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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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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逢若心内有了主意,正色说道:“谭贤弟,不要这样说。这八九十两也是现成的,不必推三阻四。不过茅兄来时,一秤子全完就是。那人也是个够朋友的。若是有一厘短少,我就挡住他这一架箱。”老生道:“谭爷放心,小的也敢承许。”绍闻只得回去,把那一封也拿的来,当面兑了。老生把戏上账簿写上一笔:“九月二十九日,借到谭爷银子一百四十两四钱八分。”
  梁相公包了银子,说道:“托福,托福。”一揖而去。逢若道:“家母适才叫小价寻我,想是家中有事。交完东西,我去罢。”
  也跟的去了。
  你说那梁相公,何尝是铺子里人?原是逢若讲明了九十几两银子,买成铺子东西。为要扣除这四五十两银入私囊,街上寻了个一党儿伙计,会说山西土话的人,俗话说是“咬碟子”,妆成小客商。兑了银子,再找明铺家,赎回当头。背地里与那人七八两,自己得四十多两,各人自去花费去了。
  这是蔑片帮闲恒径,讲他做甚。单说碧草轩一起针工,把书案排开,铺上毡条,展开绸缎,雾了润水,排开熨斗,量了长短,动了剪刀,须臾裁成件子。黄昏点起几碗灯来,一齐动手。绍闻看了更深天气,九娃独自送回。到了次日晚上,一齐缝成。及至往田宅唱戏时节,各个都是一色软衣,惟有九娃别样,一齐去了。
  不说谭绍闻坏了乃翁门风,只可惜一个碧草轩,也有幸有不幸之分:
  药栏花砌尽芳荪,俗客何曾敢望门;
  西子只从蒙秽后,教人懒说苎萝村。

第二十四回 谭氏轩戏箱优器 张家祠妓女博徒
  话说戏子占了碧草轩,所惜者,王中在病,不曾知晓,若知晓时,戏子如何住得成?所幸者,王中在病,不曾知晓,若知晓时,火上加油,性命还恐保不祝只因王中害这场瘟疫,每日昏昏沉沉,呻吟不绝。以致绍闻每日在碧草轩戏谑调笑,九娃儿居然断袖之宠。其初还有个良贱之分,可怜数日后,班上人见绍闻年幼轻佻,也就没个良贱光景了。从田家唱戏回来,夏逢若就中抽了写戏的长分子。
  后来又写了几宗山陕会馆的戏,江浙会馆的戏。绍闻只怕写成了,碧草轩便要“阒其无人”意思。一日绍闻在轩上与那唱正生的小娃子调笑。那唱正生的却是掌班的侄子,掌班的一声吆喝道:“尊贵些罢,休要在少爷面前轻样!”绍闻满面通红。
  自此少在碧草轩来往。只使双庆儿叫九娃在家中来往。渐渐的楼上同桌吃起饭来。这九娃有绍闻与的银子,外边唱一棚戏回来,必定买人事送奶奶,双庆、德喜儿也都有些小东西赠送。所以人人喜他。
  忽一日,九娃拿了一封书,递与绍闻。书上写道:
  字启谭大哥台下入目。兹启者:套言不陈。我那日回家,将班子托于哥照看,原说几日就回。不料本县老爷做生日,一定要我这戏。原差火签催了几回,误了便有弄没趣之处。至于粮饭,我改日进省送去。哥见字发回可也。异日叩谢承情。
  眷弟茅拔茹顿首具
  九娃见绍闻看完,说道:“我不走。”绍闻道:“与班上人商量。”急上碧草轩来。
