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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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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又好得了多少呢?凡间有句话说,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这般凌迟诛心,比一剑贯穿咽喉更残忍千百倍。
唯一能入镜城探视她死活的,还是只有老太玄。
她扒着门苦苦哀求,太玄亦无法可施,唯有隔着门掬一把老泪。
老龟丞不是不愿相帮,被龙骨长钉贯穿琵琶骨,云门已经连变化之力也没有,就算他设法开了清辉堂,她根本毫无可能冲破山下的禁制和守卫逃出生天。更何况,看守镜城的,全是司宵的手下。
于是她生生拗断了右肩整块肩胛,将龙骨取出,抛掷于地。汹涌的血从门缝溢出,几乎快漫过太玄脚背。
门终于打开。
云门右边胳膊全废,单手持弦月弯刀一路打下山崖,全身的血几乎快流掉一半。她的血和那些被弯刀所伤的侍卫的血混在一处,将镜城四周碧水尽皆染红。
丢盔弃甲的鲛卒连滚带爬回海底龙宫报讯。临渊听闻,默然良久,方低低说一句:“知道了。”
夜来皱眉,小心翼翼谏道:“要不要再派人去追?纵然一切都是涂云门作恶在先,咎由自取,可……若就这么让她逃回涂山,狐帝那边,恐怕会有麻烦……”
他倦极,闭目,动了动唇:“滚。”
云门当然没有再回涂山。性子倔强如她,搞成这副模样,如何有脸面对父兄。
天地之大,竟尔走投无路。
绝望中,忽想起当年重楼留下的四支孔雀翎。
她就是这么遍体鳞伤晕倒在太微垠的菱花石门前。
重楼见之大惊,将她带回洞府救治。所幸患兽医道高明,山谷中起死回生的灵药也多如杂草,再加上重楼不惜耗费修为替她疗伤,半年后才终于转危为安。便如此,也足足将养了三年多才能起身下地。
可云门受刺激太深,似是失语,自清醒过来后,就再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重楼问不出因由,只得以元神脱窍,进入她神识一探究竟。花了两天两夜,才终于知道她嫁入东海后,都发生了什么,震骇难以言喻。
离珠之死,是一切的关键。重楼与烛龙素不相识,连半分交情也谈不上,因此更为冷静,很快就顺着那点破绽查出端倪。彼时他已统领魔族多年,手中眼目遍布三界,要寻出几只被同族放逐的七尾狐狸,并非难事。
第七十一章 何惧红尘罢离辜
魔君之怒,撼然山动,河啸天崩。
重楼欲约战临渊,一心要为云门雪耻,却不肯将自己费尽周折所查知的一切相告。只留下句似是而非的讥诮:“你猜,当年虐杀烛龙的狐狸,究竟有几条尾巴?”
临渊心神大乱,对招不慎被锁进崆峒印,脑中翻来滚去都是重楼咬牙切齿的狠话,“你根本,不配知道真相,也不配娶她。”
这一战,就是他和他之间,被后世称作“重渊之争”的第一场交锋。
数十万魔族誓要血洗东海,双方死伤无数,才终于使临渊受困不得脱身。但重楼同样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他为将临渊制住,斗法之时不慎震裂了昊天塔。
那是与东皇钟齐名的法器,原为人王伏羲所有,乃天族重宝,有吸星换月、浩大无俦之力,能降一切神仙妖魔。数十万年来,不知镇压了多少罪大恶极不堪渡化的恶鬼邪灵。
昊天塔裂,数以亿万计的邪灵必将齐齐衔怨涌出,少不得四处为非作歹,则天地清明毁于一旦,三界将倾。这是谁也担待不起的灭世浩劫。
