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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罗女神探(三部完)-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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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闷统统逼将出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象苏巧梅着一双供睡房里穿的绣花拖鞋,无声踏过焦灼的月色潜到她的门前,挑中毛色顶绚丽的那只鸟雀,打开笼子,小心地把它拿出来,它丰腴光洁的脖子正抵在她的虎口上,于是她猛地握紧……

  孟卓瑶不知道,苏巧梅与张艳萍的屋前门槛上,也各自摆着一只死雀,像某种神秘凄美的哀悼。

  【8】

  黄慕云将魂瓶摆入白子枫的棺材里,分别放在头颅两侧。这两只清釉魏瓶是三国时期传下的古董,黄天鸣花巨资从绍兴一个落魄皇族手里买回来的。原先放在黄天鸣睡房里当摆设,后来说每天半夜都能听见鬼魂吵架,便再也不敢摆在房里了,拿布裹了丢在杂物仓里,有一次下人清理仓库的时候给翻出来,被他看到,喜欢得不得了,便向父亲讨了去。据说魂瓶是收集死人魂魄用的,黄慕云如今急需收集白子枫的魂魄,然后把瓶子放在枕边,试图借此聆听她生前亏欠于他的那些倾诉。

  整整七天,他米水不沾,还强迫桂姐保密。听闻白子枫被害的消息时,他两只耳朵仿佛刹那间被刺穿了,只看得到眼前人的嘴巴在不断开合,却再听不见任何动静,时间仿佛冻住,所有一切的运转都停止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十多分钟,只吐出一句话来:“我要去看看。”讲完便往前走,像是天地间的人尽数消失,唯他还留在荒漠里游走,于是眼前看不到任何人,只是往诊所方向去,那里挂了一个木牌,并一盏清白的灯,正在召唤他。

  看到尸首,他不由得松一口气,因眼前躺在门板上的那个女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虽然也有大波浪卷的长发,五官却怎么都与记忆里的她碰不拢;那件领子与袖口俱绣了金黄色雏菊的真丝洋装,他确是见她穿过一样的,然而都不是穿得这么丑,这么别扭,像是粗粗套在一根木桩上,一点迷人的曲线都没有。所以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她?

  他抬头看了一下周围,觉得包括杜春晓在内的几位看客都面如死灰,随后便面无表情地将那尸首翻转过来,撩开头发看那布满蜿蜒流水形态的干硬血迹的后颈。虽已惨不忍睹,可朱砂痣的印迹还是依稀可辨,比血浆略淡一些,却很容易就看出是自肌肤里长出来的东西。

  “不是她!绝不是她!”他拼命这么样说服自己,却察觉体内的最深处有个人在提醒:“那就是她。”

  自此,他将魂灵幽闭进地狱里去,以便与她相会。

  带着两只魂瓶出门的时候,黄慕云想到要去看看母亲,便临时折到张艳萍的屋子,脚刚要跨过门槛,却又停住,从那上头捡起一只死雀,抬头看了一下廊沿上的一串鸟笼,才发现原本关着娇凤的笼子空了。

  “阿凤!阿凤!”他边喊边踏进屋里来。

  阿凤穿着睡觉时的短褂,肚兜的系绳还来不及塞到领子里去,便趿着拖鞋匆匆跑到外屋。

  黄慕云将死雀摔到她脸上,她尖叫一声,眼泪都吓出来了。

  “是谁要这么样吓我娘?”

  阿凤摇了摇头,哭得全身一抽一抽的,想来心里必定在怨恨自己时运不佳,竟要服侍一个疯了的三太太,还得哄好伤心欲绝的少爷。

  他抬起头,想抽阿凤几个耳光,却又将臂膀垂下了,因觉得累,发青的下巴与深陷的脸颊早已出卖他濒临崩溃的状态。

  “我娘呢?”

