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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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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师尊,此处便是弟子追踪妖兽最后所到之处。”
树林虽然干枯,却依旧枝干交错密布,十分阻碍视线,后面连着一片石质疏松的矮山,若是连白日里都能在此处跟丢一大群妖兽,到了乌漆墨黑的夜晚,便更难发现它们的踪迹了。
姜云舒略微搜索了几处,见难以找到线索,便不再耽搁时间,重新升起飞剑:“此处踪迹难辨,还请师尊移步。”
她前行片刻,没觉出身侧有动静,不禁讶然回头瞧了一眼:“师尊有什么发现么?”
叶清桓仍木然地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半空的云驾,他的眼睫纤长,垂下来遮住了寥寥几丝从云缝漏下的星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便愈发显得表情空白得近乎死气沉沉,他默然一刻,才缓慢地摇了摇头,也再度御剑腾空。
姜云舒无意探究他的异样,直到行至不远处一座荒村遗址,才又简明扼要地说道:“弟子本是追踪小股妖兽而来,却未料期间妖兽数次汇聚,最终聚成一大群,最后一次汇集便是在此处,这一次集结之后,前行不过五六里,就在方才的林间消失踪迹。”
所以,如果那些畜生还能留下什么新鲜的痕迹,最该寻找的地方,除了林中便是此地了。
可两人在这坍塌了大半的小小荒村搜寻了好几遍,竟然愣是一点异常也没有发现——连草木都没有不自然的倒伏或折断,更别提灵力残留了。
叶清桓也不由得压下了浮动的心绪,慢慢走到据称是妖兽行进路途的一条小路上,他在旁边摇摇欲坠的篱笆上捻了一把,毫不意外地沾了满手浮尘与蛛网,却丝毫找不到曾被外力破坏过的痕迹,便凝视着指尖陷入了深思。
姜云舒在旁觑见他眉头深锁,就觉得大约又要时运不济了,发愁地暗叹一声,躬身道:“此事蹊跷,弟子确实不知为何妖兽经过却不留痕迹,只是事关重大,还望师尊三思,即便对弟子存疑,但为城中万千百姓计,还是多加几分警醒,以免措手不及。”
她语气太过坦荡,叶清桓正在沉思,最初时没想明白她的意思,顿了一瞬才醒过味儿来,心脏霎时像是被谁重重捏了一把。
而姜云舒已继续说道:“不过,既然毫无证据,恐怕也不便兴师动众劳烦他人……不如这样吧,最近几日,弟子自己守在宁苍城外,若有异状,必定及时入城通禀,只盼到时师尊能请左氏门人行个方便,莫要多加阻拦。”
叶清桓霍然抬头,望向距他丈许远的人——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分别十载有余,她已经从个惶然的小姑娘长成了道心坚定的修者,再不需要靠着亲近或者依赖什么人才能活下去,即便是当年无比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的信任,如今仿佛也不过只是她生命之中可有可无的点缀罢了。
他的胸口就止不住地发闷,却又明白自己没有立场阻拦,便下意识地将腕上垂下的琉璃珠更攥紧了些,视线从姜云舒身上错开,低声道:“我知道了,既如此……”
他心绪不平,使得声音也显出了几分艰涩,把短短的一句话拉长了好些,正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目光一凝,没头没尾地讶异道:“那是什么?”
