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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追命-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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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危城都监:张判!

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

都监张判竟来阻止砍杀冷血?

他为什么要阻止行刑?

他凭什么来阻止这事?

一一他阻止得了吗?!

尚大师从容的道:“张大人,你敢违抗大将军的军令?”

张判谦卑的道:“不敢。”

尚大师道:“那么,你站过一边去。”

张判虽是都监,但尚大师原在京师出入皇城、权高望重,只因得罪仇家才若伏危城,所以也并不怎么把张判这等外放官儿瞧在眼里。

张判道:“大师,这个万万使不得。”

尚大师摸摸鼻子。怪眼一翻:“你要阻止?”

张判道:“我不敢。”

尚大师奇道:“那么,谁敢?”

张判谦卑的道:“我不敢,她敢。”

他怕尚大师有误会,忙加上一句:“是将军夫人,将军夫人不许行刑。”

尚大师诧然:“将军夫人……她……她怎么……”

只听自石凹里一个温和的女音道:“尚大师。”

尚大师一回头,就看见凌大将军夫人:宋红男。

他立刻长揖到地。

宋红男说:“你不要杀冷少侠。”

尚大师狐疑的答:“是。可是……”

宋红男又挥手道:“你快快把他给放了。”语音洋溢关切之情。

尚大师一抬头,只见宋红男身伴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她:

左边是身伤已愈心伤未愈的凌小骨。

右边的逃过辱劫艳靥留痕的凌小刀。

尚大师顿时明白了大半。

他向张判叱道:“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惊动将军夫人?你忘了大将军的嘱咐吗!?”

宋红男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一直以来,我要他亲近冷血,陪着冷血,一有他的消息,就先来告诉我,他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尚大师干咳了一声,道:“这个………………”

这时,那扎红巾的书生已扶起了屠晚。

屠晚这回伤得甚重,冷血的断剑仍嵌在他铁镌一般的胸膛里。

但他依然挣扎着、咬牙切齿的道:“放了他。……我……一定……要亲手……杀死……

他………”

尚大师听他这样说,便灵机一动,“禀将军夫人,这是个凶残至极的犯人,刚刚才重伤了大将军座上贵宾:这位屠兄,已伤重难愈,凌夫人,你说这种人……留着岂不是祸害—

—”

小刀说:“娘叫你放你就放吧,多唠叨什么!”

小骨也说:“你不是敢不听娘亲的意旨吧?”

尚大师全身一惊,但依然坚持道:“可是,小人身上也负有大将军的意旨。”

宋红男眼眶盈泪,泪花欲坠,脸色苍白,朱唇轻颤的道:“这件事,你听我主张就好,大将军那儿,有我负责。”

尚大师一句便试出:放冷血只是宋红男之意,似与大将军无关;既然如此,他就越发不敢放人了。

只是他也十分纳闷:

——将军夫人向来不理外事,而且性子软弱柔顺,几时见过她那么坚持拗执?为了这个臭小子冷血求我,可有蹊跷!

他一看小刀小骨也在,心中早已明了八分,只道“少爷、小姐,你们在外交朋友,要当心:大将军为你们好,向来严格,要是所作所为,指逆了他的旨意,这我可担待不了。”

他的话是警告小刀、小骨,别利用将军夫人来阻挠行刑的事。

不料,宋红男却说:“不关他们的事,你快放人!”

尚大师这下可为难了,大将军虽一向信重他,但当着“朝天山庄”子弟面前违抗将军夫人的命令,他可没这个胆量;若说放人:擒虎容易放虎难,万一放错了,大将军怪责下来,就算宋红男肯顶,自己难保不受牵连!

宋红男的语音蓦然尖利了起来:“快放!放了!小刀、小骨,你们去放!”

小刀、小骨应声而出。

两人都有点犹豫,同时看到在月华下娘亲脸上的泪痕。

“快去放!”宋红男全身软蔌蔌的抖哆着,“就算凌大将军在,他也一定会放他的!”

忽听半空一个声音呵呵笑道:

“谁说我会放人!?”

这人语音犹在半空,但人已到了三分半台上,一只手掌,已按在冷血的“百曾穴”上。

他神情悠闲的笑道:“今天月华明媚,高手云集,大家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正好,我来先行处决这十恶不赦的小王八蛋!”

