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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条红线成了精-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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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大约五日之后,锦官城里传出个大消息,说是陈员外的独子病死了。至于什么病,陈府上下都讳莫如深。
  但街头巷尾一向都是小道消息广为流传之地,陈家人不说,却不代表是没有消息流出来的。没几日之后,“陈安死于相思病”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有闺中女子听闻,不由掬了几把同情泪,同时也希望自己将来能觅得一个如此痴情的夫婿。
  只是更多的人提起陈安,却还是一脸不屑——那个傻子,为了个女人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听说那女人还是只见过一面的,这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傻的人么?
  然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新鲜一时,当了几日饭桌上茶馆间的谈资后,便也很快就淡下去了。
  很快,连陈家的人都疏于来打理他的坟茔。
  所以也就没人看见,那日陈安的坟前,来了个容貌极美的女子。
  这女子的眉眼浓丽,一颦一笑之间尽显妩媚风姿,原本穿红衣是更为合适的,但或许是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她选了一身白衣。
  女子按着礼节祭拜过,却没有立时离去,而是从怀里摸出一片木叶,凑到朱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尾音飘飘悠悠,迟迟不肯落下,但还是被人打断,一下子变消散不可闻。
  “这就是你第一次见到陈安之时所吹得?”后头忽然走出个人,是仍作道士打扮的通钺。
  那女子便是蘅若。
  她收了木叶,坦然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天是他在瀑布边抚琴,我听着好听,便忍不住摘了叶子应和。我也记不得他究竟弹的是什么了。”
  通钺不由得扶额,暗道好歹是在人家墓前,说不定在天之灵还能听见,就不能挑他爱听的说么?
  “若是知道以后会惹出这么一件事,当初我就该扭头走开的。”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若是当时知道面前这个并不是什么弱女子而是自己奉命要诛杀的狐妖,就说什么都不该动恻隐之心,与那几只山精野怪合力除了她才是正经。也省得……现在竟有些不忍下手了。
  但鬼使神差地,通钺问她,“那你当时为何要应和?”
  “因为他的琴声十分纯粹。”
  “想不到你还懂这个?”通钺十分惊奇。
  蘅若却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们人族的东西,实在是太过复杂,规矩又多,你说他弹的好坏,我还真是听不出来。可是乐者,心之声也,世间万物之声皆可为乐。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纯粹。”
  “仅仅是为此?”
  “虽然陈安这人,纯粹到有些傻,竟然会为了一个和了他琴声的陌生人而送了性命,可他这为了心之所向之事可付出一切的纯粹,却是我羡慕不来的。”蘅若正色道,“狐族,不,是我们这些食肉的妖族,天生便向往血肉,但我又想修炼成仙。我既要想因修仙而摒弃一切杂念,却又抑制不住生而有之的凶性与杀性……有时候,我倒是想干脆就做一只随心任性的狐狸罢了!”
  通钺冷着脸接话,“只怕你早已被我……同门杀了千百回了。”
  这狐妖竟是要修仙的么?为何天后还要下令诛杀她?莫不是因为这狐妖的杀心太重而一直遏制不住,故而以后会造成大的杀业么?
  通钺一面想着天后玉旨,一面又忍不住去想蘅若方才所说的“纯粹”之事。
  诚然,斩妖除魔是他所愿,但如这蘅若一般而斩去那些也不知将来如何、会不会走上歧路的妖,却是大大违了自己本愿的。
  既然不快,他原本是该拒绝的。偏偏他又做不到。
  说到底,嘴里喊着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但到底还是将自己的这一本事当做了筹码——换得了九阙天的大小神仙高看一眼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蘅若这个角色,最初的设定是山鬼,“织萝”这个名字本来是给她的。后来……因为一时脑抽写了个狐妖,后面一直都在狐妖,发现之后也懒得改了,就这样吧。“蘅若”这个名字还是写的是临到用了,从《九歌·山鬼》篇里临时挑出来用的。
回忆杀么……就这一章,真的!

