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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五妖媚-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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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这句话。
  她很想笑。
  原来,那是你呀。


第六十七章 
  前世的月佼活得浑浑噩噩,活着只是活着。
  脑中空空; 不会有太多烦恼; 对“从前”并无太多留恋,对将来也没什么憧憬。
  无论喜乐还悲伤; 都是淡淡的,稍纵即逝。
  那时的她就这样白白活了十八年,细细一想,其实什么事都没做,也就无所谓成败; 无所谓得到或失去。
  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寡淡、平静中; 不知所谓地活着。
  如山间所有混沌无知的生灵,不知所谓地活着。
  直到死后,她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在那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 她连想回忆些什么来打发孤寂的时光,都没有太多可供缅怀的生动过往。
  惟有木蝴蝶的温暖絮语能证明,有个叫第五月佼的姑娘; 真的曾到人世间走过一遭。
  苍白到近乎可悲地,走过一遭。
  她就这样在黑暗混沌中,从开始的焦灼、不甘、悔恨,到最后麻木地存在于那凄冷的孤寂与黑暗里。
  直到有一天,似有悉悉索索动土的声音传来。
  之后,虽神识仍被黑暗混沌绵密包裹; 她却仿佛很清晰地听到了,阳光穿透白云的罅隙; 温柔倾泻在林间枝叶上。
  听到山泉细细淙淙,听到飞鸟羽翼扑簌,听到花开,听到树摇。
  听到了红云谷中,一切曾被她忽略的,不起眼的美好。
  最后的最后,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嗓音说,“抱歉,我来晚了。”
  低哑的嗓音里有不容错辨的震惊,可更多的,是深重的自责、歉疚与……淡淡的怜惜。
  陌生嗓音,短短六个字,与阳光、山泉、飞鸟、花开的声音混在一处,却似乎剥开了某种束缚,使长久困囿于狭窄黑暗的月佼又见人间韶华。
  那个瞬间,她欣喜至极,却又遗憾至极。
  她很想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为何而来,又为何歉疚。
  她很想瞧一瞧这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模样。
  很想告诉他——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感激。
  谢谢你来,让我重又听见这世间的美好。
  然后,她醒了,回到十六岁那年的秋天,端庄明丽,前路可期。
  ****
  此刻月佼再细细回想,终于明白,前世在黑暗中听到的那阵悉索动土的声响,想来该是破坟开棺的动静。
  前世她是不带脑子活的,许多事自不会去细想;可如今的她已渐渐不同,有些事的关窍一旦通了,就能将它们连起来。
  祖父罗霈。椒图兵符。李玄明。出现在红云谷的严怀朗。缚魂丝。
  或许,前世在她死后,玄明最终找到了椒图兵符。他未必真的清楚那枚兵符可以调动哪一支军队,在作死查证的过程中多半就会泄露风声;而椒图兵符一现世,奉命寻找罗霈下落的严怀朗自会很快知晓,并循线追踪。
  如此一来,严怀朗出现在红云谷,就顺理成章。
  然后他就会知道,罗霈有一个女儿叫第五念,第五念有一个女儿叫第五月佼。
  而无论是罗霈还是第五念,甚至月佼,全都不在人世了。
  就在罗霈的血脉传承彻底断绝之后,椒图兵符现世,严怀朗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不去查证这其中的阴谋。
  所以他带人破坟开棺。
  或许,正是严怀朗此举,无意间替她解除了“缚魂丝”的禁锢,使她在冥冥之中,获得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此时的月佼又想哭,又想笑,更想抱抱这个总是在她茫然无助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真可惜她不是真的松鼠精,不然她还能变出毛茸茸的大尾巴,递到他手里哄哄他开心。
  她想,等自己醒来以后,若他再胡乱叫她“小松鼠精”,她就应一声。
  然后告诉他,你救过的小松鼠精,化了人形,来找你报恩啦。
  ****
  当严怀朗走到门外,吩咐人准备马车要带月佼回京时,泪流满面的木蝴蝶立即奋力挣扎,口中慌张大喊:“姑娘中了‘缚魂丝’,不能轻易动她!”