然后他将一张巨蛋般的大脸,凑近冷血,近得连唾沫子都喷溅到对方的脸上:“幸好我来得正合时,”他得意非凡的说,脸上的明黄之色在月芒下转成青灰,“你活不了,逃不了,没希望了。”

宋红男摇摇欲坠的说:“落石,你放了他。”

大将军脸色一沉:“夫人,你不懂江湖事,别插手!”

然后向小刀、小骨叱道:“你们先送娘亲回去!”

小刀哀求道:“爹,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小骨也说:“爹,我求你……”

大将军勃然大怒,一巴掌扫得两人飞跌,“滚!再不扶妈回去,我打断你们的狗腿!小刀,你是女儿之家,这样为这个禽兽不如的小兔崽子说话,成何体统!?小骨,我在京师千辛万苦替你铺了前程,你偏藉故不去,却跟这等江湖败类结交,真的辱没了你的身份!”

宋红男忽然坚定起来,月华照着她美丽的脸上,照见她年轻时定必不可方物的绝代风华:“落石,你不能杀他。你收手吧。你看这儿的大树,风雨不倒,雷劈不死,却只死于小小的蚁蝗上。腐蚀其中,难以久持。我一直没敢劝你,劝你你也不会听的,可是,今晚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昨天晚上,我梦见婆婆她要我叫你马上收手。落石你不要再作孽了……”

大将军挣红了脸,双目暴射怒火,像要择人而噬。

——几曾何时,他那一向对他千依百顺的夫人,竟敢跟他说这种话,而且还在众目暌暌下!

他怒叱道:“住口!你再说,我连你一并杀了!”

看见父亲震怒,小刀、小骨忙去护着娘亲。

冷血也觉得他们不值得为自己如此,他见宋红男那张玉雕观音般的脸,不知怎的,已心存亲切,有了好感,决不想见她受自己生死所累,便道:“死就死,没啥大不了的!我冷血死了,还有千百个冷血出来要你偿命,你们就别阻拦了,凌家的人还有一点良知,并未丧尽天良,我冷某人死也死得瞑目。”

大将军狞笑运力:“好,我让你求仁得仁,你去死吧!”

宋红男哀呼道:“我求求你,落石,你不要杀他。”

大将军从未见过夫人如此哀怜,稍一犹疑,但又杀性大起:“我不杀他,将来他便要杀我!”

宋红男一面哭一面扯着大将军的肘袖,“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杀你的,他不会害你的……”

大将军已失去了往常的镇定,一脚踹开了她:“不会!?真是妇人之见!”

这是大将军的家事,大家都知大将军的火性暴烈,谁都不便(也不敢)过去相劝:而大家站在那儿,见此尴尬事,也惶惑不安,又不便走开。

宋红男哀呼一声,人给踢开,但知大将军就要下毒手了,失叫一声:“你不可以杀他的!”

大将军的手硬硬顿住,但劲力已侵入冷血脑门里去了。

“为什么!?”

他吼道。

“因为他——我是他的娘亲!”宋红男用尽一切力气喊了出来:”

“他是你的儿子!”

她喊道:“亲生的儿子!”

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

请在杀人和害人的时候想一想:你杀的和害的是自己或自己的亲人两岸的灯火都点起各自的灯笼

绝对不可能!

当惊怖大将军和冷血听到宋红男说“他是你的儿子!”的时候,他们在心里都同时响起了一声狂喊:

绝对没有可能!

——一点可能也没有,

大将军觉得他的夫人也要背弃他了。她居然想得也这种鬼主意来使他打消杀死冷血的念头。这世上的事是怎么搞的?怎么最近人人都背叛他!?李阁下、唐大宗、蔷蔽将军、大笑姑婆、李国花……难道我真的已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了?

——冷血会是我的儿子!?

——决不可能!

我不相信!

冷血心头的震动,如此之甚,是因为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虽然完全不信那美妇所说的话,但对那美妇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种感觉使他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不信来。

——大将军会是我的父亲!?

——那太荒谬了!

大将军额上突出了综横交错的六条青筋,像六道青龙贲起。

“你为什么要维护他?”

宋红男:“我不是维护他。他的确是你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大将军怒笑,“那未小骨是什么?”

“他是冷老盟主的儿子。”

“什么!?”

“他是冷悔善的儿子,”宋红男哭着说。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今天,她要再不说出来,冷血就得死,自从冷血入城以来,她就一再力劝丈夫不要跟冷血为敌,可是凌落石压根儿听不进去,刚愎自用,独断独行,到今晚,她再不说出来,她唯一的儿子,就要保不住命了。

这使她失去了选择:“他就是你杀死了的冷总盟主的儿子!”

