泥于一段无法忘却的过往,从而令自己变得时而乖张时而冷漠,伤人伤己。

只不过,这个世间对好与次的划分,从来不是泾渭分明。以俗世的条条框框来推断一个人在情义上的抉择,实在乏善可陈。

因此,当穆情拉扯出那桩泛黄的往事,还假以辞令地搪塞“是我亏欠他”时,华商突然就愤怒难当——

“你欠他什么?”他冷笑着问,“你欠他的,早就被三年前你流的血,流的泪还清了!”

苏简翌日醒来,觉得头疼欲裂。是夏秋交替的早晨,晨色如透明一般,薄薄覆在天上。

苏净早已到了,见到苏简,恭敬唤了声:“宫主。”便从袖囊里取出薄卷,“宫主要的名册。”

名册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东崛门的势力,间或夹杂一些萧家的余党。

“岭南萧家,果真是百足之虫。”苏简的眸色很浓,只在合上薄卷的刹那露出凌厉。

“属下这便去东崛门。”

“不必了。”苏简摆手,“我日前查过,萧世山的确在东崛门。”

“宫主的意思是——”

苏简点了点薄卷角落处一个不起眼的人名——萧林,三年前从暮雪宫之劫中死里逃生的萧家族人之一。

“去把他找来,我有事要问。”

第44章

隔一日,江唐二人与苏简道别,回到塘水镇的医馆。这时已是八月初了,瘟疫盛于春夏,衰于秋冬。唐绯在医馆逗留几日,发现疫情已大为缓解,便于江展羿商量着要离开。

说来可笑,两人重逢之前,唐绯安居于青竹斋,江展羿将养于桃花坞,是人与岁月静好。可世事有得失,当他们携手成双,仗剑江湖,才发现自己在江南并无一处久居之所。

唐绯对江展羿说:“猴子,去西塘村吧,等武林英雄会一结束,我们就回云过山庄。”

西塘村的村民得知江大夫回来了,无一不欢迎。村南的精舍收拾一番,虽然简朴,但也足够两人暂住。唯一心存芥蒂的是村长冯天游一家——几个月前,冯舟还满心满眼打着要娶唐绯的主意,可转眼之间,昔日伊人已嫁作他人妇。

一连好几日,冯舟见到江展羿都很尴尬,道歉的话憋在心里说不出口,换来的反是避之不及的惶恐。其实,化干戈为玉帛,总是需要一个契机。

这一日,唐绯不在,隔壁冯天游扭伤了胳膊。江展羿听冯舟将状况一说,想也不想便过去帮忙。扭伤是小伤,对付起来十分容易,安顿好冯天游,江展羿刚要回屋,又听冯舟喊自己。

冯舟脸色怔忪,憋了好半晌才道:“方才有劳木公子了。”

江展羿点了下头:“小事。”

冯舟支吾起来:“木公子,日前我,对江大夫……”

“冯公子,这边请。”

西塘村远景辽阔,教师边上浪涛澎湃。

“冯公子的顾虑,我能明白。”江展羿背对着海天,挺拔而非凡。他是半个粗人,说不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种话,想了半天的宽心之言,只能简单道一句:“我没有介意。”

冯舟却不能释然。念及唐绯当初试毒,去了大半条命还依旧不悔,又涩然说:“木公子,江大夫她……是个傻姑娘,请你好生守着她。”

“我会。”

直到月上中天,唐绯才回到西塘村。她白日里看医老怪去了。医老怪脾性古怪,近来若有访客,除了两个嫡传弟子谁也不见。

江展羿陪唐绯说了会儿话,便拍拍床榻,催她睡了。屋里黑漆漆的,唐绯以为江展羿早已睡着,往他身旁靠了靠,埋首在他的肩窝。

“狐狸仙。”

沉沉的嗓音忽然响起,胸腔引发的颤动渗入她的耳膜,直击人心。

“过几天,我们去流云庄。”

“猴子?”

