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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准备的谋杀(蒋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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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包庇你,出车出人,你还要我一路送你到云南?”
“出了黑龙江,我来开。”
“为什么?”
“我怕你一直开到云南太辛苦。”
“我是问,为什么非要等出了黑龙江,你才帮忙?”
“我是省内通缉,没准儿下个收费站的女收费员正拿着我的传真照片感叹这个杀手有点儿帅呢。”
她侧身看我一眼,吐口轻烟在我脸上,说:“你还真挺帅的。”
我一时没话说,看着前方,很无聊地从后视镜上记住后面三辆车的车牌。
“嘿,我发现跟你反着来,说不赢你,就顺着你说才对。原来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我打着OK的手势说:“三Q。”
“我们现在算是在路上了,是吧?”她说。
“对。”
“在路上?”
“对。”
“你没看过那本书吗?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如果我承认我快十年没看过课外书了,你会不会鄙视我?”
她笑了,很开心,舌头都露出来了,说:“我也差不多十年没听人提‘课外书’这个词了。”
“那怎么称呼?”
“书。小说,诗歌,散文。”
“诗歌我知道,跟歌词似的,句句不连贯,还断行。但小说和散文有区别吗?”
“有,很大的区别,就好比你们刑侦这一行,自杀和他杀。”
“但是凶手都想办法做成自杀的假象,很多警察就察觉不出区别了。”
“我不想跟你这么比较了,很累。像我们这样,拿一个你熟悉的领域来说另一个你不熟悉的,在文学里这叫什么修辞来着?”
“不知道,类比、对位、通感,三选一吧?”
“我喜欢‘对位’这个词,很有感觉。”
“什么感觉?”我问。
“我也讲不清,就感觉这世上冥冥之中还有个人像你这么活着,你快乐,他也快乐,他死了,你也死了。因为你们就是为了解释对方、感受彼此而相互存在的。”
“真玄。”我也找支烟抽,被她引导得寻思一些事,后来我把疑问提了出来:“欧阳桐还爱看书吗?”
“看,超级爱看,比我看书多。他不怎么买书,可但凡经他手的书,他都会马上读完。我感觉他仅仅是对阅读有快感,只要是文字,读什么都满足。有时候在我车里没书,他也会把街上发的雅思英语培训单一字不落地读完。”
“他以前就这样,十几岁我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他连我书架上的《养一只好狗狗》都读。你要知道,那书是我们刚养大力的时候买的,但谁都没读进去,就他读完了。讽刺的是,全家人也只有他,没给大力喂过一次食。”
“哈哈,别说了,我感觉他又活了。”
“我那时很佩服他,真的,就是弟弟佩服哥哥的那种,就算他只比我大一刻钟,但我感觉他比我大好多好多。他比我独立,比我有胆量,比我话少,我感觉他比我父母、老师还要成熟。后来他把丹丹拐跑了,我就觉得他变坏了,变得不可救药了。直到刚才我还这么想,他是由好人变成一个坏人的。我一直假想他是个坏人,这想法是不是有点儿自作聪明?”
她烟抽得差不多了,从窗缝弹出去,关好窗户,肯定道:“是挺自作聪明的。”
“你故意拿话刺我?”
“拜托,是你问我,我才回答的,又不是我忽然指责你什么。”
“那也不能这么说,你该说‘你还好啦,毕竟每个人想法不一样嘛’。”
“哦,你还好啦,毕竟有人不要脸,还装脸皮薄嘛。”
“你说的对,我有一次去图书馆,白墙上贴着红字,温家宝的话,大概说一个不读书的人和一个不读书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当时我就想,完了,总理都这么说了,我一辈子也别想超过欧阳桐了。可见在我潜意识里面,欧阳桐永远比我强。”
“一个不读书的人?那你去图书馆干什么?”
“工作,有人死在那儿了。”
“死在图书馆?怎么杀的?被书拍死的?”
“准确点儿说是图书馆的资料室,没什么人。你回想一下,小学课本说马克思写《资本论》,在大英图书馆查了十多年资料,他一个德国人在英国,天天都能占着座,可见那种地方实在是没人去。那次就是这种情况,监控录像显示,就他一个人进去一天,再没人进去过。”
“那他怎么死的?看哪页太刺激了,心脏病?”