大将军的样子,像给人砍得个身首异处!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娘?”

第一次是大将军像一个濒死的人吐问的。

第二次则是小骨怆问的。

他的声音己失神丧魂。

在场的人,全都怔住了。

巨岩微动。

风吹来。

冷月无边。

苍穹汉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将军吼道,“你快给我说出来!”

“那都是因为你杀了冷总盟主全家……”

宋红男饮泣不已。

“什么!?”

“……那时候,你跟冷总盟主那么亲昵,那么要好,那么唯命是从……我又怎知道你转过脸去就猝然下了辣手!那时候,你只管争权夺位,我们母子三人的事,你也从不加理会。

小刀那时候周岁大,小骨乃在褪褓中,才三个月大。我顺从你的意思,尽量多跟冷夫人接触,有次,冷夫人就跟我说:“男妹,我看落石他眼露凶光,杀气太大;行止暴烈,杀性太强——不如把孩子交一个给我看顾,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些。”我见你杀戮太盛、杀伐太重,也很不安,心中也觉得冷夫人所言甚是,于是就把小骨交了给冷夫人抚养……”

“你……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怎么跟你说:我只把小骨交过去才半月不到,那半个月来,你忙着布署什么事似的,我跟本见不着你的面!你那时不是吩咐我:万事要听冷家的么?冷夫人的好意我怎敢拂逆?你那时还说:我们对他们言听计从,他们才不会起疑心……我那时还不知道你说的疑心是什么……”

“你你你……你真的把小骨交过去了!?那么……这这……我们这孩子……小骨……

他……他是…………?”

“他是总盟主的儿子:小欺,冷小欺。在中秋前三天晚上,我在冷家作客,很喜爱小欺,便逗弄他玩。冷夫人便说:“不如我们易子而养吧,你抱他回去几天也好,这几天我有点不舒服,你替我照料照料。小骨在我这儿刚刚适应,如果你抱回去,就得从头来过,不如到中秋再说吧。”其实,她是见我没了小孩抱好像失魂落魄的,又这样喜欢小欺,便把小欺给我看顾几天,在中秋那晚我去冷家赏月,便还给他们……不料,中秋那天,你就动了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将军全身剧烈的抽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我怎能告诉你!冷总盟主一家惨死,你扬言为他报仇,趁此东征西伐,趁机铲除异已。我却知道是你干的,一定是你干的,如果我告诉你,你在盛怒之下,杀了我也就认命了,而且你还会杀了小欺……就是现在的小骨。我不敢告诉你,为了保存冷老盟主一点香灯,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直到今天,我已不能不告诉你,不然的话,你就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大将军一时觉得天旋地转,山崩树移。

他暮然记起了:当年他杀了冷悔善之后的那段日子,夫人天天哭肿了眼,泪人儿似的,过份伤心,他不明其因,还有点起疑:以为夫人和冷悔善有什么过于亲密的关系:另一方面,他又十分信任冷悔善的为人和宋红男的节烈,因此,他只认为是愚妇软心,于是便不屑多理,没料到,宋红男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哭。

——看来,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

“你是说……那天晚上,我杀……杀的是……自己的孩子?”

宋红男在月华下满眼满脸都是泪光,“你当年若不是对我们不闻不问,又怎会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来?落石,你在杀害人的时候如果想想:杀的害的是自己或自己亲人的时候,你或者就不会下此毒手了。”

大将军只觉一阵晕眩,不错,二十年前,他至狂至热的是权威名位(今天仍是),那时候,他体力正盛(而他自觉体力已开始消退了);奇怪的是,直至狙杀冷总盟主之后,他依然性欲旺盛,但在行房的时候,却怎么都射精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问题,他也弄不清楚。他曾为自己开解,而上太师也附呵的为他开导:射不出精,表示精升入脑,正好显示大将军有过人的精力和智力,所以他更奋发勤练当世无人卫得破的“屏风四扇门”内力大法;这是不是真的,对大将军而言,只好姑且信之,但精液一直憋存在体内,使他更加焦燥不安、杀性更烈。

而这情形也使得大将军更加珍惜,自己早已生下来的一子一女。

——小刀。

——小骨。

却没料“小骨”不是小骨!

而冷血才是小骨!

——幸好那晚没真的杀了冷悔善的“孩子”!