第80章 羽林

  “所以呢?然后呢?”通钺忽然缄口不言; 在座所有人都惊呆了。但敢这么拍着桌子逼问的; 也仅仅织萝一人。
  通钺面色铁青; 犟了一阵,就逼出了一句话; “后来她死了; 被我亲手杀的。”
  这还需得说么?这话一早谁都知道; 若是不知道这结局也不会有三堂会审这一出了。
  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是,通钺只讲了一半; 讲的是如何认识蘅若的。但全是他们如何恩爱的内容也就罢了; 这怎么听起来……
  “通钺!”司法天神乃是六界之中只消报出名字便能震慑绝大部分人的存在; 敢这么指名道姓地叫他的; 放眼六界,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而在这个店里; 也就织萝一人耳。她眯起狭长的凤目,“我们只是想听你与那位姑娘的事; 你说她相好做什么?”
  “你……”通钺额角青筋暴起,“好歹是个女妖精,说话就不能注意些?”
  元阙也诚恳地道:“司法天神,大家都知道的结局您就不必再重复了。我们只想知道这个经过而已; 比如……为何杀妻。”
  “她是狐妖; 为祸一方的狐妖,该……”通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
  织萝灵光一闪,想起他一开始就讲的几句话; “是天后让你杀了她,对么?”
  “你休要胡乱揣测,天后也不过是为了六界众生!”通钺连忙接口。
  蘅若为祸不为祸他们是都不知道了,但仅凭通钺讲过的几句话,她似乎也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那次杀了几个术士,也还是因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而动手在先的。因为天后一句话,她就非死不可了,凭什么?
  还没待织萝说什么,千结坊却忽然进来几个人,织萝抬眼一瞧,是几个常来的妇人,也只好把差点就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腹中,打叠起笑容,亲热地上前道:“李夫人张夫人钱夫人,可有阵子没来了。”
  那几个妇人也不同织萝见外,只是笑着道:“所以对织萝姑娘的手艺还怪是想念的呢。最近有什么好东西上了架呀?”
  “东西倒是有,就是还没来得及摆出来,就等几位夫人来掌眼呢。”织萝扬声道:“聆悦,你去把我屋里那小箱子里的几个彩络子拿出来。”
  这回聆悦也不能再装不得不存在了,勉强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
  那几位夫人却摆手道:“不急,慢些找就是。我们也是顺道走到这儿,歇歇脚,避避乱。”
  “避乱?外头怎么了?”皇城,天子脚下,还有谁敢作乱?就算有,那也估计是一些个纨绔子弟仗势欺人。只是这几位夫人家里也都算得上有些权势,没道理怕这些的。
  “姑娘不知道啊,那也挺好的。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宫里忽然出来一大队羽林军,披坚执锐,声势惊人,呼呼喝喝地要去什么崇善坊,看这架势竟是要去抓人。谁都知道羽林军是皇帝的贴身护卫,如果羽林军要去抓人,那多半就是陛下的意思。只是崇善坊离宫城远,也没听说过什么贵人住在那儿,怎么会惊动了羽林军的?”
  羽林军代表着皇帝,而皇帝现在要去崇善坊抓人……为什么偏偏是崇善坊?
  织萝神色一凛,“几位夫人确定真的是崇善坊?没有听错?”
  “当然没有,羽林军几个都尉从队头跑到队尾,连着重复了几次崇善坊,不会听错。”
  元阙也觉察到了不对,连忙以眼神询问织萝该怎么办。
  “聆悦,快出来招呼一下几位夫人!”织萝当机立断,把鸳鸯姐妹再加一只倒霉的连镜叫出来陪客,自己则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各位夫人,小女子忽然忆起还有要事不曾办妥,须得立刻出去一趟,少陪了。大师,快走!”