“氰化钾,《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的手段,有人在页脚抹了氰化钾。”
“是书你就没看过,《金瓶梅》你倒是轻车熟路哈。”
“我读《金瓶梅》主要是想里了解西门庆是什么人,以此为戒。”我继续说,“那我们就查吧,暂定五年内所有借过这本书的读者,其实是学者啦,有二十几个,这些全拉到嫌疑人名单里。”
“干吗查五年的,这个死了,直接查上一个借书的不就行了?”
“不是所有人都是舔着书看的。我不看书,我就是看书也不舔书。”
“对哈,我也不舔。那就很难查呀,因为没动机嘛,完全是满足心理快感。”
“我欧阳楠是一般人吗?照样结案。这二十几个人有一个叫文恒的,听这名字就是教授命。他是唯一一个在借书期间死的,半年前。当时死因是心肌梗塞。”
“那应该很老了吧?”
“你对教授有偏见,”我说,“现在四十多岁的教授有的是。”
“哦,英年早逝。然后呢?”
“我把罪名安他身上了,可以吧,咱完成任务,又不冤枉好人。”
“好像有点儿不道德。”
“那你说怎么办?你都说了,这事没法查,再说二十几个全是专家学者,我警车天天停人家门口,估计有几个脸皮薄的得组团上吊了。”
“那就不查呗,还带你这样乱掘坟的?”
“不结案,年底你给我发奖金呐?”
“切,我给你个大嘴巴。”
我看了眼她的手表,两点半,大年初五的凌晨两点半,马上是新年的最后一天。这个虎年过得有点儿颠三倒四,不然也没好,全家人刚没。我有点儿困了,闭了会儿眼睛有点儿不好意思,打着哈欠说,我们再聊点儿,聊欧阳桐吧。
这让她无精打采,问我欧阳桐有什么好聊的。
“了解他的一生是我接下来的工作。”
“你的工作不是瞎编结案报告吗?”
“讲讲他,随便讲点儿什么。”
“讲什么都行?”
“All about him。”
“那我讲他的床上表现,行吗?”
“你敢讲,我就敢听。”
“好!”她长按一声喇叭,作为开场,故作陶醉地说,“他特别棒,是我见过最出色的。《阿凡达》三个小时,如果他想的话,他能让我享受两部电影的长度。”
我摇摇头:“那是他对你没感觉,有感觉的话,照你这么漂亮,一两下子就忍不住了。”
她突然减到五十公里的时速,在高速上这跟急刹车没两样。她看着我,表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欧阳楠,你说话真是既好听又露骨。”
我想问她,你是喜欢好听还是喜欢露骨。但我忍住了。自觉不自觉,我都不该勾引她。我有任务在身,领了投名状的。按照步骤我该先搞清楚欧阳桐到底是谁,这些年他在干什么,甚至他十八岁来我们家之前他都干过什么。况且除了我自己,没人能信任。陈洁?我始终认为她不是个小角色。
**2
2001年,一个和我长得一样的男孩背着尸体出现在我们家,放下尸体的一刻我才算第一次见到了我亲生父亲。事实上根本看不出他五官什么样儿,瘦得皮包骨头,从双眼的腐烂扩及半张脸,很有可能是死于艾滋病。他留给我更多的是气味,弥漫在整个客厅浓得化不开。我后来上警校跟朋友喝酒提起这个,几次想拿点儿他们熟悉的东西形容这气味,比如海鲜市场,或是断电俩月的冰箱门打开那一刻,但都不是。直到我实习经历了第一次现场,看到第一场谋杀,那种似曾相识的记忆回来了。我才明白这气味是独一无二的,只属于死亡。
那个姓欧阳的—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也许到死都没能想到,他这一辈子最终会凝聚成一股难闻的气味,成为他二儿子对生父唯一的印象。真他妈丢脸!
那年我十八岁,欧阳桐都大一退学了,我还在念高三,考虑这辈子能干哪行。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什么让他决定带走欧阳桐,而不是我,使得我俩的命运截然不同?那段时间,宿命论困扰了我高中最后八个月,我信这个,我和他生来就是不同命。不然怎么解释?他只比我大十几分钟,他桐我楠,自然发展我们都会成为坚强刚毅的木命男人。我们同样相貌,三岁以前我们连性格都应该是一样的。绝对有可能,我父亲醉生梦死,奔走云南的时候自己都不清楚抱走的是哪个。这都无所谓,他没感情,他目的只有一个,抱走我妈的孩子,让我妈养他十五年。
我妈离婚三个星期就跟王总结婚了,可见他们之前就好着,好了几年。后面很容易猜,王总应该跟我父亲谈了一次,我父亲答应让道,给我妈腾出二次婚姻的通道。妥协不是白让的,也许王总答应拿出一笔钱,让我父亲走人,就像电视剧里的烂桥段。每当这种情节,总会有个穷酸小子昂首说:“不!我是真心喜欢她!我不要你的臭钱!”
