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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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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天没说话,姜宋便微一抬眼,点漆似的眸子凝视着她,又重复道:“谷雨居里的凌霄花开了么?”

姜云舒脑子里一团乱麻,她一想到时隔两年多又要见到姜宋,便紧张愧疚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哪还有闲心看几角旮旯长出来的几根花。可这话又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只得垂头讷讷道:“我……不记得了。”

姜宋没再追问,却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倒出来了颗芝麻大小的种子,递给姜云舒:“将这花催生出来试试。”

敢情今天这是和花花草草的对上了。

姜云舒深吸一口气,接过那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种子。

她先是忐忑地静坐了片刻,让繁杂思绪一点点沉淀下去,继而展开手掌,五行心法运转之际,那种子仿佛被什么托扶一般,缓缓地浮至半空。

她表情不变,双手却放下来,仍是扣在丹田之前虚结子午印。心里也琢磨着怎么能把花种出来。

对了,花木生长须有土地孕育!

心念微动,一团暗色光晕在姜云舒指尖凝成,随后又渐渐虚化,将那颗悬浮的种子包裹在中间。

须有骄阳照耀。

火灵元的炽热明烈气息笼罩其上。

须有甘霖滋养。
……
须有清风吹拂。
……

姜云舒极力模拟着她所知的天地间五行灵元运转,其他繁杂的念头皆被排挤出脑海之外,心境亦渐渐澄明起来。

她掌心虚托的那一小方天地之中,清浊两分,各处一极,而二者之间,渐渐开始有了阳光雨露,有了云霭风雷……

而在不知第多少场蒙蒙细雨落下之后,那静静卧在厚实安稳的土行灵元之内的小小种子,终于发出了第一声细微的破裂声。

她心里忽的跟着一颤。

自内而外的力量将那黑色的坚硬外壳胀破了一道针尖大小的裂口。

那道口子越来越大,细弱而苍白的嫩芽从裂口内部拱出来,显露出这株异常娇弱的生命最初的模样,而后,嫩芽慢慢地直起来,两片近乎透明的淡绿色叶片在顶端探出头来。

最初,它几乎承受不住雨露的重量,好似随时会被那些从天而降的水滴打入泥土之中。但没过多久,纤细的幼芽便渐渐强壮起来,它飞快地长高、变粗,坚韧的枝蔓横生,更多的叶子生长出来,先是嫩黄的,怯生生地打着卷,随即,便从容而坦荡地舒展开来。

一片又一片浓绿的叶子铺展蔓延。

忽然,在其间好似透出了一点娇嫩的红。

那点红痕还没来得及绽开,便又有更多的细碎花蕾在叶间显露。

姜云舒几乎屏住了气息,生怕不经意的一次呼吸便会令这来之不易的美丽过早凋谢。

然而这说不出品种的花却并没有那般脆弱。

它依旧在不停地生长,恣意却又安静。

蓦的,翠绿的花萼裂开,那抹最先出现红色完完全全地显现出来,最外侧殷红的花瓣毫不忸怩地绽开,随后是它内侧的几片……

里面的几瓣仿佛褪了色,并不似最外面那般浓艳,反而是羞怯似的粉色,再往里,颜色越来越浅,到了最后,已纯白得近乎透明。

直到这时才能看出,这花并非异种,也并未艳极,甚至有些寻常,若是在平时,甚至不会引人多看一眼。

它只不过指甲大小,因格局太小,便让那层层铺展的色彩一时局促了起来,几乎有些像是个不知矜持的豆蔻少女似的,但不知为何,姜云舒瞧着它在枝头随着微风晃动,竟觉得这姿色普通的小花竟招摇得格外可爱,好像让她心里也充满了近乎于温柔的喜悦。

而就在这时,她听到姜宋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问道:“花开了么?”

姜云舒的专注被打破,怔然抬起头,她唇边的笑意还没褪去,诧异却已爬上了脸,这两种同时存在的情绪让她的表情古怪起来。

她望向姜宋,像是要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寻找到什么端倪,忽而又茫然地看向那朵普通的小花。
如此往复几次,她突然愣住。

等在外间、听了满耳朵莫名其妙对话的其他几人就瞧见姜云舒也不知撞了什么邪,忽然一言不发地冲出来,连鞋也没穿,就一路跑到院子里去了。

然而姜宋并没有动,甚至也没有出声阻止。

直到大约过了盏茶光景,姜云舒好似有些晦涩的声音终于从院子里传来。

她只不知所云地说了三个字:“花开了。”