  玄咫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忽然被点了名,神色还有些懵懂,却出于绝对的信任,一句也没多问,站起身来就跟着往外走。
  通钺本是来拿回自己的玉牌的,却被强按在这儿讲了一阵故事,眼下留他不许走的人自己却忙着要出去……哪有这样的道理?于是通钺不悦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去?羽林卫拿人,和你们什么相干?”
  织萝恍然大悟一般,头也不回地道:“司……先生,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做什么?”
  “若是我没猜错,他们要抓的……便是那另外一块绿玉牌的主人。你去是不去?”通钺最关心的,不就是那绿玉牌的事么?这下他就不会不跟着了吧。
  果然,通钺一听“绿玉牌”三个字,眉头就再也展不开地拧在一起,快步跨出了门。
  *  *  *  *  *
  织萝一行四个人,个个身怀异术,全然没有谁能拖累谁,自然比一队要讲求规整法度的金吾卫要快得多。
  待到他们到了崇善坊安和巷李娘子门口,却听到里头传出人声。
  李娘子不是至今未嫁、孑然一身么?怎么里头还会传出两个人的对话?
  织萝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动,当先便趴在门上开始听动静。她一带头,元阙便有样学样,也开始偷听,丝毫没有半点愧疚不安。然而玄咫是个规矩惯了的,一见这情形,两道浓眉一拧,满面别扭。通钺更不必说,身为司法天神,自身仪态修养也是不能差了的,让他这样胡闹,他是做不出来的。
  不过织萝也懒得理会他们,爱听不听,她自己听到就好了。
  “师父,今日感觉如何?”这个声音还算耳熟,是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李娘子。
  “我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形,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不过是咬牙熬日子罢了。”这个声音十分苍老,想必是李娘子口中的“师父”了。不过她从前不是说师父早就过世了?却是有几个师父?
  “都是弟子无能,不能保护好师父。”
  “又说孩子话,当年那样的情形,你能做得了什么?”
  “师父放心,这一次……弟子应当是能成事的。”
  “哦?你做了什么?”
  “那日有位姑娘说是要进宫的,找弟子去梳头。弟子……给她梳了个望仙髻,皇帝看见后,当然不会无动于衷。”
  “你给她梳了个望仙髻?不是说这发髻都被禁了十多年了?你这样……岂不是害那姑娘遭了无妄之灾?那姑娘现在怎样?”
  “师父放心,弟子先前打听过了,那位姑娘已然平安离宫,皇帝倒是不曾为难她。弟子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果然那位李娘子是故意的,带着点不可告人的目的。难得她师父倒是明理,不愿牵连无辜。
  不过李娘子,你有没有想过,皇帝倒是放过我了,却只怕不能放过你了。织萝暗暗想着,手上轻轻推开了院门,没惊动里头的人,却叫外边瞧见了里头的情形。
  在织萝预料之中,李娘子站在那里,与空中一团白发如雪的虚影在说话。那虚影看起来大概是五十多岁,大概就是她的师父。
  原本通钺站在门外有些不耐烦的,但在开门的一瞬间,他却愣住了。
  “让开,都让开,羽林卫办事,闲杂人等都给我让开!”就是扑在门外偷听的这会功夫,那群羽林卫竟然就已经追了过来,正在远处吵吵嚷嚷地肃清闲人。
  通钺忽然勃然色变,连忙就要往门里闯。
  织萝连忙去拉他,奈何通钺冲得太急,一把没拉住,还是元阙与玄咫反应过来之后帮了把手才把通钺拽了回来。
  往墙根一躲,织萝低声道:“你做什么?”
  “不是说那些人是冲着她们来的么?难道要见死不救?”大概在通钺的脑子里,就没有见死不救、袖手旁观这一类词的存在。
  元阙愤愤不平地道:“她之前可是算计了我们姑娘,险些让她被皇帝责罚,如今……算是报应来得快啊。何况人家本来就想着要把皇帝引来,也算是求仁得仁,呸,是得偿所愿了。你这横插一杠子干什么?”