江展羿叹了一声,伸手将她收入怀中。

“就找师傅的意思办吧,我们的亲事,总不能一直拖着。”

穆衍风曾说,江展羿要娶唐绯,也并非不可。但是有两个条件,一是让唐绯回流云庄,认祖归宗;二是让江展羿三媒六聘,堂堂正正让唐绯过门。

“我不去。”过了好久,唐绯才答,“除了穆情妹妹,我在流云庄又不认识谁。”

她的借口找得拙劣,江展羿怎会不知,流离多年的唐绯,其实比谁都想寻回属于自己的一角屋檐。可是流云庄显赫四海,要去穆家大小姐,江湖又有谁人下得起聘?也只有一根筋通到底的穆衍风才会笑对此事,说徒弟啊,聘礼不在多,不在贵重,实在不行,师傅我给你置办置办也成……

其实穆衍风的意思,江展羿明白——让唐绯认祖归宗是其次,根本目的是告知天下唐门阿绯从此是流云庄的人,日后她行走江湖,亦有流云庄的庇护。这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不要紧。”江展羿伸手将她箍得更牢,“我已写信给姚玄,让他备好银两再来。可能聘礼不会贵重,我不怕人笑话,只要你不嫌弃就行。”

为何要嫌弃?怎么会嫌弃?当初流离失所,生死一线,那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人又是谁?

唐绯忽觉心中发涩,湿软的唇轻轻贴上他的锁骨和脖颈。迷蒙中,他听到她氤氲着水汽,略带俏皮的声音:“猴子,要不我给你生个小猴子吧,咱就拿小猴子当聘礼……”

江展羿笑了一声,他撑着坐起,将唐绯提上腰间:“你上来。”

茶盏滑落的砰然声惊天骇地,滚烫的茶水顺着苏简指尖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你说……什么?”

“苏宫主,当年我就在长老身边。那个小姑娘确实是流云庄的三小姐无疑。”堂下跪着的是萧家族人萧林。他从怀里取出一物,递给苏简:“这梅花小簪,是穆三小姐遗落的,那时拙荆怀子,我盼她生女能如三小姐,便拾了她的簪子图个好彩头。”

“生女能如三小姐?”苏简笑得冷清,却莫名咀嚼起这句话。

“苏宫主,老朽这些年虽一直跟着长老,但自问未曾作甚伤天害理之事。如今我的妻女远在岭南,还望宫主能饶老朽一命,让我回去与她们团聚。”

手中的梅花小簪触手温凉,苏简把玩片刻,忽然看向萧林。

“你的女儿,跟穆情像吗?”

“……美貌不及,清韵不及。”听到这一问,萧林不禁怔然。很快地,他又笑起来,像是想起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事,“但在我这个做爹的眼里,自家闺女儿始终是最好看的。”

苏简愣神地看着萧林的笑容。这样的,有着人间烟火气的微笑,他到底错过了多少年?

“……你走吧。”

“苏宫主?”

苏简站起身,像是没看见他一般,推门而出。这些年来,正如苏简恨着萧家族人,蜀地的青衫宫对岭南萧族来说,亦是一块修罗场。萧林跪在原地,不敢相信方才那人,就是传闻中心狠手辣的青衫宫宫主。

打马过江南,青砖红瓦,小桥流水。苏简去流云庄的路上,心中难得清闲自在。若换做从前,他得知当年的真相后,也许会恨意难当。可今时今日,他只觉这样很好。

这样一来,他跟穆情算是两不亏欠了。

有个字眼叫做“变迁”,苏简以为这两个字十分贴切——大抵一个人的改变,皆是因为心的迁徙。逝者已往生十年,自己合该剥去仇恨的外衣,于是看到一颗真心,还俗不可耐地揣着那般小儿女的俗世情怀。

苏简进屋的时候,穆情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外头是秋日高阳,桌上一张红帖子还来不及收藏。

“我倒是奇怪,苏某来到江南少说也有月余,三小姐却不邀我来流云庄做客?”他调侃道。

这一日,苏简明显很高兴。他闲闲在椅上坐下,端起一盏已凉的茶,品茗之间仿佛唇齿留香。

“是穆情疏忽了。”

苏简一笑:“三小姐还是如此周到。”

这时候,不知哪个不懂事的丫头忽然闯进来,高声就问:“三小姐,于公子问你,嫁衣上是要鸾凤图腾,还是双蝶——”

“阿兰!”