  只见胡同口有两辆车,班上人正往车上抬箱。掌班的见了绍闻,说道:“谭相公休把借的银子、粮饭钱放在心上,戏房里还撇下四个箱、两个筒。一来脚重了,路上捞不清,二来就是相公的一个当头。”绍闻道:“不回去该怎的?”掌班道:“俺倒不想回去。只是弄戏的规矩,全要奉承衙门。如今州、县老爷,也留心戏儿,奉承上司大人,又图自己取乐。如何敢不回去?要不回,就有关文来了。”绍闻道:“九娃有了病,回去不成。”掌班道:“相公休要恁的说。今日趁天好。晌午过了黄河才好。”说着,箱筒抬完。大家说:“磕头谢扰。”绍闻说:“不用。”众人也就止了。一轰儿出胡同口,绍闻跟着看。一辆车捞箱筒。十来个小戏子嘻嘻哈哈,又上了一辆车。
  年纪大些的,跟着走。九娃车上道:“干爹,回去罢。”赶车的一声胡啸,车儿走开,渐渐的转过街弯,望不见了。
  谭绍闻如有所失。回到碧草轩上,只见三四个破箱锁着,两个筒也锁着。墙角破缎靴子,桌上烂鬼脸、破锣、裂鼓、折枪、断刀,有几件子,满屋狼藉不堪。连书柜门的锁也扭了,书套书本子,如乱麻一般,也不知少的是那一册。院中花草,没有一株完全的。满院溺迹粪滩,满壁歪诗野画。平日为甚不曾看见?只为心中顾不的。今日从头一看,才都看见。心中好不恼也!好不悔也!又想二百多两银子,两天都尽,又费了许多粮饭油盐,是为甚的?端的干的不是事,算不起个人。坐在醉翁椅上,家中请吃饭,也懒得去吃。
  正在碧草轩上生气,只见夏逢若到了,说道:“戏子一个也不见,想是那里唱去么?盛大哥差我来定戏,说叫去玩玩哩。”绍闻道:“走了,目下只怕七八分过了黄河。”夏逢若道:“好狗攮的!爱见来就来,爱见去就去,我不依这事。这些借的银子,吃的粮饭,放在空里不成?我将来替你告到官上,行关文,关这姓茅的骗子手。”绍闻从顺袋掏出一封书子,递于夏逢若。逢若看了一遍,道:“这也怪不的他。只是这些欠头,该怎的?”绍闻道:“你去屋里看去,有四个箱,两个筒,说是当头。”逢若道:“有这当头,不愁咱的银子,尽少也值千把两。他异日有银子,赎与他;没银子,你再添几两,招一班好子弟,我就替你领戏。只是我看你那个光景,着实气哩慌。
  咱往盛大哥那里晃晃罢。我一来好回盛大哥,说戏子走了,二来替你散散闷。”绍闻道:“我不去。”逢若道:“既不往盛宅去,我同你再寻个散闷去处。”绍闻道:“我不去。”逢若起来,一手扯住袖子道:“走罢,看气的那个腔儿。你赖了?”绍闻道:“我不去。”逢若道:“是了!是了!你是说九娃走了就是。呸!你跟我来,管情叫你喜欢就是。”
  扯着拉着,绍闻跟的走着,出了胡同口。绍闻道:“我未曾吃饭哩。”逢若道:“我也没吃饭哩。你跟着我来,有你吃的就是。”转到大街,到了如意老馆门口,逢若拉绍闻进馆。
  绍闻道:“我从不曾下馆吃饭。”逢敬若道:“蓬壶馆请盛大哥是谁了?”绍闻只得进去。拣了座头,叫了四五盘子荤素,吃了两提子酒。逢若撩衣还钱。
  出的馆来,往南走了两条大街,又走了一条僻巷,又转了一个弯,只见一个破旧大门楼儿,门内照壁前,栽着一块极玲珑太湖石儿。逢若道:“我先走,引路。”绍闻道:“这是谁家?你对我说,我好去。”逢若笑道:“你只管的来。”进的二门,是三间老客厅,绍闻见厅檐下悬着匾,心里想着看姓氏,谁知剥落的没字儿。又转了一个院子,门上悬着“云中保障”匾,款识依希有“张老年兄先生”字样。绍闻方晓得主人姓张。
  进的门去,三间祠堂,前边有一个卷棚,一付木对联,上刻着七言一联云:“一丛丹桂森梁苑,百里甘棠覆浩州。”绍闻方晓得是个旧家。
  只见主人陪着一位客坐着说闲话。见了逢若,便道:“来了?”又见后边谭绍闻,方起身道:“哎呀,一发还有客哩。”
