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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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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叹了口气,祭出青玉笛,往朱雀峰顶飞遁而去。

朴拙到近乎简陋的小院与数月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或许是眼下所有人都前往主峰的关系,附近杳无人声,便衬得此处冷清到几乎有些荒凉了。

姜云舒敲了半天门也没听到回音,疑心叶清桓早去了常阳峰。她既不想浪费时间,也不愿意拎着这把破铁棍子似的剑去常阳峰给陆无际话柄,便循着记忆中的方式试探着解开院门中暗刻的符阵。

没料想,叶清桓居然还真没更改出入禁制。
她不由暗自庆幸,将剑搁在院中桌上,便打算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笃”的一声。一扇因疏忽而没关紧的窗子被腊月里的寒风吹开,晃荡了几下,又轻轻撞了回去。

姜云舒就不由自主地刹住了脚步。

她有十二分的心想要视而不见地直接出去,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脚下却好像不听使唤似的,一步步往旁边同样虚掩着的房门走过去。

木门被轻轻一碰就吱呀一声开了,露出其后光线沉暗的屋子。这门也不知半开半掩了多久,冬日的冷风把一场又一场的雪送进去,在进门的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几乎要与门槛同高了。

姜云舒皱起眉头。她就算再迟钝,这时候也发现情况不对了。叶清桓虽然修为不低,但却曾受迷心钉所害,阴寒之气深入神魂,在这大冷天里连日不闭门窗,只怕不是透气,而是找死。

她略一犹豫,终究还是拉开屋门踏雪入内。

外间一张小榻,几张桌椅上都凌乱地堆满了书卷,有些已被风刮到了地上,被雪盖住大半。
姜云舒弯下腰把那几本书捡起来,抖落碎雪,轻轻放回远离门口的桌上。

再往里才是内间的卧房,与外间有一道门相隔,站在外面侧耳聆听,也只能分辨出寒风拍打窗棂的细微声响,除此外就只剩下一片死寂。

她心中那种莫名不安的感觉愈发浓重,便不再迟疑,立刻推门而入,可才刚刚往内室里瞄了一眼,身形就登时僵成了一块木头。

卧房中的陈设极为简单,一桌、一椅、一床,皆是朴拙单调的样式,桌脚边上飘落了几张浸染了污迹的纸笺,而另一边,水青色的帐幔已略微褪了色,从床边垂下来,掩住了里面微微起伏的轮廓。

姜云舒迷惘地望着这与当年惊蛰馆的密室如出一辙的房间,恍惚觉得过往两年多的时光似乎在一夕之间结成了首尾相接的环,而她竟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终点还是起点。

“真人……?”
不知过了多久,姜云舒才听到自己干哑的声音。

周围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

她无意识地攥了攥手心,像是要重新积攒起一点力气似的,好半天才屏气凝神地踏出了第一步。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却几乎是一片空白,残存的一点神智只觉得可笑之极。她是怨他的冷漠,恨他的利用,可那些都是她自己的不平,而他曾经的遗愿却并非谎言,他所要做的事情,哪怕是要利用她做的事情,也并不是错的啊!他虽打碎了她的幻象,但却并不是个坏人,为何最终却还是……

“最终”两个字划过脑海,姜云舒忽地一激灵,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那些岔到了天南海北的脑筋突然就重新接上了。

——这并不是在惊蛰馆密室,还没到应该追悼的时候呢!

