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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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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么一打岔,姜云舒心急火燎地想要再去藏书楼的心思也淡了几分,便应了杜松的邀请,随之前去。

武库这种地方并非每日都有人去,安排给它的位置便也很偏僻,正处在姜家老宅的西南角落里,倒是难得地距离同在西侧的冬至阁并不算远。

立春院周围被枝杈横斜的一大片一人多高的丁香树环绕。

姜淮便亲自等在那里。

此时已是盛夏,花期早过,树上有叶无花,风起时浓绿的叶片簌簌摆动,依稀仍染余香。

沿着小径再往里走,并看不到什么明显的禁制,可有那么一瞬间,姜云舒忽然觉得空气倏地变得粘稠了起来,连迈步都觉得困难,就好似正在穿过一道无形的围墙。她奋力前行两步才重新觉得轻松下来,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刚要伸手去摸时,却听姜淮连声催促,只得悻悻地把手收回来。

前面便是一扇漆黑的木门,嵌在惨白的院墙中,显得格外厚重,像是要把光都吸进去似的。

姜云舒随着姜淮进去,绕过迎面而来的影壁,视线才豁然开朗起来。

那是个长宽各五丈有余的空旷院子,铺地的大块青石之间衔接得几乎看不出一丝缝隙,丁点杂草都没有,更不用提装饰用的花木或者假山之类。

院子两侧靠墙的位置分立着数座高大的架子,上面依次列着刀枪剑戟之类外形寻常的兵器,又间或夹杂几管箫几张琴,看样子是爱好风雅的修士常用的法器,其余形制特异的,并非没有,但相比而言很是罕见。

姜云舒刚粗略环视了一圈,就见姜淮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双手交叉胸前,十指飞快地动作了几下,好似捏了个咒诀,随后右手一挥,他面前的白墙便忽然消失了,又显出一座与方才进门时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影壁来。

姜云舒顿觉好奇,急忙跟上去。

绕过这第二座影壁,里面同样是青石铺地的院落,大小也与上一间相仿。

只不过,这第二座院落中陈列的东西却要更为贵重许多,即便是她这样刚刚筑基的修士也能感知到其中气息的差别。

姜淮这才停下来,转身说道:“凡本家子弟,筑基之后都可在这两间院子里取用一件法宝,你随意挑选即可。”想起她刚卖了姜云容一个人情,便又多加了一句,提醒道:“这里东西虽多,也不乏有些大有神通之物,但凡事还需量力而行,待到结丹之后,自然有更高品阶的法宝可用。”

姜云舒笑应了。

姜淮又嘱咐:“虽说可在这两间院子里选,但那边的东西少有良品,没必要多费神查看。我还有些事情要去交代,半个时辰之后再来接你。”

姜云舒知道他说的都是好话,便从善如流地把注意力全放在了这第二间院子里。

这才发觉这院子里存的东西比前一间院中多了好几倍。

左侧的架子上凌乱地堆着许多兵器——或者至少是可以被当做兵器的法宝,而右侧则尽是乱七八糟的物件。奇怪的是,无论什么法宝前面,都没有任何供人了解其功用的标识,仿佛就是打定了主意让人凭着机缘挑选似的。

若说右边这架子上最初的几件软甲、雨伞等物还能让人猜到用途,而玉坠、铜镜、珠钗之类的则令人疑心是误入了女子的闺房,更别提架子最高处还摆着一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白蜡烛。

姜云舒略略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她觉得自己向来时乖命蹇,实在不适合在那些古怪的玩意上碰运气,万一捡到一只灵力丰沛却只能用来美容养颜的镜子,怕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倒不如那些看似普通的刀枪剑戟,既然开了刃,便总不会是用来扫地的扫帚。

而这些被姜云舒当作妥帖选择的攻击法宝十分琳琅满目,活像把几十个兵器铺子给胡乱拼接在了一起,譬如最边上正倒戳着一把无鞘的半月形弯刀,弯刀刃上还勾着个拂尘,那拂尘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居然一点都没被锋利的刀刃割断,不仅如此,它上面还晃晃荡荡地挂了张巴掌大小的小弓……

姜云舒便小心翼翼地在这一摊子充满灵气、却被堆积得活像一堆破铜烂铁的兵器里翻捡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捡破烂的。

