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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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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从人身上割下的血肉被一片片抛到他眼前,养尊处优、一辈子连指头都没划破几次的小女孩拖着血肉模糊的半边身子尖声哭喊道:“哥,他们是坏人,别说!一个字都别告诉他们!”
昔日面容绝美的女子顶着满脸血污,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你虽随我叶家姓氏,却不许辜负你父族传下的神农血脉!”
还有一颗颗熟悉的头颅喷溅着鲜血滚落在他脚下。
襁褓之中幼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姬先生苍凉的大笑回荡在夜空之下……
而这一切纷乱的画面最终都归结与一只被覆盖在寒冷冰层之下的眼睛,充满恐惧、痛苦、不甘与怨恨的眼睛……
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所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他忽然就分不清楚了。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从四肢百骸袭来,僵冷深入骨髓,而胸口却好似只剩下了一个透着寒风的空洞,叶清桓昏昏沉沉地意识到,自己这一回大概是真的要死了——或者说,是解脱了。
他就莫名其妙地放松了下来,任疲惫占据全部心神,毫无抗拒地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来临。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人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勒得他几乎又要吐出血来。随后,那人又一下子放轻了力气,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了起来,还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钟浣还是不死心么……”他迟缓地想着,欲要抗拒,可全身却提不起一点力气。
可接下来,他却听见耳边响起“哎呀”一声。
“师父你怎么咬人啊!”
这声音如此熟悉,简直像一个令人不愿醒来的美梦。
叶清桓紧闭的眼皮微微颤了颤,终于掀开一条缝隙来。
眼前是个形貌秀丽的女孩子,双眉微蹙,一双略显狭长的杏眼里面满是关切与焦急,或许还有少许的疑惑,却唯独不曾有过怨恨的痕迹。
叶清桓怔怔地与那双清澈的眼睛对视许久,才若有所悟地意识到了什么,但却毫无劫后余生的喜悦,心口那个不可见的空洞仿佛已然带走了他最后一点本不该有的妄想。
或许其实不过是咫尺片刻之隔,可他却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怕是再也找不到归途。
姜云舒见他神色木然,表情愈发惶急起来,温煦的真元不停地注入他的经脉,直到他终于吃力地动了动,示意她停下。姜云舒这才松了口气,将手覆在他的脸上,试图拭去从嘴角涌出的血迹,却终是擦不干净,便放弃了似的往下滑去,指尖轻轻碰了碰他颈上的淤痕,皱眉叹道:“师父啊,我平时看你也挺明白的呀,怎么这么容易就入了障,要是我再晚来一点,你还不得把自己折腾死!你说你丢不丢人……”
叶清桓合上眼,头向一侧偏开,那点浅淡的暖意便被倏然剥离,之前虚假的场景连同并非真实存在的阴寒之气早已消失,可他还是觉得冷,这种异常的冷像是从心底泛上来的,令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姜云舒微微怔了下,却又立刻像没读懂对方的拒绝似的,再次把手贴了上去,絮絮叨叨地说道:“别躲了,你现在这样还能躲到哪去?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有?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去年就是这样,我当时再怎么误会你,也不至于就不帮你布阵找钉子了,你非得自己动手……这也就算了,就算犯了旧疾,一开始也没多大的事,及时呈报长老们的话能少遭多少罪!你偏不,非得自己硬扛,一拖就拖了好几个月,直到最后,明明心火真元都在,可要不是我差点被那鬼钉子的寒气伤着,你还悄没声儿地憋着呢!哎,我说你是不是自己不想活了呀!”