  正要将她押上囚车的一名士兵愣了愣,见严怀朗蹙眉走了过来,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将人松开。
  严怀朗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他心中忧怒交加,若是旁人的话,他是不会搭理的。可方才这女子说的是,“姑娘”。
  他记得月佼曾说过,在红云谷中,她的父母唤她“佼佼”,谷主叫她“月佼”,旁的人都尊称她“神女”。
  惟有她最信任的一位叫“阿木”的伙伴,称她“姑娘”。
  “我叫木蝴蝶,姑娘唤我‘阿木’。”木蝴蝶抬手抹去面上的泪水。
  既这是月佼最信任的人,严怀朗当即便示意士兵将她放了,又细细问过“缚魂丝”的事。
  木蝴蝶焦急地解释了半晌也说不明白,最后只能道,“总之,那‘缚魂丝’的解法只有姑娘才清楚,我只是以往偶然听姑娘提过,中了‘缚魂丝’的人,不宜再轻易挪动的!”
  严怀朗闭了闭眼,强敛心神,喊道:“云照!”
  正进进出出忙到焦头烂额的云照闻声,匆匆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暂缓押送人犯,全部关到偏院去,”严怀朗道,“你立刻回京,去济世堂,将隋枳实带过来!”
  隋枳实平日多居宜州,前些日子才进京的。
  他是团山医派目前已出师的所有弟子中最年轻,也最杰出的。年纪不大,天分却出众,精于制毒、解毒,常自诩天下间无他不能解的毒。
  至今他唯一的败绩,就是红云谷那变幻奇诡的瘴气之毒。
  当初严怀朗为寻纪向真强闯红云谷时,身上带的那瓶救了他一命的解药,便是出自隋枳实之手。
  要知道,红云谷的瘴气之毒几百年来都未被外人真正寻到过破解之道,隋枳实那瓶解药能使严怀朗全身而退,足以证明他的过人之处。
  云照单手叉腰,右手在发际处抹了一把,满脸的不可思议:“你逗我呢?隋枳实小魔头脾气多古怪,那可是连陛下都使唤不动的人!你觉得,我去请,他就肯跟我走?”
  但凡有惊世之才者,多半少不了古怪脾气,这隋枳实就是个中翘楚。他不愿做的事,皇帝也勉强不得,倔起来是个不要命的混不吝。
  “没让你去请,管他肯不肯,打晕了绑过来!”严怀朗火了。
  “严大人,严大爷!冷静一点,”云照叹了一口气,“他若不肯,咱们硬将他绑过来,你猜他会不会当场死给你看?”
  严怀朗咬牙想了想:“去找罗昱修。”
  隋枳实脾气古怪,却与年长自己近十岁的罗昱修交情极好。若罗昱修肯帮忙说话,或许隋枳实会给他这面子。
  云照拍了拍脑门子:“瞧我这脑子乱得,是是是,让罗昱修……诶,不对啊,罗昱修会肯替月佼卖这人情吗?”
  “他一定会。”
  ****
  这座院子只是整个山庄的一部分,地处香河城郊的临崖半山,人迹罕至,是玄明苦心经营好几年的一处隐秘据点,可谓五脏俱全,应有尽有。
  山间夜风扑人,木蝴蝶又取了一床被来,小心地盖在月佼身上,又往墙角的小火盆中添了新碳。
  “你去歇着吧。”严怀朗对木蝴蝶道。
  木蝴蝶惊讶地扭头看看他,又看看榻上的月佼:“这不合适吧?”
  想起这人今日是如何对待玄明的,木蝴蝶心中觉得痛快,却又不免有些怕他。
  不过,她也看得出这人对月佼非但毫无恶意,反而维护至极,倒也并不觉他会对月佼不利。
  严怀朗淡声道,“没什么不合适的,该做的都做过了。”
  木蝴蝶瞪大了眼睛:“姑娘与你……成亲了?”