没过多一会,她就挑得头昏脑胀起来,既觉得哪个都好,但又偏偏觉得全都不够好。

她就叹了口气,把刚刚刨出来的一套金环扔回去,又顺手拎出来了它旁边斜插着的一个布包。

那狭长的布包入手很重,被人用绳子胡乱缠了两圈。拆开之后才发现里面是两柄剑,分别是碧、玄两色。

姜云舒试着拔了下那把黑鞘的剑,却没□□,只发出了半声令人牙酸的锈蚀声。她便把这布包又扔下来,心里却略觉讶异——按说着第二层武库里就算存放的不是稀世珍宝,也不该是一把锈死了的无用之物,其间倒像是有些古怪似的。

她还没想明白这中间的玄妙之处,便忽然听到身后门开的声响。
姜淮急匆匆地走进来,已换了身衣裳,仿佛正要去待客。

果然,他见姜云舒两手空空还没选定法器,表情一下子就愧疚起来,为难道:“六娘,实在对不住,商家那边突然来人了,你三姐的婚事还有些细节须得商议,伯父今天怕是没法等你选好法宝了……”

而这宝库重地,自然也不能放任她一个小丫头独自在此长久逗留。

姜云舒这一两个月眼看着姜淮忙得脚不沾地,十分体谅他一番慈父心肠,便笑道:“伯父正事要紧,我还没将叔祖所赠的玉笛操控纯熟,挑选法宝之事倒也不着急。”

姜淮见她善解人意,便愈发赧然起来,觉得对个没到自己胸口高的晚辈失约实在是过意不去,连声允诺一旦忙过这几天,必定亲自给她讲解这武库之中各个法宝的用途来历。

有他这个承诺,也算是意外之喜,姜云舒接下来便不再自己瞎琢磨,安安心心地每天泡在惊蛰馆里。

按川谷所说的,有些事情还得看机缘,若是机缘未到,哪怕当年秘辛的端倪就搁在鼻子底下,她也照样发现不了。

姜云舒深以为然,但又觉得既然知道秘辛大约就在惊蛰馆三楼,那不管机缘到没到,守在近处总是万无一失的,抱着这个念头,数日下来,百宝阁上那些蒙尘的功法倒是让她踏踏实实地翻阅了一大半。

只可惜并没有什么合用的。

这一天姜云舒抽出来的是最后一个灰扑扑的木盒子,上面刻着千丝缠水四个字。

她本以为是部供水行元修者修炼的心法,然而翻了几页之后却讶然发现,这竟是姜家祖上一位女修记录的法器操控心得。

那女祖宗的本命法宝乃是自己斩杀青蛟,抽筋分丝祭炼而成的,据说是仿制早已失传的一种叫做“千丝”的兵器,又在这一册功法之中详尽记录了她整合前人只字片语的传说又加上自己的理解所创出的各种招式,以及灵力运转法门等等。

本来,姜云舒对于连名字都已没人提起的失传法宝并不在意,可偏偏这女祖宗在序篇里极尽溢美之能事,称传闻中古时大能者施展千丝对敌之时“流光粲然如繁星坠地”,其间却又遍布诡谲杀机,令人防不胜防,又哀叹自己才智不足,不能复原其万一。

或许小姑娘总是难免对好看的东西有所偏好,就算表面上再对这不知所谓的比喻嗤之以鼻,姜云舒心底还是像被小猫挠了一爪子似的,好奇得痒痒起来,待到反应过来时,竟然就靠着百宝阁把一整卷功法都读完了。

书中各法门虽然是针对特定法器所创,然而触类旁通,似乎应用在鞭、绫、乃至拂尘等质地柔韧的宝物上也未尝不可。

姜云舒还没来得及唾弃自己,一思及此处,便又微有些出神,将其中可以化用的几式在心中暗暗推演几次,随手解下腰带,一手十分不雅观地提着裙子,不分时间场合地试起招来。

这功法的名字虽叫做缠水,却很是名不符实,全篇之中极少用上缠字诀,反而异常地清明磊落直来直往,直到最后,才偶尔闪露出凤毛麟角的几式杀招,几乎像是潜伏在草丛之中吐着信子静待猎物的毒蛇似的,与四下里的一片天高云淡的明朗格格不入,却偏又隐藏得毫无声息……

姜云舒手腕一抖,一道灵气从舞动的带子缝隙之间射出去,散在空气之中,随后,那条腰带无声无息地飘卷回来,仿佛轻若鸿毛,却又携着重重杀机,而后——

刚要再次变招,便听见“嘶啦”几声连响,寻常布帛制成的腰带承受不住过多的灵力,在空中爆裂成了碎片。

姜云舒:“……”
真是流年不利!