  “还……还在睡……”阿凤战战兢兢地移向地上的死雀,却迟迟不敢动手去捡。

  他当下有些不忍,便吩咐道:“把这东西收拾掉,别让我娘看见。还有,等她醒了,告诉她我来过了。”

  说完便转身要走,迎头撞上唐晖。大概她也不曾料到大清早会碰上黄慕云,窘得不晓得该怎么办好,只得低着头缩在一边。

  “你来做什么?”黄慕云皱着眉问她。

  唐晖只得摇摇头,红着脸回道:“也没什么事,想找阿凤姐姐教针线活儿。”

  黄慕云像是要赎罪,未拆穿唐晖的谎话,径直走出去了。

  唐晖这才拍着胸口松一口气,笑嘻嘻走进来,将一块帕子放在手掌上摊开,给阿凤看一只已死得硬邦邦的黄腹鹦鹉:“你看看这个,一大早不知谁放在门槛上的。”

  阿凤登时面色煞白,浑身不停哆嗦。

  ※※※

  桃枝把甜酒酿端到黄慕云手边,他没有碰,可也在她意料之中,只得匍在他身边,拿团扇替他送风,他还是愣愣的,仿佛与周遭脱节。她从前并不爱他,如今心底里却生出了一些异样,想截断它,然而已经来不及。所以只能不说一个字,就这样拿扇沿轻轻抚过他丰饶的背骨,这是他为她筑起的唯一的山脉,可短时间地在里头隐居、幻想,织她的鸳鸯蝴蝶梦。

  “二少爷,好不容易来了,也不疼我一疼?”她松开他的裤绳,伸手便往里探,摸索半日不见变化,只得作罢。

  “我总觉得你像一个人,可又想不起是谁。”他翻过身看着她,眼里的愁苦闪闪发亮。

  “知道。”她刻意将那两个字拖长,在里面灌满了蜜,“不就是你那个心上人么?”

  黄慕云没有回应,将否认放在心里。反正桃枝就是像极了某个他从前经常会碰面的人,侧面的鼻线,唇角微扁的弧度,还有那双不美却假装勾魂的丹凤眼……他隐约觉得自己已接近真相边缘,却又甩了甩头,将视为多余的思绪暂时抛却了,心里依旧装着满满的“白子枫”。对他笑,对他蹙眉,卷起他背部的衣裳听音时那一脸的犹疑,如今都成了痛,烙在一个叫“永久”的角落里,然后静静地看它腐烂。

  “你今天必须把这个吃下去再走,不收你钱。”桃枝破天荒地犯倔,又将那碗甜酒酿捧起,舀了浅浅一勺,伸到黄慕云嘴边。碗里的甜酒已涨干,在面上结出一层软痂,饭粒颗颗涨得如半粒赤豆大小。

  他想断然拒绝,可还是敷衍地吃了一口,酒味像是突然开启了身上的某个机关,在胸口翻滚了上千次的悲怆,一股脑儿涌了出来,连同泪水,将委屈和遗憾一并都浇湿了。这是纯粹男人式的号啕,响亮干脆,系不拖泥带水的绝望,让女人只得旁观,同声悲鸣,却帮不上一点忙。

  于是桃枝坐在一旁,欲等他哭完,犹如黄梅天里斜倚窗台,等待雨住。

  翠枝的葬礼,桃枝没有去,因怕爹娘嫌弃,只当没这个女儿。其实她心里也是有恨的,恨他们怎么不把她卖得远一些,竟在同个镇上,价钱也不高,受姿色所限。她原想这样也好,将自己磨灭的梦托付在妹妹身上,孰料就在她于花月楼度过的第三个年头,却听闻翠枝依然是被当作商品换钱的命,只比她略好一些,在黄家做丫鬟,这令她纠结不已,直觉爹娘辜负了她。即便如此,每每做贼一般溜到家宅后门来送钱,娘都要强调一下:“翠枝如今可是在大户人家做事的,吃穿都和主子一样,命可是好得很!”言下之意,这次总算卖出门道来了。

  所以翠枝暴毙的噩耗,一丁点都没把桃枝击垮,她甚至泪也不挤一滴,反正不必去哭丧,何必费那个事?她不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冷淡,甚至还有些惶恐,怕从此没有真感情,然而看到黄慕云肝肠寸断的模样,心又疼起来,这知觉让她多少感到安全,起码自己不是真的没有七情六欲,而翠枝的死因,还是要搞清楚的。

  “听说荒唐书铺的杜老板如今在你们府上?”她脑中冒出的念头,总是藏不牢,顺嘴就漏出来了,见他收住了悲恸,便即刻转移话题。

  “嗯,一住下就赖着不肯走了。”

  提起杜春晓,他便没来由地烦,又觉得有些好奇。

  “她有副什么西洋牌,算命很准,你叫她算过没?”