  她对月佼这一年多来的行踪一无所知,不能确定这人与月佼是什么关系。
  严怀朗顿了顿,还是诚实地应道:“并未成亲。”
  见他目光温柔地望着月佼,木蝴蝶想了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些,我留在外间……”
  “不必,你身上有伤,好生歇着吧,我会照顾好她的。”严怀朗道。
  木蝴蝶也没再坚持,缓缓走了出去,从外头将房门掩上。
  “姑娘新收的这男宠,还算不错呢。”她喃喃自语了一句,欣慰地笑了。
  ****
  严怀朗将外衫除了,只着中衣,又去火盆前将通身都烤得暖烘烘,这才上了榻,小心翼翼将月佼抱在怀中。
  平日里鲜活灵动的小姑娘,此刻毫无生气地躺着,一动不动,这让他心中揪痛。
  
  “说了叫你怎么出去的就给我怎么回来,”严怀朗抬手轻抚着怀中小姑娘那沁凉而苍白的脸,嗓音颤颤,“怎么不听话呢?”
  “平日里机灵得不行,怎么遇上红云谷的人,就不灵了?”
  “说好要给我名分的,这时候不出声,故意怄我是吧?”
  亲密的相拥中,原本沁着凉意的娇软身躯渐渐被煨得暖和起来,却仍是一动不动的。
  “快些醒过来,把我的小松鼠精还给我。否则……”严怀朗将脸贴在她的鬓边,颤颤似有哭腔,“我才真是很凶的。”
  听着似乎近在咫尺的低语,月佼心中倍感踏实,却又有些心疼。
  他的声音听起来与以往全不相同,软软的,颤颤的,像一朵积了许多雨水的云。
  她很想抱抱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可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她可怜的心上人哟,怕不是要哭了吧?
  哎呀呀,羞羞脸。
  ****
  翌日天不亮,云照便带来了隋枳实,同行的还有焦灼的罗昱修。
  隋枳实探了月佼的脉后,又找木蝴蝶细细问过那“缚魂丝”相关的种种。
  虽木蝴蝶知道的并不算详尽,可隋枳实本就精于此道,听了她的描述,再结合月佼的脉搏,当即一拍大腿。
  “这鬼玩意儿……它是个活物啊!”
  木蝴蝶吓了一跳:“可、可它是长在树上的……”
  “那不叫‘长’在树上,它大概就是在树上筑个窝而已。”隋枳实翻了个白眼,哼哼笑了。
  “能解不能解?”严怀朗懒得听他废话。
  隋枳实一向是被人尊敬惯了的,顿时就要甩脸,罗昱修赶忙劝住,这才免了一场无谓僵持。
  好在隋枳实也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过一日的功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用药熏蒸,引它出来就是。”
  当即便让人准备药材。
  但这玩意儿他从前也没见过,这法子说得掷地有声,药该用什么方子,却只能在摸索中尝试。
  当日试了两种方子都没见成效,急得严怀朗险些将他捏成药渣。
  一连三日,试了十几种方子,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见了成效。
  隋枳实用一个小瓷瓶将那神秘的“缚魂丝”收进其中,美滋滋地就要带回去钻研。
  “可她还没醒!”这回不待严怀朗发火,罗昱修倒是先急吼吼地拦他了。
  隋枳实诧异地瞧瞧一向稳重的罗昱修,挠了挠耳廓,才道:“这不得缓缓么?”