天族最大的毛病就是,如果发生了一件极糟糕的事,最要紧的不是去想法子解决,而是先追究这是谁的责任。
大概因对前番悔婚天族之事耿耿于怀,东皇认为,此事归根结底,涂云门难辞其咎。一则孔雀与龙王的争斗全是因她而起;二则身为仙族,却自甘堕落与妖魔为伍,对重楼施以狐媚,迷惑外人去寻自己夫君晦气,惹出滔天大祸,确实是狐帝教女无方所致。
继任女帝摊上这样的罪名,势必牵连涂山氏全族。
为了保全涂山,也为使重楼免于卷进更大的战乱,她自去昆仑墟领罪,终被缚于昊天塔下,受剔骨灭魂之刑,最后以元神祭了昊天塔,才将那道险些毁天灭地的裂纹弥合如初。
灵狐有九尾护身,可化体还魂九次,然一旦祭出本命元神,则无力抵挡天雷业火。那场刑罚之酷烈令人发指,云门被捆仙索绑在塔底,劈得九尾尽断,灰飞烟灭。
白色焚焰滔天,腾起巨大的光焰,几乎将整座山峦吞没。七七四十九双青鸾自西天而来,绕塔三匝,盘桓悲鸣不止。密如雨点的雷击电闪中,没有啼泣喊叫,却传出一把轻轻渺渺的女音,似在诵念着什么。
原是她小时候在涂山念学时,读的第一首对韵:天对地,雨对风……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
天雷十万,终于一道不少地尽落在受刑之人身上。嫦娥是否应悔偷灵药,没人知道。
彼时临渊被锁在崆峒印中,待他终于破缚而出,赶到昊天塔下之时,天地间唯一的一尾龙狐兽,早已罹灭。
情深催人老,恨重断人肠,贪嗔痴怨怒,都为他人忙。既甘愿舍身承担一切,她已有向死之志。可就连死,留下的都是一桩祸水污名。
还有零落在灰烬中的两片银鳞。
临渊寻得其一,将之嵌在胸口。重楼亦只寻得其中一枚,捧着那鳞失魂落魄地回到太微垠,揪住患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她救活。
患兽以为他疯了。就算世间有起死回生的法门,也需得一点魂魄气泽作引,可云门的肉身已在天雷中焚毁殆尽,魂魄俱灭,只剩这片无知无觉的鳞,够做什么使呢?
重楼痛愧欲狂,握着鳞片在洞府内醉得人事不省,孔雀的华羽失去光泽,形容枯槁不堪。患兽忧心其主,终于想起来,云门帝姬临走之前,还在洞府留下一张画像。便赶忙把那用尽心思绘就的孔雀大明王像捧至跟前,以作宽慰之意。
重楼终于发现,大明王像头上的红璎发冠,有几缕熟悉的灵狐气泽盘桓不去。半抹殷红,原是她刺破连心指血染入丹砂所绘,内中还封有涂山代代仅传于继任帝君的法印。
那是她留给他最后的礼物。伏羲印无人能破,倘或发生不虞之事,生死紧要关头,可以藏进印中的芥子须弥界保命。芥子须弥界一旦进入,只能从内打开,就算外面地裂天崩,也撼动不了分毫。
但令他欣喜欲狂的,并不是这个。为了结成法印,她留下体内鲜血作引。有连心指血,就有一线生机。
重楼祭起魔族圣物炼魂石,将那画像血渍中仅存的一息灵魄引出,再寻来有孕的白狐,取出婴胎,将一身魔骨妖血分予这普通狐婴,为她移魂易世,逆天改命,甚至不惜为此扭转了星辰的方位。
但那一点点狐血,实在太少了。为救活含冤惨死的女儿,狐帝不惜耗尽半生修为,云门的生母也同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她将带有魔骨的婴胎吞入腹中,再又六百年后,才终于孕化出了“涂幼棠”。银蛟千葵却因此熬得力尽神危,从此陷入长眠,虽生犹死,再未醒来。
身为灵狐族帝君,有统御东夷仙陆庇佑五方灵兽之责,却为了成全一己的骨肉亲情而和魔君联手,共同做下这瞒天过海的手脚。死而复生的狐女,必为诸天神佛所不容,此事一旦泄露风声,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狐帝修为已失过半,无力应付或许会出现的变故。