  “不过以讹传讹罢了,让她算过一回,哪里准?”他拿薄毯拭了拭泪,回道。

  可惜黄慕云终究不太懂女人,有些事情,尤其是神秘的占卜问卦,越是诋毁,女人便越是上心。因此翌日,桃枝便出现在荒唐书铺门口,只可惜杜春晓不在,守店的是夏冰。

  “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有些怨自己笨,明知杜春晓现在黄家,却还巴巴儿跑去书铺找人。

  “不晓得,”夏冰看出她烟花女的身份,便有些紧张,说话舌头打结,“好像近期是回不来了。”

  “小哥儿,那总有日子的咯?”桃枝笑了一下,故意将胸脯挺近他,“你说说,到底是什么时候呀?”

  夏冰窘得满面通红的,声音愈发地颤:“不……真不知道!等案子破了吧!”

  “什么案子?”桃枝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翠枝生前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侧脸。

  “我说,你关心这个干吗?她要回来,自然会回来,问我有什么用?你买书不买?不买就走!”他终于急了,试图用粗鲁掩盖虚弱。

  桃枝愈发地开心,扭着腰慢腾腾地在书铺转了两圈,转头道:“也没什么好书,走了。”

  “等等。”他突然叫住她,她一脸惊讶地回过身来。

  “你……和黄家的丫鬟孙翠枝是什么关系?”

  这次轮到她窘迫了,因想不到这陌生的后生有如此非凡的洞察力,能一眼认清她的相貌特征,当下便决意托付一些事情。

  “我是她的亲姐姐。”她答得理直气壮。

  【9】

  杜春晓赖以耍花枪的塔罗牌,在桃枝跟前是丝毫不顶用的,反正二人在寻找一个共同的答案,这是牌无法给出的。所以杜春晓只给桃枝玩了一副小阿尔克那,说出来的自然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无非是断定她坎坷不断,老无所依,只拿着微薄的体己度日。这大抵是多数娼妓的命运,仿佛前半世便将情欲挥霍尽了,换得后半世的寥落。当然,桃枝生得普通亦是主因。总体来讲,依杜春晓简单粗暴的理论,总认为美皮囊才会让人生占些便宜,至于雪儿之流的薄命红颜,就只能怪她们时运差。

  “唉哟,杜小姐讲话真是一针见血。”桃枝听完她那一通“诅咒”,倒也没有生气,反而捂嘴笑起来,“不过呀,我下半辈子要受的苦,是早有准备了的,不必劳烦您提醒了。还是想问问我那苦命的妹妹吧。”

  “这个,还得要你先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卦钱都可以不要。”夏冰忙插嘴道。脚背已被杜春晓的鞋底狠狠踩住,还碾压了好几下,他转头望去,正撞上她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孔,于是只得补话,“卦钱我来出!我来出!”

  桃枝说到这个妹妹,眼里就泛出泪光,她被卖进窑子那一天,天寒地冻,雪水透过薄鞋底渗上来,浸湿了脚心板。翠枝挂了一抹鼻涕,跟在她后头,手里捏半只萝卜丝饼。爹牵了她的手,走得很急,还不住回头赶翠枝:“去!去!回家去!”

  翠枝站住,举着饼大哭起来,桃枝扭头冲她吐了口唾沫,骂道:“哭什么?丑!”然后把自己手里的萝卜丝饼一记塞进嘴里。翠枝果然忘了哭泣,只怔怔看着姐姐;爹很习惯地举起右掌,欲照着桃枝的脸蛋打下来,却硬生生停在半空,只板着脸,拉住她往前走。

  “姐姐!姐姐!”翠枝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会去看你的!一定会去看你的!”