  ****
  这几日被折腾着试了各种熏蒸的方子,月佼并没有知觉,只是能听到众人的动静而已。
  直到“缚魂丝”被引出后,她的神识与躯体正在逐渐融合归位,一时虽仍旧动弹不得,却已能逐渐感知冷热与疼痛了。
  到入夜时分,身体的感知愈发清晰,能清楚地感受到严怀朗温热柔和的怀抱,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也更清晰了。
  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热泪徐徐浸润了她的睫毛,片刻后,她缓缓睁开眼。
  察觉到怀中人细微的动静,严怀朗忙不迭地低下头。
  见小姑娘泪眼迷蒙,软搭搭冲自己弯了唇间,严怀朗险些也要泪流满面了。
  如珍宝失而复得一般,欣喜欲狂,却又不知所措。
  “有没有觉得……不适?”他克制着浑身的轻颤,因紧张而干涩的嗓中抖抖挤出声来。
  月佼却只是拿水盈盈的泪目望着他,面上渐渐有了委屈巴巴的神色。
  这可把严怀朗吓坏了。
  “是有哪里难受吗?”他慌张地坐起身,打算出去抓隋枳实过来,“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月佼却也倏地坐起,环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这一通痛哭,于月佼是酣畅淋漓的宣泄,于严怀朗却是心惊胆战的担忧。
  在温柔的怀抱里被耐心地哄着,月佼哭了好一阵后,先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渐渐淡去。
  直到严怀朗哄得快没话了,哭得快断气的月佼才贴在他耳边,抽抽噎噎问道:“纪、纪向真呢?”
  严怀朗周身一僵,扶着她颤颤的双肩将她推开些许,神色严肃地与她四目相对。
  月佼见他面色凝重,心中一凉,顿时都忘了要哭了:“他、他……”
  “他这会儿,应当正躺在雅山纪氏的京城分舵里睡大觉,”严怀朗面色发青,满口白牙都要磨碎成粉了,“但我保证,等我回京,他就会被剁成肉馅儿,稀碎的那种!”
  历劫初醒,张口第一句话就是问别的男人,还给不给他活路了?会被气死啊!
  原本被他那严肃的神情吓了好大一跳的月佼这才明白,她可怜的心上人,又打翻醋缸了。
  泪还挂在脸上,她就忍不住笑倒在他肩头,软软的面颊蹭蹭他下巴上新生的青髭,“你这个人……剥开来看一定全是醋……”
  确认她已无事,严怀朗煎熬了数日的心终于归位,便佯怒着偷偷捏了捏她的腰间。
  “那你倒是剥一下试试呢。”


第六十八章 
  虽说“缚魂丝”已除,可毕竟这十余日的昏迷中全靠参汤吊命; 加之又才痛哭一场; 是以此刻的月佼其实还是有些虚弱的。
  她原本靠在严怀朗的身侧坐在榻上,双臂软软攀住他的颈; 惊觉腰侧被偷袭,整个人便忙不迭往他怀里缩了缩。
  “不、不闹,我难受……”一连躺了十余日,此刻的月佼周身发软,精神并不像往常那么好。
  弱弱的笑音略显中气不足; 话尾无助轻颤; 莫名透着一股绵绵甜,心都要给人甜化了。
  前一刻还是“醋溜”口味的严怀朗,眨眼之间就不争气地成了“糖醋”口味。
  “那就求你别再瞎胡乱动; ”严怀朗无奈哼笑一声,小心翼翼地扣住怀中那个几乎贴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我也难受。”
  月佼抱着他不肯撒手; 却当真乖乖的没有再动,只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声气懒懒地问了问当日自己被第五静砸晕之后发生的事。
  原来,那日她与纪向真听到动静,其实是有两拨人都在往那林中赶。
  玄明的人原本在林子最外围防备着,乍见江信之带着救兵来的动静不小; 怕双方力量悬殊,便立刻退往林间。
  玄明的人先进了林子; 江信之带着救兵一路追在后头。
  因江信之追得跟紧,那些人便放弃了重伤的纪向真,只将玄明、第五静与月佼一并带了回来。
  他们对这山上的地形自是比江信之熟悉得多,很快摆脱了他的追踪,藏回这临崖处的隐秘庄子里了。
  “这庄子的外围防得可谓固若金汤,江信之那日只是在香河城县衙中借了一队衙役,自是攻不下来的。”严怀朗道。
  他得了江信之命人快马传回京中的消息后,即刻找云照及自家外祖父,一口气借走两家府兵出京奔袭此地,云照怕他将事情闹得太不可收拾,便随他一道来了。
  月佼惊讶极了:“你没有奏禀陛下?私调了庆成郡王府和高密侯府的府兵出京?!”