她望着飘得东一块西一截的腰带,又低头瞅瞅提着裙子的左手,简直欲哭无泪。

好容易清理得差不多,就剩下搭在百宝阁顶上的最后一片碎布了。姜云舒生得瘦小,一手还得抓着裙子不让它掉下来,只能使劲掂起脚伸长胳膊去够那布片。

她费了半天力气,在几乎想动用青玉笛浮空时,终于把那倒霉的碎布给抓了下来。

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姜云舒就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整间屋子好似毫无预兆地上下浮动起来。

她心中一惊;却立刻反应过来,并非屋子在动,而只是房间内的光影变化而已。

她便不由将目光投向那唯一的光源。
幼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依旧安安稳稳地嵌在百宝阁顶端的凹槽里,因为细微的颤动,所以让她和百宝阁的影子都微微动荡。

姜云舒猜想,这应当是她方才够那块碎布时不小心碰的,不由心道:“这都什么毛病,把这玩意放在个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也不说安瓷实了,万一哪天让谁弄掉了怎么办……”

她腹诽了一句,正想着回头怎么和人解释看个书看得裤子都掉了的倒霉事,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而过,猛地回头盯住那犹在颤颤巍巍的夜明珠。

对了!这东西是照明用的,为什么偏偏要安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还镶在木头槽里,简直像是生怕光线明亮了似的!

她骤然间觉得呼吸都凌乱起来,有些口干舌燥。

那个忽然生出的疑问好像又引出了环环相扣的下一个问题——惊蛰馆这一层为什么没有窗子?既然加了封印的窗和墙的防护力都差不多,那么刻意封闭了所有的窗户,专门弄出个黑洞洞的书阁、把这颗低悬的夜明珠作为唯一的光源又是为了什么?

姜云舒就鬼使神差地仰头望向幽暗的藻井。

那上面光线太过微弱,让所有的雕花都显得晦暗不明,好似有什么隐藏在其间,但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略作犹豫,把对先人的微薄敬意扔到了一边,踮脚抓着着百宝阁最上面的一层木板掰了两下,觉得很是结实,手上用力,使了个轻身术纵身一跃,便稳稳地落到了那上头。

她把快要滑落的裙子往上提了提,暗暗希望这时千万别有人进来。她对祖宗家规的敬意加起来也没有二两沉,可土生土长的其他姜家人却不一样,万一被谁撞见她跟只猴子似的上窜下跳,把先人典籍踩在了脚底下,估计能直接把她挂到惊蛰馆外面风干了示众!

姜云舒就忍不住又扫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稍等了片刻,见果然没有动静,这才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在站起来,右手向上伸起。

依旧没有触到任何东西。

——这不对劲!这屋子竟比看起来要高!

巨大的激动和紧张感一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连呼吸都放轻了,可心脏却疯狂地跳起来。






第14章 14
姜云舒估算了一下时间,她晚饭后来此,阅读古籍兼推演招式少说也耗去了两三个时辰,此时早已入夜了,应当不会再有人来。

她这么一想,便又放下一点心,一不做二不休地扬手将青玉笛祭出。

玉笛浮于她面前,本来只有尺余长,却在短短的瞬息之间长了三四倍,两侧也泛起有若实体的淡淡青光,如同青鸟之翼。

姜云舒毫不迟疑地踏上去,催动玉笛上浮。

然而,转眼间她的头就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差点没眼冒金星地一头栽下去。

姜云舒捂着头顶,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藻井,从这个距离来看,上面繁复的花纹清晰可辨,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她愣了一会,又低头瞅了瞅脚下——距离地面不过六尺余,稍微把脚从玉笛的光翼上移开,便可以碰到百宝阁布满了灰尘的顶端。

……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还高不可测的空间究竟去了哪里?

姜云舒愈发觉得这屋子有古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想了想,从青玉笛上试探着伸出一只脚,轻轻踩在百宝阁顶上,同时伸手向上探去。

脑袋顶上又空无一物了。

她反复试验了好几次,才终于确信这架固定在此地的百宝阁上应该有个无形的须弥阵法,并且大概只有在踩在其上的时候才会触发。

但她接下来就更糊涂了。

到了这个时候,便是傻子也不会相信费了这么大力气避人耳目弄出来个须弥之阵,到头来就只为了在这屋子里叠加出来一方无关紧要的空旷空间!