  大家为礼让坐。坐下,主人便问道:“老逢,这位客哩?”逢若道:“是敝盟弟,萧墙街里谭。”逢若即指着客与主人道:“贤弟不认的。此位是布政司里钱师傅。这主人绰号儿叫做‘没星秤’。”那主人向逢若头上拍了一掌,笑道:“没星秤,单掂你这兔儿丝分量。”逢若方才道:“这张大哥,叫做张绳祖。”大家齐笑了。
  逢若道:“淡先生哩?”钱万里道:“我昨日上号,有考城竺老爷禀见。淡如菊在他衙门里管过号件。我对他说,他说今日要与竺老爷送下程,还要说他们作幕的话。”逢若道:“他赢了咱的钱。倒会行人情。”张绳祖道:“你昨日赢的也不少。”
  逢若道:“我只赢够七串多,老淡足赢了十几串。”绍闻方晓得是个开赌的旧家。
  小厮捧的茶来,先奉绍闻,绍闻便让钱万里。钱万里道:“上年保举贤良方正的——”绍闻道:“是家父。”钱万里道:“那部咨是我小弟办的,如今可出仕了?”绍闻道:“先父已经去世。”钱万里道:“可伤!可伤!”
  话犹未完,淡如菊慌慌张张来了。说道:“你们怎么还不弄哩?是等着我么?”张绳祖道:“还有一个生客,你没见么?”
  淡如菊方看见谭绍闻。作下揖去,说道:“得罪!得罪!眼花了。”逢若道:“昨日黄昏,你把个五点子当成六点子,硬说是‘双龙摆’。你单管着眼花赖人。”淡如菊道:“不胡说罢。此位客尊姓。”绍闻道:“姓谭。”淡如菊道:“家儿已够了,咱来罢。”钱万里道:“下程送了?”淡如菊道:“收了十个橘子,余珍敬赵。”钱万里道:“下文的张本呢?”淡如菊道:“竺老爷说,回到衙门来接。”大家都道:“恭喜!恭喜!”
  小厮已把赌具伺候停当,齐让谭绍闻道:“就位。”绍闻道:“我一些儿不懂的。”逢若道:“他原是散心的。他原不会,不必强他。俺两个把牛罢。谭贤弟,你在我脊梁后坐着看罢。你那聪明,看一遍就会了,省的再遭作难。你怎么读《五经》,况这个是不用师傅的。”果然四家坐下,绍闻坐在逢若背后,斗起牌来。逢若道:“抽头的如何不来?”张绳祖道:“他怯生。”逢若道:“叫的来,我承许下谭贤弟了。”绳祖附耳吩咐了小厮。少顷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妓女,款款的上祠堂来。见了别人,都不为礼,惟向绍闻俯俯身子,说了句:“磕头罢。”绍闻道:“不消。”那妓女名唤红玉,奉了绍闻一杯茶。也坐在逢若背后,与绍闻同看。每一牌完时,逢若便向绍闻说了名色,讲了搭配。未及吃午饭时,这绍闻聪明出众的人,早已洞悉无余。
  吃了午饭,大家让绍闻入伙。红玉说道:“我再替谭爷看着些。”谭绍闻午前早已看那搭配变化,有些滋味。又有红玉帮看,便下去了。到日落时,偏偏的绍闻赢够五六千。到完场时,都照码子过现银子。绍闻平白得了五六两银子,心中好不喜欢。要辞别起身,张绳祖、淡如菊、钱万里数人,只是死留。
  绍闻早已软了,承许住下。
  喝了晚汤,张绳祖说道:“再不赌牌了,只是输,要弄色子哩,只是旱了新客。”逢若道:“正妙。谭贤弟会了牌,不会色子,只算‘单鞭救主’。爽快今晚再学会掷。他日到一堆时,说掷就掷,说抹就抹,省的是个‘半边俏’。”叫人点上蜡烛,排开色盆,绍闻又在桌角细看。原来掷色,比不得抹牌有讲解工夫,掷色时逢若便顾不得讲说了。绍闻看了更深天气,只见有输赢,不能分叉、快。心生一计,便瞌睡起来,说道:“我要睡哩。”绳祖吩咐小厮说:“斋里现成床褥,点枝蜡去。我有罪,不能看铺候歇罢。红玉,你去伺候谭爷去。俺们的还早哩,你奉陪一盅罢。叫小厮把夜酌碟儿分六个去。”
  红玉引着谭绍闻,进的祠堂。山墙上一面门儿,套着斋室。
  烛明酒美,吃了几盅。一个章台初游之士,遇着巫山惯赴之人,何必深述。诗云:
  每怪稗官例,丑言曲拟之。
  既存惩欲意,何事导淫辞?
