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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经典美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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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平凹因《废都》而名声大噪,勾来若干追星族,据说愣是有痴心的女子千里迢迢跑上门,一见面就做激情拥抱状,吓得贾“叶公”抱头鼠窜,落荒而逃。哈哈,幸亏我不是他,幸亏!
  二月河因《落霞》三部曲而一飞冲天,成了新闻媒体爆炒的对象,有消息说他“在一个月内接待过四百多名记者”,真正是门庭若市。我的天!长此以往,他还怎么写作?他要是再也写不出好文章,无论从历史还是现实的角度,岂不都是大大地折本?哇噻!幸亏我不是他二月河,幸亏!
  张爱玲天才横溢,孤芳自赏,十七岁就发出宣言:“最恨—— 一个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结了婚。”我不是天才,我的柔情正好和她相反,我希望普天下的才女都能找到她梦中的白马王子。
  上帝给了戴望舒一首传世的《雨巷》,巷中有“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同时也搭配给他“终生丁香一样的忧愁”。幸亏,上帝没有给我一首传世的《雨巷》,因而也就没有罚我没完没了地“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冯友兰说:“人必须先说很多话,才能保持静默。”从来就没有一个机会,让我尽情说上很多话,因此,我永远也不必保持静默。
  徐志摩额头长得如何如何,眼睛长得如何如何,鼻子、嘴巴长得又如何如何,腰部、腿部长得又如何如何……唉,人都死了多半个世纪了,至今还被人推来搡去,吆五喝六,评头论足。谢天谢地,我的长相只与卧室的镜子有关,出了门,谁也不会注意我的嘴脸。
  亚里士多德说:“忧郁是人类最有创造性的气质,是天才的同义词。”我也忧郁,但我不是亚里士多德,不必为此承担创造的大任。
  卡夫卡梦见自己变成甲虫,他也真的被研究者当成了甲虫。我也常做怪梦,梦里摇身一变为恐龙,为帝王,为外星人,为美女……但我没有义务告诉别人,我私下里偷着乐……
  稿子写作途中,电话铃轮番呼唤,有朋友的,也有听过我讲座的可爱的大学生的,我都是亲自去接,幸亏我还没有阔到让客人听家属或秘书的恶声恶气。最后一个电话,是儿子的,小两口在商场买东西,钞票没带足,急急如令,要老子立马送上。我二话没说,当即中断写得半半拉拉的文章,带钱出门。
  开车经过十字路口,一不小心就闯了红灯,交警挥手将我拦下,恍惚中,我想象我是名震天下的卞大才子,如媒体经常渲染的某某某、某某某,那位年轻的交警见了我赶忙一个劲地赔笑,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随后敬礼放行。——唉!这当口,交警他敬礼倒是向我敬礼了,跟着却拿右手两根指头轻轻一勾,示意我下车接受处理。我这才霍然而醒,明白了自己究竟是张三还是李四,然后迅速离座,恭恭敬敬地交出驾驶证,听凭处罚。
  选自《散文百家》2003年第15期