  “不是庆成郡王府,是颐合长公主府,”严怀朗挑眉,严谨纠正她的误会,“长公主府和高密侯府两家的府兵。”
  “可你方才说,是云照家……”月佼轻轻挠了挠脸,恍然大悟,“云照是颐合长公主的女儿?一个郡主?!”
  “是颐合长公主的女儿,却不是郡主,她没有被册封的,”严怀朗简单解释两句,却没有多说,“云照的事有些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将来再慢慢讲给你听。
  一听“有些复杂”,月佼也不打算再追问。此刻她脑中有许多事正乱成浆糊,实在也听不得旁的复杂事了。
  
  “你为何不上报陛下呢?私调两府府兵出京……”是大罪啊。
  严怀朗不以为意地哼了哼,拍拍她的背安抚道,“事急从权,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等那些文官扯皮。不过,我请外祖父单独转达过陛下了。这事你不必往自己头上揽责,即便不是你而是右司其他同僚,我也会这样做。”
  这话不算敷衍,严怀朗一惯极其看重自己同僚下属的命,差事出了差错不要紧,活着回去比什么都要紧。
  他不怕事后被追责,也不在乎丢官丢爵,能救回一个是一个,为此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他也并非全然顾头不顾尾,让外祖父私下进宫去转达陛下,是为了动之以情;借用云照之手调出颐合长公主府的府兵,是为了有个人证,证明他私调府兵出京并非谋逆。
  这也是严怀朗这些年的生存之道,虽时常不得已踩过规程的底线,却不会出格太多,并将一切都敞亮摊开在同熙帝眼前。
  如此一来,虽朝中对他非议甚多,可有陛下的信任与支持在,他即便行事狂悖些,只要事情的结果于大节不亏,旁人就无法轻易将他置于死地。
  “可算知道那些文官为什么总爱参你了,”月佼笑着软声嘀咕道,“这样不按规矩来,可不得参你吗……”
  ****
  将眼下的情势大约问明白后,月佼放下心来,又自顾满脸委屈地抱着严怀朗的脖子哼哼唧唧,好半晌没句整话。
  严怀朗瞧她坐在榻中死抱着自己不撒手,料想她定有别的心事,便不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她一起下了榻。
  满腹心事的月佼也不问他要做什么,只是双脚踩在他的脚背上,搂紧他的脖子,整个人像长在他身上似的。
  严怀朗闷声哼哼笑,万般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才环臂抱好她,慢慢走到外间,取了木蝴蝶早前温在小炉上的参汤喂给她。
  月佼即便是幼年时在父母面前,也从未这般近乎无赖黏缠地撒过娇,此刻严怀朗一派甘之如饴地全然纵容,让她又止不住眼眶阵阵发烫。
  就像一个小孩子,若知不会有人来哄着纵着,在跌倒后便只好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告诉自己没关系,不疼的;可若有人来抱来哄了,反倒会忍不住要委屈巴巴地开始作妖。
  
  将近半盏参汤喂完后,严怀朗侧过脸蹭蹭她软软的面颊,耐心轻询:“还是难受吗?”