然而,若非如此,究竟还有哪里是解开谜题的机关所在呢……

姜云舒摩挲着下巴,索性收起青玉笛,原地盘膝坐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思考推测。

“首先,”她想道,“这关键之处应当隐蔽,或者至少非常不起眼,以至于让人每天盯着看都不会产生怀疑。”

而其次,她又本能地觉得这机关并不会太过复杂高深。

毕竟当初姜沐的表现更像是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什么秘密,而方才那阵法也是,虽隐蔽,却并未刻意隐藏,似乎只待有缘人来发现一般。

她便又居高临下地往整个屋子里环视了一圈,默默盘算着其中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

被钉死了、不能挪动的百宝阁自然是一个,大约是为了不破坏上面阵法的缘故……而接下来……
她蓦地一怔,突然意识到另外一个古怪的地方她也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而已。

姜云舒果断地弯下腰,把手指探入了嵌着夜明珠的凹槽之中。

令她略微有些失望的是,里面的木头十分光滑细腻,上面并没有任何能够拨动或者触发的机括与符咒。

可就在她的手心不经意地挡住了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光线时,从她所在的位置似乎看到斜上方露出了一大片从未有过的阴影。

姜云舒心头一动,一咬牙把那夜明珠给整个抠了出来,包裹在了手心里。

随着她的这一举动,周遭彻底暗了下来。

但本该没有任何光源的屋子却并非全然的黑暗,就仿佛仍有一盏看不见的灯在提供着微弱的光明似的。

随即,头上传来“咔哒”一声微响,一片细细的灰尘随之飘落下来。

姜云舒心中狂跳,连手脚都有点发凉。她展开手心,借着夜明珠重新散发出来的光芒,正见一扇与百宝阁材质极为相似的雕花木门凭空浮现在她头顶,边缘隐于黑暗之中,真幻难辨。

她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试着把夜明珠塞回,眼睛却仍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悄然出现的木门。

它并没有消失。

姜云舒缓缓地站起身来,试探着去推门扉。

那扇门看起来古拙厚重,可实际上却出人意料的轻巧,用指尖一碰便开了。而同时,几道浅暗的光束从门口倾泻下来,斜斜落到她身前,就像是一条由光铸成的阶梯。

姜云舒不假思索地踏上去。

她已猜测了太多次,连做梦都想知道当年在姜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这个秘密终于展露在眼前,即便其中隐藏着无数凶险,也无法阻挡她去探个究竟。

然而,事情却并未如她所想一般。

门后并非龙潭虎穴,反而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屋子。薄尘之下,床榻桌椅倒是一应俱全,样式古老而朴素,桌上一角立着只拢着纱罩的长明灯,不知所燃灯油为何物,时至今日犹在散发幽幽辉光,旁边墨砚已干,笔架歪倒,几张黄脆的纸上被污迹染了大半,像是被勾抹过的信手涂鸦,除此以外便别无他物。

而另一侧,微微褪色的纱质床帐被放了下来,安静而闲适地遮住了床榻内侧,在昏暗的光线下略微透出里面起伏的人体弧度。有那么一瞬间,姜云舒甚至觉得她是误闯了哪位修士的卧房,而主人随时都会醒来斥责于她。

但房中落下的薄尘与毫无生气的寂静却又让人明白这些念头不过是最为离谱的错觉。

姜云舒慢慢地走到床边,一手掐着法诀,侧身拉开床帐。

下一刻,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床上躺着的,果然已不是活人。

准确来说,那是一具从颈部往下都让薄被覆住的男子尸体。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身侧,容貌俊美得难以形容,即便是被誉为有谪仙之姿的姜沐和他比起来,仿佛也多染了几分尘世的烟火气。

然而此时,他却面色灰败,毫无生机地僵躺着,透过浓密纤长的睫毛可以看到,他的双眼尚未全然阖上,极黑的瞳孔因为失去了生命而扩散开来,虽并不混浊,却仍呈现出一种黯淡而古怪的色泽。而这双漆黑的眼眸也是他整张脸上唯一的一点浓重色彩,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惨淡的白。

姜云舒的目光向下移到他的嘴唇上,形状优美的薄唇极为苍白,上面残留着好些像是被咬破的伤口,伤处皮肉参差,却依旧奇异地并没有血迹。

她就莫名地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这个人全身的血是不是都已经流干了?