她胸口微松,奋力压下那些层出不穷的不祥之感,快步过去把那扇犹在笃笃作响的窗子关上,这才回身挑起床边帐幔,露出里面隐藏的情形来。

可第一眼瞧见床上的情状时,姜云舒却还是懵了一瞬。枕头歪斜着抵在床边,除此以外,便是不知是一床还是两床又厚又宽的被子乱七八糟地堆成了一团,从床头覆到了床尾,其下一点动静都没有,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人在。

姜云舒定了定神,又凑近了些,好容易才在两层被子堆叠的边上发现了几缕发丝。

她便顺着那条边缘探手进去,把被子掀开了少许。

仅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觉得好像摸到了块亘古不化的寒冰,那种冷意飞快地穿透了她浅薄的修为,仿佛转眼间就能把骨头都冻脆了似的。

姜云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刺骨寒意转瞬间就变成了细密的疼,几乎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在噬咬身体一般,她猛地咬住嘴唇,把痛呼给憋了回去,而就在这时,荒废许久的青阳诀却自动自发地运转了起来,独特而温煦的灵力往返游走,很快便充满了每一条经脉,她也这才终于觉得渐渐暖和了些。

她擦掉额上的冷汗,把气息喘匀了,吸取了方才的教训,这回只捏着一边角落把被子掀了开来。
上天好像打定了主意要与她开玩笑,姜云舒只觉这短短片刻中的所见所感,一件比一件令人惊惶。

她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叶清桓果然就在这一大堆被子下面,可姜云舒在终于见到他的样子时,才明白过来为何方才一直无法确定床上是否有人——短短几个月工夫,他也不知道又做了什么邪门的事情,居然枯瘦得只剩了把骨头。

他不知是冷极还是痛极,正面朝下蜷缩着身体,乌黑的头发色泽暗淡而蓬乱,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如何的辗转反侧,早已经纠缠在了一起,乱草似的遮住大半张惨白的脸,嶙峋的肩胛支棱着,仿佛随时都会戳破衣衫,而那件青灰色的衣裳也愈显宽大,空空荡荡的,他身体其他部分的轮廓便全都埋在了这一道道衣衫皱褶之下,干瘪得几乎看不出来,唯有一只紧紧抓着被褥的手连同半截手腕露在外面,除了一层裹在骨头外面的皮肤,所有的血肉都像被熬干了似的吓人。

姜云舒心里一沉,只觉得要是没有肚肠拦着的话,心脏恐怕都要直接漏下去了,她刚暖和了些的手就又倏地凉了下来。

她使劲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把遮在叶清桓脸上的乱发拂开,探了探他的鼻息。

竟还有一口气,却飘飘荡荡的,极细弱,时断时续,连一丝暖意都没有,简直让人怀疑他的五脏六腑是不是早已冻成了一坨冰。而那张脸也是惨不忍睹,便是个十足的美人若是瘦到了这个程度也好看不起来,更何况他本来也称不上美人,光是看那双深深凹下去的眼窝,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姜云舒愣了片刻,探在他鼻下的手蓦地一缩,急促地深吸一口气,转身便直冲出去。
刚到门口,她便召出青玉笛,以最快速度直奔常阳峰而去。

方才就算是她也能看出叶清桓已病入膏肓,只怕再拖不了多久,如今除了不知在哪闭关的掌门和丹崖长老以外,其余能帮得上忙的人就全在主峰听怀渊长老讲道了,不管是谁,她总得拉上几个过来。

侧峰与主峰之间路途虽远,但御器而行也不过须臾便至。姜云舒循着记忆冲到接引坪上,可刚要下落,却忽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未及躲避便犹如巨浪般将她掀飞出去。

姜云舒大惊,好容易才稳住身体,这才发现整个主峰竟如同被罩于琉璃罩中,其中人影重重却皆为虚影,偶有七彩华光滑过“琉璃罩”,传递出莫名威压。

她不由暗道不妙,讲道时常有弟子顿悟乃至进境,十分忌讳随意搅扰,因此每逢此种场合,常阳峰常会开启护山结界,完全屏蔽内外,别说她一个筑基小修从外面撞几下,这先贤所设结界便是掌门亲自来只怕也打不穿。

四周依旧山色奇峻,飞瀑壮丽,可姜云舒环视周遭,却只觉空寂得令人心寒,清玄宫泱泱数千修者,居然就这么被隔成了两个世界,而在所有人都欢喜庆贺、聆听大道之时,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不远处的小院之中,还有人的命火有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会就此熄灭……