  她果然没有食言。

  桃枝接客前的那两年,姐妹俩确是见不到面。桃枝从前干的活都堆到翠枝身上来了,而桃枝自己又是每日被老鸨打骂,没个消停,直至姐姐开始挂牌做生意,翠枝进了黄家,日子才过得平顺一些。两年后的聚首,是在七月蚕花节上,按习俗要选“蚕花娘子”,她们自认都选不上,却到底有些眼热,于是去看。每个男人手里都捏着一粒晶莹雪白的蚕茧,看中哪一位,便将茧子投进其中一只写了名字的桑叶箩里。记得当时出来的结果有些出人意料,田雪儿只选为“银花娘子”,“金花娘子”居然是得意酒家老板的女儿,五官身段均不及前者,却胜在风骚媚骨,眼神勾魂,当选后没多久,便嫁给北平的一个富商,远离青云镇了。雪儿毕竟年纪小,到底有气性也藏不住,突然狠狠将手里的银花片子摔在地上,踩了几脚,引起一片哗然。

  桃枝与翠枝便是在这大呼小叫中碰到一起,两人一言不发,却像是已交换了万语千言,各自的甘苦,都能从气质表情与穿戴里瞧出八九分来。

  于是她们每月都偷偷碰两次面,倾诉些平常不能讲的话。翠枝被害前那一晚,二人找了家隐秘的小店吃生煎,翠枝食量变大,如今一顿要吃十五个。桃枝是过来人,隐隐嗅出妹妹身上散发的少妇气,便少不得旁敲侧击,劝她说女人青春短暂,招子一定要放亮,找个值得依托的男人才好。诸如此类的话讲得多了,翠枝嘴巴一翘,嗔道:“姐姐这话说得消极了,难不成你如今这个样子,将来还是这样不成?保不齐找到个懂疼人的,把你娶回去。”

  “我这个事体,犯不着你操心,还是想想自己,到底怎么个出路。”桃枝的两道目光直射在翠枝微微隆起的肚皮上。

  翠枝面上突地浮起一片桃红,像放进竹笼蒸过一般,暖融融的,相较在蚕花节上遇她那辰光,姿色竟添了好几分。只见她细声细气道:“你放一百个心,他不敢不要我,到时候,我把你也赎出去,一起享福。”

  这份天真的诚意,令桃枝又气又好笑,便追问她是遇上什么样的贵人,有这等威力。翠枝偏着头想了半日,笑道:“还是不要讲吧,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孰料那个“到时候”却迟迟不到,只盼来一个死讯。

  “她可有多少透露一点儿,那位与她珠胎暗结的情郎是谁?”杜春晓因肚子有些饿,且赶不上黄家的晚饭,追问的语气也有些凶悍。

  桃枝默然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丫头口风紧得很,怎么问都不肯说。”

  “那从她身上可看到什么可疑的贵重物件?比如……金顶针之类的?”夏冰问道。

  “顶针?”桃枝一脸茫然地望住他,“怎么会问到这个?”

  “因我们从死了的一个丫头那里查过一枚金顶针,贵重物嘛。”

  “哪里得来的?”

  “二少爷房里的人那儿。”

  “我有些糊涂了,好像不曾见。”她抿嘴一笑,似乎略松一口气。

  桃枝走后,杜春晓忙拉着夏冰直奔对街的老汤楼,叫了两碗爆鱼面,她一气便吞下半碗,这才松弛了一下神经,说道:“其实这个线索,既有用又没用。”

  夏冰喝了一口面汤,眼镜片上糊满了水雾,也顾不上擦一擦,也是饿极了:“是啊,这说明田雪儿与孙翠枝极有可能是爱上同一个男人,他令她们怀孕,然后又杀人灭口。”

  “当然是同一个人干的,男女不论,但未必就是灭口。”杜春晓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烟瘾适时爬上来了,却因是公共场合,不便拿“黄慧如”出来,只得忍着。

  “不过,既然那个男人如此风流,出手也阔绰,肯定是有钱人,这一想,范围也就缩小到三个男人身上。”

  “错了,是四个,你叔这几年也在闷声大发财,只是不讲罢了。”夏冰扶了一下眼镜,笑得颇为得意。

  杜春晓没有理会,只怔怔盯着面碗,突然抬头问道:“夏冰,你说有没有可能,其实真是我叔干的呢?”