算了吧,首先我生父是否爱我妈都没法说,还有,钱分香臭吗?对他来讲,能买粉的钱都是好钱。可这笔钱不经吸,钱再多也经不住吸毒。半年都没挺过去,他又缺钱了。要么他自己想的,要么毒友的馊主意,他要求领养儿子。法院不会给他,但他有筹码,我前妻和那姓王的都是婚外情!狗男女!乱搞男女关系!可能他还说了更难听的词。那是什么年代呀?这种事说不好都会挂着鞋游街。我妈哭着同意了。
他如愿带走一个,管他是哪个,走得远远的。然后写封信,说他们在云南,没钱租房子,他抱着欧阳桐睡火车站;说没钱吃饭,他和欧阳桐要的饭菜都馊了;说欧阳桐生病,去不起医院,在家使劲儿养,没准儿不会死。一个月一两封信,我不知道,我妈不知道,丹丹后来告诉我的,信全让王总扣下了。他给我父亲写回信,要他以后把信寄到单位,再把钱汇过去。每个月都是,王总哪儿来的钱,他不会是偷着卖血吧?他觉得他对欧阳桐有愧。
有那么几个星期他没有收着信,这都十几年了,就这俩月没收着。他掏出我父亲的最后一封信看看,这封信他没有回,我父亲依然要钱,这次太过分了,数目太大,说是赎命。王总受够了,不回信谴责,也不去银行划账,他选择沉默。那边也不再来信,一个月没有,两个月没有。王总开始倒数日子,他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他把我们的客厅搬到阁楼上,竖起耳朵等着就快来了的不速之客。那段时间我们还以为,王总是被那些法制新闻吓坏了呢。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少年在楼下用钥匙划门,王总冲下去开门。不用问就猜出这是欧阳桐,我妈妈的另一个儿子。见到他的一刻,王总终于释然了,那个勒索者终于不会在他这儿继续领长期饭票了。而且,超乎他想象的是,眼前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居然仅凭一己之力,就把那件事解决了。
**3
凌晨四点钟左右我们接近松原收费站,能顺利出去我会好过很多。我问陈洁还精神吗。她反问:“你说呢?”
我说:“过去的二十个小时,你见我又紧张又谨慎,真正考验我们的时候来了,这是最后一道坎儿,就像游戏机的关底大怪,过了这个我们就一马平川,要是死在这儿,还不如死在前面。”
“你干吗讲那么多?”
“把你调动起来,”我比画着说,“注意力集中。”
“我知道啦,如果你被抓住,我不也是包庇窝藏吗?”
“真要是那样,”我露出拿把空枪说,“你就说,我拿这把枪要挟你来着。”
她没说话,减速,跟一辆吉普车后面向收费口滑行,转过来摸摸我头发,说:“你人其实挺好的,我都快被你说感动了。”
“我只是顺水推舟做人情。你那么聪明,我不说这个,你到时候也会这么干。”
“你真讨厌。”
她停下来候着。我戴上帽子往后靠装睡。这时候不能戴口罩,太此地无银了。吉普车过去就是我们,工作人员先把钱收了,一百来块钱。里面的警察跟她要身份证,陈洁从窗口递过去。他拿着证件在手持验证器上刷一下。检查第二代身份证变得简单多了,被通缉或是假证件一刷便知。我们前辈警察玩第一代的时候,还都是拿着通缉单子一个个对号呢。接着他走出来—他真客气—双手奉还。警察什么时候向服务业看齐了?
他继续客气地问:“这位先生的证件能出示一下吗?”
“他?他生病了。”原来陈洁一急也慌,检查身份证跟生病有什么关系?
我缓缓起身,仿佛刚醒来,哑着嗓子问:“怎么了,老婆?”
“他问你身份证,老公。”
“我身份证在咱结婚证那个袋子里呢,你找找。”
她翻出欧阳桐的身份证,交给警察。他核对照片是我,是一个人,走进去刷验证器。透过车窗我看到他刷了几次没成功。然后他打了二十秒的电话,走回来说:“可能机器出了点儿故障,您还得再等等。”
“什么故障?”