天顶的乌云聚散不定,就在片刻之前,突兀地现出了一条窄窄的缝隙,月光从云缝洒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不远处一片高低各异的乱石上,将惨白的石块映得纤毫分明。叶清桓正是在那些浅色的石头上捕捉到了一丁点异常的闪光。
走近了才发现,那些大大小小的乱石居然是一处庙宇的废墟,其中供奉的应当是古神女娲,细白的石头被打磨得非常光滑,塑成了端庄而雍容的女神像。可惜此时,神像已碎成了许多块,基座上歪歪斜斜地立着小半条还算完整的蛇尾,其他部分最多不过砖块大小,全都混入了地上的碎石。
叶清桓来回走了几步,似乎在搜寻什么,随后在离废墟顶不远处蹲下/身来。
周遭村落虽已荒废多时,但房屋并未损毁,唯独这座女娲庙却像是被蝗虫啃过似的乱七八糟,姜云舒绕了小半圈之后也发觉了,房屋和神像碎裂的断面皆十分尖锐簇新,其上没有丝毫苔痕或是风沙剥蚀的痕迹,她便疑惑起来,又见叶清桓已对着地上的不知什么东西发了好一会的怔,于是也走了过去,低声问道:“师尊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叶清桓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极快地垂下目光:“这东西有古怪。”
姜云舒依言望去,见他所指的正是女娲神像破损的半个头颅,悲悯而慈和的面容上裂痕遍布,像是即刻就要碎裂,而眼窝处微微反射着月光,几乎像是一点晶莹的泪水。
然而石像哪里会有泪水!
姜云舒诧异地伸出手去,想要用指尖蹭一点那神秘的液体。
叶清桓本来觉得她如今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了,没想到做起事来居然还是莽莽撞撞,登时吓了一跳,连忙攥住了她的手,脱口斥道:“你傻了?知道这是什么就敢上手!”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今时已不同往日。
姜云舒的动作也僵硬了一瞬,被攥住的手指不自觉地绷紧,她深吸了口气,逼迫自己放松下来,垂首道:“师尊教训得是。”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从旁边捡了一小块瓦片,将那点黏糊糊的液体刮了下来,又觑了一眼叶清桓辨不清喜怒的表情,这才谨慎地把它凑到鼻端嗅了嗅。
那上面没有任何味道,若不是质地粘稠,简直就像是几滴清水。
姜云舒不放心,又手掐咒诀,将一丝细巧灵元缠于瓦片之上,佐以神识探查起来。
可还是没有一点异常之处,既不见妖物邪性,也没有毒物惯有的阴气,就那么平平常常地存在着,好似和它底下的薄瓦片没有什么区别。
姜云舒忍不住开始疑心叶清桓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可就在此时,却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先是慢慢握起了虚悬在身侧的手,指尖在掌心一触即放,就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烫得他不敢触碰似的,随后动作十分生硬地将手垂下,目光也从掌心扯开,干巴巴地说道:“万物有灵。”
姜云舒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居然又在不知不觉中全都放在了对方身上,顿时大为郁闷,深觉十年光阴全活到了狗身上去了。可接下来,她就反应过来叶清桓话中的含义了,不禁大惊,慌忙仔仔细细地将那几滴粘液再次查验了一番,心下随之一沉:“这东西里没有丝毫灵力!”
她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望向叶清桓——天地万物皆由五行灵元凝成,怎会存在无灵之物?
作者有话要说:
漫长的一个多月的忙乱终于结束了……
第71章 食灵
两人回返时,左家众人早已该干嘛就干嘛去了。除了左凌那傻小子以外,就只剩下雁行和左绍元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大眼瞪小眼。
左凌这会已经回过味来,估计是发现自己之前嚣张得实在太过分,便又没出息地怂了,像只被打回了原形的鹌鹑似的把自己塞在门边角落里,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瞄一眼外面的情形。
就在他快要把脖子抻细了三分的时候,终于瞧见院门口风尘仆仆地闯进来两道身影,他连忙如释重负地叫道:“林……姜道友!”随后一噎,又小声补充道:“含光真人……”
叶清桓瞥他一眼,很看不上他那副怂样,便阴沉着棺材板似的一张冷脸径自走到桌前,“啪”地把废墟中挖出来的那半片破瓦拍到了光洁的紫檀桌面上——瓦片上盛着的一点粘液居然还没干。
他紧接着问:“绍元,你可认得此物?”