忧伤的国歌

作者:房向东 字数:2075

  那天,我们先是去了格林尼治天文台,回来路上,弯到一家叫“金筷子”的中餐馆吃午饭。
  一路上我们都是在中餐馆用饭,都是五菜一汤。这是导游安排的结果。虽然人在欧洲,仿佛依然吃在福建。中餐馆的老板大多和我们在国内见到的餐馆老板并无二样,脸上油腻,身子肥肥的。我们还碰到一个福建长乐的老乡,为了表示对我们的欢迎,他不加菜,却加了若干“黄段子”,逗得我们喷饭。
  “金筷子”是一个女老板,三十五六岁模样,齐耳短发,头发柔柔的,仿佛有点黄;脸不大,眼睛却特别大,那眼睛弥漫着伦敦的雾,有点儿迷惘,有点儿忧伤,有点儿像国内很出名的那张“希望工程”宣传画中、那个渴求读书的女孩的大眼睛。她穿着黑长裙,白汗衫,素素的。和平常用餐没有什么两样,她先是为我们上了茶,接着上饭上菜了。
  边吃饭边聊天。三句不离本行,我们聊起了写《哈利·波特》的伦敦女作家J。K。罗琳。这时,女老板凑过来问了:“你们几个,是什么团呀?”我们告诉她,我们是出版方面的。她“哦”了一声,分别为我们面前的小碗盛了汤,说:“罗琳先前也常到这里吃饭。她本来也没有什么钱,为了带好小孩,动了给孩子写故事的念头,一写就成功,现在名声大了。”我说:“她也常到这儿来吃饭?”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她似乎对我们是搞出版的来了兴致,话稍多了几句,淡淡地说:“我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大院里长大……”我说:“那你父母在出版社工作?”她依然用平和的语调说:“我的继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美编。他叫李某某。”我说:“是他呀,还是一个名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很多书都是他设计的。常买人文版图书的人,肯定知道李先生。”这似乎有点出乎她的意料:“是吗,他还这么有名呀!”很显然,她还真不知道李先生的名气。这时,我仔细瞧了她一眼,说不上漂亮,然而有一种气质在,是那种有一定文化层次的未婚大龄女性所特有的气质,有点冷,有点无奈,仿佛还有点渴求。
  这时,突然响起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声。我们几个全都抬起了头,先是对视一眼,接着就寻找声音发自何处。在伦敦,还能听到我们的国歌?!原来,是从女老板的口袋里发出的声音——是她的手机响了。她将手机铃声设置为我们的国歌声!
  她到一旁接电话了。
  在国内,每天看新闻联播,每天听这支歌,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具有如此特殊的震撼力。这音乐,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灵。一时间,我们几个都沉默不语了。哦,国歌,“金筷子”餐馆里从手机中发出的这么柔弱的声音,却那么的强有力!
  接完电话,她过来又为我们每人加了一小碗汤。我们问,你的手机中怎么会有国歌呢?她说:“想家。特地灌进去的。”我说:“在英国,手机可以设置自己喜欢的音乐?”她说:“可以的,就是麻烦一点。”
  我们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话说。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我在心中品味着她的“想家”二字。我还品味着“金筷子”这个店名,筷子,是中国才有的,“筷子”却是“金”的!中国的筷子,在她心中有多大的分量啊!
  过了会儿,我问:“最近有没有回到国内看看?”她说:“在伦敦的时候想着北京,回到北京又想着伦敦……去年春节回北京了。我什么人也没有找,在宾馆住了三天,这三天都打着车在街上转……”她的声音很低。听她的声调,我被她的伤感所感染,“……后来,就到日本办事了。”
  她说了,她想家。北京,是她长大的地方,有同学,有亲人,至少,有熟人,她却谁也没有见。她有一个继父,她母亲还在吗?她与母亲说不上话?或者母亲待她不好,所以她出国了?也许,她的爱遗失在北京的某个公园,遗失在依然涓涓而流的水中?无家可归?还是有家不想回?她在北京转了三天,她在寻找感觉还是寻找梦?哦,我实在理不出头绪。萍水相逢,我们也不好多问什么。总之,我觉得她瘦弱的身躯里装了很多心事,很多理不清的情感。
  接着,我们又无话可说了。还是她打破了沉默:“我给你们加一道菜吧。”我们谁也没说客气话。一会儿,她送来了一盘青菜。后来,在回国的飞机上,我的脑子在“过电影”,这还真是我们欧行路上唯一的一次加菜,虽然只是一盘青菜。
  我们走了。女老板把我们送到门外,神情恋恋的,又把我们送到了停车场。起风了。我们要上车了,请她回去。她说:“一路上要多小心啊,过马路要小心啊。英国的方向盘在右边,和国内的不一样,过马路要先往右边看,不是像国内那样朝左边看啊!”她的语气,像母亲送孩子上学,像妻子送爱人远行……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啊,她的心中怀有多少的善意啊。我们点着头,却什么也没说。我们用眼神和笑容向她告别。我们上车了。这时,她的手机又响了,她右手接着电话,左手上举着,晃动着,目送着我们远去,远去……所有的中国人都远去了,只有她留在这伦敦的风中。这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那手机里发出的国歌声,有那么点儿忧伤……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远在异国他乡,她是孤独的。愿她手机中的音乐陪伴她走过一天又一天,愿她平平安安。
  摘自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喝自己的血》

