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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美人(秉烛游)-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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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呲”地一声,屋里又亮堂了起来,流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那些话本都怎么说的?对,看到脸就会被杀人灭口了。她死盯着那人的鞋子,黑色镶金边,倒是精致。
  那人的声音带了些许笑意:“其实我是来救你的。”
  流水默默腹诽:去你的我吃好睡好无灾无病救你个头啊救,你是来救你今天吓了我的半条命吗。
  那人见流水死活不肯抬头,没说她什么,只是自顾自念叨:“古今帝王事,兴衰如火掠。一朝风乍起,宫如笼中雀。溪水绕山间,君本思无邪。风水轮流转,成败看双阙。啧啧。这首诗,可是已传到皇上耳朵了。”
  流水听着,突然觉得不对劲,猛地抬头,照进一双狭长丹凤眼,眼带戏谑,似笑非笑。她想起师姐说的“双阙剑”,还有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有什么东西涌上她脑海,她摇摇头,觉得不是很对劲,有些事情呼之欲出,却迟迟少了个突破口。
  流水猛地站了起来,推开房门,往院外出去,看向总院方向,却看见山下一列火光淅淅沥沥的,像蛇一样盘旋上山,流水脑袋轰地一声,拔腿就往总院跑。
  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跟着,悠闲地说:“时至今日,要能做什么的话十个掌门早做了,你还能做什么?”
  流水快跑到总院门前,山下的人已经走了上来,全是穿着盔举着火把的官兵,在黑夜里照得如恶鬼般可惧。她正想不管不顾地冲进院子,却愣了。
  行兵队列前,立着一个白衣翩翩的人,气质出尘,与身后修罗般的官兵似乎格格不入。那人一挥手,身后的人便分为两列,伴随着整齐的步伐声,把总院包抄了起来。
  身后跟着的人一把拎起流水,跃上最近的桃树——这是流水和寒蝉夏日最喜欢爬的树,香甜而柔软的桃肉,藏在毛茸茸的粉色皮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流水有些恍惚,脑海中莫名其妙的思绪窜来窜去,眼睛却死盯着那个白衣男子,一眨不眨。
  抱着她的人动了动,戏谑地说:“原来如此……你们大掌门还想着让自己得意弟子下山去求救,没想到,以为养熟了一条狗,却没想到养的是只狼。”
  流水不动,听见有人去报告白衣男子:“思玉大人,已经将溪山派全数包围,柴火已备齐。”
  碧玉——或者该叫思玉了点了点头,说:“放火。”
  旁边有个黑衣人却拉住转身就走的人,看向思玉,说:“大人,这样会不会不太保险?陛下说了,不要留一个活口……”
  思玉看向他:“陛下也说了由我指挥。”顿了顿,思玉又解释道:“而且,贸然冲入才不保险,溪山派高手甚众,你们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一会可以再清点,漏网之鱼再收拾也不迟。”
  “呵呵,心够狠。”流水身后的人笑了笑,“思玉啊,怪不得……你可知道前朝将军思无邪?”
  流水黯然不答,那人也不在意:“当年,前朝皇帝,思无邪,还有管易通,一起推翻了前前朝,打下了天下,国号“为”。可是,为君者岂容他人功高震主,在身边形成威胁?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前朝皇帝却听信谗言,先是诛了管易通九族,后来把思无邪一家一百三十六口人也全砍了。这般专横不得人心,自然是其兴也勃矣,其亡也忽矣。后来便被隆德帝推翻了,成了今日成国。只是在逼宫时,据说前朝皇帝,连同他的众影卫,不知所踪。为国就存在了短短十几年。”顿了顿,他又接着说:“至于双阙剑,为当年思无邪所持,后来据说落入了前朝皇帝手里。你说,你们的大掌门会是谁?”
