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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梦东京-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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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烫伤了她,她赶紧收回手指,那一小块皮肤却因为血液的凝固粘在她手指上,被她挑到半空中!
  她尖叫,疯狂地抖着手指,那块人皮轻飘飘地从她指尖跌落,平铺在桌子上。
  酒馆的侍者向这里投来目光,独奕向他挥手,示意无事。
  莉莎缩在座位里,所有的侥幸与信心都被击碎。她抚着右手上的伤痕,几分钟前,这是她深信不疑的东西,但此刻——
  “打印一个完全一样的人,甚至皮肤上的伤痕,是科学能办到的吗?”
  她挣扎着问。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多想听到否定的答案。仿佛这样,她就能钻回自己阳光下的生活。
  “完全可以。”
  少年不近人情地点头。
  她瘫坐在那儿,回忆倾盆而下将她包裹。是的,她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她的生活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漏洞……只是她一直麻痹自己。
  “想起什么了吗?”
  少年的声音模模糊糊,莉莎陷入回忆,那是三天前,23日:
  她在浴室洗澡,水和热气四漫。她的手指滑过自己的腰,感觉似乎瘦了些,但又说不准。沐浴露的泡沫在身上堆积,她觉得左胸的皮肤好像细腻了很多,但同时按住左胸和右胸后,又觉得没什么差别了。
  莫名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终于她用双手擦净了镜子上的水汽,白花花的身体映入镜中。莉莎仔细端详着,然后她看见了右手背上的伤疤,不禁觉得自己可笑,擦干身体换上居家服,为丈夫做早饭。
  那仍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他们亲吻,然后分离。
  如果,这世间并不存在什么确凿的伤疤……
  那薄如蝉翼,2厘米见方的皮肤还躺在桌上,血液渐渐干涸。惊雷和雨幕在窗外咆哮,莉莎抬起脸,嘴唇轻轻颤抖。
  “我丈夫……杀死过我。”
  SCENE IV
  浴室里,独奕和莉莎并排站着。
  “浴缸是分尸场所。”独奕用手指敲响洁白的缸壁,“你当时躺在里面被放血,手脚的动脉被切开,水管大开将血冲入下水道。你丈夫作为生物学Ph。D,处理血迹并非难事,但大部分非专业罪犯,总会忽略其他体液。”
  “啪!”他拍了墙上的开关,头顶的浴霸在狭小的室内发出金黄的亮光。
  “有什么不一样吗?”
  莉莎仰头仔细分辨,忽然,她惊惶地抬手,指向浴霸的右侧:
  那是极小一块暗暗的污渍,不开灯毫无痕迹。
  “这应该是切开胆管时喷出的胆汁。”独奕耸肩,“你丈夫并不擅长打扫,各种体液的污渍随处可见,再比如水池下……”
  “够了!”她站在炽烈的金光下发抖,“别再说了!”
  她抬起双手,缓缓捂住了脸,压抑地哭了。
  少年扶住她颤抖的肩,低声说:“抱歉。”
  狭小的空间凝滞了每一丝光线,两个黑影就这样站在金光里,一个一直颤抖,一个一动不动。
  他手足无措:“抱歉……我应该用别的方式给出证据,比如,你可以打电话查查几天前的用水量——”
  “不用了。”啜泣中,她从手掌间传来钝钝的声音,“我相信。”
  “您是位可敬的夫人。”他的手掌笨拙地拍打她的背,“这确实很难接受——”
  莉莎忽然转过身,死死地抱住他。她还在抖,抱住独奕的样子像是溺水的人握住了一根树枝。
  独奕僵住了,他缓缓地用手环住她,似乎怕她会晕厥在地。
  过了一会儿,莉莎推开了少年,在炫目的光里独自立着,脸埋在阴影里,轻轻开口:
  “到达海边的那晚,我们吵架,记不清导火索了,总之从孩子到酒店到做爱……那天他拽住我往墙上磕,我们红着眼想杀了对方——”
  独奕扶着下巴:“抱歉打断,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没有什么原因。”她的脸仍埋在阴影里,“小鬼,这世间大部分事并不是逻辑清晰的。人们总说,一对夫妻一辈子至少有七十次想掐死对方。那夜我们直愣愣地躺在那儿,像是躺在寂静的陵墓里,那种厌恶与空虚,真是……比坟墓还难受啊。
  “21日的中午,我们第二次爆发了,我骂出了你能想象的最恶毒无耻的话,我在人群前凌辱他,他不敢动手,我浑身舒畅像是一夜的压抑忽然蒸发,我甚至以为他认错了屈从了。我们像幸福的情侣一样搂抱着在海边度假,直到傍晚,他忽然问我:你要为这两天的事道歉吗?