  就说几句话的功夫,羽林卫便到了门口。
  皇帝的近卫是何等的威风,寻常的百姓那里会放在眼里?于是为首的一人上去就照着大门狠狠踹了一脚,喝问道:“李氏可在?”
  “妾在此。”李娘子原本就与她师父在院里讲话,离门又不远,自然是一喊就应声,连忙站了出来。织萝他们躲在一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出来的时候就她一人,身边没有她师父。
  那一枚两缕发丝绾成的同心结就挂在她的梳子上,而梳子被她别在腰侧。那同心结也便随着她的走动而摇曳生姿。
  “羽林卫校尉何勇,奉陛下之命,带犯妇李氏回宫去问话。”为首的羽林卫从腰间掏出腰牌,在李娘子面前晃了一晃。
  李娘子大约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既没有因为见到羽林军而慌乱,也没有因为听说是皇帝要问她话而惊讶,只是淡淡一笑,“不知妾所犯为何,竟要劳动九五之尊遣一队羽林卫来兴师问罪?”
  “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心里不清楚?留着去和陛下讲吧。带走!”校尉一挥手,一群羽林卫便如狼似虎地冲上来,抓起瘦弱得李娘子,不由分说地拽了出去。
  通钺见状,连忙要追,织萝却拉了他一把,半是戏谑半是疑惑地问:“你做什么去?趁着没人……那绿玉牌你不进屋找找?”
  “我要那玉牌做什么?难道我自己没有么?”通钺不耐烦地道,“分明是持玉牌的那个人比较重要!”
  司法天神发起威来,也是没什么人能拦得住的。
  眼见他跑远了,织萝只好对玄咫歉然一笑,“大师,真是不好意思,这短短一日之内……竟要劳您二进宫。”
  玄咫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道:“无妨。正好姑娘与小僧讲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呸!难道小爷我不会讲?小爷我还讲得绘声绘色呢!单找姑娘,也不知你是个什么居心!什么高僧大师啊!元阙腹诽得欢快,却还是认命地跟了上去。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仍是自己尽职尽责地摆了一路的脸色。

第81章 旧人

  非人若是要强闯皇宫的结界也不是不可; 只是定会惊动戍卫宫城的术士; 若是想进去; 跟着几个人族混一混也能勉强。
  但通钺可是堂堂司法天神,法力充沛; 神息浓郁; 跟着他一道闯阵; 哪怕是化出原型大喇喇地从宫墙上越过去也不会被人拦住。织萝原本都想好让玄咫利用身份之便将他们夹带进去,没想到还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当然是欢喜得紧。
  尾随着那一队特意出宫拿人的羽林卫; 织萝他们一路跟到了皇帝休息的含元殿。织萝与通钺施了个锁骨的法术; 又一个带一个地将玄咫与元阙变小; 一道进了宫殿,在房梁上躲好。
  织萝当然是选带着玄咫的。元阙一直在给通钺使眼色希望他能开口提出换过来; 奈何通钺心思不在此; 根本就看不见元阙对他“暗送秋波”,挟着元阙便进去了。
  皇帝早上才走动了一番; 现在是在是精神不济,委顿在龙床|上,由着一名身着宫装、年轻艳丽的女子给他细细喂着汤药。
  但羽林校尉进来给他通报了一声“人已带到”后,却又不知是如何生出了一股力气; 竟一下子坐了起来; 也没要人搀扶。那宫装女子连忙撂了药碗,从一旁抽过软枕垫在皇帝腰背后头,给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出宫的时候就觉着皇帝和通钺有些神似; 如今本尊往这儿一站,两相对比之下,便更觉得相似了。
  织萝压低声音一笑,“司法天神,莫不是……你还有个兄弟流落人间了?”