她无声地攥紧了拳头,脸色变了好几回。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尸体,无论是林氏还是姜沐,最后的样子都称不上好看,然而与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相比,眼前这无名的尸身虽静谧得宛如生人,但不知为何,偏又好似在向世人昭示着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惨烈……

她就忍不住伸手覆上尸身不曾瞑目的双眼,想要将他已然冰冷的眼帘拂下,好像这样就能让他走得更为安详一点似的。

然而,他却似乎被冻结在了凝固的时光之中,无论姜云舒如何做,那双深黑而黯淡的眼睛依旧失神地望着这个早已不属于他的人间。

姜云舒怔了一会,忽然猛地站起身来,几步冲到房间另一侧。

她觉得这遗世独立的密室简直就像个活棺材,随时会让人窒息!

这突然出现的尸体搅得姜云舒心神不宁,好半天才平息下心绪,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初衷。

她心里清楚,姜沐当年多半就是来到了这里。而那具尸体让她心神恍惚另有一个原因便是他的脸太干净了——一个人若将自己的嘴唇都快咬烂了,定然是忍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而她绝不信这么一个人在临死前居然还有闲心把自己收拾干净,连一丝血迹都不留。

她知道这多半是她爹做的,可是为什么呢……

就在这时,脚下的一泊暗色污迹吸引了她的视线。

姜云舒蹲下身,用指头在地上蹭了蹭。

那是干涸了的血液!

她便意识到,无论那尸体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很可能是死在这桌前而并非床上的。而桌前……她的目光投向那几张之前被她忽略了的字纸。

最上面的一两张污痕遍布,只剩下最底下零星几个潦草的字尚能辨认,其中似乎有个“姓氏”的“氏”字,后面接着“十七”二字,完全无法连成完整的意思。

姜云舒怔怔看了一会,似乎隐约抓住了一点端倪,却一闪而逝,便暂且不去深想,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被血染透了的纸张揭开,露出下面的内容来。

……姜氏,承神农血脉……时迁居旬阳……至今三千……百年……奈何数经乱离,人丁渐稀……今有世仆钟氏觊觎……

后面便是大片黑褐色的血迹,再透不出一点墨色。

姜云舒盯着最后能看清的几个字,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脑中渐渐成型。

她哆嗦着松开手,任那张纸飘落在桌面上,猛地抓起后面几张。

下一张纸上能辨认的内容更少,只能隐约分辨出几个词。

勾结魔修,……至情之毒……屠尽姜氏一族……迷心钉,欲得百草典并……轩辕……

屠尽姜氏一族?!

姜云舒一个激灵。

若真被屠尽了,那细水长流到今天的姜家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
她张了张嘴,好像忽然被屋子里的浮尘呛得难以呼吸了似的。

她一片混沌的脑子里,蓦地蹦出来了个完全不好笑的笑话,她想道:“她已经从姓林改成了姓姜,而接下来莫非要再改成姓钟了么?”

姜云舒就这么脸色煞白地木然站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逼迫自己抛开这不合时宜的自怨自艾,把注意力再度放回剩下的最后一页纸上面。

可刚一搭眼,她就蓦地怔住了,心情却与刚刚的震惊难堪完全不同。

这张纸上面并不再是对于血腥阴谋的记述,而是——

迷心钉共九枚,炼化自凶兽饕餮之骨……钉入生人穴道,……神识,炼化生魂……唯以青阳诀凝神,可勉力……暂缓,无他法可解……盼后来者,先以阴火……四十九日,融其形,再寻至阳之地……以免贻害世间!

与之前几张纸上的内容相比,这段话已算得上完整,虽关键处仍有残缺,但主要的内容尚可推断出来。

姜云舒脸色异常难看。她如何看不出来,这段话才是最早被写下的,正因为还略有余力,所以还能小心地不让太多血迹泼洒在上头。

她呆呆地站着,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抓着似的,无法诉诸于言的难受,指间薄薄的一张纸仿佛忽然重若千钧。

而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了之前被她腹诽过无数遍的丹典残卷。

——侄媳妇终于又生了个儿子,家里的晚辈已排行到十七,真是枝繁叶茂,可喜可贺!

……枝繁叶茂,可喜可贺啊!

也不知那人在欣喜于人丁稀少的家族终于重新开始繁盛起来的时候,可曾料想到今日……

姜云舒垂在身侧的右手微一痉挛。

她突然就福至心灵地看明白了第一张纸上,被血迹盖住大半的那几个残字究竟是什么了。

——姜氏十七绝笔。

她猛地捂住嘴,转身干呕起来。

她爹当初也是这样的心情么?在知道了自己的先人不仅沾沾自喜地设下阴谋诡计谋夺姻亲家族的秘典,甚至连最初的身份和地位都是欺世盗名得来的之后,他会不会比她现在更加觉得恶心?