她僵立在青玉笛上,脸上尚未显出什么惊惶来,脑中却早已经懵了个彻底,完全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要就这么放弃,反正叶清桓对她那么刻薄,若是死了……

可这个自我安慰式的念头刚一冒出来,她心里就难受得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似的——就算有再多的私怨,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卑劣到这种地步,将别人的痛苦和死亡当作自己快意的来源。当初怒极时对虚真所作之事已经让她良心数月不安,更何况这一次是……

姜云舒思及此,狠狠一咬牙,最后回望那隔绝内外感知的结界一眼,便催动青玉笛,沿着来时路疾驰回返。

她到底运气不错,回到叶清桓的住处时,他游丝似的那口气居然还没断。望着他那张惨白枯槁的脸,她一时也不知道此时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了,而正是这时,便不由想起了许久之前自己曾经悟出的“无常”二字。

姜云舒颤巍巍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乐极可以生悲,顺极可以有厄,反之亦然,所以世间无常。无常,故无定论,故有转机……”

她像是被自己这随口几句神神叨叨的话给安抚下来了,慌乱得仿佛快要分崩离析的一颗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她便慢慢坐到了床前,细致地挽起一边衣袖,拇指与其他四指分开,轻轻捏住叶清桓露在外面的手腕。

一股暴虐的寒气立刻沿着两人肌肤相接之处逆冲上来。

姜云舒半敛下眼帘,青阳诀淬炼过的温煦灵力将那寒意化为无形,随后凝于指尖,丝丝缕缕渡入叶清桓的体内。

以己身灵力探入他人身体是极为严重的冒犯之举,但凡对方有所不满便必定会调动体内灵力全力反噬,故而甚是凶险,通常只有在自己的境界远超对方时才会如此行事。

姜云舒就忍不住在心里苦笑,觉得自己的小命多半要交代在这里了,然而毕竟是祖辈先种下的因,若上天注定要让她还,虽然不甘心,但也终究还算个能够容忍的结果了。

果然,她的真元刚刚探入叶清桓的经脉,他体内蛰伏的那些浩瀚无边又如刀锋般凛冽的灵力便蓦然惊醒,须臾之间便狂潮一般席卷而来。

姜云舒瞳孔骤缩,可手指却牢牢地贴在叶清桓的手腕上,半分也未曾挪开。

而那些磅礴灵力的反噬竟也在倒冲入她的经脉前一刻戛然而止!






第29章 大限
姜云舒并不清楚结丹修士与筑基修士的灵元内息差异究竟有多大,但她此时却觉得自己渡如叶清桓身体的那点温煦灵元,简直就像是汇入茫茫冰海的一眼细泉,连点带着暖意的水花都溅不起来就一块冻上了。

而她真元有限,即便是这样的“涓涓细流”也不过支持到了入夜时分,便觉后继乏力,丹田之内好似被掏空了似的难受。

她勉力又支撑了片刻,脸上的血色已在不知不觉间消下去了大半,气息沉重得像是条快被晒死的流浪狗,连眼前都开始冒起了金星。

姜云舒猛地吸了口气,她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好像下一刻便要晕过去,可手上的力气却不减反增,这辈子第一回这么厌恨自己,方明白过去不甘力弱只是因为无法亡羊补牢地查明真相和复仇,可如今却是头一遭发现,原来眼看着有人在自己眼前垂死却无能为力,竟是此般滋味……

回想这一年多因为置气而刻意荒废了青阳诀的修行,姜云舒简直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巴掌!