  夏冰一口面呛在喉咙里,一时间竟吐不出来。

  ※※※

  黄天鸣怕自己的孩子,怕得要死,在梦里,他们都变成了浑身流毒的蟾蜍,趴在藏书楼每一层的入口,发出古怪的呻吟。他想抱起这些蟾蜍,移到好的地方去,却见薛醉驰走过来,把这些“毒物”并排放在脚边,然后一只只踩死。每踩一下,蟾蜍肥美的肚皮都会“噗”的一声破裂,挤出灰红的泥肠,两只浑圆的眼却还是死死盯着他的。

  “你要有报应的。”薛醉驰说完,便伸出巨型脚掌,踏向他的头顶……

  他骇然尖叫,随之醒来,凉席上浸满了汗液。

  他其实是怀念三十年前的,虽然穷,但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是鼓胀的,吃什么都香,不像现在,每次坐进浴池里洗澡,那几层垂挂在腹部的皱皮令他相当泄气,吃到一点油腻就饱。刚认得薛醉驰的时候,黄天鸣因“抛顶宫”不慎被捉,上海法租界的巡捕将他扒得一分不剩,只得偷渡回了青云镇,蹲在薛家门口讨饭。薛醉驰抱着儿子出来,儿子手里拿了个糖饼,黄天鸣也顾不得,上来抢了糖饼便逃,与张屠夫迎头撞上,摔了个仰面朝天,糖饼瞬间在地上碎成齑粉。待睁开眼,上方一个黑影已遮云蔽日,只见那黑影伸出手来,骂道:“一个大男人,干什么不好?要去做这些事!”

  薛醉驰嘴上虽凶,手却是暖的,将黄天鸣一把拉起,还带他回宅,给他一碗饭,两件干净的旧衣服。他也知道要感激,却怎么都讲不出口。出来的时候见庭院右角上一个高高耸立的古塔,每层塔角上都挂了兽嘴铜铃,便问一个下人:“这是哪里?”

  “是哪里都跟你没关系,那是读书人才能进的地方,走吧!”

  黄天鸣瞬时百感交集,那间气派老宅、华丽繁茂的庭院,竟在他心里种了根。那是洋楼林立的上海滩鲜见的奢华,尤其那座藏书楼,散发出的傲慢与端严,更教他难以释怀。人之贪欲,便是随经历与眼界而一扩再扩,才养成了一只阴暗的猛兽。此后,他像是突然换了个人儿,搭上香烟店老板的女儿孟卓瑶,成亲后便将她的嫁妆尽数拿出来做本,高价收购了一批茧子,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周边的养蚕户都将茧子送到他这里来,搞得外省纺织厂来的买办只得来找他谈判。他倒好,微微一笑,往镇东一指,说道:“我如今是跟薛家合作,把茧子送他那里加工的,要谈也找他去。”次日,他抢先一步去找薛醉驰,将茧子送上,二人联手,狠狠敲了那外省买办一笔。

  黄天鸣与薛醉驰这么样合作了几笔买卖,每次都是黄天鸣去收茧,薛醉驰支付一半的本金,并负责与外省买办谈判,签合同。某一天,外省来了大户,开口便要收一吨茧子,但要得很急。薛醉驰当下也不敢允诺,去找黄天鸣商量,他胸脯一拍,说包在他身上,这笔钱怎么也要赚下来。于是薛醉驰签了契约,上头写明若十天内交不出货,便要交十倍罚金,数目庞大,他只得抵了自己的宅子。

  于是那几天里,黄天鸣拼了命地收茧,薛醉驰亦加派人手,忙于将货入仓,这样干了八天八夜,到第九天,一吨茧子已七端八正,只等那买办来收。结果当晚茧仓突然火光冲天,将两人的心血与本钱统统烧了个精光。茧子入库前早已晒得精干,一点便着,何况忙了那几夜,管仓库的自然已累得找不着北,只顾扒在库房的茧袋上睡着,次日待灭了火,将人拖出来,已成一块焦炭。薛醉驰那天如被五雷轰顶,只在烧成狼藉的茧仓前站了有大半日,待回过神来,黄天鸣已站在身后,只讲了一句:“这个罚金,我来出,但宅子要给我。”

  薛醉驰幡然醒悟,自知着了道,伸出手紧紧掐住黄天鸣那根粗壮的脖子,他自知已失去一切,也就顾不得自己的命,只图一时之快。众人扑上来,将他的指头一根根掰开的时候,他隐约看见黄天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露一丝狞笑。

  “你要有报应的!有报应的!”