因为这才是他的骨肉!

他的髓血!

他忽然想起,他是要杀冷悔善那孩子的,他也记得他把“那孩子”摔在地上时,冷悔善极为奇特的表情,还对他惨嚎:“你竟对他也——”

他记起他是要杀得一干二净的,只不过,他的手下却没有彻底执行他的命令。

——幸好没彻底执行,才……!

他突然叫了一声:“杨奸。”

一个身著青灰色袍子的人立即行近,应道:“在。”

寒月下,他的脸就像一只没上青花的瓷碟。

大将军问:李阁下和唐大宗在哪里?这件事,我要找他们对证一下。

杨奸答:李阁下和唐大宗在一个月前已给你切断手脚,瞪浸在“五尸蛆”里,现在还没断气,但他们已跟瓮里的蛆虫一样,不能为你证实什么了。

大将军怒道:是谁把他们弄成这样的!?

杨奸即答:是大将军您亲自下的命令。

大将军反过去问宋红男:你怎么知道这冷血就是……我们的孩子!?

宋红男抽泣着说:当天晚上,我知悉冷老盟主全家被杀的恶耗后,知道是你下的手,心中很悲痛,但你忙着杀人、夺权,没理会我。我就暗中叫了唐大宗和李阁下来问个究竟,他们不敢不据实相报。他们说:冷悔善的儿子也死了,就扔到了崖谷底,我听说了,便说什么也要寻回我那苦命孩子的尸体,便暗里请张判帮助,派人搜山,但无所获。后来,住在罢了崖谷里猎户们说:曾经有个白发银髯的人,抱了个孩子,给了银子,要求妇人替他手上的孩子喂奶,听他们的形容,那孩子就是小骨。于是我请张判再探,得悉那天晚上,是京城的诸葛先生赶来保护冷老盟主,但来迟了一步……

他!?大将军倒抽了一口气,是他救了小骨!?

我便是因为这事,曾请张判和尚大师辗转到京城里跟诸葛先生讨还孩子。可是,我又不能说明冷悔善的儿子就在我这里,也不能道出是你杀冷家大小……所以,诸葛先生误会我是心存恶意,以为我要斩草除根,一直也不让我沾这孩子……

大将军兀然厉声问:是不是有这回事!?

张判说:将军夫人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尚大师也叹道:“确有其事。我也不知何故,只是将军夫人一定要我隐瞒,所以我也不敢向大将军明禀了。”

大将军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头,好像有人要用大刀斫他的脖子,用大槌敲着他的脑袋,他要紧紧地护着自己那颗巨蛋似的大头般的。

“你怎么知道……冷血确就是小骨!?”

宋红男道:“一直以来,我都留意着京城那边诸葛先生的事,不管年龄、出身、容貌,冷血确就是小骨,不会有错。那段日子,他来到危城,要彻查你,我便请张判跟他结交,留在他身边,一来是向我密报:万一你要下辣手时,我可还来得及出面阻止:二是要他向冷血探他出世的秘密,果然,他的身世与那晚的情形完全吻合。他不是姓冷的。他姓凌……他、他就是咱们的孩子!他是凌小骨!”

“不!”冷血大叫道:“不是的!!”

“——我呢?另一个声音狂嚎”“那么我呢!?我是谁呢?”那是小骨的悲问。

宋红男悲痛的说:“你姓冷,冷小欺。”

“天哪!”小刀叫,“不是的,娘,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我……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宋红男凄婉的道:“在娘心中,你们谁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好孩子。”

尚大师忽然向大将军低声道:“咱们的人,都已现身,这儿不是军营,也不是在庄里,易为敌人所趁。”

大将军居然在此时此际、此情此境,立即、马上,冷静、有力的吩咐道:

“点灯。”

在巨岩上下埋伏的“朝天山庄”子弟,纷纷点亮了手上的灯笼。

黑夜里灯笼逐一绽出白色的蒙花,在月色互映下,出奇的美,好像这不是人间,而是在人给放逐到某个星曜上的一片荒凉之地,人为了寻找自己的族类,以苍白的微亮打着旗号,并一一清算自己的后果前因。

由于这些人正布成“潜翔大阵”,所以白灯笼东一簇、西一簇,十分曼妙好看。

却不料,在“三分半台”的巨岩之外,那一片旷地黄土坡上,也同时亮起了东一丛、西一丛的红灯笼。

仿佛那儿也形成一个战阵。

白的无瑕和红的惊艳的灯笼,似是对着两岸,各自亮起各自的灯火,而大家正悠悠游游长袍古袖且时正中秋。

也像是一场对阵。

大将军现在的心情当然不悠不游。

他在心神大受撞击、精神极之震荡之际,仍马上警觉,逐问:

“对面的灯笼是谁怖下的!?”