  前朝皇帝……双阙剑……思无邪,思玉……。流水心中有了底,只是她望着不远处那人,漫天火光为衬,映得人面桃花,甚是惑人,她的心却如坠冰窖。
  “你为何救我?”流水哑着声,开口问道。
  “因为你师父,当年救了我一命。上山前,他就知会过我,有朝一日,天地有变,就让我来保你一命。”
  流水点点头,有点艰难地问:“那么,他呢?”他自己呢?还有行云,寒蝉,刘大妈,甚至于碧瑶……
  “他么,他已多赚了十多年,也是时候还债了。其他人,人各有命,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流水想起师姐的话。她叫自己不要担心,她会陪着师父。
  原来如此。她想起师姐给自己的那一味独活,性辛、苦,微温,祛风胜湿,散寒止痛。
  他俩要自己,独活。孤孤单单的,但至少是活着。她恍惚间听到了总院里似乎有凄厉的惨叫声,她扭头,对身后的人说:“走,带我回屋子,我要拿东西。拿了东西,我马上走。”
  那人没有犹豫,抱着流水飞跃而起,噌地一声,像野鸟冲入黑暗中。
  而此时,立于军前,白衣胜雪的人,转了一下头,望着流水远去的方向,握了握手心的白绸荷包,柔软的布里像是装了数百颗针,刺得他手疼心疼。
  流水回院子拿的东西,就是那小木盒。白檀木温润淡雅,她曾觉得这正是碧玉给她的感觉;如今她带着它,已不是少女的那些爱慕心思,生死之间,她只想到,师姐给她的东西——她相信,这一次,绝不是什么师姐不要的废品,而更可能是,留给她以后生活的所有依靠。
  救人者武功雄厚,抱着流水,大气未喘,疾步如飞,下了山,便上了接应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越走越远,流水回看了一眼,山顶烈焰冲天,照得旁边的山峰在夜色里都亮如白昼。这路实在坑坑洼洼,马车抖得人心慌,流水觉得眼眶里的水,都晃出来了。
  流水打开小木盒,先是食谱,翻了翻,是些家常菜色,写得却是极其详细——适合流水,流水知道,如是给了本武功秘籍,流水肯定学不会,还会引来杀身之祸。镇纸表面似乎是木头的,流水用手扳了扳,很轻松的裂开了,里面是块黑乎乎的东西,流水摸了摸,掉下了一些灰,露出了金黄色的底——金子?十院排在溪山派末,月俸不多,师父师姐连同自己都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人,留这么大一块金子,想必是变卖了师父师姐的藏品的。流水鼻子一酸,放下了金子,打开针线盒——确实是针和线,十枚针整齐地铺放在红布上,针尖上油亮亮的,红布放的东西在师姐那边代表剧毒,想来这针是淬了毒的厉害暗器了;而线亮白色,发出珍珠般的光芒,流水知道,这是师父的珍藏,水火不侵的冰蚕丝,烧一段化成灰,又能解百毒。而通体白玉发簪,上雕梅花,做工精致,花蕊处还恰好有一点红淡淡晕开,形似神更似。流水闻了闻,有丝幽香——便是凝霜寒玉了,凝神护体,可防邪魔入心。
  流水叹了口气,把簪子往头上一插,拿起最后那只普普通通的独活。闭上眼,似乎还能看见师姐那满脸世事皆不留眼底的神色,随心所欲的样子,却把事情都给她安排好了,心心念念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救人者见流水把东西都倒腾了一遍,这才开口,说:“啧,看完了?呐,要不要报仇?”
  流水抬头,看向对坐人的脸。最为渗人的是那双狭长凤眼,明明风情无限,直勾勾地看着人,却又似什么都没有看,看得流水心慌;而其他五官却是细腻柔和的,透着万千风骨,却又锐利灵秀,带着居高临下的气息。他斜斜地坐着,歪歪扭扭却不显不端,慵懒却不觉无骨。说出的话语也轻飘飘的,似乎置身生死之外。
  流水苦笑,摇头:“人贵自知。”
  对坐人皱了皱眉,修长的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也好。”虽说石越救了自己一命,但他也只承诺救出他小徒弟,帮助复仇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流水放下手中木盒,抬起头,眼神却出人意料的镇定:“此行多谢壮士相助,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那人笑了,眼波流转:“在下溟蒙教陆远贺。”
  陆远贺,所谓邪教溟蒙教右护法,只是流水常年在溪山上,走得最远不过溪山脚下的那片城镇,不知江湖腥风血雨,陆远贺此名让多少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闻风丧胆,所以她只是点了点头,说:“在下原是溪山派十院二弟子流水,只是日后再无溪山派,我便改名田王一吧。”
  陆远贺挑挑眉,问道:“田王一?此名字甚是奇怪,可是又何典故?”