  月佼摇摇头,软软垂下脖子,将额头搭在他的肩上,轻轻踩了踩他的脚背,心事重重地咕囔道,“心里难受。”
  严怀朗有些担忧地抿了抿唇,小心地抱好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又慢慢挪回内间上了榻。
  相拥坐回榻上后,月佼仍旧不吱声,严怀朗索性拎起被子将两人一并裹在里头。
  两人相拥着一同裹在被中的影子投在墙上,似一只胖乎乎的茧里探出两个亲密依偎的脑袋。
  月佼怔怔望着墙上那模样可爱的影子,方寸间似荡起又甜又暖的热流,心中却又有一丝彷徨。
  这些日子因为“缚魂丝”的缘故,她在久违的黑暗中想起许多从前被自己忽略的蛛丝马迹,早已有些淡忘的前世记忆就这样一点点被揭开来,使她心中百味杂陈。
  上一世的记忆里,那些被禁锢在黑暗中的漫长时光,虽身体并无痛苦感知,可那种茫然、孤寂又无能为力的绝望,却胜过挨了千刀万剐。
  若非严怀朗,那可怕的折磨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她真是个走运的姑娘呀。
  此刻这个温柔炽热的怀抱,这个怀抱的主人,予她新生,领她走进软红十丈的繁华人间,让她有机会弥补遗憾,将曾虚度的光阴重新来过。
  此生的一切都这样美好,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再去深究,上一世里某个或许可称残忍的真相。
  ——抱歉,我来晚了。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嗓音,相似的语气。
  月佼可以肯定,上一世听到严怀朗说这句话的语气,与他这一世说这话时,只是相似,却有不同。
  前世两人在那句话之前根本毫无交集,他那句话里的震惊、自责、歉疚、怜惜,从前的月佼不明白,此刻的月佼却如醍醐灌顶。
  想想这一世在红云谷的瘴气林初见时,他随身的小药瓶中那居然可以勉强抵御瘴气之毒的解药,再想想这几日那个不断尝试各种法子,最终成功替她引出“缚魂丝”的人。
  她记得前几日听人叫他,隋枳实。
  或许,前世开棺之时,这隋枳实也是在一旁的。
  
  所以,前世他定是在随严怀朗进入红云谷时,就已早早在瘴气林中勘破了“缚魂丝”的秘密。
  所以,那时严怀朗的震惊、自责、歉疚、怜惜,就在于勘破了这个秘密——
  前一世的月佼毒发吐血之后,其实只是假死,原本是有救的。
  可第五静使了“缚魂丝”,让所有人,包括月佼自己,都以为她是毒发暴毙的。
  真相却比毒发暴毙要残忍得多。
  她分明是被活埋之后,在身体丧失知觉的混沌黑暗中,慢慢死去的啊。
  ****
  察觉到她轻轻打了个颤,严怀朗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问道:“先前,为什么哭?”
  他很清楚,这小姑娘绝非无事娇气的小哭包,一醒来便委屈巴巴哭得快断气,必然事出有因。
  “就是,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月佼不知该怎么去解释“前世”这件事,顿了顿,才又道,“从前,好似被人欺负得很惨。”
  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头没脑,严怀朗却毫不犹豫地接口道,“那咱们这就打回去。”
  “你都没问对错,也没问缘由,那万一是我不对呢?”月佼勾起了唇角,环在他脖子上的手更紧了。
  严怀朗理直气壮地在她耳边轻笑:“那我不管的。”
  “你这样,大约就是书上说的‘溺爱’,会把我惯得无法无天。”月佼口中这样说着,却无声笑弯了眉眼。
  能被一个人几乎是蛮不讲理地全心护着,这于她是从未有过的。
  虽知道这样不对,可是……真好啊。
  严怀朗道:“就惯着,怎么了?”
  两人齐齐轻笑。
  片刻后,严怀朗又问,“谁欺负你了?”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月佼闭上了眼,小脸窝在颈侧,脑中乱极了,“就像是,上辈子的事。可我这辈子终究好好的……况且,眼下只是我的推测,我也不知该不该去报这仇。”
  这事她越想越乱,说起来就没什么条理了。
  忽然想明白了上辈子的真相,在第五静手上死得那么惨,若说不恨,那是假的。
  “这几日我想了很多,好不甘心就那样白白被欺负,”月佼委屈地咬紧了牙根,“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查证一些事,若那推测被证实了,就将我曾受过的一切都还给‘她’。”
  她甚至都想好了:她也不要第五静死,就给关进小小的黑屋子里,每天拿一种毒去喂,然后又给解药……循环往复,只要活着,便永远看不到尽头。
  让第五静也尝尝那种不人不鬼、不生不死,绝望,又无助的滋味。
  “可毕竟是上辈子的事,这一生她纵然还是对不起我,可我却没有像上辈子那样惨了……”这就是月佼彷徨犹豫的根源,“于是又想着做人或许不必太过狠绝,既如今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或许,我打她一顿也就罢了?”