为保守这个秘密,狐帝以闭关清修追思亡女为由,封山锁国,用天罗印将涂山隔绝,与外界再不通消息。
重楼一心为“惨死”的云门帝姬复仇,不顾重伤在身,很快卷土重来,再次起兵。这就是后来震动三界的那场“神魔大战”,东海龙君率山精水怪百万众攻上北荒。被封进昊天塔那刻,重楼在临渊耳边心满意足地笑道:“就算把付虞山夷为平地又怎样?你永远也找不到她,你输了。”
鏖战息,魔君封印,龙神则担上个穷兵黩武涂炭生灵的罪名,被削了兵权。临渊怀揣这一线似是而非的希望,抛下东海,踏遍八荒六合,寻找或许可能存在的一缕芳魂。他无法靠近涂山半步,却执拗地相信重楼那句话的意味,是指她还活着。
一晃千年过去。是非对错,千秋臧否。
资质平平的涂幼棠,是只没有九尾的普通白狐,以狐帝“捡来”的义女身份毫不起眼地长大。不记得往昔风云惨变,情缘冤孽都成梦影云烟。龙狐兽天生的一段龙尾被封印进莲花轮室里,连自己也不得而知。因浑身骨血有一半承自魔君,修为进展极为艰难,课业门门惨不忍睹,连眉心的印轮也淡而模糊。
但狐帝说,这样很好,做普普通通的狐狸,比名动天下的帝姬,更容易快乐吧。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自古以来都是这么个道理。
一千六百年,足够许多沧海变换桑田、山峦夷为平地。芜君深思熟虑,又同昆仑神宫守大门的开明兽定下姻亲,欲将这连天劫都没本事承当的女儿嫁入一个和天族有关系又不大起眼的门第,从此平安一世,寿同金石,直活到地老天荒去。
“涂山一脉的命运,随时可能横生枝节。如果这里面有谁能躲过潜伏的风险,就是你。你太美了,美得能让人忘记你的生命竟有一半来自魔君。”
无妄桥的尽头,冤魂泣、猛鬼哭,历历杀劫,千生万世。
我迈步挪下最后一级石阶,胸口似敞开一个大洞,空荡荡灌着风。地老天荒真是个满目疮痍的词,完全感觉不到美好在哪儿。天怎么会因人而老,地也不会为谁而荒。其中消磨的,都是红尘痴男女,侠骨断柔肠。
一只华彩斑斓的孔雀,身披金翼,正蹲守彼岸,趺坐护法。
蹚过这年岁细瘦,抵达黄泉弥渡的尽头,我终于记得他了。重楼。
他从禅定中睁开眼,漾出微笑。一句轻轻言语,却似穿透世间尘嚣:“你走出来了。”
是,我终于凭着自己的双脚,丈量过了无妄桥的每一寸。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又有几人能得机缘,窥视轮回后的来世之果。一股清圣之气笼向百汇灵台,我似看见万千昙花盛开的那刻。悟缘起、离偏见、空无相无愿,乃成大解脱。
便笑着答他:“纵遭霜遇雪,亦该有如此担当。”
“这话听着倒还像样,果真是你回来了。”
而后我俩双双沉默。残杯小酌,直喝了整轮日夜,饮尽苍茫。世事诸如此类,实在没什么言语可相对。
醉上眉梢之时,竟还有心思打趣他:“拆骨续命,魔血引魂,照这个形容看起来,我是不是该叫你声阿爹?”
重楼舒然一哂:“你便是死活都没法爱上我,也用不着找这种借口,简直丧心病狂。”
“啧啧,小狐失言,孔雀性子之傲烈,该不会一言不合就自杀?”
傲烈孔雀再绷不住,顿足扶额大笑。
爽冽的声音洒落在山岚幽谷,余韵荡回,又沾染几丝苦涩:“如今你已记起一切,凡世,还要去吗?”
凡世。临安。救世之劫。
对他的爱是无尽之尽,对他的恨是无期之期。
“要去的。”
重楼眼中闪过黯色。
我仰头吞下大口酒液,将剩下的小半瓮递向他怀中:“你还不明白吗?迦楼罗是凤凰赤霓之子,不能死在龙族手里。”
掐诀招来青云,我将他带去了一个地方。第十九洞天的清屿山郁木洞,在东夷之西,与扶桑仙境相接,乃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
“你知道涂山氏为何会有代代相传的伏羲印?”