左绍元自从见着两人进门就跃跃欲试地待命已久,方一得到这句问话,便活像只听到主人命令的看门犬似的,昏花的老眼一下子冒出光来,连忙凑上前来,把那东西前前后后来回审视了好几遍,又拈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看他那架势,甚至还想要舔上一舔,可惜被叶清桓早有预料地拦住了,便只好倍觉遗憾地晃了晃脑袋:“十七公子恕罪,老奴不认得。”
白日里姜云舒来得晚了一步,没来得及弄清两人之间那段宿世因果,当即被这白胡子老头的称呼和那副毕恭毕敬的态度给吓了一跳,尚未深想,就听他又说道:“还请十七公子指点,此物究竟是哪里来的,怎么……”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才补完了后半句话:“怎么不像这世上的东西?”
姜云舒顿时把细枝末节抛开了,暗忖道:“果然!”
左凌几乎在同时“啊”地惊叫出声,慌张道:“不不不、不、不像这世上的?!”
也不知为什么,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一般,一时连鹌鹑也顾不上装了,嘴里语无伦次地哆嗦起来,眼神更是止不住地在那点粘液和他自己身旁来回飘,像是生怕下一刻就会有哪只厉鬼从地底下爬出来把他活啃了似的。
姜云舒脸色一僵,十分不想承认自己认识他。
然而这时叶清桓也没心思冷嘲热讽,就只当他不存在似的,轻声附和左绍元道:“是不像这世上生长出的天成之物,姜家历代记载的图鉴中都没有这东西,若依我看,更像是什么人施展禁术造出来的。”
左凌听了一耳朵意料之外的解释,也不知究竟明白了没有,总归是把惊呼憋回去了,在众人身后愣愣地点了点头。
左绍元忙躬身道:“正是,正是,确实像是人造的……”他两道雪白的长眉微微地抖了抖,像是忽然想起来了点什么线索,说到一半,自己截住了话头,轻轻地“咦”了一声。
恰在此时,雁行掌中的八卦盘上空气一阵细微动荡,一只纸鹤拍着翅膀从符阵中显出形迹来,他伸手抓过,指尖沿着纸鹤脑袋划到尾羽,侧耳聆听片刻,将那只鹤揉成了个纸团,这才转过脸来:“我又向怀臻他们确认了一次,数日前,他们确实也见过几处山林谷地,其中草木干枯,鸟兽绝迹,方圆数里之内的五行灵力荡然无存。”
他越说下去,神色就越凝重:“师弟,说不定承明今天还真是误打误撞发现了……”
还没说完,左绍元突然倒抽一口冷气,打断道:“我想起来了!”
他挽起袖子抢到桌前,两手飞快地结了几个手印,数道清光随之打到瓦片上,残瓦上先是激起了一簇灰尘,随即嗡嗡地颤抖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般“嘭”地一下子碎成了齑粉。
姜云舒心中暗惊,她连忙甩开一脸茫然地凑过来的左凌,往前走了几步,她虽同样没见过左绍元用的法术,但却察觉到了那方巴掌大小的空间范围内五行灵元此起彼伏的动荡。
顺序依次是水、火、金、木、土,前四种灵元波动时,周遭并无异状,直到最后土行灵元振荡,出于同源的石瓦承受不住灵力变化,才无法继续维持形体。
她惊疑地瞅了一眼左绍元,忍不住想道:“这样细致而完美的掌控灵力之法,却又如此举重若轻,绝非寻常人所能为之。”
紧接着,她便无法抑制地接着生出了个更匪夷所思的念头——人人都以为这世上境界最高的修者也不过元婴期,可眼下除了一个薛瑶,竟又多了这个老头,谁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莫非真是乱世降至而妖孽频出不成!