  “我坚决地说不,他沉默地抱着我。看了一会儿夕阳,他忽然在我耳边说,你确定吗?”
  她纤细的黑影映在墙壁上,眼睫低垂,似有泪珠慢慢滚出: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开枪,有黑蓝天幕上巨大的夕阳……后来,我醒了,坐在明亮的卧室里,茫然地环视四周,看见了右手上结痂的伤口。这时汉姆推门而进,说我昨天忽然晕倒在沙滩上,他很担心。”
  “我明白了。”独奕干巴巴地说,像是在背数学公式,“我见过类似的案子,暴怒而压抑的丈夫开枪打死了妻子。”
  莉莎苦笑。
  “你准备怎么办,现在报警吗?”独奕舔了舔手背上的伤口,“这将引起巨大的法律争议,你丈夫杀死了你,又复活了你。这世间只多了一具尸体,却没有死任何人。”
  “不,我更关心的是,他为何要造新的我,只是为了逃离法律的鞭子,还是,”她缓缓抬起头,“后悔、自责与一点点……爱呢?”
  独奕怔住了,明亮的光将他的眼睛映成深蓝色。
  莉莎与他对视:“我要和汉姆谈谈,然后再决定是否报警。”
  独奕皱眉头:“只有法律有权审判罪恶。我的探案原则不许私人审判,尤其是牵扯到命案和死者——”
  “但我还活着。”她斩钉截铁地说,“汉姆马上回来,我要和他谈。”
  独奕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他最终点头,“但我要求秘密旁听。”
  SCENE V
  阴郁的幽蓝天幕下,汉姆按响门铃。
  几秒后房门应声而开,妻子迎着他走进门关,他们拥抱并亲吻然后分离,他把外套和公文包递给莉莎,她将它们整齐收好。
  他走向沙发,解开自己的领带,坐下来跷起腿,拿出静音的手机,看见了一条未接电话。
  他感觉到莉莎在靠近,于是问:“亲爱的,今天怎么样?”
  “很好。”她在他身旁坐下,随手削一个苹果,“你呢?”
  “一切进展顺利,加州的医药公司准备签约,完成后我们就能休假。”他一边看手机,一边说。
  “真好,我还想去海边呢。”她手下,苹果皮越削越长,“对了,上次去海边时,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租了辆车,走高速回来的。”他滑动手机,“我告诉过你,你最近记性真不好。”
  “我似乎睡着了——”
  “对,在沙滩上晕倒了,我把你抱上车的。”
  “我还做了个梦。”苹果已经削了四分之三,“我梦见有人开枪。”
  “谁?”
  “不知道。”苹果皮就要到底,“很奇怪,好像就发生在那片沙滩上一样。”
  “那只是梦。”汉姆淡淡地说,“大脑会用奇怪的方式,把曾经去过的地方糅进梦里。”
  “也是,我今天听了一则新闻,说大脑具有理解性,如果两件独立的事忽然发生,我们就会不自觉地将两件事连起来,并补充完整。”她用小刀轻轻削着底部的最后一块,“要是我上一秒躺在沙滩上,下一秒在卧室醒来,会不会觉得沙滩上的事是个梦?”