虽万般不甘,和暖柔融的灵元细流依旧逐渐濒临干涸,姜云舒死扛到现在,整个人都已不由自主地晃起来,只能倚着枕头靠在床边,闭目强行忍耐一阵阵眩晕感。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什么冰冷的东西覆在了她的手上。

她顿时打了个激灵,精神也跟着振作了些,一睁眼正撞上叶清桓略微有些涣散的目光,气息便是一窒,张了张嘴,却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叶清桓却轻轻地将她的手推开了,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去了他大半体力似的,让他弓着背喘息了许久,才低声道:“你怎么来了?……何必救我,你不是恨我么,现在正是个好机会,我的命就在你手里,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只要坐等着我死就好了。”

他声音低弱喑哑,似乎还因为寒冷而带着细小的颤抖,却掩不住话语中的讥诮意味。

姜云舒本就疲惫不堪,闻言顿时大怒,好悬没把那些那几丝同情和道义良心一起扔到九霄云外去,她蓦地弹起来,却因为头晕目眩又立刻跌了回去,还在不经意间扯断了叶清桓一缕头发。

这一跌实在太猝不及防,也太尴尬,她刚被激起的气势便泄了一半。

叶清桓这死到临头的,吃了一惊之后,居然就饶有兴味地轻笑了起来,可惜气力实在不济,还没笑两声,便化成了撕心裂肺的咳喘。

姜云舒便觉得自己和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货色置气,实在没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十分仁至义尽地按上叶清桓的后背,轻捶了几下,帮他顺过气来。再一转视线,正好瞧见他喉结微微动了下,像是咽了口什么下去,而惨白干裂的唇间似乎也染上了薄薄一线鲜明的艳色。

姜云舒心里便忽地一紧,还没来得及问,便听叶清桓又极轻地笑了笑,略弓起身子避开了她的手。他双眼微阖,像是在回味方才那一点微薄的温度,可这眷恋不过一瞬,他便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又略带嘲弄的表情。

便听他轻笑道:“行啦,你也别气了,我这回真不是欺负你。我是确实活不了多久了,你又何必浪费力气让我多熬这一时半刻的,又不好受。”

姜云舒怔住,她明明觉得自己应当心存怨愤,可听他这么一说,之前信誓旦旦的那些狠话就好像全化成了说不出的心酸,禁不住迷茫起来,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如何了。

她便只好尽量木着一张脸反问道:“你不是还要销毁迷心钉么,难道甘心现在就死?”

叶清桓再次浅笑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那枯瘦憔悴的面容仿佛就因为这抹平静的笑意而泛出一种近乎温柔的光彩来。姜云舒就下意识地觉得不对,果然,下一刻就听他低低地说道:“我已用手中的八根钉子布阵,以器属勾连之法寻到了最后那钉子的下落,接下来就全是丹崖师叔的事了,我挂念了这些年,到现在总算能解脱了……”

他好像对自己就要吹灯拔蜡这件事十分乐见其成似的,面上笑意居然一直未散。姜云舒却像是被谁结结实实地浇了一头一脸的冰水,在听出叶清桓言外之意的那一刻,她眼圈便红了,却仍追问:“那我呢?!你要是根本不需要我帮忙,为何要把我带上山来!”

叶清桓瞥她一眼,难得耐心地解释道:“说你蠢你还真蠢,青阳诀修习久了,气息自然渐渐外露,若姜家还有人在听她号令……你以为你还能保得住小命?”

他没说明那个“她”究竟是谁,可姜云舒却听懂了,不由愣住,怔怔道:“你、你难道是为了救我,才……”

她不敢置信般睁大了双眼,想透过那些令她天旋地转的晕眩分辨清楚叶清桓的表情,但暮色渐渐深沉,天上无星无月,唯有阴云铺展,夜色沉滞得如同浓墨,层层淹没这灯火未燃的屋子里,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那张隐藏在斑驳暗影之下的面容。

她猛地一撑床边站起身来,想要去寻点光源来。

但她刚扑到桌前,叶清桓低弱的声音紧接着就响起来,仍含着笑意:“赶着投胎去么?我都没急,你急什么。过来陪我说会话,我这回死了,就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了,最后这一会,不想自己一个人数着时间干等,你过来……”