屋里的几个少年愈发觉得这人怕是傻了。

可姜宋闻言却从帘内走了出来。众人觑他神色居然似乎挺欣慰,便大着胆子也凑到门口去瞧瞧究竟。

便见姜云舒木呆呆地站在屋角一大片凌霄花前,低头正对着盛开的花丛。

有个少年便小声嘟囔:“原来是这花开了……”

但见识远胜于这几个小东西的姜云苍和姜云容却都没出声,甚至渐渐目光凝重起来——稍加留心便会发觉,此时姜云舒的眼睛是闭着的,她脸上的欢喜比起见到美景的一时欣喜,更多了几分空明澄澈。

姜云苍率先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心里不由咯噔一声,说不出是怎么个滋味。

而就在他明白过来的同时,那片凌霄花丛,连同其中的人影仿佛都模糊了一瞬。

紧接着,姜云舒的身形重新清晰起来,自她身上而始,一股极嘈杂却又分明极静谧的声音层层扩散开来。

姜云舒自己也听到了这奇妙的声响。

——日升月落,风起云散,凝水为冰,化石成沙,鸟兽啼鸣……然后又变成了老者含混的絮语,集市上货郎的吆喝,学子的朗朗读书声,新生幼儿的啼哭……

而这一切,最终却似乎全都归于眼前一朵花盛开的声音。

蓦地,姜云舒只觉周身一轻,如同忽然腾云而起,耳中的声音,口鼻中的气息,甚至原本浮现在脑海中的种种景象全都在一瞬间归于虚无。但明明应该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身体却又像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周围的一切,一时间竟分辨不清物我之别。

而下一刻,从丹田涌起的暖流便如忽涨的海潮般灌入四肢百骸,但温暖而淳厚的真气却不再如以往一般难以控制地散逸开来,而是自发地沿着体内的各处经脉运转,仿佛体内自成宇宙。

意识也随之回归。

姜云舒缓缓张开双眼,目光中仍残存着茫然之色。

良久,她又将视线转回那枝她亲手催发的小花。姜宋缓步走了过来,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浅浅的小玉盆把它种了进去。

她脱口而出:“原来花真的开了啊!”

她这一句话却实在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了,姜宋也不禁怔了一怔,随即却轻笑起来。

他这一笑便如同冰雪消融,本就俊秀的眉眼愈发让人不敢直视。

姜云舒觉出自己犯了蠢,一时满身的血全都往头上涌,冲了她个头昏脑胀,连忙试图亡羊补牢:“那个……叔祖,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她还没把话编明白,姜宋已敛去了笑意,淡淡道:“修者一生有百千道,然而归根结底,不外乎两者——不能做,与应当做。”

他说着,目光也向其余诸人环视一周,见众人皆肃容聆讯,便继续道:“两年前我废去你修为,是让你明白何事不能做,而如今我让你催发这盆花,是希望你明白何事才值得做、应当做。”

便是踏于荆棘之途,亦不可放任自己因逆境而生恶念,行恶事。而与其沉溺在过往的痛苦或是愧悔之中,更该做的却是莫要再错过了尚可把握的美好……

人生于世,本就是三分苦,三分忧,三分伤离别,只剩下最后一点美景,又如何舍得辜负呢!

姜云舒方生感慨,便听姜宋毫无情调地又继续说道:“你能放下心结,一朝顿悟,我很欣慰。至于越境筑基,虽属意外之喜,也算是顺理成章之事,唯一需要记住的是,既是连接跨越数个境界,则灵力积累自然就难以与眼下境界匹配,日后修行更需踏实,不可急躁冒进。而其他人,更莫要羡慕越境之事,须知此事不过是因缘际会,可遇不可求,不若循序渐进才是正道。”

他几乎一口气把几个月的话都说完了,便又寡言起来,挥挥手把犹自恋恋不舍的其他几人都给轰走了。

姜云舒短短一会工夫,悟得了太多东西,几乎把脑子都塞满了,此时犹在细细回味。看着别人都走了,便也下意识地想要跟上。

姜宋却从腰间解下一柄青玉笛,单手递过来:“此物是我多年前手雕而成,除能勉强当作飞行法器以外,别无它用,只好在音色清润,倒也值得闲时把玩,如今便送与你当作贺礼。”

姜云舒一愣,连忙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姜宋见她还没全然醒过神来,便无奈地摇摇头,举步打算离开。

姜云舒这才如梦方觉,忙唤道:“叔祖!”

姜宋回首:“何事?”