  通钺最恨人拿他身世来打趣,但此刻是在宫殿的房梁上,哪怕他并不将这一干侍卫放在眼里,也不想在这儿闹出什么动静——没的辱了自己的名声。
  皇帝坐起来之后咳嗽了几声,摆手道:“贵妃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
  贵妃却只作未闻,笑吟吟地娇声道:“陛下,是什么人到了?您这几日不宜劳累,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便打发了吧。”
  倘若那李娘子真与胡氏有什么关系……这贵妃也委实算不得什么了。
  皇帝没有理会她,只是吩咐左右:“将贵妃送到自己宫里好生歇息。快些把人给朕带上来。”
  莫名受了冷落的贵妃有些惊诧,在内监上来相请之时也在奋力挣扎,但皇帝却并不想顾惜她,连目光也不曾分过来半分。贵妃心知不妙,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内监去了。
  也就是在这时,羽林校尉带着李娘子进殿来。
  还不等羽林校尉和周遭的宫娥内监说什么,那李娘子便自行开始行礼跪拜,“妾李氏见过陛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行了千百次,若说是临时学的,绝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皇帝眯着眼打量了她一阵,眉头慢慢皱起,半晌才道:“平身。”
  “谢陛下。”李娘子端端正正地站好,不见半点扭捏与羞怯。
  皇帝又打量了她片刻,才沉声问道:“李氏,你年庚几何、故居何处、家中人口如何、以何业为生?”
  李娘子不慌不忙地道:“妾丁酉年三月生,今年三十七,祖上居住皇都城郊,现在妾孤身一人独居,此前也从未有过同住之人,现以梳头为业。”
  “以梳头为业,很好。朕听说你这门手艺很是精湛。”
  “陛下谬赞,妾愧不敢当。”
  “那么不知李娘子的这门手艺,却是从何处学来的?”
  织萝在梁上听着两人对话,几乎要以为皇帝有毛病了。若不是了解到李娘子的身世背景,他会派出羽林卫这般明目张胆地去抓人么?人家靠着手艺吃饭,师承何处很重要么?皇帝大概是怀疑她与胡氏会有什么瓜葛,不过看岁数也不像……
  不对,李娘子不是还有个师父么?看起来五十多岁,若是因为保养得宜便是六十多岁,身份年龄完全是能对上的!
  李娘子仍旧十分镇定,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宫里。”
  “你说什么?”皇帝大惊失色,一拍床榻,似乎是想站起来,只是因为久病无力,刚一用力,又跌坐了回去。
  “妾年幼时家贫,父母爱重幼弟,无力供养八个女儿,而妾恰好行五排在中间,最不受宠爱,便被卖到宫里做宫娥。妾当年是在江太妃身边侍候的,做的就是个梳头宫女。后来太妃六十大寿,大发慈悲放了一批宫娥出宫,妾那时又恰好年满二十五,便被放出宫去了。”李娘子的语调不疾不徐。
  “江太妃……”皇帝喃喃地重复了几遍,颤声问道:“你那时……叫什么名字?”
  李氏淡淡一笑,“回避下,奴婢原来是没有名字的。后来在宫里蒙贵人惠赐,改名绾华。”
  皇帝神色骤变,一下子瘫倒在床上,“是你……竟然是你!”
  “是奴婢。”看着内监宫人七手八脚地扶皇帝,李绾华仍旧不为所动,还保持着端庄沉稳的仪态,“这名字还是当时胡娘子给的,陛下也在边上,听着觉得耳熟也是有的。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有重见陛下的一日。”
  皇帝忽然一把挥开身边的宫人,气息不稳地道:“对!朕早该想到的!若不是阿蘅的弟子,怎么还能梳出那样的望仙髻?”