  “噢,我以前总是说,如果自己做不成什么事情,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叫田王一,这样就算倒过来的名字反正也一样。”流水笑了,又是没心没肺的样子,悬着的脚甚至还晃了晃。陆远贺觉得有些被她的笑闪了眼,竟是呆了呆。
  只是流水左手,紧紧地握着白檀木盒,指甲都已掐入木头里,手指发白,十指连心地疼。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凌云阁又开戏了咯……”此处是距离溪山有两十来天路程的遥远边陲小城镇廉城,是成国和襄国的边界城,商贩往来,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流水存了大隐隐于市的心思,却知道自己三脚猫的武功,只要被发现了就肯定会被抓住,所以不敢留在溪山附近;此处山高皇帝远,人流来往频繁,适合藏身。
  自从那日逃下溪山,流水马不停蹄,一路往北,到了廉城。再往北是襄国地盘了,过境要通过官兵搜查,流水自是不敢继续前行。把金子偷偷炼成了小五块,又跟陆远贺换了些银锭和铜钱,随后盘下了一个破落客栈,也算有了落脚处。
  后来又把客栈重新装潢,招了做事儿的人,又去要道宣传,找来戏班唱戏,还要巴结衙门的关系,诸如此类种种事情,弄得流水焦头烂额,辛苦不说还入不敷出;好在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凌云阁也算走上正轨,偶尔遇着喜庆日子,屋内客满在外面街上搭着桌子的时候也是有的。
  流水很庆幸自己学了几道刘大娘的绝学,而且还有师姐给的食谱;南方菜系偏细腻,在这偏北城镇,使得凌云阁比其他饭店多了分独特的味儿。把几个掌厨的带上手后,流水也不用亲自动手了,只需管账即可,日子轻松了很多。
  只是,不知是此处离得太远还是溪山派太无名气,溪山派灭门一事,并没有像话本上说的那样,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八卦消遣,自己的头像也没有印在焦黄焦黄的纸头上,什么通缉令一般的,贴得满大街都是。啧,纸上得来终觉浅啊,流水想。
  流水坐在二楼兰字雅间里,靠着窗,楼下风景一览无遗。跑堂小二安逸和安适很努力地在招揽客人;安逸和安适的名字是流水取的,当时十五六岁的小男孩是凶巴巴的乞儿,在路上碰着流水了,抢过流水的袋子就跑;当时陆远贺正好来流水这处闲逛,抓了两人,签了卖身契,当了跑堂小二。
  陆远贺自当日一别,却会时不时来看看流水过得如何。流水已经知道了溟蒙教非正统,但那时跟陆远贺已经熟悉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陆远贺此人风流成性,时不时有些姑娘被他随意撩拨,他一走了之,那些姑娘全找上了“至交”自己。
  想着想着,见到不远处一抹绮丽的粉色慢悠悠地靠近,流水眼皮一跳,忙把头缩了回来,冲到门前,叫来在二楼跑动安然:“香粉娘来了就说我不在啊……”
  安然反应顿了顿,却只见门口那粉衣女子已然似笑非笑地样子,冲流水挥了挥手:“哎呀,田老板,怎地躲那么远?可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做小生意抛头露面的?”