她本来只是担心着急,可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想真是这么回事,便忍不住生起气来,简直想把叶清桓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那些不知所谓的念头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可她这边抱怨了一大串,一错眼却瞧见叶清桓已经又昏迷过去,便只好郁结地叹了口气,想了想,将止血和固本安神的丹药又喂给他两粒,待到他嘴角不停溢出的血渐渐止住,心里那些惶然无措的感觉才终于消退下去了一点。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令人诧异的是,夜色竟然缓缓地穿透了雪瘴,好似把那一片混沌的白色染透了似的。渐渐的,抬头已能看到悬在旷野之上的整片深蓝色天幕,还有上面嵌着的闪烁星子。
平常的雾气怕日光,这古怪的雪雾却怕夜晚,也是一件奇事。
姜云舒放开叶清桓,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平躺下来,伸手褪下了套在自己腕上的那只青玉储物手环。
白日里她东西翻到一半便遇见了变故,没来得及把手环还回去,其上禁制也未重启,没想到这会刚好能派上用场。
她手掌一翻,一枚两三寸长的翡翠叶子便出现在掌心,正是缩小了的叶舟。修士的飞行法器通常都不会有认主的元神烙印,就是为了一旦遇到这般的危急关头能够多一分生机。
姜云舒半扶半抱地把叶清桓弄上叶舟,自动指引方位的白玉罗盘她不会用,只好通过星相判断方位,一路向西南行进。
那是太虚门的方向,本就是他们师徒二人的目的地,况且路程已走了大半,眼下距此处不过半天左右的行程,眼下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姜云舒每隔一会便按星相矫正一次飞行方向,除此之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目光黏在叶清桓身上,见他气息奄奄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起他前世尸身在自己手下散为微尘的情景,便愈发提心吊胆起来,生怕他一口气撑不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寂寂旷野之上再魂飞魄散一次。
好在叶清桓命硬得很,虽说中途状况时好时坏,但好歹算是喘着气到了太虚门。
姜云舒将叶舟降下,自己跳下来,在衣裳上面蹭了蹭满手的血迹,从腰间扯下一块白玉剑牌递给看守山门的初级弟子,飞快地说:“在下道号承明,乃是清玄宫门下,劳烦道友通报贵派师长,吾师含光真人意外受伤,欲借贵地休养些时日,还请……”
她话没说完,从夜幕笼罩的山门内便迎面走出一行人来,有男有女,皆是结丹以上境界的修者。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面目慈和,长髯飘逸。他后面还跟着几位女修士,皆给人仙风道骨之感。
可姜云舒的全部注意都被那中年男子身边之人吸引了。
那人一身白衣,眉目清俊,却形容冷肃,通身气质有如清冽寒泉。
姜云舒一望之下差点没掉下眼泪来,既没空思考其中隐情,也更顾不上什么礼仪风范,慌忙扑上前去拜倒:“叔祖,求您救救我师父!”
那白衣人正是姜宋。他目光微凝,先是将姜云舒上下打量一番,见她除了脸色不好、像是灵元损耗过度以外,便没有什么大碍了,这才点点头,走到叶舟边上查验叶清桓的伤势。
数息之后,他面色渐渐沉下,回身冲同来的中年男子道:“天玑师兄,含光真人外伤尚好,只是脏腑经脉似乎受损严重,颇有凶险之兆,可否请师尊破例出关?”
那中年人面露犹豫之色:“这……师尊此回乃是闭死关,他老人家设下的禁制,只怕……”
姜云舒听他们语意不祥,几乎急出一身冷汗,忍不住插言:“还请问真人、叔祖,我师父的伤莫非这般严重,竟连两位也没有法子么?”
姜宋看着她,微微一叹:“含光真人内伤颇重,脏腑之伤还在其次,主要是真元紊乱,经脉受损,若是能引导安抚他体内混乱的灵力,这伤倒也不算难治,只不过,眼下我太虚门中两位元婴修者一人在外未归,一人闭关不出,而我们师兄弟虽然修为各不相同,却都与含光真人同属结丹修士,实在无法强行……”
姜云舒愣愣地听了一阵子,忽然福至心灵,截口道:“叔祖是说,只需有一人能够引导我师父体内逆行的真元便可?”