话未说完,穆情忽然沉声打断,回头看向苏简,只见他手中动作一顿,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事容后再说。”

“是,三小姐。”

屋里寂静下来。苏简虽垂着眸,余光里依然可见穆情。白裙紫钗的装束翩然若仙,他一进屋就注意到了。

手中的茶盏忽然被人接过,耳畔是穆情略轻的声音:“茶凉了,我替苏公子换一盏。”

“不必了。”苏简忽然抬头,唇角微弯,眸色里却无半点笑意,“苏某坐坐就走,三小姐何必如此客气?”

可是穆情执意:“苏公子稍等。”

“这是什么?”当她再回过身,苏简已翻开桌前一张红帖子,笑着念出声来:“金玉簪七支,文竹嵌冰梅纹镶青玉如意一对,东珠双凤翔天坠一双……”

“啪”的一声,苏简合上帖子:“这便是穆三小姐想要的聘礼?”

穆情不答。

苏简又悠悠然道:“我前不久才知道,原来华商原名于梓沉,是于家的后人。于家和你们穆家世代交好,三小姐和华商公子,也算是青梅竹马?”

“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可正好,我今日恰巧带了贺礼来。”苏简伸出手,缓缓摊开,“这只梅花小簪,三小姐还认得吗?”

穆情有个习惯,凡贴身用过的物什,必定记得,因此她一见那簪子,脸色顷刻变了。

“若是三小姐不记得,我倒是可以提醒。十一年前,流云庄武林会前夕,回春手蝶衣带着小女和侄儿来苏州,想借机去穆小公子的坟前一拜。那时候,恰逢萧家人也在江南。萧家对蝶衣赶尽杀绝,但蝶衣幸而逃脱了……”苏简说着,朝穆情走近一步,“可是蝶衣和苏烟,最后还是死了,你猜是为什么?”

穆情垂下眸子,指节捏得发白。

“因为萧均追丢她们之后,碰上了一个小姑娘。正是这个年幼无知的小姑娘,给他指明的方向。”

之后的事不必再提——萧家最终找到了蝶衣母女,而苏简赶去得太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姨和苏烟惨死在面前。

穆情的声音有点发颤:“你都知道了?”

苏简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问:“你说,这梅花小簪可还当得起一份贺礼?别看它如此普通,其实上面还沾着两条人命呢。”

一句话将穆情将穆情的全身冻住。她伸出手,如同赎罪一般,想要拿回那簪子。可是苏简忽然将其收回,冷声道:“欠着。”却不知要她欠着什么。

他的眼里写满嘲讽,顷刻又笑:“难怪这些年,你对我总是逆来顺受,可是觉得亏欠?”

是因为亏欠吗?第一次见到苏简,穆情只有十二岁,他那时伤心欲绝的确令她愧疚。可是后来这么多年的纠葛,也仅是凭着一份愧疚撑下来?

身在局中的人总是容易被事实蒙蔽双眼。苏简又怎会想到,也许亏欠二字可以令人负罪一生,可是这世上,没有一份内疚能够让人如此执着无悔。

穆情良久的沉默令苏简心中渐渐凉透。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期待很可笑,哪怕她说一句“不是”呢,哪怕她让自己知道,直到如今,彼此的情义尚未化为乌有呢。可是穆情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你要怎么办?”

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我要你,把这些年欠下的都还给我。”

穆情赫然抬头,眸子里的难以置信苏简看不懂。

“可是我——”她说,仿佛想要告诉他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然而又忽然顿住,像是一场拉锯战,她终于觉得累了。

“……好。”

于是苏简抬手,勾起穆情的下颌:“退了华商的亲事,三天后,我接你过门。

穆情的瞳孔收紧一瞬,又涣散开来。

“听不明白吗?”苏简加大手劲,逼她看他,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嫁给我。”

第45章

穆情出嫁的这天,偌大的流云庄没有邀请任何客人。唯有迎亲的吹拉弹唱,隔了高墙青瓦遥遥传来。也许是天妒红颜,任谁能想到,名动江湖的穆三小姐出嫁时,竟是这样一番凄清光景。

流云庄的正堂中,江展羿看见一身吉服的苏简,眼中写满难以置信。倒是苏简满不在乎地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我听说,你要娶穆三小姐?”

“怎么?”苏简挑眉,“江少侠与阿绯不恭喜我?”