他的声音终于褪去了惯有的讥讽和不耐,竟异乎寻常地平和起来,在这深沉的夜色之中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姜云舒甚至觉得当初那个谪仙一般温柔沉静又清明磊落的人又回来了。

她怔忪良久,最后还是颓然坐了回去,把脸埋进掌心之间。

原来他一直不曾变过,她所怀念眷恋的那个人一直存在于他的身体里,只是平日里被刻薄而讥诮的表象掩盖住,只有在生命将要走到尽头这短短的光景中才会显露出来……

难怪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原来她一直期待贪恋的,竟然只不过是他的穷途末路而已。

姜云舒心念一动,泪水便汹涌而出,她本以为自己历尽千帆,可此时才知道,原来不过是故作沉稳,到了这样的时候,所有说不出口的后悔和自责仍然只能用眼泪来宣泄。

她哭得头都大了一圈,虽然拼命压抑着声音,却仍然哭得直打嗝。而叶清桓却还在笑,中间偶尔低咳几声,待咳嗽止住了,便又继续笑起来,好像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愉快过似的。

好半天,他才不知从那拽出来一条帕子慢慢推到姜云舒身前,淡淡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么能哭的小东西……算了,现在想哭就哭吧,等我走了之后,就别再哭了,这长生路上步步辛酸,步步坎坷,可眼泪却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有埋头痛哭的时间,不如抬起头来看看身边的风景,也不枉来这世上一回。”

说完,轻叹了声,又问道:“我说的,你可记住了没有?”

姜云舒却不知被他哪句叮嘱触动了心肠,一直强压着的抽泣居然没忍住,蓦地高了一个调子,倒让叶清桓十分无可奈何。

正在此时,却忽然听她抽噎道:“师父……我,我还能再叫你一声师父么?”

叶清桓微微怔了下,没想到到了此时,她心里想的居然是这么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方才说了好些话,本就疲惫,此时心中一涩,快要接续不上的气息便愈发弱了下去,好半天才重新稳住,几不可闻地笑道:“我是看你整天觉得自己委屈,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才让你去外门思过,看看这世上时运不济的人又岂止你一个……又几时说过要把你逐出门墙了……你去打开那边的抽屉。”他的手吃力地挪到床沿,往窗前桌边虚指:“你的剑牌,衣裳,丹药,所有的东西……我都收在那里,并未……并未销毁,你带回去就好……”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最后的尾音没落,便又化成了一阵嘶哑地咳嗽。

这回他没再刻意忍耐,垂下头放任那口一直盘桓在喉中的血涌了出来,借着黑暗的遮掩,尽数吐在了被角上。

这一口血吐出来,胸中便觉得松快了些,只是愈发地冷,虽有意再安排几句身后事,但含混地说了几个字之后,才发觉大概连舌根都冻僵了,那几声模糊的字音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便知道大限已差不多要到了,心里虽然还有些许遗憾,却也无可奈何了。

他的声音弱下去也不过几息工夫,姜云舒还没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却猝然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一阵难言的惊悸骤然从心底破土而出,她慌忙摸索着探向叶清桓的呼吸。也不知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还是如何,竟然完全摸不到了!

姜云舒的心霎时沉了下去。
满目的黑暗和窗外凄厉的风声几乎在一瞬间就要将她完全淹没。

可就在这时,她却突然灵光乍现想起了什么,连忙冲到桌前,一时用力过猛,竟将那抽屉整个拖了出来、砸到了地上。她却无暇顾及细枝末节,心慌意乱地在其中摸索起来。

下一刻,她攥着几瓶还灵丹踉跄扑到床前,同时往嘴里塞了一大把——那还是她离开内门时留下的,果然正如叶清桓所说的,被他原样收在了抽屉里。

虽是低阶丹药,但毕竟是佳品,刚一服下,便觉得丹田之内灵元重新充沛起来,姜云舒已来不及思考过量服用丹药的后果,匆忙又把剩下半瓶一起倒入口中,扔下空瓶,便当即重新握住叶清桓冰冷干枯的手腕。