见几人都点头称是,她心神骤然一松,露出大半天里头一个笑容来:“这有何难,并不需元婴修士帮忙,我便可以!”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露诧异神色,姜宋更是目光古怪地盯着她。
姜云舒被盯得缩了缩脖子,却也没打算解释,只跟着那道号天玑的中年修士的指示来到了太虚门一处待客的院子里。
几名筑基修士刚帮忙把叶清桓抬到床上,姜云舒就连忙坐到床边抓起他的手腕,同时往嘴里扔了一颗还灵丹:“真人,叔祖,我随时都可以开始了。”
姜宋抿了抿嘴唇,允道:“既如此,我为你护法。”又转头道:“劳烦师兄派人去丹庐取一些上品太素返魂丹来。”
天玑真人只略微思忖片刻,便点头应允,将手上一枚玉扳指交予身边弟子,示意他去取药。
姜云舒看在眼里,自知那太素返魂丹已是不外传的珍贵丹药,上品必然更加难得,心中不由暗生感激,回身深深一礼。随后便凝神入定,将体内真元集为一束,缓缓渡入叶清桓经脉之中。
姜宋手掐咒诀,凝神注视着姜云舒每一次最为细微的反应,只待一旦发觉不对,便强行将两人分开。
但异状却并未如他料想一般产生。
姜云舒那点在他看来仅仅算是微薄的真元居然真的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受到丝毫反噬,甚至连被误伤的征兆都没有,让在场众人深觉叹为观止。
天玑真人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也取银针灵药相辅。
约摸过了两三个时辰,天色渐明,叶清桓的脸色已好了许多,周身紊乱的灵力也基本平复下来。
姜云舒睁开眼睛,只觉头晕眼花,差点体力不支地一头栽到地上,幸好被姜宋扶住。
再抬头一看,另外几位修士皆以怪异目光打量着她,就连面向十分稳重的天玑真人也呆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将一枚瓷瓶递过来,说道:“此乃敝派秘药太素返魂丹,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却也对修真之人所受的内伤有奇效,这一瓶中有五丸丹药,每日一丸,以清水调和服下即可。”
姜云舒连忙接过药瓶,再次大礼谢过。
天玑真人这才笑道:“说来也巧,这药平日里也拿不到,刚好前些日子敝派接到含光真人传书,说是爱徒误陷大裂隙内的秘境之中,因此身受重伤,虽然暂无性命之忧,却怕日后积成宿疾,这才打算讨要几颗丹药以绝后患。”
他的目光饶有兴味地在姜云舒脸上打了个转,拈须笑道:“却不想,多亏了含光真人一片爱徒之心,如今反倒……”
姜云舒被众人三番两次地拿打趣的眼光衡量,再不明白对方言下之意,那可就真是傻子了。她眼珠转了转,便十二分端正诚恳地答道:“师尊待我有如至亲,只可惜我修为浅薄、身无长物,真是无以为报。”
她说得正经,但说话间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握住叶清桓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抚了两下,简直让人疑心那句“无以为报”后面就要接上一句“唯有以身相许”,硬生生把自重身份的几位结丹修士没出口的话全堵了回去。
半天,天玑真人才笑道:“北辰师弟,你当初提起过的那个古怪有趣的侄孙女便是这丫头吧?”
姜宋很是无言以对,神色也不由松动了少许,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第42章 十~八~摸~
叶清桓自然不知道他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但当他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之后,便发现前来探病的每位真人都会对他露出“不可说”的微妙笑容。
这种怪异感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用思考就能猜到,定然是他门下那到处惹事的小祸害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
他有心把那姜云舒拎过来修理一顿,可每当真的见到她的时候,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起那只充满痛苦和怨恨的眼睛。
许久以前,钟浣在亲手往他胸口钉入第一根钉子的时候说:“你连自己的父母亲人都维护不得,还好意思自认为在维护天道大义,你猜他们临死的时候有没有怨恨你?”
而在他挣开束缚,想要逃脱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朝他再次射出一根迷心钉,骨钉穿透血肉,也斩断了他最后一点生机,而她却只是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依旧用惯常的那种轻缓而柔和的调子笑道:“你想逃?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觉得能逃掉?呵,那你就逃给我看,像只过街老鼠一样慌不择路地跑吧!只是,你可得记住了,无论你逃到哪,逃了多久,都千万别再亲近任何人,不然等我抓到你的那天,他们就都会落得和你的家人一个下场!”
叶清桓想,他自命聪明了两辈子,可是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其实自己才是最愚蠢的那个人。
他想,钟浣说的或许是对的,他做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事情,可到最后换来了什么呢,不过是家破人亡罢了,而如今,他居然还死不悔改地贪恋人间的那一点温暖,为了一己之私,而打算把更多无辜的人拖进这个他永远无法逃开的泥沼之中。
真是可笑……却也同样可憎……
姜云舒顶着晨曦走进房间的时候,正好看见叶清桓那双极黑的眼眸中暗色氤氲,不由吓了一跳,把手里的托盘放下,诧异道:“师父,你这是怎么了,哪里疼么?”
上下查看一番,又疑惑道:“伤势还好啊……那就是哪个不长眼的给你气受了,还是觉得到这来求人救治有伤尊严?又或者是向太虚门哪位美貌的女修士献殷勤被人家拒绝了?……”
她三不着两地胡说八道,越说越离谱起来。
终于,叶清桓收回了目光,忍无可忍地用唯一还能动的那只手锤了下床,嘴唇微微张开。
姜云舒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相处到此时也能看出他心中郁结难解,可能钻了牛角尖,便盼着他能找个法子泄一泄胸中郁气,这才故意装傻充愣地逗他说话。但没想到,他半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又咬紧了后槽牙,连看都不再看她。
姜云舒简直想按着他去撞一撞墙。
她想了想,先喂叶清桓服了药,便坐到床头,抱膝瞅了他一会,问道:“我说师父啊,你是不是真不想活了?”