  在陆远贺招惹的姑娘中,这个是顶顶可怕的那一个。其他的那些,大都是大家闺秀,说话都欲说还休的,就是找上门来,也只是脸红红,跟流水东拉西扯上两句,指着能听点陆远贺的风声来;只是陆远贺的行踪一向飘忽,流水不是不讲,只是她本身也搞不清楚陆远贺干嘛去了又何时再来,于是跟着姑娘扯扯,好茶好点心招待着,姑娘聊了聊,便也自觉地走了,走时给的钱也不亏她。
  只是这香粉娘,一个没多大就出来自谋生路的女子,打点了一家不小的香粉铺,生意兴隆。女子能闯成她这般的,还不像流水一样改头换面装男子的,让流水很生佩服。只是她这般烈的性子,而且每回她来,总没什么好事,流水怕她得紧。
  流水硬生生地扭过头来,冲香粉娘皮笑肉不笑:“哎呀,香粉娘又来了,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来来来,快来楼上坐,安然,上次陆远贺拿来的明前龙井快拿给香粉娘来尝尝。”
  香粉娘婀娜多姿地扭上二楼,期间还不忘跟一楼的两个官老爷调了调情。流水看着,觉得就这德行,倒跟陆远贺般配着呢。
  流水忙上前扶着香粉娘,香粉娘帕子在流水脸上挥了挥,带出一股茉莉香气,又似乎带着点醋,说:“哎,陆公子还能给你那么远弄点明前龙井,这时节,那茶叶快赶上黄金的价钱了吧?”
  流水暗自腹诽,陆远贺拿来不都是给他自己备着的么,流水自己对于茶叶的要求又不高,明前明后龙井毛峰对她无甚区别。于是流水陪着笑:“哎呦,我这不是粗鲁人不识货么?香粉娘可有什么渠道?我便宜点卖给你?”
  香粉娘瞟了她一眼:“哼,你倒会糟蹋人家心思。这几日刘家姑娘马家姑娘来过没?”
  流水不知道到底该说来过还是没来过,打着哈哈:“哎呀,这客来客往的,我记性不大好啊呵呵……”
  香粉娘施施然坐下,流水忙递上热茶,香粉娘掀开盖子,茶叶香气盈盈飘出:“人家也是未出阁的待嫁姑娘,怎么地说,你一十七八男子,与人这般来来往往的,对于人姑娘的名声不大好啊。”
  哎呦喂,好像在这兰字雅间坐我面前的人不是人一样的。流水暗自腹诽,但还陪着笑:“香粉娘这不是折杀小的了么?我一做小本生意的怎地高攀刘家姑娘马家姑娘的……”
  香粉娘瞪了她一眼:“哼,你倒是跟姓刘的姓马的在一起也算了,你若是为了你这点儿生意,把陆公子的消息泄了出去,你看我饶不饶你。”
  流水早在心里把陆远贺凌迟了一百遍又一百遍,平白无故的自己要应付一个又一个粉嫩的姑娘不说,还要受到这些真真假假的威胁,自己欠了他一命,所以就得接受这些折寿的事儿了么?
  流水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笑:“香粉娘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么,陆远贺来来往往的,其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香粉娘又冷哼了一声:“哎呦,田老板,你就蒙奴家吧,上次那姓刘的香囊是你拿给陆公子的吧?”
  “我这不也是顺水人情,我一小本人家的……”
  “哼,这个暂且不计,你且附耳过来。”
  流水侧身向前,听着香粉娘这般那般,大惊失色:“这样啊……香粉娘,这样不好吧?”
  “怕什么,有问题我担着。”
  “呵呵,”这下迷药下春药的事儿也亏香粉娘敢那么说,陆远贺堂堂一邪教护法,不管成功不成功,自己恐怕不死也要掉层皮啊,流水搓了搓手,陪着小心:“哎呀,香粉娘,你看,你这般容貌这般气质的,找谁不好偏找那陆远贺啊,且不说他常年在外不知所踪,他这拈花惹草的,朝宿青楼夜宿花楼的,也不知染上花柳病没有……”
  流水突然听见窗外“啪”的一声,似乎是风吹断了撑着窗的木头;流水扭头一看,窗帘纹丝不动。没风啊这。走上前去,看到窗栏硬生生缺了一块;伸头一看,某人正贴在窗外,贼笑,眉眼尽是春色,也不知道凭这个误了多少姑娘。流水弯了弯嘴角,又啪的一声,猛地把窗关上了。
  “怎地?”听见声音,香粉娘有点诧异。
  “嘿嘿,街上风尘大,怕不干净的东西吹了进来。”
  又与香粉娘东拉西扯了一些,流水有意拖时间,与香粉娘相谈甚欢,茶水都凉了两遍,安然跑来续水,颤颤巍巍地看了香粉娘一眼,又瞟了瞟流水,欲言又止。流水只是笑。
  而香粉娘刚走出了大门,流水关上的窗“啪”地就推开了,窗栓断成两节弹在地上,流水眉头一跳,就见陆远贺撩起碧绿花边亮白绸衣摆——哎呦,也不怕吹了那么久染了灰,流水暗自腹诽——熟门熟路地跳了下来,端过流水的茶,抿了一口,茶香溢满齿间,他满足地一叹。
  流水捡起窗栓关上窗:“陆公子,我兰字雅间窗外的风景可好?”