那温暖的细流便又生生不息地活了过来,带着股至死方休的决然气势再次沉入冰海之中。

……

更漏一点一滴地落到了底,云层之后混浊的晨光终于爬上了窗格,彻夜不息的寒风也停了下来,新的一天总算到了。

姜云舒被这日光照在眼皮上,有些不适地偏过头去,便恰好瞧见了几乎浸透了被角的一大滩血。她心跳蓦地重了一拍,昨夜那些混乱的场景终于回了笼,纷至沓来地重新挤进她空白成一片的脑子里。

她下意识地在手上加了点力气,已经绷得僵硬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感受对方若有似无的脉搏。

在她身旁,已经丢了两个空瓶子,只剩下最后半瓶还灵丹还静静地放在手边,姜云舒木然地计算了下时间,心知这样下去无论如何也拖不到怀渊长老讲道结束了,更何况她服用丹药过度,此时丹田与经脉之内都已像是被钢刀刮下一层似的疼。

她便禁不住有些茫然起来,恍惚觉得又回到了姜云容婚典那天。那时叶清桓也是这么毫无生气地躺在她面前,不过失手轻轻一触碰,便倏然散为微尘……

数载物换星移,未曾想这一场景竟会重现,而她却依旧还是无能为力。

外面刚刚停歇的风似乎又起了,撞开了屋门,被冰雪泡得微微变了形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
姜云舒却连头都没回,她木然坐在床前,将最后半瓶还灵丹倒出来,十几粒黄豆大小的朱色药丸在手心里微微滚动,殷红得像是血滴。

她一仰头,正要将这些药服下去,却忽然被人拦住。

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你这孩子不要命了么?”

姜云舒怔住,手上倏地一麻,便再也握不住,那些丹药便全都从指间漏了下去,在地上溅起细细的尘埃。

她回头难以置信地看了好半天,总觉得自己那双快要肿成金鱼的眼睛可能看到了幻象,迟疑良久,才从嗓子里讷讷挤出几个字:“丹崖长老?”

丹崖真人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没等她再开口,便从她手中接过叶清桓的手腕,仔细探查了一回脉象,皱眉道:“他情形不太好,若不是你,只怕都撑不到我赶回来。”

姜云舒又愣了一会,才后知后觉道:“……回来?”

丹崖真人颔首道:“迷心钉阴戾寒气太重,你修为尚浅,便是修习了青阳诀也于事无补,清桓不想让你冒险,便自己按古法布阵搜索,找到了几个可能的地点。此后他旧疾发作,便托我去收回迷心钉。”

他说到此,低低一叹:“也是我的错,这几个月也没回来看一眼,竟不知他已沉疴难起,这次若不是无际盯着这边的动静,及时传信给我,只怕我还蒙在鼓里……”

“什么?!”姜云舒这回彻底懵了,“陆无……陆师伯他竟然……”

丹崖真人示意她让出地方来,自己坐到床头扶起叶清桓,将他上身衣物除去,从乾坤囊中取出一套恍若琉璃般流光凝转的细针来,一一刺入他几处穴道之中,又将手抵于他的后心处。
未几时,便有紫黑色的血顺着细针刺入之处冒出来,叶清桓即便在昏睡中仍然紧锁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了些。

又稍待片刻,丹崖真人收了针,这才回答姜云舒方才的疑惑:“无际秉性纯良、所以我可以将许多事直言以告是真的,但他与清桓从小就看对方不顺眼也是真的。”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微笑道:“无际在我门下,但我擅医道阵法,他却偏好剑修一途,所以一直想转拜入寒石师兄——就是清桓的师父门下,但正当那时,师兄从山下捡回来个婴儿,待之如若子侄,没空再照看别的徒弟,便拒绝了无际。偏偏清桓幼时神魂未曾归位,直到十来岁仍有些懵懂,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聪明孩子,无际便愈发愤懑,一得到机会就捉弄他,而清桓……咳,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等他好了,自然是回过头去把无际狠狠揍了一顿出气,两个人的梁子就越结越深,到了现在,一见面就跟小猫小狗打架似的,非得折腾出点事情来,我也好,雁行和霜华他们也罢,对这些事早都习惯了。”