她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其中的含义似的,却恰恰击中了叶清桓心底最不愿触碰的地方,他脸色顿时白了三分,合眼偏过头去。
姜云舒却没再追问,只装腔作势地摇摇头,语重心长道:“这可不好,不好啊——师父,你当初曾和我说过,有埋头痛哭的时间,不如抬起头来看看身边的风景,也不枉来这世上一回。既然你明知这世上处处风景,也就更该明白,你虽活的日子比我久,但有趣的东西那么多,就算千年万载也未必能全经历上一遍,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地觉得活够了呢?”
她便絮絮叨叨地讲起来:“就说最近的,你见过四月里桃花潭的日落没有?就在夕阳刚刚落到山底下的时候,有那么短短的一小会,满潭的水都会变成金色,映得周围落下的桃花瓣也跟碎金似的好看。”
转头瞧瞧叶清桓没什么反应,又说道:“还有山下镇子外面,有一家小茶棚,他家的茶水粗劣,但老板娘煮的五香花生却好吃极了,你尝过没有?”
显然并没有。
叶清桓的表情虽没有什么明显改变,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抿了抿唇,似乎到底还是忍不住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人间美好吸引了一点心神。
姜云舒察觉了,却并没戳穿,仍笑道:“对了,我小时候在乡下,那时候家里穷,从春天开始我就总跟我爹一起去挖野菜。偶尔还能捡到刚长出来的野果,就那么一丁点,咬一口能把牙都酸掉,然后再跑去喝一口冰凉的山泉,就觉得能甜到心里去!还有那么多各式各样的野花,一种谢了还有另一种,没完没了的,铺了满山,连看起来最不可能长出东西来的石头缝里都有花……”
她渐渐也像是陷入了那些早已远去的回忆之中,竟头一回发现,原来除了日复一日的忍饥受气以外,居然还有那么多值得铭记的事情。
她略一沉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促狭地眯了眯眼。
虽然已到了太虚门几天,但她不愿意换别家门派的服饰,便仍穿着那身尺寸和款式都不对的衣袍,这时忽然开始一层一层地卷起了两道过长的袖子,笑盈盈地继续说道:“还有,我小时候听村里的酒鬼唱过个有意思的曲子,你肯定也没听过。”
但这次她没急着唱曲,反倒先驾轻就熟地扯起叶清桓的衣裳来。
他外伤主要在颈侧,其实并不需要把里衣全部解开便可上药,但姜云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手按住他能活动的手臂,另一只手飞快地解开了衣带,最后还十分恬不知耻地在他胸口摸了一把。
叶清桓那刻意压低了的气息便是一滞。
姜云舒便眨了眨眼,冲他呲牙一笑,偏还装得一本正经,摇头道:“哎呀,师父,你这几个月调养得不好,怎么还是这么瘦,让徒儿好生担忧呢!”
叶清桓:“……”
他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倒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情而紧张得神不守舍,只是,不知为何,方才姜云舒的温暖而柔软的手指拂过他胸口的时候,他心中那个冰冷而虚无的空洞好似感受到了一丝近乎于疼痛的灼热,就像是冷透的死灰中间忽然猝不及防地冒出来一点火星似的。
就像是……有什么死了几千年的东西,又重新活过来了。
姜云舒对他的心情浑然不知,俯身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他颈上的伤口和淤痕,眸中划过一丝忧色,口中却笑道:“方才我说的那个有趣的曲子是这么唱的——”
她一只手轻轻插入叶清桓略显凌乱的鬓发,向后拢去,让他仰起头来方便上药,一边好死不死地终于开始哼上了那支怪腔怪调的小曲:“一摸呀,摸到呀,美人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
叶清桓一怔,待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差点没背过气去。
一阵毫无来由的热气就不听控制地涌上了耳朵尖,他几乎是震惊地看着姜云舒,就怎么也想不明白了,这小祸害当初也还算个正经人,怎么就在最近这短短一个月里突变成了这个德行。
姜云舒唱着那十分龌龊的曲子,手上比绣花还仔细地把化瘀的伤药一寸一寸涂匀了,最后,意犹未尽地把指尖剩下的一点药膏抹到了他眼角的一点细细的划伤上,正好又哼了回来:“……摸到呀,美人的眼上边,两道秋波在两边……”
末了,看叶清桓几乎被气成了一只□□,她才终于停手,笑眯眯地收拾起东西来。
临出门前,脚步却一顿。她好似犹豫了下,脸上那些让人恨得牙痒的不正经褪了下去,回头说道:“师父,你该知道,那雪瘴不过是用人心里最深的恐惧来引人入障。我不知道你究竟害怕什么,又见到了什么,但我想,你既然这样躲着我,应该多少和我有些关系吧——是我害死了你、害死了别的无辜的人,还是做了什么坏事?”