姜云舒被他看得脑袋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攥着青玉笛的手心都快冒汗了,才嗫嚅道:“谢谢!……还有,对不住!”虽然艰难,但拖欠了两年多的话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姜宋往自己左手淡淡一瞥:“举手之劳,无需挂怀。”

……当年的事,可不真是“举手之劳”么!

姜云舒被噎了下,有点弄不清楚这四个字是不是他故意说出来调侃的,然而想到平素姜宋不苟言笑的模样,又不敢去问,一时心里痒得好像五百只小猫在挠。

却不想姜宋盯了她片刻,忽而低低地笑出声来。

就在这笑声之中,他负手飘然而去,只留下姜云舒自己目瞪口呆地愣在院子里。






第12章 12
旬阳城地处白栾州西北,夏日并不酷热,起风的天气里便更加清爽舒适。

姜云舒一身素白单衣,仰躺在白露苑的房顶上,眯眼远望着天边时聚时散的流云,悠然得像只四爪朝天晒肚皮的猫。

姜宋赠给她的那支青玉笛就放在她身边。

她已筑基大半个月了,但时至今日那种不真实感仍未完全散去。过去她听人说,处在炼气期和凝元期时只能算是略有些不同的凡人,直到筑基,才算真正踏入了修仙问道之路。她当初不以为然,此时回头看去,才生出恍然之意。

能够修炼的法术或者使用的法器种类增加只是与过去最为浅白的不同,更重要的,在于心境。

正是在成功筑基的那一天,她终于第一次透过层层厚重的迷雾,得以窥见了天道的一角。

人言天道无情,却又何尝不是至情。
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够孕育出这般喧嚣却又生机勃勃的人间。

过往种种一幕一幕浮上心头,姜云舒却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刚刚被风吹过来的那团胖乎乎的云朵,觉得自从父亲去后,多少年来还是第一回如此平静,平静得让她隐约有点哀伤。

于是她翻身坐起来,吐掉叼在嘴里的草杆,把玉笛别回腰间从房顶跳下来,招呼等在下面的白蔻:“这天看着不热,实际还挺晒的,走,咱们去藏书楼避避暑。”

刚走两步,突然屈起一条腿蹦跶了几下,边拿手在脚腕上胡乱拍打边自言自语:“哎哟这草里有虫子咬我!月初的时候你和辛夷不是刚拔过草么,今儿个一看怎么又这么高了?那边那几棵枫树也是,还没到秋天就落了一地的叶子,我记得当年快入冬了还好些人来这赏枫叶呢!看来这院子没人住还真是不行,再怎么收拾都显得冷清,你看咱们冬至阁的石头缝子里也没怎么打扫,但就没这么荒凉……”

她把那倒霉虫子弹了下去,又随手揪了根狗尾草,两只手指捻着草梗来回转,另一头毛茸茸地戳在脸颊上,随着她说话一抖一抖的。

白蔻听她说得轻松,语气里一点也听不出来萧索难过的情绪,可心里却忍不住觉得有点堵。

她的六娘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不许人提起姜沐,也不再和前两年似的故作轻松地把父亲两个字挂在嘴边来昭示自己已经放下,或许如今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坦然。可这种坦然并非遗忘,而只是终于找到了方法与那些悲伤和平共处罢了。 

沉思间,惊蛰馆已到了。

在冬至阁里,白蔻的修为是最低的。她平日总是定不下心来修行,如今眼看着已快到十八岁,却还是一副小姑娘似的模样,境界也一直在凝元七层停滞不前。

姜云舒今日特意把她带在身边,也是指望逼着她多看两眼书,说不定就对修行有益。
而姜云舒自己,则走到了通往惊蛰馆三楼的门前。

它似乎比楼下两层的木门更厚实一些,上面本来该有窗格的位置也被实心的木板封住,上面布满了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雕刻,刻痕足有寸余深,却并无一处镂空,浮刻出的花草既栩栩如生,却又在这昏暗杂乱的光影下显得有些阴郁。

姜云舒拿指尖轻轻抚摸着这些过于绮丽的花样,心跳也不由略微加快了一些。

即便是姜家嫡系子弟,也唯有筑基以后才能进入此间。她之前曾无数次地幻想过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姜沐又在其中发现了哪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哪怕已将所有的可能全都在脑海中推演了无数回,到了今日终于能够真正揭开谜底的时候,她终究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略略按下翻腾的心绪,姜云舒依照姜淮所传授的方式催动咒诀。
眼前厚重的雕花木门上好似有一线流光滑过,不知哪里响起滞涩的机括运转声。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门。