而左绍元那一番动作似乎太急促了些,恰好掀得犀角灯火光明灭摇晃不停,衬得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阴影分明,竟有些诡异起来。
可这诡谲的一瞬间寂静很快就被他自己打破了。
姜云舒便顺势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桌面。
那几滴粘液还在原处,混杂了瓦片碎成的灰尘,像一滩污浊的鼻涕,恶心得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但除此之外却一点变化都没有,就好像方才无论哪种灵力的振荡都与它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左绍元满面凝重地盯着那点脏东西,他单掌按在额头上,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没头没尾地说道:“大约离现在一千年前,百里外有一片山中林木渐渐枯萎,里头飞禽走兽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几乎一个都瞧不见了,连树上的鸟蛋都一碰就碎,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了个空壳子……附近好几个猎户的村子都过不下去,生怕是鬼怪作祟,没几年就都接二连三地举族迁走了!”
他停顿了片刻,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继续平板地陈述道:“城里的修士当然不信鬼怪作祟之说,几年间也派人去查看了数回,却都没查出个结果来,只得不了了之。我也偷着去看了一次,只觉得当地并无阴邪残留,但不知怎么回事,附近天地间的灵元像是泄空了似的,所存者不足十之一二……”
叶清桓便问:“你没有再详查?”
左绍元话音顿时一收,老脸上泛起了点羞愧,讷讷解释:“我……老奴当时刚刚回来,还在隐姓埋名,实在不敢招摇,就、就……”
眼看着他又佝偻了下去,不合时宜的悲怆夹杂着迷茫再度从他脸上显露出了端倪,叶清桓赶紧把这半句话头给打断了,没给他再次发疯的机会:“如此说来,这妖兽像是老邻居了,只是为何一直蛰伏到如今才有现世征兆?”又皱眉问道:“对了,那山谷在哪,我去……”
雁行忽然道:“你还有要事,不可耽搁,此间后续之事交给我就好。”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让承明跟你一起去,现在就出发罢!”
“哎?”姜云舒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突兀地点了名,心里一咯噔,深觉流年不利。
却听叶清桓冷冷道:“那妖兽似能吞噬灵元为食,你是怕它们这会儿已经吸干了防护法阵的灵力、偷偷摸进城里来了,所以才急着把我支出去?”
雁行便不说话了。
叶清桓难得地扯了扯嘴角,挑起抹生疏已久的冷笑:“我走了倒是轻松,但你看看这里能用得上的还有几个人?莫非满城数万百姓的性命就都指望那些除了仗势欺人以外屁都不会的蠢材么!”
左绍元依旧弓肩缩背地闭口不语,一张老脸上仍是恍恍惚惚的,就好像那些“蠢材”和他的徒子徒孙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似的。
反倒是雁行被噎得够呛,半天,叹了口气:“你总有歪理!罢了,若有万一,你不准逞强!”
说罢,他示意一副呆相的左凌去请人来,顺便冷着脸瞪了姜云舒一眼,让她十分莫名其妙。
他这才问道:“你之前说遇见过妖兽迁移,当时情况究竟如何?”
姜云舒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把经过又讲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当时确实没发现异样,只因数目过于庞大,这才觉得不对劲的。”
雁行斜乜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叶清桓淡淡截口道:“为难个晚辈做什么,那食灵兽是混在兽群中来的,又或是随后跟来的,又有什么关系,有功夫想这些没用的,不如盘算一下怎么应对。”
雁行又被堵了一句,连心口都快疼起来,再看看姜云舒八风不动地眼观鼻鼻观心、明显没领情的模样,顿觉他这遭瘟的师弟实在是又眼瞎又不分好赖。
这时已有左家的几个修士进来了。
为首的却不是那个性情软绵绵的家主,反而改成了左师。他刚离开半个多时辰,可这会却像是初见贵客似的,又一丝不苟地做足了整套礼节,吩咐下人去端茶倒水,很是不紧不慢,一直磨蹭到邻近的几家修士也纷纷派人上门了,这才轻言慢语地询问:“两位真人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这才召我等前来?”