叶清桓没有回答。
姜云舒便忽而又笑了,摇头道:“可我还站在这里啊,我还没有死,没有做坏事,也没有害过什么人,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叶清桓怔住,有一瞬间几乎想要把所有的过往和盘托出,但最终却还是将那些冲到了嘴边的话缓缓地咽了回去。
姜云舒抱着一片狼藉的托盘,眉目低低垂下,笑道:“哎呀,你可真是个操心的命!别说雪瘴幻境里见到的都是假的,就算我真的有一天一意孤行走到了穷途末路,那么到时被千夫所指,或者被你清理门户,也都是我自找的。既然没有人勉强我走上那条不归路,我也不会怨谁,更不需要任何人来代替我承担后果、后悔没能教好我。”
她方才还在肆无忌惮地耍赖,可这时却又好似有些落寞似的,叶清桓那本来就摇摆在幻境与现实之间、万分愧疚的心里就又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有心想要告诉姜云舒,自己从来没有担心过她会铸下大错,怕的只是那些从前世追迹而来的阴云将她也笼罩进去……
可这样的话说浅了像是敷衍,说得深了,却又……不如不说。
姜云舒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半个字,心想,莫非装可怜也不管用了?也不知他究竟是见到了什么,就只好推心置腹道:“师父,你别嫌我矫情,按我这运道,我想,大概这辈子也难以顺风顺水,更不用提得证大道了。所以到了现在,我所求的无非也就剩下‘不怨不悔、不惧不避’几个字罢了。”
她弯起眼睛,明明是逆光,双眸却依旧十分明亮,笑嘻嘻地说道:“所以,师父你尽管放心就好,我方才说的只是最糟糕的情况,可我又不傻,怎么会放任自己落到那个天怒人怨的境地呢,更何况,我若真落到那个田地……”
她嘴角的笑容微微展平,轻轻地补充道:“会让你如此伤心。”
叶清桓心中猛地一震,像是被她眼中的明澈吸引了似的,神智微微有些恍惚,可下一刻回过味来,就觉得胸口更堵得慌了——在他看来,这么个干净却又执拗的小东西,本不该被卷进世上那些糟污的纷乱里头,可他自己却偏偏注定了被困在那些污浊乱流的中心……
他辜负不了肩上的责任,便只能辜负她了。
幸好,她还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那些如今以为刻骨铭心,实际上却毫无道理的倾慕,总有一天会渐渐淡去,再无痕迹,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他们师徒二人还能再等来一次并肩而坐、笑谈往事的机会……
他便再次紧闭了双眼,将自己被那亦真亦幻的光明吸引的目光硬生生截断,沉默地转过头去。
姜云舒在原地站了许久,发觉果然问不出一个字来,最终只好低低地叹了口气,安静地离开了。
此后一连数日,她都极少在叶清桓面前出现——倒不是她不想,而是一不留神被姜宋捉住了。
姜宋似乎很是不满一别数年,姜云舒的境界居然进展如此缓慢,待到听闻了姜云颜的死讯之后,更是秉承着多学点东西才能保命的想法,不肯浪费哪怕一刻这重逢的宝贵时光,把姜云舒操练得死去活来。
直到叶清桓那看着吓人的伤情好得差不多,姜宋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他最后盯着姜云舒又演练了一遍御剑的诀窍,终于露出了一点欣慰之色,取出了一只细巧的手环递给她,说道:“你的乾坤囊不在身上,便把这个拿去罢,不是什么好东西,比不得你师父的青玉环,但也勉强可供一用。”
姜云舒见那银镯轻巧,雕着简单的花草纹样,虽乍一看上去普通,但内侧却有一串纹章般的镂刻的聚灵符咒,除了储物功用以外,好似还可以帮助佩戴之人理顺真元内息,就觉得它怎么看都和“勉强可用”搭不上边。
她就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从小到大,她和这位叔祖相处的时光寥寥无几,对他的感情比起亲近也更多是敬畏,可偏偏手头的合用之物几乎都是他赐下的,又几次三番得他悉心教诲……
姜宋冷淡惯了,极少闲谈无用之事,见她一脸又感动又别扭的神色,便退后了几步,引开话题:“此事我本未打算这么早告知与你,只是如今看来,你心性天然,身边又有含光真人照看,应当不至于如我早年所忧心那般踏入歧途。”
他负手而立,冷峻的面容上增添了几分凝重:“你可知,姜家这些年来,远非自称那般行事磊落,更古早之事且不提,近三四百年之中,白栾州至少有五六修真世家的倾覆与姜家脱不开干系……”
说到这,他觉出姜云舒似乎并不很吃惊,便话锋一转:“你已知晓此事?”