  “或许吧。”他滑着手机。
  “吃苹果。”
  狭长的苹果皮应声而落,她把光溜溜的果实递给他。
  他放下手机,接过苹果,把苹果举在唇边。
  “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只是忽然想……”
  “别说谎。告诉我,是谁和你说了这些。”
  汉姆紧盯着莉莎,她平静地回望着他。
  “一位黑发少年。”
  “他跟你说了什么?”
  “你打算向我道歉吗,汉姆?”
  “他跟你说了什么!”
  苹果“咕噜”滚到了地上,丈夫双手掐着妻子的衣领:“告诉我!”
  “他说,我丈夫杀死过我。”
  丈夫的手指越来越紧,妻子艰难地微笑着说:
  “他还说,我会留名科学史,因为我可能是第一件人类活体打印产品。”
  丈夫松开了手。
  莉莎倒在沙发上,笑着大口喘气:“怎么样,汉姆,要再杀了我吗?”
  各种神色在丈夫眼中一闪而过。忽然,他拉起妻子,紧紧抱住!
  莉莎在汉姆坚实的胸膛里喘着气,听见他熟悉的心跳声。他的双臂紧紧地环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上。温热的泪水濡湿了莉莎的肩膀。他湿润的嘴唇在她的肩头柔软地动:“对不起,对不起……21号下午我冲你开枪了,我是个混蛋……”
  他的身体在她怀里颤抖:“当时我一定被魔鬼附身了,你羞辱了我,怒火冲上大脑,开枪想和你同归于尽……你倒在沙滩上,我忽然清醒过来,血,好多血,你面色可怕,不断咳出血沫……”他语无伦次:“我猜我打中了你的肺静脉,好多血,我抱住你狂奔回旅店,租了店主的车就开上高速,一路上我在扇自己巴掌,我是混蛋……但我不能没有你啊。
  “我把你抱回家时,你奄奄一息,连血沫都咳不出来了。我把手指放在你的鼻子上,只有悬丝般微弱的气流,我吓坏了,理智告诉我,你坚持不到救护车到来,我就要……失去自己的妻子了。天旋地暗之际,我忽然想到了地下实验室里的活体打印机,抱着你就冲了下去。”
  在妻子的肩头上,汉姆呜咽着哭泣,像是受伤的野兽悲号,“我是个魔鬼……可是,我爱你。”
  热泪从莉莎眼中奔涌而下,她抱住丈夫。
  他们相拥着哭泣。
  倾盆的雨声再次覆灭了天地,人间的每一处房屋都被阻隔成漂在黑洋上的孤岛。他们在明亮的房子里紧紧相拥,他们像是哭了两百年之久。
  他们分开,静静地对坐。
  “去把那黑发的少年喊来吧。”末了,汉姆开口,“我们坐在一起,把这场闹剧画个句号。”
  “好的。”她露出了笑容。
  “我去换睡衣。”汉姆疲惫地说,“他到了叫我。”
  SCENE VI
  汉姆换上柔软的毛绒睡衣,像只大熊。
  他从暗壁中拿出一只手枪,静静擦拭。
  “汉姆,出来吧,独奕来了。”门外传来莉莎的声音。
  这是谎言,他想。黑发小子肯定一直躲在房间里偷听,现在才溜出来,否则刚刚那女人怎么敢跟自己摊牌呢。
  幸亏有备份,人体和大脑建纬那么庞大,当时他差点删了数据,但为了实验需要还是留下了。他想:明天早上莉莎又会做着海边的梦醒来,自己要怎么跟她解释这失去的五天呢?
  “好的,就出来。”他应着,心里在想:那小子什么来历,杀了他会不会有问题?
  杀了他再打印是不可行的,因为新的“独奕”的记忆会停在这一刻,他仍会知道所有秘密……
  难道,要囚禁他吗?