他皱眉审视我,看身份证,还是想不通,索性不隐瞒地说:“呃……上面显示您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我嚷出来。
“是啊,我已经把您的身份证号报告总局,在等他们核实。”后面的车着急了,狂按喇叭。“这样您先停在这边等一分钟,让后面的车先过,好吗?”
警察做了个靠边停的手势,一看就没干过交警,完全不是疏导手势。陈洁往右摆舵,靠边的时候,车前面只有一半是护栏,一半是空隙。我凑过去低声说:“冲出去!”
她没听我的,指着后视镜。一辆警车停在我们三个车位远的地方,两只脚架在窗前优哉游哉。
“它熄火呢,追不上我们的。”
“那护栏能直接把玻璃干碎!”
我点上支烟,对她妥协:“一会儿检查完后面那辆马自达,护栏会摇起来,那时马上冲出去。”
“一定要到这种地步吗?”
“那是个死人的身份证!”
对马自达,他们还是走一样的程序,收费,验证件,客气地奉还,工作人员准备开闸放车。不一样了,警察进去让他们停止放闸。马自达后面的车同样开始焦躁地按喇叭,警察抄起对讲机喊两句话。有了变化,后面的警车在打火,车前现出的不再是一双脚,而是一张整装待发的脸。
“走!”我叫道。
陈洁慌了,看着我,又回头看着启动的警车。
“护住脑袋!”
“啊,什么?”
方向盘还在她手里,我来不及过去,斜身踢开她的脚,猛踩油门。前面的护栏仿佛是挂在吊车上的千斤顶奔着车窗袭来,冲击过后我们面前白花花一片。我看不到前面,用枪托敲打整扇碎了但还黏合着的玻璃。哗的一下,玻璃全散进里面。车忽然冷了起来。
“跟跑车似的。”陈洁说。
似乎她还挺享受的,二人合力的效果。她还在驾驶位,我的脚还在油门上。我告诉她握紧方向盘,回头看后车。由于我们的雷锋开路,警车没有任何阻挡就冲过了护栏的位置。护栏像足球运动员被踢断腿的小腿,一半悬挂在半空。原来警车里有两个人,后排的警察伸手将警灯放到车顶,警笛大作。顿时这个夜晚不那么平静了。
警笛一响陈洁便不再享受了,方向盘在她手里摇摇晃晃。我倾向她,压住她右手,要她稳一些。我说你别管方向了,长按喇叭就成。前面长途货车不到八十公里的时速,还占着超车道,纯你妈山炮!
我也从来没这样过,在副驾位玩赛车。我改到行车道,一辆大巴在我前方,右边蓝牌子上写着“前方测距”,五十米、一百米、二百米。我估计我跟它三十米都不到,后面警车还在行车道等着我开路。我需要向左摆,伸手够不到。我让陈洁起来,站到座位上,让我进去。
“我没地方去。”
“那就骑到我脖子上!让给我!”
她居然还准备脱鞋,我瞪她一眼,她乖乖地踩到驾驶座。我移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我左脚换右脚的时候,油门是空的,正好可以借减速转向。大巴和货车前后差不多有十米的空隙,只能从中间钻过去。我抓好方向盘,要陈洁闭上眼睛,其实那一刻我也没敢睁眼,油门踩空,方向盘往左打半圈。我的面前一片黑暗,我祷告什么呢?我心中无主。我只是让自己明确,如果有砰的一声巨响,再见,生活,下辈子再见。
睁开眼睛我们已经在超车道上了,货车在我们后面,警车在行车道上想办法从我们和货车之间往里挤。慢慢来,我们去终点等你。
“他们要多久才会放弃?”陈洁还骑在我肩上,双手摸着我脖子。
“你下来。”
“下不去,我脚麻了。”
“下来!”
我往前让让,她支着我肩膀抽出双腿,坐到副驾位揉着脚踝,瞄着后视镜叫我:“好像他们还有一辆跟上来了。”
“逼养的!”