  李绾华摇头道:“陛下这话就不对了,当年望仙髻风靡皇都,几乎是满城的夫人小姐都在模仿,会梳的人不少。”
  “可阿蘅的手法太独特,寻常人都是正着绾过去的,阿蘅喜欢反绾。反绾太难,旁人学不会,一般不会有人轻易尝试!”堂堂一国皇帝,却对梳头之道如此熟稔,张口就来,也不知是不是该夸他一句爱屋及乌。
  李绾华无声地笑了笑,忽然道:“望仙髻已然失传许久了,整个皇都再也见不到,真是可惜了,而关于师父的所有消息,也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成了不能提及的禁忌。对了陛下,妾离宫太早,而宫墙森严,故而这十多年来,妾全然打探不到师父的消息,妾在此斗胆问一问陛下,师父她老人家如今还好么?”
  公主生母、曾经皇帝最宠爱的无冕之后,却一夕之间销声匿迹,任谁都知道好不好。这话问得……还真是刻意啊。
  皇帝面色发白,双眼失神,“她、她……”
  “哦,妾明白了,师父年纪不小了,想来也该是仙逝了。那妾再斗胆问一问陛下,师父是怎么去的?去的时候还安详么?”
  “朕……朕不记得了!”皇帝腾地站起身来,狠狠一拂袖,同时怒吼一声,震得躲在房梁上的四人也耳朵发麻。
  织萝静静打量半晌,忽然又歪头向通钺嫣然一笑,“瞧这神态瞧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司法天神几时在外头添了一个私生子呢!可惜这儿子看上去……竟比老子还大!”
  通钺气急,拎着元阙衣领的手便不由得收紧了几分。
  元阙吐舌瞪眼的,双手连摆,示意织萝少说几句。
  “不记得了么?陛下对师父一向深情,就连晨起咳嗽几声也会将头夜的饮食寝具事无巨细地问个遍,竟连师父怎么去的都不记得了?”李绾华蓦地嗤笑一声。
  “朕、朕那时真是伤心糊涂了,浑浑噩噩人事不知……”皇帝的解释听起来十分软弱无力,大约连他自己也是不会信的。
  李绾华点头道:“既然陛下都伤心到什么都记不明白了,也是足见一番深情了。既然这样,陛下为何还没去陪着师父,反倒是一个人这样了无生趣地独活着?”
  “放肆!”皇帝身边的内监忍不住高声呵斥道。
  “够了。”皇帝却又喝住了那个想要下了金阶去收拾李绾华的内监,再次跌坐回床榻上,有些心力交瘁的模样,挥手道:“好了,你们都下去,朕与这李氏单独说会话。”
  内监大惊失色,“陛下,这妇人出言不逊藐视陛下,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呢?您不不把她轰出去也就罢了,却还要单独留在身边,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奴婢们可怎么与贵妃交代?”
  “与贵妃交代?你是朕身边的人,却要与贵妃交代?”皇帝瞪了他一眼。
  内监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下叩头请罪,“陛下息怒,奴婢胡说八道,请陛下责罚!”
  然而皇帝这时候一点都不想与他计较,只是高声道:“还不快滚!”
  “奴婢告退!”有了皇帝最宠幸的内监作筏子,旁人岂有不怕之理?于是一殿里的宫娥内监都连忙走了个干净。
  待殿里再无别人,李绾华才嗤笑一声道:“哈,这些年陛下倒是长本事了。从前被太皇太后、太后拿捏得不敢动弹,如今还有个贵妃在身边安放眼线,真是好得很。”
  “你……今日是故意给那个女子梳望仙髻的?”皇帝惊疑不定问。
  李绾华顾左右而言他,“妾还以为广平郡主是绝不会允了织萝姑娘就这样进来的。”
  “她倒是不敢,还特意改了飞天髻。可惜这反绾之法,朕绝不会认错。你故意梳望仙髻,便是希望朕找你罢了,现在朕把你找到宫中,你还不想说这是意欲何为么?”
  “妾不图什么,请陛下尽管放心。”李绾华扬唇一笑,“妾只是想问陛下一个问题。”
  “何事?”
  “妾的师父胡娘子,现在人在何处?”