双鱼

作者:三毛 字数:658

  深夜的街道斜斜地往上通,她的摊子有一支蜡烛在风里晃。天冷,地势海拔四千米,总是冷的,尤其在夜里。我停下来买一条煎鱼,鱼是煎好的,放在报纸下面,印第安女人很自然地要将鱼放回油锅里再热给我。看到地上纸盒里还睡着一个娃娃,不忍她为了我一点小生意再麻烦,再说玻利维亚的首都拉巴斯当时是要戒严的,我催着她要付钱,说冷鱼也很好吃,快卖了给我收收摊子回去吧!那个女人仍然要给我煎,一面下锅一面问我几点了,我告诉她,她起身紧了一紧披风,急着收摊子背娃娃,就在那时候,我发现她的身上、胸口,晃动着两只银色的鱼,是晃动的,好似在游着一般闪闪发光。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摸。“你卖不卖这对鱼?”问着自己先脸红了。那女人愣了一下,怕我反悔似的急急地的:“卖的,卖!”唉,我是个讨厌的人,利用了别人小小的贫穷。我们双方都说不出这双银鱼该付多少钱才好,对着微笑,都很不好意思。最后我说了价,问她够不够,她急忙点头怕我要反悔,急着将银鱼从自己身上拿下来,鱼下来了,夜风一吹,吹掉了她没有别针的披风。
  “我还有老东西。”她说,要我第二天去街上找她,我去了。第二天晚上,她给了我照片下面的两副红石头的耳环,也是我出的价,她猛点头。拿下了她的家当,又好一阵心里不平安,将耳环用手帕包了又解,解了又包。好几年来,这个女人的身影和她的摊子,还有那个婴儿,一直在我的心里掺杂着一份内疚不能退去。我想,再过几年如果回去拉巴斯,我要将这几样东西送回那个女人,毕竟,这是她心爱的。
  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我的宝贝》

门缝中的童年

作者:林彦 字数:6482

  河流到秋天总要弯弯瘦去

  水瘦了,栖镇也褪了姹紫嫣红,和秋水一样清清奇奇的瘦。
  这是我十岁前对故乡最深的印象。水一消瘦,栖镇沿河的石埠也深沉起来,下河提水或到船头搬粳米要走十四级石阶,春天只走八级就够了。江北的小城栖镇好像蛰伏在水墨的色调里,水是无色的白,将小镇的街织成网。街檐下小船穿梭,船篷和屋檐一律是墨迹淋漓的黑。黑白之间横着灰暗的单孔石桥,是路的过渡也是颜色的过渡。下雨天青石街道上印着成串光润的脚印,如意楼茶馆里像悬浮着一层烟,说不清白或者绿。茶馆与满街木楼的表情都是百年孤寂的,到处嵌满苔痕,苔痕上密布着时间的字样。童年时代我每天从夹在石桥木楼之间的小街上走来走去,把时光年复一年地走掉。
  事实上,我很少怀想童年。童年时代我总是坐在门槛上心事重重地咬手指甲,我父亲远在省城,每周回栖镇度周末,把在外面积攒的郁闷和烦恼加倍地挥霍掉。母亲独自在栖镇阴暗的老屋里照看我和妹妹,忙着到缫丝厂做工或者熬药,偶尔也忙着和父亲争吵。她年轻时光洁的脸不到四十岁就终日浮肿着,可以想见当时的日子是怎样黯淡无光。
  比较快乐的时候是在每天下午四点左右,母亲带我和妹妹去罗汉桥边的梅先生诊所。妹妹打针,我瞅准机会玩。诊所是很好玩的,那么多药瓶像装着无数的秘密,幽蓝的酒精灯,煮着一盒闪亮的针头,刀子镊子钳子也是亮闪闪的,比玩具精致。我老想摸摸梅先生漂亮的针管,一点也不害怕,我是不生热疖头的。生热疖头的家伙在我面前一向是威风极了,可是一进诊所就哇哇乱叫,不可避免地挨上一刀。梅先生忙不过来时,也支使我取药棉和纱布,满口夸我伶俐。有一回趁梅先生给妹妹打针,我偷偷拿了她的刀子,溜到挣扎哭嚎的木生背后,他一心提防梅先生,没提防我手心痒,朝他脖根栗子大的疖头捅了一下。梅先生骇得孩子一样叫起来,把脓血飞溅的木生吓得怔怔的。
  类似的错误我没少犯。我不活泼,可是闯的祸一点都不少,例如拆了家里的闹钟组装玩具手枪,在茶馆捡香烟盒子碰碎茶碗,让母亲骂成缩头缩尾的猫。如果撞上父亲就更惨,他竖起眉,直接把我拎起来丢到门外,罚我一餐不吃饭。这种时候我习惯蜷在一个门角,怯怯地往门缝里瞅。家庭就依赖这道缝,拴着一个孤独的影子,直到黄昏巷子里响起母亲细长哀切的呼唤。