突然明亮起来的光线令她不舒服地偏过头去,待眼睛适应了之后,才发现面前这间屋子其实并不算宽阔,和下面两层被刻意用须弥之阵扩展过的书库比起来,更是小的可怜。然而即便如此,它却还是显得空空荡荡的,唯独正对房门的墙壁中间孤零零地摆着个将近六尺高的百宝阁,样式古朴厚重,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

姜云舒屏气凝神地绕着屋子转了好几圈,东摸摸西敲敲的,但无论怎么试探,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她便把注意力放回这唯一的百宝阁上。在它的顶端靠近中心的位置,镶嵌着幼儿拳头大小的一颗夜明珠,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清光。这也是整间屋子里唯一的光源,而下面每个格子里都是或玉或木质的扁盒,观其大小,里头放着的应当是典籍功法之类。

姜云舒粗略数了数,两边加起来少说也有百八十个盒子,以百宝阁中间为界,左边是木盒,右边则是玉盒。

她走上前去,屈指叩了叩这古旧的木架子,遗憾地发觉果然都是实心木头,连个聚灵符阵都没有。便只好琢磨起上面那些生怕别人注意不到的大小盒子上了。她先从左边看起,那些木头盒子上头皆工整刻着如“混元册”“荣枯剑诀”之类的功法名称,而右侧……

她刚一搭眼,便瞧见了曾经被姜云岫提起过的那部《丹典》,不由心头一跳,连忙打开那一枚玉盒。

盒盖与底部皆刻有除湿驱虫的符记,甚至还有防止纸张衰朽变脆的小巧法阵,而这么个宝贝盒子里,放置的却仅仅是几张跟被狗啃过似的泛黄字纸,别说典籍,就算管它叫笔记都是高估了它的身价。

姜云舒忍不住心道:“……这残卷也实在太残了点,当厕纸都不够用!”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两张半破纸上记着的内容,发现这居然还真是从哪本手记上扯下来的,上面大多是作者无病呻吟的感慨,或者二堂侄家的媳妇时隔好几十年终于又生了个儿子、家里的晚辈已经排行到了十七,真是枝繁叶茂、可喜可贺——之类的鸡毛蒜皮,都是些几千年前的老黄历,跟她八杆子打不着一点关系,看得人十分牙酸头疼。

里面唯一有意义的一句话,可能姜云岫已经在清明馆课上说过了,也真难为他还把这么一整篇让人牙碜的东西读完了。

她便悻悻地把这几页完全不知何处珍贵的残卷扔回了盒子里,去翻下一个目标了。

可翻着翻着,姜云舒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其他的玉盒便真的就是玉盒,除了玉质还勉强能和装丹典残卷的盒子比肩以外,里面别提什么繁琐的防护阵,连驱虫都只是潦草地放了张纸符,甚至最底下一格那两个积尘的盒子里,居然更是十分敷衍地塞了两丸樟脑。

这么看起来,那两页半的破纸难道还真的特别珍贵不成?

姜云舒就又百思不得其解地把那寥寥几行字从头到尾地重读了一遍。
可惜仍然没能看出侄媳妇家的大胖小子和令人奉若至宝的高深典籍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正在这时,那两扇对开的厚木门又发出了一阵声响。

来人可能没料到此处已有了先来者,一进来也吃了一惊。

可再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姜云舒已嘴快地诧异道:“哎?三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若将凝元期修者体内能够容纳的灵元比做一茶杯水,那筑基修者至少得有一脸盆水,二者之间的鸿沟全由境界决定,或许精打细算地利用好每一分灵力,凝元修者在对战之中能够四两拨千斤地击败筑基修者,但这不过是术的差别,真要硬碰硬地比拼灵元,撑裂了那茶杯也装不下一脸盆水。

再天资卓绝也没戏!

姜云舒便把那不知所云的残卷塞回了架子上,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姜云容。

姜云容在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可能最终也没想出什么好借口,只好苦笑了下,走了进来。她进了门,表情反而渐渐坦然下来,从乾坤囊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头令牌递给姜云舒:“凭我的境界自然开不了门,这令牌里封入了我爹的一滴血和少许灵力,他给我的,方便我来……散散心。”

姜云舒没接,也没答话,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孤陋寡闻,不知道一个眼看着就快要出嫁的新娘子为什么需要来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方散心。

姜云容见她不说话,有些焦急似的,扣着令牌的手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你要告诉别人么?”