那是一辆伊兰特,没上警漆,典型的盯梢用车。它越过警车大巴,在行车道跟在我侧翼,随时并进来。我不能把车身暴露给它,警车不敢太张扬,但这种车会开枪。我向右急转上行车道。这样我们中间隔了辆轻卡。我知道他一会儿就会追上来,算上紧急停车道,我有三条车道跟他绕,我在揣摩他开枪的底线。
表针指在一百八和一百九之间,我本可以再快点儿,可是前窗是空的,太他妈冷了!这么一会儿我们起码逃了三十公里。大牌子写着前方一百二十公里处有收费站,要在那之前解决问题,谁知道又会有几辆车在途中入口冲进来。
“前面修路呢,”陈洁说,“怎么办?要并道了。”
时速急减到九十公里,临时路牌标注限速六十公里每小时,车都挤进左侧超车道,慢下来,根本开不动。另两排道被封住,写着“前方施工”。我闪过从这里冲出去的念头,不能这样,路面崎岖不平也还好,万一是个断桥呢?掉到江里保证可以在淹死前冻硬。
伊兰特这时候打起了警笛,我后面五辆车给他让出半条车道。他三十秒可以超过一辆车,我却被顶在水泥车后举步不前,还有两分半,我就能举起双手求大爷饶命了。
还剩两辆车的距离,所有车并到马路另一侧。往哈尔滨方向的高速路从中间劈成两半,每隔五米就有一个红白塑料筒划成了隔离带。我们依然跟着水泥车行驶在逆行高速的右侧走蜗牛步。伊兰特继续努力,超出一辆后,已经和我后面的面包平行前进。我示意陈洁系上安全带。她明白了,也害怕了。伊兰特就快到我们身后,这里只有一条车道,我们无路可退。就像任宰的羔羊,他会猛踩油门过来,撞我们的卡迪屁股。到时候我和陈洁都会飞到前车去拌水泥。
伊兰特的扬声器在身后警告,说给我们三秒的时间停下来。实际上,与此同时他正在加速往我们靠近。
我掰过后视镜,长吸口气,问:“回哈尔滨怎么样?”
“啥?”
我向左摆一大圈,冲过红白隔离带,进入逆行车道,脚不松油门,右手马上挂倒挡倒车。对面的卡车来不及刹车,热烈地朝我们迎过来。卡迪的四个轮子飞速倒转,两秒后我们终于停止往前移动,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定在公路上,与那辆卡车脸贴着脸,全凭死神判决。
定了半秒钟,也许更短,零点几秒,但这样的恐怖似乎让我们死后都忘不了。终于,我们能后退了。开始缓慢,后来越来越快,我们在高速路上逆行倒车,跟着后面正常行驶的广本一个速度。伊兰特眼巴巴和卡迪贴着擦肩而过,估计他得等下个出口才能掉头过来了。
陈洁又放轻松了,转过身跪在座位上看后窗。“靠,原来车还可以这么开!”
“帮我看着,”我把后视镜正回来,“你这倒车的速度最大多少?”
“我怎么知道?”
“说明书上都有。”
“说明书一大本,比我大学教材还厚,谁能读得完?”
“我能。”
面前的卡车司机按两下短笛,赣B牌照,江西车。这不是催促,公路语言这代表欣赏、谢谢和佩服吧。他对我笑着。我冲他点点头,双手离舵合十做回礼。这是他漫长运输中的难忘插曲。也许以后到他老了开不动的那一天,都会成为他跑车生涯的奇事之一,讲给午睡过后的儿孙听。
伊兰特早已不见踪影,我找个车少的空隙,穿回隔离带,正常行驶向前两公里后,从下一个出口出去了。路牌上写着“松原北—吉林界”。黑龙江的通缉对我不再奏效,从现在开始,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掺杂着自由的香甜。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涌出了眼泪,我对着省界牌失声喊了出来:“滚犊子吧,哈尔滨!你真的彻底把我毁了,你对不起我,你把我所有有过的幸福和希望全都偷走了!”我喊了一会儿,腾出左手擦着止不住的眼泪,回头望一眼养了我二十多年的地方,我想再告一次别,可是嗓子哑了,喊不出来了。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地对哈尔滨说:“逼养的,你永远别指望我再回来了!”