  其实严怀朗并未意识到她口中的“上辈子”是真的,只当她打了个比方。对他来说,不管是哪辈子的事,既欺负了他的小姑娘,那他绝不会将事情轻轻揭过。
  但他知道这小姑娘素来只是嘴上凶狠,心性却端正柔软,连对人下毒都是点到为止,只要能将对方制住即可,从不使些当真要命的东西。
  她便是想了千百种残忍报复的手段,最终也下不去手。
  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有他在呢。
  方才她说他剥开来一定都是醋,其实也没错。
  毕竟,醋这东西,不但酸,它还黑。
  她做不出来的事,放着他来就行。
  严怀朗小心敛好眸中的狠戾,温声道,“若是心头总挂着不甘,当然会难受。若你实在有顾虑,下不了手去报复,便不去想那些,只将事情查证个清楚明白,也算给从前的自己一个交代。嗯?”
  月佼想了想,觉得他这话有道理,便坐直身与他四目相接,“我想见见阿木,谷中的有些事,我需要问问清楚。”
  ****
  算一算,月佼与木蝴蝶已分别一年有余。
  这段日子不长不短,可两人各自都经历了许多,一时纷繁芜杂理不清头绪,月佼便让她从自己在飞沙镇出走之后说起。
  “我在昏睡间听你提过,谷主让玄明派人去寻我的踪迹,他却回禀说我‘飞升’了,那,之后呢?”
  长烛灯影下,月佼坐在桌旁,紧紧握着木蝴蝶的双手。
  木蝴蝶转头看了看外间屏风上那个身影,一时有些犹豫。
  因月佼说想单独与木蝴蝶问些红云谷的事,严怀朗便体贴地去了外间守着,并未强留下来掺和。
  月佼倒也不怕他听见,只是怕有他在场,木蝴蝶会尴尬拘束。
  见木蝴蝶看向屏风上的人影,月佼笑了笑,轻声道,“无妨的。”
  见她对严怀朗全然信赖,木蝴蝶便点点头,娓娓道,“因为姑娘并无子嗣,那时第五家的宗亲长老们便照了旧规矩,让第五静上祭坛,试试能否听到‘红云天神’的谕令。”
  “虽说姑娘继任‘神女’之后,从未开坛请过‘天神谕令’,可大家心里都知道,只有姑娘才是真的。第五静,她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哼!”
  她接着又不忿地叹道,“可说来也怪,明知她是假冒的,可那日她偏就真的接到了‘天神谕令’。大家都瞧见了,两个玉圭在她手上,确是显了字的。什么‘斗转星移,时移世易’,我也不大懂。”
  月佼轻咬着唇,并未出声,她很清楚所谓“请天神谕令”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她自接任“神女”后从不开坛。
  她心中低叹,不过是骗人耳目的戏法啊。
  木蝴蝶接着道,“第五静对大家解释说,天神是说,四十年前那些人进到谷中,便是天神的意思;他们常讲的那‘新学’,便是天神要说的话。”
  “谁都知道,姑娘自来不爱搭理这些俗务闲事,以往便没人在姑娘面前来提……那‘新学’,在谷中传了两三辈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那日第五静说,全是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谷中没有一心一意信奉‘新学’,‘红云天神’为了给大家警示与惩罚,才收回了‘天神谕者’,让第五家的‘神女’一脉彻底断在了姑娘这里。”
  在此之前的数百年里,红云谷中“神女”这一脉的血缘传承从未断过,“神女月佼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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