  汉姆还没想好,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他将手枪塞进屁股后的兜里,挤出笑容,拉开了门。
  门外是莉莎,他们像新婚的夫妻般拥抱。脱离了莉莎的怀抱,他看见沙发上的黑发少年,咬着一只苹果。
  雨声还在回荡。
  “斯皮尔斯先生,”少年说,却没有起身,“我叫独奕,是个侦探。如你所见,这是挺复杂的一桩凶杀案。”
  “我的羞耻。”他上前一步,“我失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可是——”
  “毋庸重复,刚刚我藏在暗处,听闻了所有谈话。”
  倒是直白,汉姆心想。“请你理解我和莉莎的感情——”
  “坐下说。”独奕咬着苹果,示意他们分坐两侧,仿佛他才是主人。
  莉莎坐在左边的单人沙发上,汉姆坐到右边的宽沙发上,坚硬的枪管抵着他的臀部。
  少年举着苹果:“您的妻子决定原谅您,但我还有几个问题,您愿意当着莉莎的面回答吗?”
  “当然。”
  “您将地下室改成实验室,是多久前的事?”
  “去年7月,为了一个新课题。《SCIENCE》上的论文中,有两个实验都是在地下实验室里做的。”
  “您妻子知道吗?”
  “知道。”
  “然而我并不认为有在家建立实验室的必要。您是个科学家,不是我这种业余爱好者。”不容他反驳,少年立刻说,“玩笑而已,您是个勤奋而恋家的科学家。”
  “谢谢。”汉姆冲妻子笑了一下。
  “那么,请问,连叫辆救护车,都是家里的好吗?”
  “什么意思?”汉姆不动声色。
  独奕眸色阴沉,“肺静脉中弹不会短时间致命,但随着时间推移产生肺部积血会导致窒息。而您偏要先自驾回家,是没想到在沙滩上就能叫救护车,还是,压根儿没想过叫救护车?”
  雨声咆哮。
  汉姆张开嘴想要争辩,独奕再次打断了他:
  “根据描述,我猜您是在莉莎垂危之际,扫描她的身体,进行数字化建纬与录入,修补她的肺部创伤,然后造出新的莉莎,就是坐在您对面的那位。”
  汉姆怔怔地看着少年。
  “那么,在‘车间’加工新莉莎的同时,您就那么笃定地将尸体拖进浴缸,放血解剖,夹碎骨头并装袋……您就不怕莉莎醒来时,对原来的身体还有那么点怀念吗?”
  “够了!”莉莎拍桌子,“不要说了!”
  雨声中,她歇斯底里地挥手:“我原谅汉姆,就当这些没发生过吧,不存在什么凶杀案,我还活得好好的!生活仍要继续,就这样吧。”
  灯光映着她手背上浅浅的伤口,有美妙的光泽。
  从这个小鬼闯进来那一刻,生活就毁坏了。汉姆想,她说什么,没发生过?之后的日子里指不定她用何种手段要挟。简直像她手握一颗地雷抵在他脑袋上,随时要炸掉他,身败名裂。
  不,他又想,或许生活从未正常过,他只是一直和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在压抑、谎言与装模作样中维持“体面而正常”的生活。
  但汉姆的面部肌肉在细微地颤动,泪水又下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莉莎身旁,身体前倾,左手搂住了她的脖子。
  他哭着与她相拥亲吻,如同歌剧最高潮的重逢与谅解。时间像是在这一瞬凝固了,光影鲜明,房外雨声磅礴。唯一的观众低头咬着苹果。
  他的右手背在暗处,缓缓地,抽出那支枪。
  “砰!”
  “莉莎趴下!”
  少年如暴怒的猎豹,瞬间跳起,扑向了莉莎身上的汉姆,汉姆一个踉跄被他带倒在地上,两人滚在地上扭打在一起,身影的夹缝里,手枪银色的光芒在闪。
  莉莎抚着中弹的右臂,惊魂未定地站起身,看着地上抱成一团、拳脚相向的两人。
  被咬了一半的苹果在地上滚,发出青涩的香味。
  “砰!砰!砰!”厮打中,汉姆死死握住手枪,拼命扣动扳机。独奕在对方撕扯中使尽力气躲闪,密集的子弹从他发间呼啸而过,击中房顶形成炭黑的墙洞。
  莉莎僵住了,一动不动。
  “砰!”一颗射偏的子弹朝着她呼啸而来,擦过她的耳垂。
  她忽然惊醒了,发出凄厉的长叫。
  “快来帮忙!”独奕紧紧握住汉姆的枪管,“快!”