身旁的唐绯僵住,下意识攥紧了江展羿的手——这样的苏简,她不认识。

江展羿不答,目光掠过沉默的众人。他并不知道苏简与穆情的纠葛,但直觉告诉他,这份亲事并非皆大欢喜。

“你真地想娶她?”

“不相信?”

江展羿摇了摇头,沉声道:“穆三小姐是个好姑娘,你娶了她,就好好待她。”

可是苏简却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调侃。他绕开江展羿,递给唐绯一物:“正好,今日物归原主了。”

苏简手中,正是从前他与唐绯订亲的信物——五瓣绯色桃花玉。

堂中没有长辈,正上方坐着的两人,一个是流云庄的少庄主穆惟,还有一个,是华商。华商一身白衫,便是静坐也如惊鸿。自从三天前,穆情退了他的亲事,华商古井无波的眸子只在今日见到苏简的那一瞬泛起微澜,他跟他说,苏简,你会后悔。

可是后悔与否,苏简早已不在乎了。他一生至今都如飞蛾扑火,说不定哪一场大火是缘非劫,焚尽九霄后能令他涅盘。

穆情一身红妆出现在正堂时,美得让人叹息。苏简愣了一瞬,上前执她的手,说:“走吧。”穆情点了点头,转身朝众人盈盈一拜。

“情儿。”这时候,穆惟忽然起身叫住她。

穆惟是穆情的兄长,流云庄的上一代资质平平,到了穆惟,方承袭从前穆盟主叱咤风云的气概。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我与爹娘都不阻你,因此日后无论何种境地,都要记得善待自己。”

苏简与穆情离开后,江展羿亦拱手道:“那我们也不打扰了。”

“江公子和阿绯今日前来,可是为了你们的亲事?”穆惟起身,与二人招呼。这是穆惟和唐绯第一回见面,然这一声“阿绯”话里话外是认了这个堂妹,“二位不若在流云庄留歇一晚,待到明日,穆某再与江公子和阿绯细谈。”

江南苏府是苏简新置的宅子。庭院偌大,可是楼台冷清。明明是一对新人喜结良缘的日子,府中却无一个道贺的宾客。

秋日黄昏,清冷的光线薄薄铺了一地,唱官一声悠远的礼赞如二胡婉转,穆情一再叩首,忽见屋外天高云阔,穹空之中霞似火灼,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地老天荒。

洞房中,红绸挂梁,喜字贴窗。合卺酒喝罢,烛火还盈盈燃着,苏简一阵掌风催灭烛光,回首看见穆情紧闭着双目躺在榻上,脖颈间一段雪肤如白莲惑人,但是她的眉宇间却无半点喜色。

苏简心中有说不出地滋味。他带穆情离开流云庄的那一刻,也觉得惘然。这两天他都想清楚了,逝者已矣,往事也尘埃落定,自己既说了要娶她,不如二人一起过好今后的日子。可是冥冥之中,事态仿佛不受控制。

他的手探入她的襟口,穆情浑身轻轻一颤。苏简皱了眉,却没有停下动作。炙热的唇贴上她的耳垂,脖颈,再慢慢往下,直到听到她轻哑的呻吟。其实他比第一回要小心多了,生怕再次伤了她。

腹部有**灼烧,苏简再次探身上来时,那一握灼热早已抵上穆情的门户。可抬头却见她眸中泛着泪光,泪光深处,是无比清醒的难过。

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苏简瞬间清醒。他哑声问道:“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我?”

穆情垂眸不答。

于是苏简寥落地笑起来,他翻身坐起,声音比刚才更哑:“可是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他没再看她一眼,披衣推门而出。

廊前阶上全是酒坛子,浓浓的酒味透过门隙飘到屋内。穆情推开门,看见苏简坐在台阶上,已是半醉的模样。

“怎么在这里喝酒?”她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

苏简醉后,眸里有朦胧的水汽,模样比起寻常要无害许多。他脱下外衫,披给她,难得一次实实在在地答她的问题,“不知道去哪里。”他说,尔后又笑起来,“这宅子是才置办的,我不认得路。”

穆情听了这话,也觉得好笑,自顾自说:“明日我也得好好在这宅中走一走。”