  螺蛳弓的“牵绊”

  栖镇木楼的门除了沿街铺面,大多数沉默地关着,人和蚂蚁都在门后的世界里忙碌。推一道门缝,一个浓缩的世界也随之敞开。我喜欢去东街玻璃店看人用吹管吹出一个通红透亮的玻璃泡,看澡堂里姜麻子挥刀把人的脚茧削得雪花飘扬,还有小天工木器店里车工做木碗,他们的动作都像游戏,还能赚钱。
  小天工接近端午最热闹。栖镇的端午节,白鱼黄酒咸蛋青粽,风俗和江南差不多,稍稍独特的地方大概是满街吃螺蛳河蚌。河蚌炖汤,加咸菜豆腐,浓白的汤汁里透点咸腥,不难吃也不好吃。螺蛳用黄酒红醋炒过,佐以葱白姜末,盛在青青的粗瓷盘里色彩夺目,用皂荚刺挑着吃,味道也比河蚌鲜美。小孩边吃边玩,螺肉一掏尽,马上把螺壳套在螺蛳弓上射出去。
  螺蛳弓就是小天工制作的,楠竹弯成弓形,弦上扣一支小箭,空螺壳套上箭头,男孩们挽弓如满月,朝天空啪地射出一片欢乐。清明过后,小天工墙上挂满了各色各式的螺蛳弓,用橙红的桐油漆得琳琅满目,精巧玲珑,逗得我们挨挨挤挤的,唧唧喳喳,两眼直放光。
  一到端午节,栖镇楼顶上噼噼啪啪雨点般落着螺蛳壳。只有我照例孤独着,直勾勾望着别人玩得上蹿下跳,我父亲对螺蛳弓深恶痛绝,据说小时候被螺蛳壳射中眼睛,险些看不到这大千世界。他既不给我买,也绝不允许我在那玩意儿上纠缠。他偶尔心情舒畅宁肯给我买比较高级的象棋,结果,镇上只有我两手空空守着冰冷的象棋。我还是羡慕螺蛳弓,好多次凑近邹姨妈家门口,盼望阿晴能记起她的承诺。
  邹姨妈不是我姨妈,镇上人都叫她邹姨妈,她的丈夫患慢性黄疸病成天在家躺着。邹姨妈养了一大群绍兴鸭子,这群鸭子和它们的主人一样肯吃苦耐劳,也肯生蛋。邹姨妈就靠鸭毛鸭蛋维持全家的生活,还要供女儿阿晴上学。她做的咸蛋很好吃,鸭子吃不上谷米就专捉螺蛳泥鳅,蛋黄红彤彤的特别出油。这么好的蛋还得绕远路到邬桥去卖,很多栖镇人不理睬她的鸭蛋,怕传染黄疸病。
  邹姨妈的女儿阿晴比我大四岁,很像邹姨妈,宽宽的脸表情总闷着,成天埋头用功。她表现积极,在学校扫地扯草满头大汗地一马当先,但老师总有足够的理由不喜欢她,不喜欢她莫名其妙的笨,一篇课文抄三遍还背诵不了,攒那么大的劲跟个蜗牛似的进步有限;不喜欢她左手有六个指头,穿的衣服似乎同样散发着病态的气味;更不喜欢她课后目光呆滞地卖鸭蛋,让校长皱眉又不好直接批评。
  有一回年关将近,家中来客,母亲忙着下厨,打发我上街买一块钱咸蛋。出门刚好撞见阿晴,她拎一篮咸蛋从邬桥回来,冻了一下午的寒风没有卖掉多少。我把一块钱递给她,看她慌慌张张把鸭蛋抓到我兜里,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一块钱四个咸蛋,她给了我五个。从此她对我特别亲近,上学愿意和我这小萝卜头一起行动,把早点赤豆米糕也省一半给我,清脆地喊我阿弟。她不怎么好看,可声音好听极了——“阿弟哎……”如一串圆溜溜滚动的水珠。