  《周易》金夫象,《郑风》蔓草诗,
  尽堪垂戒矣,漫惹教猱嗤。
  次日绍闻起来,到卷棚下一看,只见杯盘狼藉,桌椅横斜。
  伺候的小厮,在墙根火炉边,画出了一个“童子莫对,垂头而睡”的图。钱万里在一条春凳上,拳曲的狗儿一般,呼呼的打鼾。寻那两个时,淡如菊在破驮轿里边睡着,夏逢若在一架围屏夹板上仰天大吼。绍闻忍不住笑道:“赌博人,竟是这个样子。”又回到斋室与红玉说话儿,等他们起来。
  到了日出三竿以后,张绳祖揉着眼到了斋室,说了一声:“有罪!”出来,把小厮踢了一脚,骂了两句,叫取脸水。把那三个客,打的打,拉的拉,叫的叫,都搅起来。红玉自回后宅梳妆去了。
  这五个人洗了脸,吃了点心,依旧上场斗起牌来。到午饭时,绍闻又赢了七八千。午饭后,又赢了千余。都说:“谭兄聪明出众,才学会赌,就把人赢了。真正天生光棍儿,那得不叫人钦敬。”
  夜间上灯时,仍蹈前辙。绍闻到黄昏,又是想做楚襄王的。
  逢若输的光了,向绍闻说道:“今夜掷色子,算上咱两个的。托贤弟洪福,明早起来分肥罢。”到了五更时,逢若摸到斋室,说道:“不好了!咱两个输了一百八十串!”原来夏逢若指望赢钱,二更后大输起来。没奈何装解手,把张绳祖叫出来,定了暗计,说:“苦了萧墙街罢。”赌到五更,把淡如菊、钱万里打发走开。——你道省会之地,如何夜行呢?原来一个打着布政司小灯笼,一个打着满城县旧灯笼,所以街上无阻。这是闲话。
  且说谭绍闻听说输了一百八十串,心中也有些着慌。说道:“你看输了时,就该止住,如何输了这些?”逢若道:“输到四十串时,我急了,想着捞,谁知越捞越深。”红玉道:“你再捞去罢。不见了羊,还在羊群里寻。借重,关上门。”
  逢若道:“他们走了。”红玉道:“有话明日说。”逢若出来,向张绳祖道:“明早要早些起来,好清白这账。”张绳祖道:“天已将明,我也不回去了。坐一坐,等谭相公起来,看他是怎样安排。”
  不多时,鸡声三唱,谯鼓已歇,天竟大明了。绍闻起来,夏张二人还点着灯说话。绍闻也坐了。小厮送来脸水,又送来点心吃了。逢若道:“贤弟,你这事我与老张哥商量明白。红玉的喜礼,就是你前日赢的那宗银子,开发了罢。你赢的那九串钱,我输了七串,余下两串赏了这小厮罢。伺候两整天,两整夜,人家孩子图啥哩?至于一百八十串,你该认九十串。我既输了你现钱七千文,你该摊八十三串。这宗钱,是张大哥拿的曲米街春盛号南顶朝山社的社钱,加十利息,要的最紧。贤弟你才成人儿,才学世路上闯,休要叫朋友们把咱看低了,就一五一十清白了他。”张绳祖道:“这也不打什么要紧,就是迟三五天,也是松事。不过完了他就罢。”绍闻心中打算,阎相公交有八十串钱,还不作难。就说道:“我回去,就跟我取钱。只是休要显出来,惹人笑话。”张绳祖道:“你问,凭谁在我这里输下钱时,从来不肯与人弄出马脚。我只叫一辆小车跟的去,如不便宜拿出来,还许他空回来哩。再不肯声张,弄出可笑的事来。爽快你今日再住半天,咱与红玉喝上一场子酒,也不枉你费了十几两银。叫他唱曲子咱听。日落时,我使小车子跟的去。何如?”绍闻因此又留住了。