苏简看着这枚笑,不禁愣神。他不由自主揽过穆情的腰身,俯身吻下,像是要把这枚笑容烙在心间一般,含住她的双唇缱绻流连。也许只有在半醉半醒的时候,才肯面对自己的真心。苏简喘着粗气将穆情抱上身,剥开她的衣裳如看到一朵绽放的白梅,而他吻上梅蕊时,只觉有一团火在腹下炸开。

指尖滑过的肌肤细腻得像要融化,苏简紧握穆情的腰身,叹息着挺身而入。当温暖将自己包裹,他觉得自己的理智已一寸一寸被侵蚀,几近空白的脑海中,只余那些最简单静好的念头,以及那一句“生女当如三小姐”。

于是在灭顶的快乐来临的一瞬,苏简忍不住贴近穆情的耳畔,与她说:“情儿,我想要个女儿,跟你一般……”

他却没有瞧见,就在话音落下的刹那,有一滴泪水从穆情眼眶跌落,她原本潮红的脸也霎时失尽颜色。

其实这世上多数的喜与劫,都并非忽然发生,它们在很久之前便埋下伏笔,从而一点一点侵蚀俗世生活。隔一日,唐绯听穆惟说罢当年之事,便有这样的感受。

她攥紧手中的绯色桃花玉,问道:“所以,我爹真是穆小公子?”

“小叔他天生随性,爷爷不愿他在流云庄拘着,便让他在桃花坞长大。你手中的绯色玉石,便是桓公子的夫人,桃花姑娘送他的。”

穆惟口中的小叔,便是唐绯的生父,穆小公子。据穆惟说,当年的穆珏中了冥泉至毒以后,唐绯的亲娘唐晓曾偷了唐门百毒草为他续命。也许是因为情投意合,也许是因为知恩图报,穆珏在这一生最后的半年,避世归隐,与唐晓结为夫妻。他去世以后,唐晓便带着四个月的身孕,回到蜀地唐门。

“可是,我爹他,怎么会中冥泉的毒呢?”唐绯再次听到“冥泉”二字,只觉世事巧合得可笑。

“在江南武林,冥泉至毒一直是禁毒之一。据我所知,二十年前的江湖,只有一个教派会用冥泉。”穆惟一顿,看向江展羿,“岭南萧族。”

江展羿敛起眸子:“少庄主有话直说无妨。”

“小叔的经历,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据闻二十多年前,流云庄穆小公子,跟狂剑季放,回春手蝶衣,是生死之交。因蝶衣与岭南萧家有些瓜葛,他们三人曾一起去岭南,闯过萧家的九冥阵。小叔就是在那时,中了九冥阵中的冥泉至毒,不治身亡的”

穆惟说着,又叹笑一声:“单看阿绯的眉眼,确是我流云庄的人无疑。只是,若江公子和阿绯现在成亲之前,弄清当年究竟发生何事,大可以去找两个人——狂剑季放,以及……蜀地常西城一个姓江的说书先生。”

“姓江的说书先生?”

穆惟一笑:“世人称他无卦先生。”

第46章

唐绯把江展羿送到流云庄外。

她想了许久,说道:“猴子,我们不去找老三叔和无卦先生了。”

江展羿一愣:“为何?”

“从前的那些事,就让它们过去好了。”唐绯说着,放低声音:“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秋日山风凛冽,红枫远远近近地飘着。一片枫叶落在江展羿背后的青龙刀柄,辗转而下。他今日亦是一身青布衣,孺子长衫的样式,被他穿得英气十足。

江展羿点了下头:“回去吧,我明天就来看你。”

唐绯忙问:“那你呢?这些日子,你又住哪里?”