  “方才不是你自己都猜到了,胡娘子已然仙去了。”
  “那师父究竟是因何过世的?是寿终正寝的么?”
  “对对对,阿蘅她是……”
  “真是寿终正寝,陛下为何方才不说?寿终正寝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羞于启齿之事么?还请陛下告诉妾一句实话。”
  “朕是真的记不清了,你为何要苦苦相逼?”
  “妾以为,陛下不是记不清了,而是根本不敢说吧?”李绾华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温婉大方的,然而此刻,她的神色却变得有些狰狞,“陛下亲手置师父于死地,封锁了消息,还抹杀了一切有关于师父的痕迹,如今却连弟子相询都不说一句实话,还真是……情深似海呀!”

第82章 遗梳

  含元殿里忽地一片寂静; 呼吸可闻。
  躲在房梁上的四人; 玄咫与通钺不知前情; 皆一脸茫然,元阙与织萝却是面面相觑; 仿佛在比谁的眼睛更大一般。
  不过玄咫够聪明; 联想到先前看到李绾华叫师父的事; 又见了皇帝,猜到了个大概; 却不敢置信; 磕磕巴巴地问:“织萝姑娘……那位李娘子的师父; 从前……是宫里的妃嫔?”
  织萝连忙回过头; 冲他嫣然一笑,“大师当真聪明; 不需提示便猜到了。”
  元阙气得翻了个白眼; 暗道——都这么明显了,他要是再猜不到就真是脑子坏了!
  一直不爱参与几人对话的通钺忽然破天荒插了句嘴:“他们……差几岁?”
  “不多; 也就十几岁吧。”织萝满不在乎地道。
  通钺闻言神色大变,似乎万分不能接受。织萝便嘲笑道:“不过十几岁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神族寿数长,几千岁的嫁给几百岁的也不是没见过。”
  但这一点没安慰到他; 通钺只是双眼放空; 久久回不过神。
  逗他没意思,织萝也懒得跟他继续说话,仍把注意力放到皇帝与李绾华身上去了。
  皇帝歪在床榻上; 好半晌,才声嘶力竭地咆哮道:“放肆!”
  “妾不是从今日一进殿就在放肆妄为么?难道陛下才发现么?”李绾华忽地掩口一笑,“妾记得陛下从前一向都还算宽忍,今日妾也犯上多回,但独独这回陛下忍不住了,这是为何呢?”
  元阙不由得震惊道:“难道她犯上还有理了?”
  然而没人理会他,余下个个都在专注地看着下头的两人针锋相对。
  李绾华好整以暇地道:“陛下想必是听说过一个词的,叫做色厉内荏。方才陛下若是真的认为妾是在胡说八道,便该叫左右进来将妾拿下了。然而陛下没有。为什么呢?妾猜,陛下是不敢。”
  “荒唐,捉拿你一个胡言乱语的妇人,朕有何不敢?”皇帝冷哼一声。
  李绾华微微一笑,“陛下不敢让旁人进来,因为陛下怕他们知道一个真相——一个关于胡娘子之死的真相。”
  皇帝明显不信。“你离宫多年,难道还能知道?”
  这显然是个激将法。但李绾华没有中计,只是微微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神色十分讽刺,“敢问至尊,胡娘子下葬的时候,可有清点过遗物?”
  “这个自然!”皇帝拿不准她要问什么,然而又不得不答。
  轻轻点了点头,李绾华大约心中有数,又问道:“敢问这不是陛下亲自动手的吧?”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又恍然大悟一般地笑道:“也对,不过是个区区没有封号的娘子,怎么需要劳动陛下亲自动手?”
  皇帝忍无可忍地问道:“你究竟什么意思?”
  李绾华立刻道:“难道陛下没觉得胡娘子的遗物有缺么?”
  “你说什么?”皇帝浑身一颤,显然是惊得非同小可。
  李绾华忽然取下自己一直都别在腰里的玉梳子,举起来对晃了晃,“陛下认识这个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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