  


☆、雪沫ru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陆远贺放下茶,笑得水光潋滟,顾盼生姿:“这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故意让在下在外吹冷风,田小爷好狠的心。”
  流水不理他,自顾自招来安然,说:“你去把刘家姑娘送来的文房四宝、马家姑娘送来的骏马图、宋家姑娘送来的御用绸缎都拿来,这不是正主儿来了么。”
  陆远贺“啧”了一声,施施然坐下,眯着眼笑着盯着流水。流水似乎有点气鼓鼓的,眼睛圆圆的,不看他,只对着安然说话,阳光照在她眼睫毛一闪一闪的,像是有蝴蝶停在上面似的,陆远贺看着有点心痒痒,按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田小爷,怎地,吃醋了?”
  流水发自骨子里不屑地“呲”了一声,拍掉他的手:“你惹了桃花,怎么不都娶回家,好好地养着别出来烦人?算下来,我五天里就有一天,在应付你的各种花招百出的姘头,我小本生意,哪有那么多精力。你那些姑娘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把我屋子都要塞满了。”
  陆远贺无所谓地收回手,靠在木椅上:“蝶念花你不能怪花香啊。”
  “那是,”流水皮笑肉不笑,“茅坑臭你不能怪人多是不是。”
  陆远贺一口气堵在嗓子里,无奈地看着流水:“你可是女孩子,要收敛一点。”
  流水愣了愣,没有反驳。这一年多来,她一直穿男装,偶尔,与一些商家称兄道弟喝酒划拳,甚至还得陪着上青楼。流水本不是男女之别分得清楚的人,多日下来,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女儿身。好在,她也不觉得难过,反而自在得很。流水想起溪山上自己心心念念想要与碧玉成亲的念头,满心少女心思,都遥远得像是前世的事情了。
  陆远贺见流水没有应,又捏捏她的脸:“你怎么跟香粉娘编排我的?拈花惹草、朝宿青楼夜宿花楼?还有花柳病?”
  流水瞪着眼,手拍着陆远贺捏脸的手:“尼佛噶(你活该)——”
  陆远贺轻点她的鼻子:“小没良心的,你就这么对我。”
  流水默然。陆远贺救了她一命,在流水逃亡到廉城后,还处处帮她打点,若没有他,她或许活不到这天,早被暗处里搜寻溪山派余党的兵马抓住了。自己是没什么良心。可是流水知道,自己更没良心的是,那些在溪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她虽都记得,却没有奋发图强,以复仇为下半生目标的想法。只是夜半梦回的时候,那日的火光与惨叫又再浮现眼前,然后占据脑海挥之不去。她就无法再次入睡,只能看着窗外或明亮或混沌的月光。
  流水想,自己真的很没用。但又时常安慰自己,人生就那么些年,三四十年和六七十年都什么区别?大家荒荒唐唐地一起去了,黄泉路上做个伴,叽叽喳喳地过了叹息桥,捧过一碗孟婆汤,下一世,有缘再聚,无缘便罢。
  而流水想起碧玉的时候,心中只有那种自己被欺骗,以及心愿破碎的痛,却提不起深深切切的恨意;碧玉的影子在她一日日吵吵闹闹或真或假的追逐上,刻在了她的心上。流水实在喜欢碧玉的样子。那一眉一眼,都像一撇一捺一顿的笔锋,锋芒不露,无惊无险;配在一起,却浑然天成,勾人魂魄。流水喜欢美人,而美人中,唯有碧玉的样子和气质,是她觉得完全按照她的喜好来的,原以为是天赐良缘,如今才觉得是老天打了个喷嚏,与她开了个玩笑。