他才刚问完,门口就“砰”地一声响,一个人莽莽撞撞地冲进来。
左师叹了口气,细细地皱着眉冲那人摇了摇头。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左凌那个给跟棒槌就当真的傻小子,他得了眼色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外人,连忙又退回去了一点,好歹没撞上哪位长辈。
他大概是跑得太急,几丝头发松脱下来粘在脸侧,显得有点狼狈,却只匆匆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小声禀报:“老祖,两位真人,越家不肯来,说即便是清玄宫的人也不能……”
左绍元这主家的老祖宗还没说话,叶清桓已一撩眼皮,先一步越俎代庖地冷嗤:“爱来不来,我管他去作死。”
众人便是一惊。
趁着他还没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雁行赶紧干咳一声,说道:“这次冒昧请诸位过来,乃是因为敝门弟子意外察觉附近大批妖兽异动……”
他毫不藏私,言简意赅地把这一下午发现的事情讲了一遍。
小花厅左右摆了两溜总共八张椅子,其中七张坐了人,皆是这城中尚算有头有脸的修士,即便不是各家家主,也至少是个主事,可即便是这样本该见多识广的人,待听到后来,也大都坐不住了。
雁行刚说出几人推测那妖兽有食灵之能的时候,一个细长脸、须发枯黄的中年修士终于忍不住了,起身问道:“阁下所说可是真的?宁苍城大阵运转已久,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他不仅长得难看,连声音也尖细嘶哑得有些古怪,简直像是黄鼠狼的远房亲戚。
仿佛正是被他这刺耳的一声诘问点醒,其余众人也都纷纷从心神不宁中回过神来,顿时也跟着你一嘴我一嘴地追问起细节来,七嘴八舌之盛况堪比菜市场讨价还价。
姜云舒按着礼数侍立在叶清桓身后,半垂着眼皮,假装没听见这些安逸久了的修士们掩耳盗铃般的自欺欺人。
却不防听到前面不耐烦的一声冷哼,她登时一个激灵,就知道事情要不好。
果然,叶清桓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讥讽道:“怎么,吓着了?用不用找人给你们挨个换换尿布?”
话音刚落,屋子里鸦雀无声。
唯一的一名女修已经涨红了脸,而黄鼠狼修士也正怔愣地盯着他,嘴角垂下的两绺稀稀拉拉的胡须抖了抖,衬出他的口型——斯文扫地。
雁行心里再次叹了口气,驾轻就熟地收拾烂摊子:“诸位想要确认事情真伪,此乃人之常情,然而只要妖兽一时未袭城,此事便一时无法验证,但若真等到妖兽动手,只怕就又措手不及了。”
不等众人品出话中潜藏的逼迫嘲弄意味,他就又微微一笑:“现在请各位前来,也是想未雨绸缪,我等初来乍到,对贵地不甚熟悉,还望诸位集思广益,想些应对之策才好。”
姜云舒颇觉诧异地觑了他一眼,没料到这好似眼高于顶的大师伯居然也还挺能屈能伸。
然而不管怎样,厅中将起的骚动算是消弭于无形了,一阵窃窃低语过后,黄鼠狼修士边上那位紫衣女修率先说道:“不瞒真人,宁苍城护城大阵正是在下的先人所设,若说对大阵的熟悉,非我曲家子弟莫属。若真人所虑之事果然不假,想来大阵总该有些异样,在下这就派人去阵法各关窍处查看,届时便知事态究竟如何。”
雁行便人模狗样地颔首微笑道:“劳烦道友了!”