姜云舒不知他怎么突兀地提起这些,但仍实话实说道:“我猜想,大概是为了谋得别人的家传秘典。”
姜宋点头道:“正是如此。”
他淡漠的脸上忽而勾起了一点极隐晦的冷笑:“你可在疑惑我为何要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姜云舒心中不自觉地一沉。
陈年旧事么……就在两年多以前,姜云容刚刚被她的亲祖父姜安心急火燎地嫁去了商家,而中间的种种细节,都在昭示这场看似水到渠成的联姻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光明正大。
这事,不仅是她,连姜云容自己也察觉了异样,可那又能如何,无数的牵绊与侥幸一步步地把人推进了注定的路上,她也只能期望上天眷顾,让姜云容夫妇多做些准备,能够逃过这一劫。
她这念头一闪而过,就听姜宋说道:“因为我母也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姜云舒愕然,连呼吸都顿了片刻,见姜宋眉心微微皱起,淡淡道:“若依父族,我本该姓宋,幼时的名字叫做宋铎。宋氏本是小有名气的剑修世家,可惜在我随母回姜家省亲时,府中防御阵法莫名失效,家中上下数十人全被‘匪徒’所杀,家传剑术也因此失传。”
姜云舒:“……”
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何姜宋常年漂泊在外,连什么时候拜入师门都瞒着姜家人。
姜宋略过了他如何发现真相等苦大仇深的往事,直接说道:“除我以外,数百年来被灭门的家族、门派之中尚有零星幸存之人,我不知他们是否猜到了真相,但那些人遭受变故时年纪已长,不似我才三四岁,十分好糊弄,又有母亲拼死护佑,姜家便不能放任其留于世间,每次一得到消息,无论真假,都会派人打着剿灭邪魔外道的名义去斩草除根。”
他停顿了一下,望向姜云舒:“你父亲最后的任务便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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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意外之喜
普通的一句话,听在姜云舒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什么!”她只觉全身都骤然冰冷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盯着姜宋。
而姜宋却没有立刻回答,抬手拂去肩上细雪,淡淡道:“落雪了,回房中再叙——含光真人也可同行无妨。”
姜云舒动作僵硬地扭过头,顺着姜宋的视线望去,只见叶清桓正面无表情地抱臂而立,就站在距两人不远的古木之侧,也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了。
他偷听得理直气壮,被人点破也毫无尴尬之意,微微颔首道:“也好。”
——就好像他本来就是被人邀请来的客人似的。
太虚门地处白栾州东方一处山谷之中,四周山间气候异常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盛夏的一个月,其他时候都落雪不断,好在谷中多有温泉,尚能令修者居住的地方不至于寒冷得太过严酷。
姜宋的居所,便距离其中一处泉眼极近,即便是在深冬时节,亦可开窗赏雪而不觉冷,在此初夏,便更觉温暖湿润。
令待客的弟子退下之后,姜宋浅饮一口清茶,动作与其说优雅,倒不如说是合乎礼仪,他放下茶杯,这才说道:“你父亲早知姜家行事伪善,若只是他自己,只怕根本不屑回去,可偏偏有了你……”
他微微一叹:“他既带你回去了,便知道你早晚会成为他们操控他的筹码,在老五遇害之后,他便已有预感,故而托我照拂你一二。”
姜云舒忽然插言道:“我爹是真的去和那些……厮杀了?”
地底的幻境让她明白,人与人之间或许不需要有什么仇恨与分歧,有时只是因为失察踏入了同一个陷阱,便不得不成为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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