  这诅咒,如今果真穿越时空阻碍,钉在了黄天鸣的背心上,深入、精准。

  【10】

  田雪儿的墓地,买在西山头最不起眼的角落,且不讲风水,就连一块用来摆贡烧纸的平整地方都是没有的。所以秦氏只将两只粽子,并一串荔枝摆在石碑底下靠着。因身边荒坟林立,纸钱烧成灰片后被风一吹便四散而去,也不知地府的女儿拿不拿得到,不会还是被野鬼抢去了吧?

  她这样想着,神色也变得木然,黄莫如远远站在后头,半步都不靠近,像是怕纸灰玷污了他的薄绸对襟短褂。她没有怪他,只是偷偷苦笑,更将他视作平常而娇贵的少年。

  “走吧,我带了云乐坊的点心,到你家去吃一些?”他手上果真提了一个奶黄的纸包,渗出斑驳的油印。她只得叹一口气,便先他一步走下山去,在家里等着。

  纸包打开,里头并了两个小纸包,一个放着花生酥,另一个装的是核桃饼。她坐在柜台后头,闻着点心油汪汪的香气,半点都吃不下。

  “吃一点?”

  趁四下无人,他拈起一块花生酥,送到她嘴边,那油气也跟着逼近,她登时胃部翻江倒海,“哇”地吐了一地清水。

  “怎么了?”他忍不住上前抚她的背,越是抚,她越是呕得厉害,便急着将他推开,脸色煞白地瞪了他一眼。

  “自己在我身上作的孽,还问我怎么了?”她突然眼泪汪汪起来,像是满腹满腔的委屈,盯着指甲盖上苍白的细月牙,就再也没有理他。

  他定定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像被木桩子从脚心板纵穿到头顶,每一寸都动弹不了。

  两人就这么样对峙了好一阵,起初只是被尴尬与惊讶弄得无法回神,后来却渐渐演变成了赌气,都刻意要用冷战来逼对方退步,结果却陷入了更深一层的焦虑。

  “按理讲,我也未必一定要这个孩子,不过你也知道,如今白小姐去了,要再找个靠得住的人来处理也挺难,我可不想让古郎中来做!”

  “古郎中”是指青云镇一家药房里雇的一个叫古瑞生的江湖郎中,成日里酒壶不离手,每次出诊都满身酒气,谁都厌他。尤其女人家要看个妇科病,自然都是选白子枫的,人清爽,医术也高明得多,口风也紧得不得了。如今她这一死,像是把青云镇女人中间某个隐私而又关键的环节给切断了,她们表面如常,却心如油煎。

  “哈!哈哈!”他仰面大笑,像是要将从前的抵死缠绵悉数毁灭。她在那笑意里嗅出了一丝愤怒,遂觉得毛骨悚然,面部肌肉却纹丝不动,以扭曲的平静应对他的癫狂。

  他好不容易停住笑,将两只红彤彤的眼球对住她,哑着嗓子道:“你何不去问问房里那位的想法?我们不是当着他的面做过么?所以他也应该有份!”

  她想也不想,便掴了他一掌。他如释重负地转身走了,像专为候着她的耳光,好藉此走掉。她气得怔怔的,两只手不住发抖,想把台面上的两包点心捧起,那些花生酥、核桃饼却在黄纸里不住蹦跳。