**4
陈洁说的,这件事欧阳桐跟她讲过,我猜他应该也告诉过丹丹。欧阳桐不是个爱显摆的人,如果我干过这种牛逼事,早就小喇叭广播站开始广播,说给全世界听了。何况,作为他亲弟弟,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这故事可以先从一通电话讲起。我喜欢这么表达,就一组对话,我能了解欧阳桐和他爸的关系如何,我能了解这故事是怎么开始的,甚至我还能知道,欧阳桐是怎么被他爸养活大的。当然,难以逃避,这也是我爸爸。
这电话是2001年五一长假时打到欧阳桐宿舍的,那年他上大二,学校放假哪儿也没去,留校的人不多。铃声响起的时候可能他刚打完篮球气喘吁吁的,可能是他从自习室回来眉头紧锁,但我猜他最有可能在用同学的电脑辛苦地下载武藤兰。我估计他能好这个,至少我十八岁时就喜欢下这种片子。他是我双胞胎哥哥,按陈洁的“对位”,他是另一个我。
管他呢,反正电话响一下他就接了。那边问欧阳桐在宿舍吗。东北口音,不用想就是他爸。他们通话不多,半年也聊不上一回,他也不想和他爸通话。欧阳桐很礼貌地说,欧阳桐不在,您是哪位,回来让他打给您。然后也没等对方自报家门,就挂掉电话,继续他的武藤兰。
他不需要和他父亲联系,正如他也不需要对方的帮助。其实他父亲也帮不了他什么,甚至学费生活费都是欧阳桐自己做家教赚来的。他高中就做家教,他一个人住昆明,他爸不知道混哪儿去了,经常一年半载见不着人。他把做家教的小广告贴到每个中学。每次有活儿他都先坐公交车到云南大学,然后要求学生家长来这边接他。辅导这些学生绰绰有余,家教按小时收费。他编了好多大学的“生活”来消磨时间,家长喜欢他跟孩子聊这个,他们觉得这会刺激孩子努力用功的决心。欧阳桐也愿意这么讲,编故事比讲解sin和s容易多了。他越编越多彩,后来他自己都有点儿急不可待了,读完高二就参加了高考。
大学也没意思,除了头半年有点儿新鲜感,但那新鲜感也不是大学给他的,可能是上海,中国最潮的城市。每次出门他都会碰见一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儿,见多了就更没劲了。可能生活就这样了,高中的时候想上大学,上了大学盼毕业,毕业要有份工作,工作了呢?等死吧。
他爸爸打电话来也是这意思。他第二次接电话,他爸知道是他,就没再问找欧阳桐那些废话。他爸长叹一口气—这有点儿做作的痕迹—说:“我要死了,我怕挺不到你回来了。”
他不惊讶,嗑药的人都这么唠嗑儿,自爱自怜地博人同情,比酒醉还可笑。他打算陪他聊聊,毕竟这是自己亲爹。他让他等一下,关掉呻吟的电脑,拿起话筒:“你一直说要死,不也活到现在吗?”
“但活不到以后了,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
他是有请求的,不过一上来难以启齿,他想先聊点儿别的,他都想不起上次跟他打电话时什么时候了。“你春节怎么过的?”
“没怎么过,一年中的一天。”
“我那天一个人喝闷酒,喝多少都不醉,后来我就想你。”
“我以为你只碰毒呢,什么时候又沾酒了?”
“我不只是想你,我还想你弟弟。这么多年了。”
他打断他:“你跟谁又生了一个?”
“欧阳楠,他是你亲弟弟。”
“我知道,你儿子都是我亲弟弟。”
“是你双胞胎弟弟。”
话不对了,今天唠的都是鬼嗑儿,他有点儿闷,打开窗户透口气,问:“你喝酒了?”
“没有,我现在喝不了酒,大夫说,我没准下次酒醉,就彻底过去了。”
“好,那你是清醒的,我真有个弟弟?我是双胞胎?”
“对,叫欧阳楠。”
“那他现在在哪儿?死了还是活着?”
“活着,跟你妈在老家,哈尔滨。”
“我还有个妈?”
“是人都有妈。”
“我知道!你不是说,她生我难产,死了吗?”
“好像生你那天是难产来着。”
“但是没死?”
“没有,一起生了两个,没死也少半条命了。”
“你就意淫吧,你觉得我不孝顺你,你再幻想个儿子,你等着他孝顺你。挺好。”
“你是有个妈,还有个弟弟。”
“就算是有,我能怎么的?能怎么样?我还能去找她吗?”
“对,我是这个意思,我死了你去找她。”
“我现在很好,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管你真死假死,我还是和现在一样,没必要去见一个陌生女人,然后寄人篱下。”
“她不是陌生人,她是你亲妈!”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我亲爸呢。”
“她惦记你的,她一直在给我们寄钱,十五年了,每月都寄。”
“行,真事假事你都攒今天说吧。”
“我这么解释,十几年里,我是没怎么给你花过钱,但我们基本吃饭住房还是没断过,没让你挨过饿,加上我自己也用了不少钱。哪儿来的钱?你见我工作过吗?”
欧阳桐顿了一会儿,他需要点儿时间判断,他挠挠头,问:“你都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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