“我去云上镇客栈暂住。等安和来了,置办好聘礼,我便来娶你。”

唐绯有些不舍,可一想到两人搁置已久的亲事,只能点头说“好”。

江展羿的目光深浅不定。他又看她一眼,终是转身离开。

唐绯看了一眼江展羿的背影,丧气地垂头。她心中想,日后一定要长长久久地与猴子厮守,因为哪怕是这样短暂的别离,也足以令她难过。

也不知在原处站了多久,耳畔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唐绯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江展羿有力的臂膀重新收入怀中。

“狐狸仙,我……”我很想你。

他叹息着,像是对自己很无奈,但终究没道出这般“哪怕一刻也相思”的情愫。倒不如唐绯来得直白,在他胸口蹭了蹭,便撅嘴道:“猴子,我舍不得你。”

江展羿笑了,埋头在她发间一吻:“就一个月。”

“一个月也舍不得。”

她略带孩子气的声音,令他忍不住欣悦,又忍不住担心。于是松开她,语重心长地嘱咐:“虽然流云庄是自己的家,也要记得谨言慎行,不要给他人添麻烦。”

“哦。”

“这些日子,我尽量每天来看你。”

“好”

“你如果要离庄,记得提前跟穆少庄主打声招呼,也要与我说一声。”

“可是我如果离庄,不就是去找你吗?”唐绯辩解说,当她看见江展羿认真的神色,又老实地“嗯”道,“还有吗?”

“要是……”江展羿挠了挠头:“要是身上的银子不够用了,回来找我拿。”

唐绯听见他言辞之间的悉心与担当,不由高兴起来。她拽住江展羿的胳膊,赖皮道:“猴子,要不我跟你去云上镇吧。”

“……”

唐绯又往江展羿背上蹭:“不然你背我走到山头那株古枫边。”

江展羿磨不过她,只好卸了刀,半蹲□,“上来。”

山风迥回,不远处是江展羿背着唐绯的身影。唐阿绯絮絮叨叨的话语隔着山风传来,而江展羿始终听得认真,嘴角挂的一抹淡笑,圆满又如意。

穆惟看着这样的情景,不禁笑叹:“江公子与阿绯,真是神仙眷侣。”

华商点头:“是,令人艳羡。”

“说起来。”穆惟想起一事,忽然问道:“梓沉也要参加武林英雄会?”

华商笑起来:“不可以?”

“怎会?能与梓沉比试,穆惟求之不得。”

距这一年的武林英雄会仅剩月余日子,各门各派参加比武的人选业已确定。其中,风头最盛的莫过于流云庄穆惟,青衫宫苏简,东崛门仲千乔,以及云过山庄江展羿。但这所有人中,争议最大的却是一个医者——华商。

华商在江南,是因医术出众备受敬仰。任谁没有料到他竟然身怀武艺,且武艺不凡到可以参加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而江湖中人更猜不到的是,在穆惟手中的名帖里,华商名字上方的门派栏,写着的三个字——暮雪宫。

他才是暮雪七式的真正传人。

历来女子出嫁后,都有回门的习俗。半月后的一天,秋意已经很浓了。穆情回到流云庄,看到漫山遍野红枫似火,亭亭如一袭华盖罩在重阁之间,气势磅礴。

出乎意料的是,这半月以来,她与苏简相处得极好。两人默契十足地不提及彼此嫌隙,游刃有余间,将生活化为一股绕指柔。即使他们都知道,如斯的平静,也许不能长久。

随苏简一起,穆情在正堂陪穆惟说了一会儿话,便要回从前住的冷梅斋拿些物什。

人去楼空,时过境迁,冷梅斋也比昔日清冷许多。穆情想,若有冬来,花圃中的白梅一簇一簇绽开,落无休止,飘然如雪,才是真正应了这斋名。

“三小姐?!”

跟在穆情身边伺候的,多时一些去安静地丫鬟。唯有一个叫梅雪,说起话来一惊一乍。那日,若是梅雪没有急匆匆地问她嫁衣的样式,苏简便不会得知她与华商的亲事,而她如今的夫君,也许会是另一个人。

“三小姐,你怎么回来了?!”梅雪见她不答应,又问一声。

穆情回过头,笑问:“爹跟娘呢?”

“自从上一回小姐说要嫁给苏公子,庄主跟夫人便一直没回来。”梅雪犹疑一下,问得小心翼翼,“三小姐,苏公子对你好吗?”

“嗯,很好。”穆情笑道。

“这便好了。”梅雪松了一口气,“小姐你不知道,这半月来我每夜都睡不好,想起三年前你为了他——”

“怎么一个人回来?”梅雪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她看见是华商,便冲穆情吐了吐舌头,兀自退去一边了。

“苏简呢,没陪着你?”华商走近,目光在穆情的发髻上一顿——只有嫁为人妇的女子,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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