重楼摇头:“愿闻其详。”
“女娲和伏羲是兄妹相婚,人王伏羲和涂山白狐曾有一夕之欢,从此衍生一脉,就是后来的九尾涂山氏。这石洞,原是人王伏羲娶涂山白狐的所在。说起来,我还该叫娲皇一声祖姑奶奶。”
亿万斯年过去,风情月债,尽成传说。
孔雀露出恍然神色,挑眉道:“那便又如何呢?”
“原本世代联姻的龙凤二族,为何落得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只有一个原因——龙、凤、狐三族与东皇分享天下,实在太久了,久到让人生厌。他之所以如此处心积虑,就是要打破这数十万年的垄断,一族接一族,先剥去凤鸟氏的荣光,让百鸟姓氏都泯然于俗众;接着是龙族;最终也会轮到我们灵狐。”
重楼沉吟片刻,眼眸灵犀遽动,光芒皆收摄于心中。恍然悟道:“东皇本也是妖王出身,封神劫后,娲祖携山海众妖避世不出,天族和补天宫的关系,向来十分微妙。要迦楼罗经龙族之手被度化,又不能斩杀之,此中深意,耐人寻味。想来娲祖对东皇的忍让和耐心,已经快到尽头。”
“所以嘛,这桩闲事,没谁比我更适合去管上一管了。”
“既如此,我便再陪你跑这一趟也罢。”
寥寥数语,心意相通,似旧友相逢,留下几句最寻常不过的寒暄。
妖风一振,重楼化出原身直冲入云霄。我伏在孔雀背上,细数羽翅间流动的莹莹光华。
他却转头问道:“当真半点私心也无?”
我苦笑:“瞒不过你。若非当年迦楼罗在蓬莱山出尔反尔背约行凶,也不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欠下的,总要亲手讨还。”
重蹈凡世,入眼竟是一片滔滔。
天荒荒,地上皆魍魉。
富春江水被迦楼罗硕大无朋的黑翼扇起,洪水漫涌,将大片农田村庄湮没。浑浊水面上,漂浮牛羊尸体无数,残木断瓦,俯首可拾。
遮天蔽日的鸦群织出妖网法阵,搅荡起邪氛弥天。
临渊身形微晃,伤得比我被掳走时更重,已经无力掌控水势漫延。迦楼罗爪中劈出妖焰,他闪避不及,如一枚断线纸鸢,飞了起来,撞在山崖峭壁之上。石壁受不起一撞之力,轰然塌陷,碎石落地如齑粉一般。
似这般硬生生承了那道天雷荒火透体而过,却凝气不吐,提剑踏上云头,又欲再战。临渊的眼眸中淡淡傲世之意,清冷如芒。
披沥的金色龙血染在白衣上,在黑夜里泛出幽艳的光。
我不去看他。定了定神,对重楼道:“桐庐村东头有户瓦舍人家,寡妇姚氏,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你替我去将她寻来。”又加一句,“无论死活。”
这小小一方天地,龙凤狐三族齐聚,上彻天地,下通阴阳,将一介凡人起死回生并不是难事。
灵狐之间,互为感应,我知哥哥他并未远去。
我如今去而折返,他顾念亲妹安危,定会现身相帮。临渊对娲皇许下承诺,对迦楼罗只能度化,不能伤其性命,亦不能真的强求重楼弑杀手足,若有哥哥相助,此事才可望几分胜算。
看那乌鸦一副死不悔改的凶顽之相,哪里有一丝被劝度的可能?