姜云舒便笑了,移开了目光,淡淡道:“放心,我不说。有个爹照看着挺好的。”

她的反应太轻描淡写,几乎让人觉得是在刻意讽刺,而她自己也很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赶紧清了清嗓子,诚恳道:“我说的是真的,伯父对你和大哥哥都很好,我挺羡慕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吃饱了撑的才和别人说去!”

姜云容这才也犹犹豫豫地跟着露出了抹笑意:“是啊,我爹很好。可惜我就要出嫁了。”

姜云舒觉得自己和这个三姐没什么交情实在太理所当然了,她从小就和人家商小郎君青梅竹马,订婚之后更是相处得郎情妾意,怎么这会一提到要出嫁却又跟要上刑场砍头似的?

姜家本家的主母们都死得早,没什么人可拿来借鉴,故而直到如今,留在姜云舒印象里的好媳妇范本依旧是她的亲娘林氏——坦诚,开朗,体贴又热情,调戏起她爹都不带脸红的!

显然,姜云容并不符合其中任何一条。

偏偏这个时候,姜云容又十分忐忑不安地轻声问道:“你说,我和他……会有好结果么?”

姜云舒猝不及防听着这么一句话,差点被口水呛着,也不知道姜云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怎么突然就和她交浅言深起来。

可想了想,见对方竟是真的不安,好似还有些泫然欲泣似的,便尽量耐着性子诚挚地答道:“你也说了,伯父对你很好,他肯定不会坐视你嫁到不好的地方。何况这几年里,我看着商子淇对你也很喜欢,往后你们定然会白头偕老的!”

姜云容听了这话,仿佛终于得到了一点能够让她自欺欺人的安慰,眉间的郁色略微散开了些,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笑道:“让六妹见笑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随便说说,你既然在忙,我这就不打扰你了。”

她言罢,便转身要出去。

可临出门的一刻,却忽然顿住脚步,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这三层的典籍都是好的,六妹别因为翻阅的人少就忽略不看了。”

不等姜云舒答话,她就匆匆下了楼。

姜云舒盯着紧闭的两扇门琢磨了半天,很是莫名其妙。

可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却忽然福至心灵地“啊”了一声——姜家的少年子弟最初修习的都不过是最为浅显的五行心法,通常要到筑基之后才会根据自己的资质和偏好来选择高阶功法修炼,姜云容应当是误以为她正在拣选修行功法了。

她便下意识地往百宝阁最上和最下的几格里那些蒙尘的木头盒子看过去。

那些先古大能也不知是品味堪忧还是故意坏心眼,给所创功法起的名字都十分伤眼。大多都是和方才见到的“混元册”类似的糟糕名字,她匆匆一眼就看见了三部以忘尘开头五部写着长生的,听起来全像是一水从地摊上买来的粗制滥造货色。

也难怪没人看!

姜云舒便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但想到姜云容那句意有所指的话,还是耐下性子,从最下面开始挨个把那些灰扑扑的木盒抽出来,试着翻阅其中内容。

没过多久,她手中动作忽地一顿。
这一只木盒上灰尘极薄,仿佛有谁在近日里开启过似的。

她把盒子侧过来,读到了其上工工整整篆刻的几个字“长生册”。

她隐约觉得这名字除了那俗套的“长生”二字以外别无修饰,便是在一众读起来牙碜的典籍名称中也算是另类,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暂且将疑虑按下,展开书册读起来。

方一展卷,姜云舒就又皱起了眉。卷内第一页被人扯掉了,但功法内容却并没有残缺,好像是有人刻意要毁去那几句不可告人的序言似的。

她读了几页,除了记载的心法中正平和以外,并没觉出有什么特殊之处,却不死心,便匆匆往后翻。

毫无可疑之处。

姜云舒不免疑惑起来,觉得是不是误解了姜云容的意思。她心里纳闷,手中却仍来来回回地翻动书页。

蓦地,一点细微的青痕倏地划过眼底。
姜云舒手一顿。

在这一页书页内侧,极为靠近书脊的位置有一方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印痕,若非这书卷存世日久,装订的线绳已然衰朽松动,这细小的印痕怕是应当隐于无人能够察觉的地方。

这书页历时已久,又没经过什么养护,已是又薄又脆,姜云舒不敢使用离火诀之类的法术照明,生怕一不小心就干柴烈火覆水难收,便托着它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凑近百宝阁顶的夜明珠。

亏得她筑基后五感愈发明锐,这才分辨出那青色印痕乃是古体的“青木长生”四字。

这几个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姜云舒怔然思索良久,目光左右游移。

而就在目光扫过百宝阁的某一处时,她脑子里好像有一根弦啪地搭上了,顿时悚然而惊,手几乎哆嗦得捧不住那一册薄薄的书卷。

她想起来了!