一声断喝

在黑里看去,对面婉蜒列阵的灯笼,十分凄艳夺目。

尚大师稍犹豫了一下,观察了片刻,才答:“是于将军的布阵。”

这时,只听对面石台有沙哑而沉凝的语音在喊:

“凌大将军,你那儿可有事么?”

其实,巨岩间隔着一道深壑,相距至少有三五十丈之遥,那人嘶嘎低沉的语音,如跟人喁语,但却字字清澈可闻。

大将军双眉一蹙,即喊了回去:“副将军,你这算什么意思?”陡然发现自己的语音燥弱,竟一时间忘了运气发声,所以传不开去,转念间他已暗自惕惧,凌落石,你这样心乱神失,连内力都为之支离破碎,这就得要小心给魔头反扑,为敌手所趁才是!今天的事,虽始料不及,变生肘腋,但因而灰心丧志,就说什么都不可以!他强自镇定下来,但只要一念及多年来他对小骨寄于深望,千方百计安排他能直上青云路,不意事与愿违,近日来他费尽心机要将之扼杀的仇敌:冷血,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小骨”却是仇人之子,这么不教他魂荡心绞,椎心刺骨!

他心中想,口中却喊:“于将军,你来得好快!”

只听对面那沙嘎的语音沉着的喊话:“我镇守这儿一带,今听探子得悉有大量不明来历的武林人物出没此地,即调动军马来此,既是凌大将军的行军,我便按兵候在这儿,听候指挥不作骚扰。”

大将军听于一鞭如此表态,这才放了心,扬声道:“于副将军,你果然没忘了我在你帐蓬中说的话。这儿的事,我应付得来,你且候着吧。”

对面石岩传来一声相应:“是。”语音只有听从,但没有恭顺之意,也无感激之情,当然也全无违逆的意思。

大将军这时心中像一锅打翻了的八宝粥,紊乱至极。他自己也颇觉摸不准于一鞭的来路,是否对自己忠心不贰;但历年来于一鞭却无一事犯在他手上;他就算向来宁可杀错,但对于一鞭这种人物却是错杀不得的——一是怕天子见责,二是生恐万一杀了个听话的换来个更难缠的,岂非得不偿失?

他此际故意去思考于一鞭的事,也无非是为了能使自己暂时抽离这令他可骇可愣的伤情局面。

大将军一向都认为,当心神不宁、为烦恼所困的时候,有几个方法可行:

一是直接去面对它。当你比烦恼、问题和阴影更强大时,便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没有什么是值得忧虑的了。

二是跳出现时的困局,去克服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或专注在另一件更有趣味的事情上,等你再回头来面对原先的困扰时,那已不值一屑了。

三是放下眼前一切,轻松自在。有一次大将军练“屏风神功”到了“第三扇”的关卡时,无法寸进,他出外狂嫖纵情了三天三夜,回来后不攻自破,功力大是跃进,直冲“第四扇门”的“最高境界”。有次他意图返京掌权,但遭传宗书所忌,怕他一旦回京,势力日渐坐大,会与他抗衡,故在蔡相爷面前进诧力阻。大将军处心积虑,仍斗不过传宗书在京里的老树盘根、羽翼遍布,烦忧不堪,终采纳尚大师忠告,买舟出海,放棹七天,回来后继续安心当他一时无俩的“上将军”。

现在大将军采用的是便是第二种方式。

他移神在另一个困扰中。

当他自另一困局挣破时,再来面对原先的局面,至少已较心宁神清些。

这时候,唐小鸟正问他:

“大将军,我该拿他怎么办?”

他自是非问不可。

——因为,她发现身受重伤、且已为她所制的冷血,浑身上下,发出极大的抗力,只要一个疏神,自己就得反为他所伤。

——要就杀了他,要不,就得立即放了。

否则,她恐怕无法抵挡得了这怒豹一般的人之反扑。

大将军沉吟了一下,强钦定心神,道:“放了。”

他在这短短片刻间,已把事情周虑了一片:

他不能不放冷血。

——因为他才是凌小骨。

——他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旦得知自己是父亲,冷血也不会再跟他作对了罢?