宁苍城虽不小,但对修者而言,横穿过去也不过是片刻工夫。不多时,就接二连三地有传讯来。
紫衣女修手中捏了个咒诀,只听几张传音符中响起声音来,先是个年轻男人禀报:“家主,城南离位阵法无碍,灵石之内灵元充沛。”
随后是个年长些的女声:“坤位无碍。”
紧接着依次有人确认巽、震、兑三地一如既往。
紫衣女修不露痕迹地瞥了叶清桓一眼,嘴边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终于找回了一点场子。
叶清桓这会却沉默了,垂着头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又过了一会,又有讯息传来,这一回是说乾位艮位安好的。
众人愈发放下心来,虚惊一场之后,情绪跌到了底,便卯足了劲地反弹了起来,已有几人毫不避讳地谈笑,半是放松半是揶揄地开起了小题大做的清玄宫来客的玩笑。
没几句话,姜云舒就听见了有个声音不怀好意地嘲弄道:“含光真人虽然声名日盛,但似乎还是在门派里深居简出太过啊,要知道,我等修道之人,哪天不遇到一点风吹草动的消息呢……”
姜云舒心头突地一阵火起,脸色一寒。
却听叶清桓慢吞吞地问:“北边有消息了么?”
众人一惊,这才记起正北方坎位上还没有传回讯息。
而恰好就在此时,又一只传讯的符鹤从紫衣女修的法器里现了形,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方要展开个笑容,可下一刻,表情却因纸鹤中传出的一句话而冻住了。
——娘亲,三哥的魂灯怎么突然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烦躁,卡。
第72章 去留
稚气尚存的语音未落,众人还没来得及把心底的惊骇浮到脸上来,突然天光一暗。
一阵泛着说不出腥臊气的风从门窗缝里挤进来,各处的犀角灯感应到了这妖物的腥气,像是真的要应了“犀照洞明”的老话,登时“滋滋”乱响了几声,此起彼伏地爆出了好几簇异常的火花。
叶清桓好像终于把事情想明白了,猛地一抬头,低喝道:“掌灯!”
站在他下首的修士望着通明的灯火愣了愣,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只见十数盏犀角灯的光芒之下忽然清楚地映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黑影子,随即,灯火像是不堪承受妖物邪气一般, “噗”地冒出一阵青烟,转眼间就一齐熄灭了。
浓重的黑暗突如其来,修者再怎么五感分明,也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样突兀的变化。
可就在这一瞬间里,无孔不入的腥气愈发浓郁,不知是谁突然“啊”地痛呼一声,调子里既惊且惧。
“黄鼠狼”刺耳的嗓音立即高声叫道:“小心!都小心!”
话是不错,可在一片黑漆麻乌里实在于事无补,反倒弄得众人愈发混乱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又有两人的惊呼响起。
这时才终于有第一星亮光闪过,刚好映出黄鼠狼修士那张惊愕的瘦脸,咒术的火光一闪即逝,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掐灭了似的,只听他嘶声大骂:“谁有夜明珠?!这、这东西太他娘的邪门,点不着火!”
然而话音还未落,他就被人给堵了嘴,周遭猛地腾起一片沉沉的暗光,不祥的火光刹那间便浸满了整个花厅,让周遭全都染上了晦暗的红色。正蜷缩在一人脚下蓄势待发的黑影顿时无所遁形,它仿佛大吃了一惊,“嘶”地尖吼了半声就要逃,但几乎就在此同时,两道锐响一同破空而至。
破空之声未落,最靠近门口的一个修士只觉一阵腥风拂面而过,下意识地一侧脸,下一刻,他半边脸上一热,拿手摸了一把,借着暗沉的光线看去,才发现竟是满手黑红的血。
饶是他也算见多识广,也不禁心跳漏了一拍。
旁边突然有人骇然叫道:“这、这怎么是越航!”
这一嗓子喊出来,诸人皆吃了一惊,连忙循声望过去——那个一直站在主座边上勾肩缩背、几乎让人以为是老管家的白胡子老头已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去,他背冲大门,将那黑影给堵在了屋子里,一只枯树枝似的老手正掐着它细长的脖子,把那滩柔若无骨似的东西紧紧扣在了原地,而另有两柄剑分别钉住了那东西的脑袋和胸口。
姜云舒目光一闪,认出了十分不雅观地扎穿了黑影脑袋的正是锈迹斑斑的素问剑。
叶清桓缓缓松了口气,走过去,将素问□□,暗沉的锈色吸饱了血,竟诡异地显得清透了几分。他回手把另一柄长剑抽出,抛给雁行,随后吩咐左绍元:“放下来吧,已经死透了。”
他目光忽然一转,喜怒不辨地又说道:“都来认认人,这玩意就是那个号称不打算过来的越……越什么?”