  “嘿,大没良心的,”流水收起了那些伤感之情,对陆远贺道,“听见香粉娘说的迷药春药没,你说怎么办?要不你献次身,让大家开心开心。”
  陆远贺眯了眯狭长的桃花眼,于是他的卧蚕更加明显,衬得眼睛若水生花:“大家开心?我不开心。”
  流水也把背往椅子上一靠,闭着眼假寐:“那你说怎么办的嘿。”
  “这可是你应的,我可没应。”
  流水心里愤愤然,转身一手刀,劈向陆远贺的脖颈,可惜功力不够,感觉劈上了一处绷紧的筋,手软绵绵地使不上力,陆远贺顺手一揽,流水就倒在了陆远贺怀里,陆远贺抱着软玉温香,乐得哈哈大笑,流水眼一瞪手肘往后狠狠一撞,陆远贺胸膛发出一声闷响,手松了松,而流水瞅准间隙,右手袖子里抛出冰蚕丝迅速往陆远贺脖子上绕了两圈,又跳出两步往后一拉,陆远贺“哎呦”一声,飞自流水身旁,虽受制于人却不见狼狈的样子,左手搭上冰蚕丝,顺手滑进流水的右手袖口,扣住她右手腕,流水左手上前想扳开他的手,而陆远贺左手一转,握住了流水两只手,而右手则慢条斯理地理出脖颈上的冰蚕丝,笑:“不错不错,多日不见,功力倒是精进了许多。”
  流水何尝听不出陆远贺言语间的讽刺意思,她自从下了山入了世,一天到晚疲于应付各路人马——其中还包括陆远贺的相好们——本就三脚猫的武功如今更是粗糙,下手只能凭投机取巧。她抽回自己的手,把冰蚕丝收入袖子,不满地嘀咕:“我是真心想把你劈了放上香粉娘的床的。”
  “香粉娘的床便罢了,若是你的床,我倒是乐意献身得很。”
  “是嘛,”流水眯了眯眼,笑道,“我近来倒是觉得人鬼恋不错。”
  “看不出啊田小爷你口味这么重……不过也没关系,我乃习武之人,你知道我武功也蛮好的,闭个把时辰的气凉凉身子装个鬼魂绝对没有问题。还是你是爱着那腐臭的死人味儿?这个么也好办呀,溟蒙教最近才杀了一批叛徒,都扔乱坟岗了,我扒件衣服下来穿着就是了,保管你闻不出我是活的!哎呀别走啊田小爷,田小爷若是比较喜欢尸斑也好说啊……”
  流水走下二楼,一楼熙熙攘攘的声音席卷而来,流水陪着笑招呼了几位熟客,唤来安逸,让他去厨房,唤厨子一会做份红烧狮子头、水晶虾饺、醋溜白菜、酒酿丸子、四喜烤麸和鲜滚鱼片粥。陆远贺虽然外表气势如虹,口味却是喜欢甜酸细腻的,流水一度嘲笑他才更像女子。
  流水新泡了壶明前龙井,走上楼去,推开雅间房门,却见陆远贺手肘撑在桌子上,眼睛已经闭上了。流水细想了一下,她见着香粉娘时正是午膳刚过的时辰,而陆远贺作为溟蒙教右护法,其实很忙,这次肯定又是执行任务空了一两天的时间,匆忙从几百里外赶来——而那些杀人放火的事儿一般都是半夜完成的,以陆远贺的个性,必然是觉也没睡就过来了。
  叹了口气,流水又转身下楼,拿了桂花糕、栗子糕、糯米团各一盘,又上楼去,刚踏进雅间,就见陆远贺一下睁开了眼,见是流水,又闭上了,喃喃道:“是你啊。我有点困。”
  流水放下盘子,推了推陆远贺:“先吃点垫垫肚子再睡。”
  陆远贺眨了眨眼,懒洋洋地直起了身,安静地喝了口茶,拿筷子夹起糯米团,塞进嘴里,唇边还有一抹米粉的白:“嗯。好吃。”
  流水看着他难得懵懵懂懂的样子想笑,又掏出浅蓝色丝帕,递给他,点了点自己的唇边示意陆远贺:“给,擦擦,沾上粉了。”
  陆远贺低头瞟了流水递来的帕子一眼,不接:“我看不到,你帮我擦。”
  ——得寸进尺!