  慌乱中,莉莎冲了过来,独奕死死地压住汉姆,汉姆奋力挣扎,他抬起枪,黑黝黝的枪口对准莉莎的肺部——
  “砰!”
  他开枪了。
  莉莎敏捷地俯身,子弹擦着她的头发而过,她快速起身,向着压在一起的二人扑来。
  “砰!砰!砰!”汉姆狂乱地开枪,子弹飞溅。枪声与火花中,莉莎扑到他身上,左手一动,细小的血管破裂声被枪声掩盖。
  血腥味儿像花香一样,在大雨中密不透风的房里回荡。
  独奕还紧紧地握着汉姆的枪管,双腿和他缠在一起,但很快,他发现对手僵住了。
  温热的液体流到他的胸前。
  莉莎趴在一旁,喘着粗气。
  独奕慌乱地起身,扒开莉莎,将汉姆翻转过来平躺——
  一只小刀立在他的左胸口,刺穿了厚厚的睡衣。
  遮天蔽地的雨声里,猩红的血液在地上漫流。
  枪声中,莉莎用左手攥起桌上的水果刀,在厮打中混乱地捅向丈夫。
  几十分钟前,她曾用这把小刀为他削苹果。
  独奕震惊地看着一切,他爆了句粗口,“你捅到了他的心脏!”
  莉莎爬起身,去触丈夫的鼻息,吓得瘫坐到地上。
  “我忘了你是个左撇子,你切菜的伤口都是在右手上。”独奕盯着她中弹的右臂,幽幽地说,“叫救护车吧。”
  “不不!”她惊得跳起来,瞬间明白了当时丈夫的恐惧,“他们会觉得,是我杀死他的!他们会把我判为杀人犯!”
  “汉姆还能抢救。”独奕尽可能平缓着她的情绪,“他还有气息,说明你没有捅到主动脉,现在叫救护车,快。”
  “不行,不行!”莉莎颤抖着大喊,“所有人会怎么看我?朋友邻居们都会知道——”
  独奕叹了口气,狼狈地走向电话机。
  “停下!”她冲了过来,死死抓住他,“不要打电话!”
  “汉姆正在死去,他的情况比那晚的你更危险!”
  忽然,一种焦虑的希望划过她的眼睛,“对!和那晚一样!我们不去医院,我们可以打印他。现在就去地下实验室,我们打印一个一模一样的他!”
  “我认为自己并没有这个权利。”独奕挣开她的手,“如你所见,我们犯罪了,并不会因为打印一个新的汉姆而抹掉罪恶。”
  “不不!我没有犯罪!”
  她忽然从地上丈夫的手中夺出枪,指着自己:
  “打印一个新的汉姆!否则我就开枪自杀!”
  独奕看着她,手指伸向电话机——
  “砰!”
  她扣响了扳机,子弹擦着鼻尖而过,震落了天花板上的灰烬。
  她把枪口挪向自己的太阳穴:
  “打印他!汉姆杀过我,又造了新的我。我杀了他,现在再造一个新的他,我们就扯平了,没有了罪恶!”
  沉默。两人对峙。
  独奕看了眼地上的汉姆,这个可怜虫最多再活五分钟。他想,电话是打不成了,再纠缠一会儿,如果汉姆的脑死亡,那可没人能修补汉姆的大脑。
  “好吧。”独奕最终让步,“人命最重,快带他去实验室,再过五分钟,连打印都没有机会了。”
  SCENE VII
  独奕和莉莎抬起汉姆,用他的指纹和虹膜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实验室大得超乎想象,不亚于某些研究所。“是谁在资助他呢。”独奕心想。在他们走进的一瞬,所有设备自动激活,超级计算机从休眠状态惊醒,字符跳动的光影映在他们脸上。
  各种型号的活体扫描仪器,丰富的生物材料和隔离材料,还有众多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黑箱子”,令人眼花缭乱。
  “快!”独奕迅速掀开一个棺材似的扫描器,“必须在脑死亡前完成建纬和录入!”