左绍元大概曾听说过此人,恭恭敬敬地提醒道:“越航,是城里越家的家主。”他手上一松劲,顺手往前推了一把,让那被开了瓢的怪东西仰倒在地面上。
好几个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除了最开始出声的那人,其他人终于也看了个清楚——地上的死人……姑且算是人吧,的的确确长着一张越氏家主越航的脸,虽则脑浆迸裂,但五官却绝没有错,只不过除了那张脸和一根脖颈还有点人样以外,他自肩往下直到脚底却仿佛被人抽掉了骨头似的,活像一条黑乎乎软绵绵的虫子,还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气。
他不愿意光明正大地来和众人议事,没想到是为了偷偷摸摸地来。
众人面面相觑,姓曲的紫衣女修不小心被人推到了前面,连忙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踩到那不人不鬼的东西,蹙眉厌恶道:“这是何种邪法!昨日我还见过越世兄,怎会一夜之间……”
她感慨刚发出来一半,握拳时忽地被手心里的东西硌了一下,全身不由一震,像是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来了异变之前听到的那句话。
她脸色陡然青白起来,话音生硬地一转,向众人匆匆告辞:“方才小女说犬子出了事,我……我得回去看看,请恕在下失陪了!”
说完,不待别人阻拦,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可她还没走到门口,就蓦地止住了步子。多年修行令人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而此时,这种直觉正在阻止她向前。
“蔓娘,你这是……”身后有人见她止步,忍不住疑惑地问出声。
可也仅仅来得及问出半句,周遭突然炸开“轰”的一声巨响。
外面好似有无数道滚石同时崩落一般,声响大得惊人,却沉闷得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得人脑中嗡嗡作响。
地面随之扭曲晃动起来。
曲蔓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连忙抓住门扇才勉强稳住身形,大惊失色地回头:“这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听几声格格错响,原本紧闭的房门不堪重负,在突如其来的大力挤压之中碎成了几片,散碎的木屑四溅开来。
她连忙施术挡住迎面刺来的碎木,脑子被这下意识的动作所激,终于清醒了几分,这才惊魂甫定地发现花厅里的其他人也状况堪忧。
毫无预兆的地动太过剧烈,安逸惯了的修士们却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至少有一半人猝不及防地磕上了桌椅,又或者是被掉下来的茶盏溅了一身热水,还有个倒霉蛋正好跌向了左绍元,结果被这瘦小的老头凌空推了一掌,和地上臭烘烘的尸体摔做了一团。
简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哪还有一点高人风范。
姜云舒也没防备,一头撞上了叶清桓的后背,不由“嘶”地一声,只觉脑门都被那片支棱的肩胛骨给磕青了,可对方却不动如山似的,连晃都没晃一下。
过了好半天,一只手才后知后觉般伸过来,僵硬地扶了她一把。
好在在场众人虽然孤芳自赏地懈怠已久,但毕竟修行根基还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便镇定下来。
曲蔓目光闪动,当机立断地让开了门口,不再提什么回家的事。厅内瓷器桌椅立刻被人擦着她身边抛了出去,连同损毁的门窗一起狼藉地堆了满院,她跌跌撞撞地回望一眼,面色艰难地沉下来,把心一横,咬破了手指按在地上。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门,鲜血不断从指尖细小的伤口涌出来,她便拿血和着尘埃匆匆在地上抹了几道猩红的线条,随后起身站在这简陋的法阵中央,把那只血糊糊的手往脑门上一按,竟印出了个和法阵一模一样形状的图案来。
额上与地上的阵符相应和,微微亮起了一点幽然的光。
其余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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