  大凡人走正经路,心里是常有主意的。一入下流,心里便东倒西歪,随人穿鼻。这正是:少年子弟好浮华,又是孤儿又富家;莫怪群谋攒巧计,刘邕端的嗜疮痂。

第二十五回 王中夜半哭灵柩 绍闻楼上吓慈帏
  却说谭绍闻自那日随夏逢若去了,家中到晚不见回来。王氏着慌。追问小厮们,有说像是跟的戏走了,有说跟的夏大叔上县告那姓茅的戏主去了。合家乱嚷乱吵,说是不见了大相公。
  此时王中,吃些姜汤,出些须汗津,便觉身上轻快。一片声喧,已到王中耳朵里。王中踉踉跄跄爬起,拄了一根伞柄,赵大儿拦不住,出来到楼院一问,王氏才把碧草轩招架戏子一宗事,说与王中。王中把伞柄向地下捣了四五捣,说:“咳,罢了!罢了!我病了这些时,一发咱家竟是如此。如今大相公哩?”王氏道:“清早戏子走了,他也就没回家来。说跟的夏逢若赶戏去,又说他两个要告那戏主哩。”王中久站不住,靠在门扇上,后气儿接不着前气儿,说道:“大相公他不敢跟戏,他也不敢告官。一定是夏家引着上娘娘庙大街盛宅去。”王氏道:“或者在夏家也不敢定。”王中道:“总不得在夏家。那夏家单管在人家走动,图酒食,弄银钱。他把大相公引到他家做什么?叫德喜到前头请阎相公,一同到盛家问问。”德喜道:“阎相公他爹想他,写上书来,辞了大相公回家,走的多时了。双庆俺两个在账房睡。”王中叹道:“咳,一发我全不知道。如不然者,你同邓祥到盛宅问去,管情一问就准。不必惊慌。”王氏见王中说的有准,便放下心。即叫邓祥同德喜打灯笼,去盛宅打听绍闻消息。一家都点灯等着。赵大儿将王中搀回东院,安插睡讫。
  王氏等到二更,邓祥、德喜回来,说:“盛宅并没大相公影儿。”王氏埋怨道:“大相公既不曾在他家,如何不早回来?”德喜道:“俺到盛宅,门上哄俺,说大相公在他家。角门锁着,不得进去。费了多少力气,才得进去。只见四五个客,还有两个女人,都在那里掷色子。俺恐怕大相公在那里睡了,问了盛大爷一声。盛大爷恼的了不得,说:‘你爷家里有了戏,还想起朋友们么?更深夜晚,却来这里寻他。’俺们出来时,大门又上锁了。央他那把门哩开门,他们也掷色子到热闹中间,那个还顾的理人。费尽多少唇舌,才开开门,俺们才得回来。街上又撞着一位老爷查夜,把俺两个盘了又盘,只说俺犯夜。后来说到萧墙街谭宅,那老爷提起俺老爷名字,俺说是老家主。那老爷点点头儿,抖开马才走了。再不敢黑夜在街里走。”王氏也没法了,只说道:“夜深了,你们睡罢。”邓祥自回马房,德喜儿自去账房里同双庆儿睡去。
  单说这王中回到房中,问赵大儿道:“我这些时病了,那招驾戏子的事,你也知道些儿么?”赵大儿道:“外边事,我如何知道。只见一个戏娃儿,人材就像女娃儿一样,每日在楼下叫奶奶,叫干爹,要针要线。”说犹未完,王中浑身颤将起来,赵大儿也就不敢再说了。王中颤了一会,睡在床上,眼看着灯,一声儿再不言语,只是摇头。赵大儿怕极,问道:“你是怎的?”王中冷笑道:“吃口茶罢。”赵大儿方才放心。又坐半更天气,赵大儿也就打呵欠,睡在椅子上了。