姜云舒不知丹崖长老施针的效果究竟如何,但此时见他还能有说有笑,便也跟着放下心来,她便退到椅子边坐了下来,方才那段话从她渐渐恢复知觉的心里渗进去,勾起一段又一段昔日看起来针锋相对似的场景,此时再细想来,竟也能后知后觉地品出几分趣味来。

姜云舒便把头抵在椅背上,低低地笑起来。

直到这时,绷紧的心弦松懈下来,积攒了一整夜的疲惫和暗伤才终于潮水似的漫开,她也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然而,她刚刚阖上眼,丹崖真人脸上悠然的微笑便倏地褪下去了,丝丝忧虑渐渐从他眼底透出来。






第30章 心火
有了医道闻名整个修行道的丹崖长老坐镇,叶清桓的状况总算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但却也一直未曾再醒过来。

姜云舒也搬回了最初的住处,便于就近照顾病人。

短短一夜之间,梗在她心里那些恶意揣测与满怀愤懑被一起推翻,当初确信无疑的事情,如今回头再看时竟显得异常可笑。她在自责与懊悔之中浸泡了几天,整个人居然褪去了过往的浮躁,连总是郁结在眉间的那点偏激与自伤也淡得看不出来了。

丹崖长老每天在摆弄叶清桓之余,见姜云舒憋足了劲地练青阳诀,也颇觉欣慰,便时常抽空过来,亲自为她调理当日因过度服用丹药而受损的经脉。

这么过了数日,姜云舒便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点什么,当丹崖长老给她施完最后一次针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丹崖长老慢条斯理地给她倒了杯药茶,待姜云舒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才说道:“不知清桓是否和你说过,他的旧疾是因神魂受损而起,此伤有三重,一是自伤元神,二是至情毒性,第三则是迷心钉阴戾寒气,如今他又强行驱动那些钉子布阵,三重旧伤皆被引发,可想而知年寿无多。”

他说到这,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抬了抬,示意姜云舒趁热把药喝了,又道:“他素来行事太过决绝,不给自己留后路,这回也是瞒着我,打算不声不响地……唉,枉费我替他精心调理了好些年,终究还是没什么用处,如今单凭我自己,已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却又有些飘渺,像是茶烟似的缓缓缭绕在屋中。

姜云舒垂下眼,盯着杯中澄碧药茶,一饮而尽。这茶里也不知加了什么药材,苦得人舌头都发麻,她却并未用水去漱,只是紧紧闭上嘴,像是在细细体味这种苦涩,半晌才问:“但是呢?长老自己虽没有办法,但现在与弟子说这个,应当还是知道有什么别的法子救他吧?”

丹崖长老分给她了个赞许的眼神,颔首道:“这法子也不稀奇,便是你学过的青阳诀。本来若能让他自己修炼是上策,虽然难补神魂之伤,但至少可保住此生寿元。奈何这心法古怪得很,除了口诀以外,还需有元婴期以上境界的修者接引方可入门,可惜你修为尚浅,他却时日无多。如此便只有下策,借你之力打通他体内被寒毒淤堵的灵脉,虽日后难免还会发作,但至少能度过眼下难关。”

姜云舒道:“需要我如何做,还请长老示下。”

丹崖长老注视了她片刻,正色道:“你可知何为心火?”

“心火?”姜云舒微微一怔,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跳到了这上面。

“正是。”丹崖长老大约听说了叶清桓过去没好好教过她,并不意外她的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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