还有那句并含了天下两大邪物迷心钉和剧毒“至情”的记述,更别提“勾结魔修”四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了!

便是她这样初入道的浅薄小修也无数次地听说过数千年前的几次大战,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无数强大的修者为了护佑人间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含恨殒落,而在那之后,失去了庇护的凡俗百姓更是十室九空,整个村子被炼成血阵,年轻男女被活活剜心炼药,孕妇被剖开身体取出胎儿,肌肤柔嫩的幼童则被剔去血肉饲喂妖兽……

那是怎样的浩劫啊!

而一切的惨剧全是因魔修而起,由她的先祖为了一己私利而勾结的魔修而起!

姜云舒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她想,她总算明白姜沐当初为何狼狈逃离了。
这确实是无法阻止,无法挽回,更无法弥补的血债……

他固然可以将所有的事情推给死得连骨头都烂成渣滓了的先人,可这样就能敷衍住千千万万枉死的冤魂了么?

如果谋取别家秘典、令其家破人散的恶行尚可补救,那么无数无辜受难的天下百姓呢?难道也可以重新活过来么?

姜云舒干呕得几乎脱了力,蹲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桌椅床榻尚在,灯火笔墨依旧,可是有什么用呢?当初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她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扯开纱帐,直勾勾地望进那已死的年轻男人始终不曾瞑目的双眼。

当初又有多少这样再也等不回主人的屋子,又有多少永远无法瞑目的眼睛呢……

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明白了幼时归家之前,姜沐那句语焉不详的“无论过往如何,你我今生既继承神农姓氏,便不得做出有辱此姓之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是神农血脉,而是神农姓氏,她的先祖用染满了无辜者鲜血的双手窃来的神农姓氏。

那是姜沐为了她而不得不与现实妥协之后,最为苦涩却又无奈的告诫。






第15章 15
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感几乎掏空了姜云舒所有的力气,她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好像能看到几千年前那些素未谋面却被卷入这场阴谋、无辜罹难的芸芸众生,一张张老□□女各不相同的面孔或愤怒或惊恐或绝望,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扭曲到辨不出妍媸的表情,仿佛在她的脑海中汇成了一片泛着血气的猩红浪潮……

她甚至都想不通这些栩栩如生的幻象是怎么冒出来的。

姜云舒终于颓然地跌坐了下来,两手撑在身侧,低低地喘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被连绵不断的幻觉折磨得异常敏感的精神忽然察觉到了一股奇异却柔和的灵力。

那灵力飘渺如游丝,几乎微不可察,但却含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够让人渐渐平静下来。

姜云舒诧异地环视左右。

这屋子陈设过于简单,连个能藏东西的抽屉或者柜子都没有。她虽不愿承认,但也只能把目光放回身侧的床上。

那具恍若生人的尸体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

姜云舒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指尖,搭在尸身的额头,凝神感受。

所触到的皮肤虽然不算十分细腻,但却还残留着柔软的弹性,若非冰冷刺骨,几乎要让人生出其实他只不过是睡着了的错觉。

那股奇异的灵力波动正是从这尸体的皮肤和身体之内散发出来的。

可他又确确实实地已经是个死人无疑。

姜云舒觉得她这一天里遇到的难以置信之事几乎要比一辈子能想象出来的还多了。

她默然叹了口气,明知不可能,却仍再探了一次尸体的鼻息和颈侧的脉搏,果然一无所得。她犹自不撞南墙不回头地掀开了被子,打算最后尽人事地查看一下他的心脉。

可刚揭开被子的一角,姜云舒就愣住了。

单看脸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这具尸身竟已残破至此。

他身上披着件牙白色的外衫,看上去与姜沐寻常穿的很像,而从长衫过于宽大的袖口中显露出来的尸体原本的衣袖,却几乎已被血浸透,成了一团紫黑色的破布。

姜云舒下意识地探向尸体的胸口。

在粉饰太平的白衣之下,原本的衣裳早已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其下伤痕交叠,似是拷打所致。姜沐之前大概已擦拭过了伤处的血迹,此时看起来并不显脏污,然而皮肉翻卷的伤口却因为失血而愈发分明起来。

就在这无数的伤痕以外,尸体的胸腹部竟还钉着数根足有成年人手指粗细的钉子。

那些黑色钉子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森森寒意,观其位置,虽然避过了心脉,却皆钉在各处重穴之上。

姜云舒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把目光移开,刚刚在那数页遗言上读到的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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