  流水“啪”地一声把帕子往桌上一拍,吓了陆远贺一跳,又转身翻一旁的抽屉——陆远贺大惊失色:“不至于吧就这样你也要砍人!”
  流水掏出一块明晃晃的东西,陆远贺一晃眼还以为是刀,定神一看才发现是一面铜镜。流水把镜子“噌”地立在他面前,陆远贺看着镜中的自己,怎么看,也是一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清新俊逸的样子,怎么说,也该是魅力四射的,怎地在流水这边,就失效了呢?
  陆远贺推倒了碍眼的铜镜,拿过帕子,抖开,浅蓝色,右下角绣着一丛不知是什么种类的深蓝色花,陆远贺问:“这是什么花?”
  “哎哟,白莲都不认得?”
  “白莲你绣成蓝色?”
  流水瞪眼:“我乐意。搭配着好看!”
  “哈哈,好好,蓝色就蓝色。”陆远贺把帕子往怀里一揣,吃完了点心,陆远贺还意犹未尽地问流水:“还有什么甜点没?不要小气嘛。”
  “留着点肚子,我让厨房给你做你喜欢吃的了。”
  陆远贺深深切切地叹了口气,疑惑地看着流水:“你对我也不错了,怎地就不愿与我携手一生?还是我太美,你不敢要?”
  哈哈嫁与非良人然后一生宅斗么,流水心中不屑地想,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陆远贺,然后道:“话说,你长得确实不错啊……难道是你出现的太惊悚,害我一直不敢对你有非分之想?”
  “咦?难道不该是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嘛?为何你对鄙人的偏见那么严重?”
  流水眯了眯眼,对啊,为何。她看着陆远贺的眼。细长的眼睛里,水光流转,像一湾深潭,吸人魂魄。瞳孔深褐,带着些许困惑,些许真情实意,些许狡诈。流水回忆起碧玉的眼,同样深邃,却好像从来只满溢真诚与深情,不会那么复杂,只是,或许只是她功力不够,看不出真假罢了,他一股劲儿地装真诚,所以流水才只能看到一种眼色。
  “你呀,我总觉得有点儿怕。”
  “看不出啊,你在我面前一直挺敢的嘛。”
  “那是我不怕死,并不是你本身不可怕啊。”
  陆远贺胸闷,努力装出一副小白兔般的可怜样:“我哪里可怕了?”
  “看看,就是现在这样,”流水戳了戳陆远贺的脸,“你显出可怜的时候反而带着一点恐怖的气息,你显得恐怖的时候反而又留有一丝可怜样子。你帮人的时候我看不出你好心,你害人的时候我看不出你残忍。你像是覆盖了很多层很多层的面具,撕了一层还有一层,无穷无尽一般。我甚至觉得你的眉眼,你的嘴你的鼻,都是镶上去的,你实际的脸,就是白纸一样,装满了你的爱恨和表情,把脸都挤平了。”
  “田小爷你说得才好可怕哟。”陆远贺泫然欲泣般地抖了抖浅蓝色帕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你我相识已有一年,我风霜高洁的气节你还不清楚么……”
  “……陆公子,风霜高洁是形容天气的。而且,你摸着旺财的胃说说,你有何气节?”
  “诶,为何要摸着旺财的胃?”
  “你良心不是被狗吃了么?”
  “……”
  闹腾了一阵,陆远贺终是被劝上了床小睡一会,上床前陆远贺还要求加一道酸菜鱼片。流水说:“有鲜滚鱼片粥。”
  “我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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