  最让我兴奋的是她居然送了我一把螺蛳弓,是她爸爸躺在床上给她削的,比小天工的粗糙,但纤细的竹箭照样能射翻草丛中的蚱蜢。可惜我劲使过了头,把麻绳绞的弓弦扯断了。
  我一溜烟跑到阿晴家门口,想求她爸爸修一修,却听到邹姨妈拍桌子的声音:“书包呢?你的书包呢?念书连书包都念丢了,不如不要念了!”
  我凑近门缝,看见阿晴低头抱着散乱的课本,地上一条孤单的影子在微微颤动。我记得放学时她就这样抱着课本站在学校的垃圾桶边,我喊她,她也没有反应。上午,学校号召给河南灾区的失学儿童捐献爱心,我找母亲要了五角钱交给班长。听说她没有钱,把自己唯一不算旧的书包捐了出去,放学后却发现书包已经被人甩进了垃圾桶,爬满了油渍和苍蝇。
  大约两个星期后学期结束,她就此辍学到四十里外的朱雀镇果园做小工。她乘船走的时候,我跑到桥埠下挥动断弦的螺蛳弓送她,听到圆溜溜水珠滚动的声音哽咽着消失,依稀是说赚了钱再送我一套弓箭。
  等到我小学毕业这一年,阿晴的父亲去世,她才回来。两年工夫让她出落得比较窈窕,目光机灵,与人周旋像给果木剪枝一样干净利落。她卖掉鸭群,帮邹姨妈做水果生意。朱雀镇的姑父按时送半船时令水果来,春季有香水杏、黄桃、赛过珊瑚玛瑙的红白樱桃,夏天卖枇杷、香瓜和莲蓬,入秋是葡萄、水晶梨还有金橘。
  这些水果她精心筛选一遍,新鲜匀称的高价送到镇上十几家大宅院里,歪瓜裂枣全剔下来批发给别的果贩。她看见我还是满脸笑容,然而不再喊阿弟,用对待所有顾客一视同仁的声调叫我的名字,清脆依旧,再没有当初的圆润。面对她招徕顾客热情的笑脸,我始终张不开嘴喊她阿姐,提起那张她承诺过的螺蛳弓。
  她也一定是搞不明白我为什么老围着她转,只好请我尝蜜桃,条件也很优惠,一块钱买三个的可以给我四个。我愤恨地瞪着她的蜜桃,搞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不对了,那只无情地扔掉她书包的手一定还同时扔掉了什么,包括她的笨,她扯草扫地的满头大汗,她分给我的半块米糕,也扔掉了她叫阿弟时水珠般圆溜溜滚动的声音。
  我不再靠近她,只有一次无意经过邹姨妈门口,听到邹姨妈难堪地数落她的生意做得跟姑父一样滑。她正忙着往木盆里的青菱泼什么东西,清水淋漓的菱角顿时变成鲜艳的胭脂色,一变成红菱的价钱就贵多了。她往门后暗沟里泼水,发觉我的窥视,狠狠给了我一个充满警告的白眼。
  从此,我莫名其妙就有些怕她,远远地在小巷里绕开她的吆喝声。时间长了,谢光荣都发现了我的习惯,奇怪地问,你躲什么?又不是撞上于太婆。
  他的意思是只有撞见于太婆才值得我们撒腿就跑。

  于太婆的“坚持”