  他抽出两根数据线,飞快地插入端口。莉莎哆哆嗦嗦,将浑身是血的汉姆放入扫描器。
  顾不得坐下,独奕站在计算机旁敲击键盘,建纬和录入需要时间……绿色的浮点像是正在聚合的鬼魂,人体的形状出现在屏幕上。
  “建纬”,是指对活体进行从整体到部分,直至每一对碱基的数字化编码,构建出生命的内部坐标。
  幽绿色浮动着,脑部的建纬格外缓慢。人脑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物质,由百亿个以上的神经细胞和千亿个以上的神经胶质细胞组成,每个神经细胞又可能与其他神经细胞存在一万个以上的联系……独奕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一定是疯了,怎么可能在五分钟内完成脑部建纬?
  独奕回头看莉莎:“由于你的选择,我们可能真的会被判杀人罪。”
  莉莎捂着受伤的右臂,脸色苍白:“为什么,不是只要把他的身体扫描就能造出汉姆吗?”
  “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独奕从电脑前起身,眼睛幽暗,“还记得吗,只有人是有灵的。”
  “有……灵?”
  “我们能造出活人,不是因为我们能造出灵,而是因为,我们用着微小的泥土和生气,瞬间拼出了一模一样的亚当。”
  莉莎怔怔地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他握紧拳头,“如果那个亚当是活的,我们造出的就是活的。如果那个亚当是死的,我们造出的就是死的!
  “因为……我们是造不出灵的。”
  他转身看着变幻的屏幕:“克隆与打印的最大区别,就是克隆妄想创造灵,打印抄袭灵。所谓活体打印,就是为活体建立精密坐标,在坐标完成后的那一瞬,活体的全部状态被录入计算机。那一瞬他的血液涌到哪里,数亿个肺泡如何收缩,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元发出怎样的电信号,都会被忠实并静止地记录。
  “然后,我们再用生物原料,在数学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拼出同样的亚当,那一瞬间的亚当。”
  独奕笑了:“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光荣的抄袭。如果我们足够聪明,我们甚至可以修改某些参数,比如汉姆修复了你的肺部,原理就如Photoshop中的修补工具。但此刻,问题出现了。他的大脑即将死亡,而建纬与录入远未完成。如果录入完毕时,亚当已死,那我们就只能得到死去的亚当。什么?你说让我去修补?对不起,这世界上没人会修补灵魂!”
  “别说了。”莉莎近乎哀求。
  “此刻,我才明白这是多可笑的技术。”独奕像个自说自话的诗人,“问题不是大脑,而是灵魂。”
  莉莎抚着手背上的伤口:“那为什么当我醒来时,我还是我?我的记忆性格和之前一样……”
  “是啊,这是一场决定论者的胜利。”他伸出手,年轻的手掌在光下发亮,“灵魂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他们造出一模一样的人脑,造出机理一致的枕叶颞叶杏仁体,造出那一瞬所有神经元的电信号传导,他们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记忆、性格,甚至那一瞬的想法和梦境!是不是像一架机器?是的,在科学眼里,我们的身体就是一台机器。他们只需抄袭各个零件,就能造出灵。”
  “我们对灵一无所知,但我们造出了灵。”独奕凑到她眼前,“这就是科学的时代:我们无所不知,我们一无所知。”
  “叮!躯体建纬完成,等待脑部建纬。”
  机械的女音传遍实验室,莉莎的眼里涌出惊喜的泪珠:“还有希望对吗?只用了三分钟,躯体就完成了建纬——”
  独奕沉重地摇头,像个溺水的人,渐渐滑落到地上:“难道你以为,脑和躯体的录入是独立的吗?”