  点心捧到里屋,放在桌上时,已碎了好几块,她觉得不怎么呕了,便拿起一块,捏碎,再拿起一块……

  “这可是给我吃的?”田贵从床上坐起来,眉梢划过一道残忍的弧线。

  她不由站起来,后退了几步,指尖的饼屑落在石砖地上,仿佛已预知生命也即将出现如此破碎的陨落。

  ※※※

  面对这样的艳尸,李常登连呼吸都有些滞塞。

  唯有死了的秦氏,才会面容坦然地躺在李常登眼前,一丝不挂,每寸每缕都肥瘦得当,乳房微微外扩,均匀地摊在两侧,中下方一条细细的勾线将皮肉绷得极为紧密,唯小腹那道浅浅的妊娠纹出卖了她有过生育的秘密。他竭力将眼睛避过尸体有稀疏体毛的私处,那是他和乔副队长,及镇上几位闲男子在茶馆千万次意淫调侃的部位,如今却以近乎荒谬的形式偿其所愿。秦氏的皮肤呈淡蓝色,喉咙上有个小洞,那里曾经流出许多的血,滋润了地砖缝里的青苔。

  李常登不明白,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死,人们每次路过油盐铺,往里张望的辰光,都仿佛在朝拜一樽玉雕观音,时光仿佛是绕着她走的,所以他们恍惚以为,秦氏是青云镇的一个永恒。这“永恒”现在竟被交到了他的手里,让他给她一个说法,他茫然失措,灌了半瓶烧酒,这种失控的情形,唯多年前张艳萍出嫁那一天才有过。而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即便是死了的,正在腐烂的境况下,她依然是一具值得男人觊觎的肉体,生前拿长衣厚袍裹住的美,在此刻肆意绽放,变成气势汹汹的姿色。

  秦氏的死,令青云镇所有成年男子都陷入某种微妙的恐慌,他们努力维持往常的作息,与自己的妻子亲热,心却已偷偷碎了一个角,再也弥补不上。而女人们则长吁短叹了许久,生怕会有“嫉妒之嫌”,更有甚者还会抹泪,戏做得过了,便也假了,只是旁人无暇拆穿。

  根据现场的情况来看,秦氏像是死于自杀。一个婆娘进铺来,要买两包盐,却见里头空无一人,以为是老板娘去如厕了,便站在那里等。孰料等了半晌都没人出来,只她养的花斑猫从里屋慢吞吞地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细棍子。婆娘以为这畜生又是偷了筷子之类的东西,便上去将它捉住,终于看清楚这分明是女人挑头路用的象牙簪子,上头缠了几道红丝。她当下便发觉事情不对,于是边喊秦氏的名字边摸进屋子里去,只见人已倒在血泊里,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天花板。婆娘下意识地想晕,突然想到身边也没有人救,忙强打精神,软着腿跑出来叫人,等隔壁正蹲在家门口给鱼刮鳞的男人上来询问了,她这才往油盐铺一指,说声“出人命了”,随后不省人事。

  更蹊跷的是,长年瘫痪在床的田贵也不见了!

  谎言是谎言,但流言却多少带有一些真实性,虽然掺假的成分也极高。青云镇居民自黄家丫鬟和白子枫被害之后,又掀起新的一拨流言潮。说的是田贵家中必定遭了附近的水匪打劫,秦氏为保清白,才用簪子自尽,而田贵则是水匪为掩盖罪行,将他掳去沉湖了。这种说法源于桂姐丈夫的事情,所以强匪从来都是镇民幻想中的阴霾,闻风便丧胆,却谁也没有见过。

  夏冰将这一噩耗告知杜春晓的时候,声音都是哽咽的,原已打算好要受她几句奚落,孰料她眉头锁得比他还紧,脱口道:“都怪我那牌解得不好……”

  “你又替她解过牌了?什么时候?怎么说的?”他即刻来了精神,表情像要把她的脑袋囫囵吞下。

  杜春晓最后一次见秦氏,天阴着一张脸,乌云挤挤挨挨地随风而动,欲哭无泪的模样。她一面担心这雨势,一面却还是硬着头皮往油盐铺赶。因是傍晚,里屋飘出米饭的香气,与酱油味混在一道,有股温吞吞的暖意。她不由地放松情绪,站在店堂里等,过不久,秦氏果然从里头走出来,手里还握着一只汤勺。看到铺子里有人,先怔了一下,遂笑起来,说声“杜小姐,你等一歇”,便回转身去,待二次出来迎客,已摘了烧饭用的围兜,汤勺也不见了。

  “杜小姐,大老远跑来,不会只是买瓶醋吧?”

  杜春晓能从她的语气里嗅出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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