——郑氏居旬阳千又四百年,备受世人尊崇,今子孙虽不肖,然幸得祖宗之余荫、青木长生心法之庇佑,余观其族尚有数百年气运。且郑氏幼子秉性纯善,兼与盈娘自幼相识,余以为,以盈娘妻之亦无不可。

这是她刚在一只玉盒里封存的笔记中读到过的,内容大约是数百年前一位姜家先人的言行与修炼体悟,通篇由其子女整理而成。而这一段,则是某次他写下的家书内容。

如今本已出了嫁的姜盈牌位还在姜家供奉着,她曾亲眼见过。

而那尚有数百年气运的显赫郑氏家族早已风流云散,连名字都不再被人提起,其仅存的秘传修行典籍却摆在了姜家的藏书阁里!

姜云舒就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同样名声远扬的商家,同样两小无猜的姜云容和商子淇,还有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商氏卜筮之术……

“姜家……”她抱膝滑坐在地上,一阵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心里茫然地想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第13章 13
姜云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冬至阁的。

可她满心的犹疑和忐忑并没保持多久。

川谷静静听完了她的吞吞吐吐,只说了一句话:“这事四郎君早就知道。”

姜云舒:“……什么?!”

她本以为姜沐或许就是发现了姜家这些仙人跳的把戏——说不定还顺水推舟地加速了那些怀璧其罪的家族的灭亡,所以才郁郁离家的。可如今听川谷的意思,居然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她就更迷茫了。要是姜沐连这个都能忍,那还有什么事能把他逼成那个样子?

川谷好似看出了她的疑惑,十分顺手地把白蔻扔出去守门,这才淡淡道:“这事确实恶劣又无耻,不过,这天底下但凡有阳光落下的地方,也就有龌龊阴暗,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你难道以为四郎君会天真到因此而一蹶不振么?”

姜云舒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她虽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川谷说的并没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谁家扒拉不出几件恶心人的事,难道往后的子子孙孙就都不过日子了么!

而按她爹的性子,知道了这种事之后,比起消极逃避,更可能会试图代替先人弥补罪过,或是尽力阻止日后可能再度发生的惨剧。无论如何,自暴自弃地一走了之都是一种最不可取也不负责任的行为。

她好不容易觉得抓住了点头绪,可还没来得及顺藤摸瓜,线头就又从手里溜走了,不禁很是惆怅。

她就双手抱头泄气地往榻上一仰,郁闷地连滚了两圈,□□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出走的啊……”

川谷在姜云舒滚到他旁边的时候,刚好一伸手,精准地按住了她的脑门,把她给钉在了原地,笑道:“我虽不知惊蛰馆究竟有什么秘密,但以我对四郎君的了解,他若觉得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便会尽力去扭转或弥补,而他却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正是方才姜云舒所想的事情,然而被川谷换了一种方式表达,其中的意思便仿佛完全不同了。
姜云舒略一思忖,双眼猛地睁大:“是因为我爹发现的那件事情早已成定局,既无法挽回也无法补救!” 

而这件一局定输赢的事情,定然要比在暗中谋算推动某些家族或门派的覆灭更为严重!

可这又会是什么事呢……

她的表情便愈发难看起来,翻身坐起:“不行!我得再去书阁三层看看!”

川谷多少能体会她此时的心情,并未阻拦。然而,她还没迈出屋门,就听见白蔻在外面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道:“六娘,六娘!三郎君身边的杜松来啦!说是请你去立春院呢!”

姜云舒脚步一顿,惊讶道:“立春院?”

姜家各处院落除了正堂以外,皆以四时节气命名,省事得很。其中春季各院或是书阁宴厅或是家学祠堂。

而立春院便是储存各种法宝丹符的地方,常被人顺口称作武库。

姜云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筑基后按规矩是可以从武库里挑一件法宝的,之前姜淮一直在忙姜云容的婚事,就把这事给拖到了现在。

好在她得了姜宋所赠的青玉笛,还在十分新鲜地研究用法,因此一时半会也没去催促,如今想来是姜云容回去把书阁里的事情说了,这才引得姜淮起了投桃报李的心思。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件好事。

被这么一打岔,姜云舒心急火燎地想要再去藏书楼的心思也淡了几分,便应了杜松的邀请,随之前去。

武库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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