——有了这么个名列“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儿子,对自己而言,也可以说是骤增强援!

——就算万一他兽性难驯,但已与屠晚互拼重创,想要对付自己?难矣!

唐小鸟依言放开了手。

一放,立即穷空急翻。落开丈外。

她生怕冷血反击。

——她在制住他的时候,越发感觉到手上所制之人:越受制反挫力越大、越负伤门声越盛!

马尔和寇梁,立时要上前扶住冷血。

冷血虽然伤重,摇摇欲坠,但他情绪激荡,浑忘了身上的伤痛。

他推开马尔、寇梁。

他走向大将军。

大将军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崔各田。

他迎向冷血。

——也就是说:他拦在冷血与大将军之间。

冷血摇摇头,咬牙切齿的问:“我是你的儿子?”

大将军沉着的说,看来是的。

冷血森寒地问:是你杀了冷悔善?

大将军沉声道:但他不是你生父。

冷血惨痛的问:可是你当年着人追杀我,今日又派人陷害我。

大将军道: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现在你既知我是你的亲父,你还不向我叩拜!?

冷血脸色惨白。

他咯血。

崔各田上前了一步。

只一个步。

便不动了?

——看来,他是趁机想对冷血下毒手,但因无大将军之令,便不敢异动。

(其实,追命是见冷血吐血,很想过去救助,但猛然警省,便停了下来。)

“嗯!?”大将军又沉声叱道:“我是你的爹,你见了我还不喊!?”

(冷血竟是大将军的儿子!)

(大将军居然是冷血的父亲!?)

(这变化使追命差愣莫已,也不知如何应付。)

(——看来,要是冷血帮向大将军,今夜,自己的身份恐怕就会给揭露了!)

(冷血会这样做吗!?)

(——可是,如果冷血不肯认大将军为父,那未说,大将军今晚恐怕也不会放过冷血的了。)

(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能不出手吗?)

(此际,心中最是惊疑不定的反而是:追命。)

(他望向杨奸。)

(杨奸还是奸笑着,奸得令他看不出来,除了奸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人性。)

(——大将军呢?)

(人说虎毒不伤儿,但是,别说是虎,就算是鱼,有的饿起来连自己产下的孩子也照吃不误,更何况虎哪及大将军凶,怎够凌落石毒?)

(——冷血呢?)

(人说:父母亲,海样深,原来冷血是大将军的儿子,有的是似锦前程。他还用当流血流汁而且泪往肚里流的捕役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八年后乍逢亲生父母,舐犊情深,冷血岂可大义灭亲?焉能全无所动?)

然而这一动一静间,一取一拾里,却牵涉了追命个人的安危。

——甚至牵扯到整个武林道消魔长、邪不胜正的局面!

冷血着了一椎,新旧伤一起迸发,连鼻孔也渗出血来。

他哇地吐了一口血,咀角溢了几道血痕。

他抹去,但鼻沟上的血,又流过人中,流落到唇角来。

他已来不及揩抹。

他只问:“屠晚在这里。他的椎跟我交手三次,我认得,久必见亭何家的死人,都伤在这口椎下。是不是你叫他下的手,而你却栽到我头上来?”

他长吸一口气,强持着,再催了一句:“你说。”

大将军却在此际,陡然发出一声断喝。

一声雷震清风起,像大死一番绝后再苏,这猛然一喝,震煞众人。

这是关键。

——冷血之所以成为被官府通缉的“黑人”,便是因为他牵连进“久必见亭”老何一家的惨案里。

冷血此际心情惨荡,但却仍问在关节眼上。

大将军心念电转:既然他是我儿子,为他洗脱罪名,在所必然,问题是:他一定是我的好儿子,而不是敌人。

——要是自己的敌人,则就得消灭!不管神还是佛,皇上还是相爷,只要是要伤害自己的敌人,就得杀!

——管他是谁,我行我道!不思善不思恶,不怕神不怕魔。活着便是为了自己好,为了自己好就得要扫除障碍:扫除一切、所有、任何的障碍!

所以他在这生死关键,忽然大喝了一声,把自己乍然喝醒。

——一切以自己为出发。

一——切以自己为目标。

——不受情所累,不受人所制,不受理所束,不受法所抑,不受万物之牵绊,不受心志所羁靡,成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天地一丸、融入欲尽的人物。

——连亲情都可放下一边去。

(你对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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