  谢光荣和我同班,表情有点流里流气,所以经常被班主任于太婆修理。事实上他只是比较表面地痞一下,在我们眼里老鹰才算是一个角色。老鹰十五岁,他是个心灵手巧又老谋深算的家伙,会用木板轴承做滑轮车,用铁丝和牛皮筋做火炮枪,许多只配扔进垃圾堆的东西,一到老鹰的手里立刻创作得像模像样,然后卖给我们或者让我们拿家里的香烟来换。他喜欢叼根烟屁股在继父面前大摇大摆地吐烟圈。几年前他还不停挨揍,等成长到一定的高度,他会弄钱会打架,手腕多了一个鹰头的刺青,继父对他竟然客气起来。
  有一阵,谢光荣迷上了街头打汽枪靶,输得晕头转向,怂恿我和豆丁一起找老鹰学习赚钱。老鹰课余在小天工贴纸盒标签,零票子数得唰唰响,把老谢馋死了。
  但老鹰说挣这种小钱没意思,他准备挖一笔油水大的,要我们入伙。他的计划有点野心勃勃,居然打算上船摆栅敲竹杠。按江北的婚嫁习俗,迎新娘是一律要开娶亲船的,由新郎雇上一队披绸挂彩的木船,一路锣鼓喧天开往新娘所在的小镇。从镇口港汊到新娘门前的石埠,无论男女老幼随便伸支竹篙往迎亲船头一点,就算摆栅设卡,借此表达娘家乡亲对新娘的眷恋和挽留。船队也乖乖停往和摆栅人讨价还价,一般总得留点买路的糖果香烟甚至钞票才能通行。这游戏我们以前也凑热闹玩过,最多讨一把裹了红纸的软糖,不敢像老鹰计划中那样玩真的。
  日子一到,我和豆丁听到锣鼓声就慌不择路,赶紧开溜。老鹰果真率领谢光荣上船设卡,他胸有成竹往迎亲船头前一挡,伴郎错把他当小孩打发,扔过两个糖果红包,他斜眼一瞥,红包扑通落入水里。对方吃了一记瘪,堆起笑又递过一整包两公斤的奶糖,照样睬都不睬,主家讪笑着请他开条件。
  老鹰巴掌一晃,两岸哗然,他要钱,五十。
  照规矩小孩摆栅是不能要钱的,但老鹰开创了历史——当然胜利肯定是属于他的,他有一夫当关的勇气,新郎却不敢耽误迎亲的时辰。
  谢光荣凯旋归来骂我们胆小鬼,他分到十块钱,嘴都乐歪了,第二天却一头撞到于太婆手上。我和豆丁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打飞眼怕火烧到自己头上。学校没人不怕于太婆,校长都怕,校长也曾经是于太婆的学生。这老太婆瘦瘦的,精神百倍,一辈子不成家,六十多岁还舍不得离开学校。她喜欢喝茶抽烟,下课没茶喝爱乱发脾气,班长林东常常主动泡好一大杯浓茶,让她眉开眼笑,简直慈祥极了。不过她一旦训起学生,乖乖,不得了,那可是暴风骤雨呼啸而来。
  “谢光荣,我警告你,你不会有好下场!抬起头来抬起头来你抬起头来!小小年纪就往钱眼里钻,害不害臊?对不对得起父母和人格……”
  事后,老鹰哼了一声,未必她不往钱眼里钻?说这话的时候在西街他家的阁楼里,谢光荣抱怨老鹰害自己写了三份检讨,一份比一份深刻还无法过关。
  我们非常肯定地摇头,于太婆不会钻钱眼,要不她早退休了,她老弟在上海开公司,一直要接她去安度晚年。
  我偏不信邪!老鹰说。
  星期天早晨,雨丝迷茫。老鹰带我们三个守在西街酒酿铺后门,他说经过观察,于太婆时常走这段路到板桥商场买菜,活该要在这里买一个教训。
  他把整得谢光荣惨兮兮的那十块钱扎个针眼,穿一根钓鱼的透明丝线,隔着虚掩的门缝抛在光溜溜的鹅卵石路上,线头拽在手里。
  我们躲在门后又紧张又好奇,不知她会怎么对付这张阴险的钞票。如果她弯腰去捡呢?老鹰冲谢光荣坏坏地一笑,那你的检讨就不用写了。街上很静,远远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是她。都屏住呼吸,看到一把雨伞和雾气迷茫的黑框眼镜在门缝里闪现。她拎着菜篮,忽然倒退一脚发现诱饵,以为是路人遗失的,果真不假思索弯腰去捡。她的指尖刚沾上钞票,钱却嗖地脱手飞走。她还以为是风捣乱,赶上两步继续弯下腰,猛地听到一声嘹亮的口哨。
  门推开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她的表情足足有一分钟的空白,仿佛才意识到这张会跑的钞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我看到她的手指和嘴唇褪为苍白,在一分钟里迅速衰老,迅速地战栗。
  “你们!你们这些……”
  她捂着脸跌跌撞撞转身跑了,伞和菜篮丢在雨里,剩下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像一齐失手摔碎了热水瓶,空气中也仿佛有爆炸的余音。只有老鹰故作轻松说我知道的,逃不出我的掌心,他的脸上有一丝痉挛的紧张和快意,让我们害怕。
  第二天,我们提心吊胆进了教室,于太婆却没有来,代课的丁老师说班主任休了病假。不久她坚持要退休,离开栖镇去了上海,任谁也留不住。听说她带走了一纸箱学生的成绩册和照片,大概也包括我们三个。她走的那天,很多学生都哭了。
  那天放学后我们围着沙坑打了一架。我和豆丁把谢光荣摁到沙子里,老谢拼命挣扎,突然毫无前奏趴在沙上哇哇大哭,似乎某个疼痛的开关被我们不经意地摁到,鼻涕眼泪溅出点点滴滴伤心的坑。
  操场上落了很多黄黄的叶子,如果我记得不错,那一天正好是霜降。