浓云半开,那半扇倾塌的山石后头,缓缓显出颀长身形。黑发束得齐整,每一缕发梢,都有气韵如实体流动。
一道明光祭起,照亮那冷酷英挺眉眼。哥哥手捏印法,指掌中万千星芒织成绵网,须臾寸寸爆裂,万千乌鸦顿时化作黑灰,烟尘纷扬四散,如苍茫浩雪。
玲珑眼波流转,九尾自如操控杀机,兔起鹘落便狠手封了迦楼罗妖脉。
一旦被封锁妖脉,就无法再与天地灵气互换,只能在耗尽体内真元后,慢慢走向衰落枯竭。
还不够。
我趁势跃上云头,夺过临渊手中长剑,朝前轻轻递出。
一刹那间,剑锋自后心,刺入迦楼罗身体,再从身前透体穿出。熊熊业火,自长剑边沿处开始燃烧,随风四溢。
一声长唳,刺破重霄。天地齐齐为之静安。
火焰环绕,乌鸦躯壳,先作焦炭,再化飞灰。他连讲出遗言的机会也无。
迦楼罗已殁,一应恩仇俱往。
临渊怔然望着我,漆黑的眸子,眼底雾霭深浓。
一时间,地裂合缝,江水倒转。颓颜败色再复柳绿桃红,人间苦夏,枯枝还春。
如同天地初开般的宁寂。
第七十二章 余恨难偿
唯一能看见迦楼罗临终表情的,是提着姚氏匆匆赶来的重楼,但他选择闭上眼睛。
孱弱的肉体凡胎,早在滔天洪水袭来时陷入昏厥,此刻躺倒在地,面容苍白。我蹲下身,探她鼻端,一息尚存。
我凝神轻叩弹指,掌中一缕金芒跃入妇人体内。腹中传来蓬勃的生命力,胎儿心跳怦怦,清晰可闻。姚氏醒转,满目惊惶。
我将她冰冷的手握了握,交代道:“这孩子确与仙家有些缘法。既是金翅大鹏鸟托生,便叫岳飞吧,字定鹏举。好生抚养他长大,日后当有大成。”
想了想,又将霜满天在星罔山相赠的那部天狼兵书取出,转交与姚氏,当作留给这婴孩的降生之礼,有没有用,日后便知。
迦楼罗一缕精魂与凡胎合魂,孽障终结,化作新的尘缘,生生不息。如此度化,也算未曾枉造杀孽。此子定然天生神异,若自幼好生教导,若干年后成人,建功立业,救世人于倒悬,便成就守护人间的功德一桩。
大事已毕,心间极倦而淡,站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临渊倾身上前,反手轻承,被我挥一掌挡开。
他负伤不轻,抵不住这一挣之力,被推得接连倒退三步。
缘深缘浅,至此终了。
我从未见过意气飞扬的龙君,显露出如此狼狈模样,唇白如纸,步履踉跄。
他垂首,散发遮住半边侧脸:“你都想起来了。”
就是面前这个山盟海誓鹣鲽亲昵之人,纵容鲛女兴风作浪,新婚之夜弃我而去,冤屈我、强迫我、囚禁我……往事历历,蚀骨焚心。
那个痴心的傻姑娘,早已死在昊天塔下。是非爱恨转头空,无根无依,无凭无据,无情无义。
我转过身,忍不住语带讽意:“你坑人也不能光揪着一个坑,好歹换一换不是?涂云门已经赔上过一条命了,就高抬贵手放过我,成不成?”
“幼棠……”
“你以后好自为之,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天涯不见又如何,一见一生误太多。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我以为,这就是我此生同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撑住游丝般一口气,狠心抽身而去。
身后传来哥哥淡漠嗓音,想是临渊欲追上来,不出所料被拦住。
“当年父君反对你俩定亲,是我从中力劝,才得以成全。现今想来,确是个错误。法力可以修炼,功名可以拼杀,但有些东西如果摧毁了,就再也重建不回来。她有她要独自走完的路,你也只是她命里一程的摆渡人。”
“我还有话要对她说。”
“你还有力气跟我打?”