  “不是吗?”莉莎近乎咆哮。
  “脑和躯体的录入必须同时进行。”独奕低声说,“建纬就是建立生物内部的精密坐标。只有在完整坐标的基础上,才能扫描躯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电信号,录入那一瞬间的生命形态。而现在,我们只有躯体坐标,但汉姆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不能先录入躯体再录入大脑吗?”
  “你能用自己一分钟前的躯体和此刻的大脑相拼吗?所有的神经信号都会错乱。记住,我们只能造出那一瞬的亚当。”
  莉莎握紧了双手,似在祷告。
  雨声磅礴,独奕垂下头:“让我们忏悔吧,夫人。”他垂着眼睛:“我们亵渎了伟大的灵。”
  “有罪的不是我们。”莉莎摇头,脸色苍白,“是妄为者发明了这些机器。”
  灰白的光里,独奕放弃了反驳。
  “叮!”
  明绿的指示灯忽然亮起:“脑部建纬完成,建纬正在拼合——拼合完毕,即将录入……”
  如同天使宣读福音于人世。
  莉莎的热泪重重地垂落:“听!我们成功了!”
  独奕震惊地抬起头,只用五分钟就完成了脑部建纬,这不可能……不,或许这台计算机经过改造达到了千万亿次,用可怕的速度完成了建纬!
  真是,伟大的技术。
  他从地上站起身,扑向计算机:完整的汉姆正躺在幽绿的线条里,密集的浮点晃动,如一头绿莹莹的水怪。
  “叮!录入结束。录入时间:2015年9月26日19点18分6秒12 46 ’。”
  一瞬间,莉莎瘫倒在地,热泪俱下,放声大笑。
  雨水猛烈地敲击窗户,如同盛大的奏鸣曲,奏起高潮。
  独奕走向扫描器,打开门,拉出了满身血渍的汉姆。独奕探了探鼻息,心中一惊:
  “他已经死了。”
  “是在录入完成的一瞬间吧。”莉莎拍着胸口,“我们真幸运。”
  “可能吧,但我觉得脑部建纬有点太快了。”独奕放下汉姆,不忍地别过眼。
  莉莎不以为意:“你来修补心脏,我去处理尸体。”
  “去浴缸里分尸吗?”少年抱着肩看着她,“我认为处理尸体是汉姆的权利。”
  “听你的。”莉莎微笑,用厌恶的目光瞥了一眼汉姆的尸体。
  少年新建了空间坐标,将心脏部分“切”了出来,在新的三维空间里,他删掉那些受损的部分,复制粘贴完好的。
  独奕观察了一会儿,将心脏“填”了回去,将新的数据线插入计算机,按下了Enter键。
  几个黑箱子上的指示灯瞬间亮了。
  至少需要一夜时间。打印活体会在瞬间完成,但在打印之前,必须以二维为基础准备生物材料,并精密排列。
  为了便于理解,可以想象成将人体裁出千万个横截面,在每一张比纸还薄的截面上,将材料按坐标整齐地码好,这项工作需要十多个小时。
  当这项工作完成后,千万个纸一样的横截面会在瞬间拼合,毫无缝隙地重叠,形成新的活体。以细胞膜为例,细胞膜上的磷脂与蛋白质等在瞬间聚合,在化学键与力学作用下,形成了新的细胞膜。
  独奕半躺在电脑椅上,抱着头,眼神迷茫。
  “当汉姆醒来时,记忆会到哪里?”莉莎问他。
  “到他昏迷之前的那一瞬。就像你,醒来时的记忆就是海边沙滩,只是你以为那是梦境。”独奕摸着下巴,“但是你丈夫知道活体打印的所有秘密,一醒来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可能还要再杀了我们。”
  “你休息吗?”
  “不了,我等着。我先帮你处理下枪伤。”
  幽绿色的光点还在跳着,窗外雨声渐渐息了,一夜不眠。
  “叮!”
  坐在椅子上沉思的少年瞬间惊醒,现在是9月27日7点12分,材料排列完成。
  只需要敲一下Enter键,新的汉姆就会被造出来。
  他看了看地上汉姆的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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