  小姨的“爱情”

  最后一次凑近门缝已经到了初一年级暑假,我随父亲来到省城。父亲出差的时候,我住在洞庭街小姨家里。小姨在商业局做会计,住房宽敞,没有结婚。她那时眼角已经挂了岁月的痕迹,却不肯回头地守着一位姓唐的医生。我刚搬到她身边,感觉如同走在一个目光交织的网里。她经过的地方,总有些挤眉弄眼和嘀嘀咕咕,议论她和被她插足的那个家庭。
  我还记得她在家里边织毛衣边心神不宁地等候,蓦地门铃一响,小姨漾出微笑,却又矜持起来,让我去开门。唐医生就拿着紫罗兰香水或者舞厅券热情洋溢地站在门外,每次都不忘记郑重地和一个小孩握手,风度和涵养恰到好处。
  小姨陪他去跳舞,走时兴冲冲的,回来愤愤然把拖鞋踢飞到鱼缸里,把金鱼溅到地上直喘气。隔天雨过天晴又一切依旧,她继续心神不宁地织毛衣。漫长的一个星期,她没有等到任何结果,熬了乌梅汤连同一封信,叮嘱我送往协和医院。
  我端起汤盆上了去医院的公交车。车窗外阳光炽烈,道路树木和广告牌都在蒸腾中哆嗦。我忍不住悄悄地喝了一口乌梅汤,不甜,含在嘴里进退两难的酸。
  下班的人流淹着我,我逆流走到五楼神经科办公室,把门推个缝……
  室内空空荡荡,有吊扇低沉的咳嗽。我看到唐医生独自翻着报纸,忙向他悄悄地挥动那封信。他瞥见我,夹夹眼角暗示我赶紧退出去。晚了,我这才发现,他对面办公桌边还居高临下站着一个严厉的女人,大概就是传闻中他既神经兮兮又令人同情的妻子。
  “这孩子是谁?”女人敏感地问,“送信给谁?”
  “不清楚,可能是找肖大夫,”他熟练地换上陌生的表情,瞟我一眼示意我进一步配合,“两点钟后再来吧,肖大夫不在……”
  我猛把乌梅汤一股脑泼在他脚下,撒腿就跑。听见女人摔门骂我赤佬,也听到那个人有涵养的劝解。
  回家把空汤盆还给小姨,我告诉她:“唐医生很高兴。”
  她抿嘴一笑,甜甜的羞涩花也比不上。这差不多是我童年编得最绚丽的谎言,也只给小姨编织了一夜的幸福。其实她的信还揣在我裤兜里,被汗浸成惨白的一团。
  两天后,有敲门声。我把门拉开一道缝,唐医生张望着候在门外。我很自然很坚硬地把门关紧。
  背后门铃一声声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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