我什么都不想再听。真话假话、情话狠话,聚散离合到头攒下一身账,陌路两立,还是誓不两立,都没区别了。
红尘兜转一圈,重回涂山之时,两手空空,徒携满袖风尘,心中千疮百孔。
父君似洞悉一切,但什么也没说。只伸手在我额头抚了抚,幽微一叹:“去看看你阿娘。”
海棠林如故,洞府还是旧时模样。哥哥将我的狐狸洞打扫得很干净,一桌一椅都纹丝未动,铜镜台前半片灰尘也无。仿佛我只离开过小半个时辰。
花花世界梦一场。
多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个好漫长好漫长的梦,所有悲欢离合、万般苦痛纠葛,都不曾真正发生。还是只折耳狐的大垂会突然出现在洞口,跳脚笑骂:“笨狐狸,你又忘了背书啦,看长老怎么罚你,哈哈哈。”
黄粱一梦。我想去问问夜宿荒店的书生,梦中那碗黄粱的滋味,他可还记得。
落坐镜前,细抚着陌生又熟悉的容颜,幽幽问一句:“你找到你要走的路了吗?”
极轻的一线声音,被微风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自然也就无从解答。
如万蚁噬骨的痛意,此刻才从足底延布全身。我抱紧自己,控制不住地发抖,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灭顶。
虚空中,是无边无尽的花香。
千树繁花快要落尽,枝头挂满碧青的海棠果,垂累重重,遮住视线。山谷中辨不清路,也望不见人烟。
我蹲在一棵花树下一动不动,哪里也不肯去。无论谁来相劝,都只会固执地重复:“我不走啊,我在等人。真的。很重要的人,我哪里也不去。我走了,他就找不到我了。”
渐渐地便不再有人来。
山风渐寒,吹在身上,刺骨地疼。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藕丝云履踏近身前。我抬头,熟悉的面孔就这么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笑意如世间最盎然的风月。故人依稀,星辰在眼。他蹲下身,柔柔笑道:“你要等的人,不是已经来了嘛。”
我怯怯地任由他牵住我衣袖,患得患失,百转千回,满怀庆幸和委屈:“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找来?”
他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风还是很冷,我在梦里笑逐颜开。
“幼棠,醒醒。”哥哥轻轻摇醒我。
棠花幽香随梦远去,洞外一轮冷月高悬。
“我怎么了……”还未完全清醒,伸手就先去摸床边的剑,“出什么事了?”
哥哥摇头:“嘘……放松一点,没事。”温暖的大掌抚过我眉心,又道,“你这么,倒很好看。”
“什么?”
我茫然不解其意,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到镜台前照了一眼。
眉心那枚印轮,我原先一直以为是胎记的淡红迹子,模糊的边沿忽变作刀刻般清晰,圆满深邃。
“度化迦楼罗,亲手将金翅大鹏的魂魄送入轮回,这个劫数过得甚完满。幼棠,如今你已是上神品阶。”
“哦。”
又问:“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二十天。”
千帆过尽,沧海无痕。
一觉醒来,就这么在长梦中换骨脱胎成了上神。
做只样样稀松的狐狸又怎么,做上神又怎么,如今我已不在意这些。
然而帝姬飞升上神,对涂山来说,终归算喜事一桩。有娲皇的颜面从中遮掩,父君终于撤了天罗印,拜贺的各仙友络绎不绝,把涂山脚下的草都快踩秃。据说被我逃婚的那头开明兽,也携了新娶的夫人前来恭贺,被迎为上宾,将前事一笑而泯。
重楼送来的贺礼,是太微垠那头患兽。
我感念他这番细心,将那兽拴在洞府门口好生照料,去哪里闲逛也都牵着。
其实没多少去处可逛,左不过涂山内这块方圆之地。我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对外面的万丈红尘充满向往和好奇。
石中梦、蜃中楼、杯中酒、雪上舟,万般色相,镜花水月,都是空。
我最喜欢做的事,便是拎着酒壶,牵着患兽,一人独坐发呆。不挑位置、不挑时辰。喝醉了随处可睡,醒在哪儿算哪儿。朝与同歌暮同酒,满船清梦压星河。谈不上快乐,至少也不会太难过。
酿一壶心事无解,只盼杯中清浊,将春秋封缄。
患兽的无忧酒愈加出神入化,入口清甜,将心头浓涩的苦味浇得麻木不少。
如果能喝下一个东海那么多的酒,是不是就可以忘记他。
患兽能吞掉人的忧愁,最爱跟在心事重重的人身边。饲主的忧愁被它一口口吃掉,将皮毛滋养得油光水滑。半个月不到,这只腰围摊开来与身高等长的神兽,已经胖得腰围摊开来有两个身高那么长,走起路来肚子比四蹄先贴地,有些困难。我将它养得很好。重楼若看到,也该觉得放心。
早秋的夜色甚清朗,我抱着酒瓮漂在海棠林内的湖泊中央,从船上站起身,嘻嘻哈哈要去捞水上的月亮,醉得稀里糊涂,脚下一个不稳,就扑通栽进水里。
额角不知磕在哪处乱石上,血流下来将眼睛糊住,找了好久找不到游上去的路,就这么安安静静沉在水底,也很好。水底多么安全,远隔尘嚣,水草温柔拂过面颊,与遥远的记忆重叠。模模糊糊记得,有个人曾经拿起一只非常漂亮的宝塔夜光螺,贴在耳畔,教我听里面回荡的潮汐声,如歌如吟。他说,海螺无论离海多久,都会记得海的声音。
血流得多了,身边的湖水渐渐变温热。我一点也不觉得疼,一点都不。这都是患兽的功劳。
哥哥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扛在肩头,一路怒气冲冲丢回狐狸洞。
“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笑他小题大做:“不小心掉湖里嘛,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上神啊,上神哎,厉害吧?死不了的。寿与天齐哈哈哈……”
“你若实在放不下他,就出去见他,若铁了心一刀两断,又何苦关起门来这么折磨自己?”
怎么可能呢?他对我做过那样的事,我没法原谅他。
临渊不是没来找过。
看守山门的涂山童子阵小狐狸每日来通传一回,说是东海那位龙主,日夜站在洞府门口的海棠树下求见,风吹雨打也不动不移,就快杵成石头。
我若醒着,便清清楚楚吩咐一声:“让他滚。”
若正醉着,便含含糊糊吩咐一声:“让他滚。”
小狐狸们一开始忌惮他赫赫战名,还和颜悦色好言好语地将这口谕润色一番,传到他耳朵里时,变作春风化雨的四字:尊驾请回。
后来眼看请了多少次也请不回,实在烦不胜烦,便直接丢下一句:“涂灵殿下说了,不见就是不见,让你赶紧滚。”
好说也不成,歹说也不成。从我回涂山至今,六个月零一十三天,他就像在那块地面上生了根,怎么也不肯滚。
因从前见识过他讨债的执着,我觉得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传扬开去,搞不好天上地下都以为我涂山欠了东海好多好多银钱。
我决定亲去做个了断。
数月不见,他竟消瘦得这样厉害。一身细绉青麻长衫空荡荡挂在肩头,漆黑瞳眸深深凹陷进苍白的面庞里,分明如刻,衬出几分凄清之感。面色和大战迦楼罗那日相比,好不了多少。想想也是,满身见骨的伤,没个三年五载也不可能将养得回。
但我如今心底已不再动起波澜。沉到了底,再没什么可失去。
“幼棠……”他踟蹰着,往前挪了微乎其微的半步。
我立即往后倒退一整步:“龙君自重。这是个什么称呼?不伦不类,无尊卑上下。龙君可称我涂灵殿下,倘日后承了涂山帝位,亦可如众仙友般,唤一声棠君上神。”
“大错早已亲手铸成,事到如今,自知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皱眉,把话清清楚楚一字一字说给他:“要我原谅你,除非天倾地陷、黄泉水竭、混沌重临。”
临渊肩膀微颤,唇色褪得极淡,近乎同苍颓的肌肤融为一体。
我扭过头,干巴巴续道:“改日我会随父君去一趟补天宫,将那玉谱奉还娲皇。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你爱去哪去哪,爱干吗干吗,就是别继续杵在这里,平白坏了涂山清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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