  这王中到底不知小家主来家不曾。慢慢起来,开了房门,月色如画,拄着伞柄,到楼院角门,见角门开着。原是德喜儿过前院,夜深没人上拴。王中悄进角门,见楼上窗纸明着,寂无人声,看着是不曾回来光景。病恹恹的,又一步一喘的,走到前院。只见树柯横影,笼鸟入梦,厅门大开。那一片月色直明了半厅房,连孝移灵牌字儿,一颗一颗都是认得出的。王中看见这个光景,忍不住鼻内生酸,腮边落泪,细细的哭了一声道:“大爷!大爷!为何辞世太早,不再多活几年?想大爷在日,家中是如何光景!大爷不在后,家中是如何光景!叫我一个仆人,会有什么法儿?”不觉的爬跪地下,有泪无声的哭将起来,伞柄儿把砖地捣了几下。
  且说王氏点灯坐着,等儿子不见回来。开开楼门,看夜早晚。只听得厅房内依稀有声,又听的砖地会响。吓的把楼门紧闭,把冰梅叫起,做伴儿坐着。连有鬼两个字也不敢说出来。
  这王中哭了一会,依旧轻移病步,回房去睡。那里知道楼上怕鬼的情节。
  到次日,德喜儿、双庆儿到后院来,王氏问道:“你两个夜间听见什么不曾?”德喜儿道:“我睡不大会儿,厅房里大爷哭起来。我怕的急了,爬在双庆儿那边一头睡。身上只是出汗。今晚还上马房睡去,不敢在账房里。”王氏急叫德喜儿买些纸马金银,引着小厮们到厅房灵前烧了。祝赞道:“你好好儿罢,休再吓孩子们。”咳!好谭绍闻呀,你怎知:偎红倚翠阳台下,阿母惊魂几欲飞;请看古来啮指感,山崩钟应尚无违。
  这王氏烧完纸马,到底要寻儿子。叫王中商量时,那王中昨日才出汗,就听着唱旦的娃子楼下来往的话,夜间又冒风寒,厅房又恓惶一场,外感内伤,把旧病症劳复,依然头疼恶心,浑身大热,动不得了。
  这王氏没法,又叫德喜儿,去夏逢若家寻去。这德喜儿去到瘟神庙邪街,问街上闲坐的老人,认的夏逢若门户。到了门前,叫了一声:“夏叔在家么?”只见一个老妪,开门问道:“你是那的?”德喜道:“我是萧墙街谭宅的人,问夏叔一句话。”老妪道:“这四五天,他何尝到家吊个影儿。家中米没米,柴没柴,不知他上那去了。”只听院里,像是少妇声音,说道:“叫他去汤驴的锅口上问信去。”老妪道:“不怕人家笑话。”关门回去了。
  德喜只得回来,回复主母。王氏一发着急,又叫双庆儿去曲米街舅爷家寻去。去了一晌,王隆吉也跟的来,见了姑娘说道:“表弟上那里去了?我叫往盛宅去问,双庆说,昨日在盛宅问过,不在那里。何不去夏大哥那里去问一声?”王氏道:“问的才回来。他娘说,他的儿子也不见了四五天。”隆吉道:“姑娘,这就放心罢。必定是夏大哥引的在谁家闲玩,人家知道是萧墙街谭宅,再没有个不敬的理。不用说,是留住了。若是夏大哥在家时,我就替姑娘着急,他既不在家,再也不妨事。”王氏听侄儿说的话,心里略放下些。便说道:“你兄弟们一路神祇,你就去替我寻一寻。”隆吉道:“我爹发的货来,不久我爹也回家来。双庆儿适才也见,门口有三四辆车,等我收货。一听说表弟不见,我慌了,紧着跑的来问。只说夏大哥也没在家,管情表弟不见不了。我回去罢,姑娘只管放心。”隆吉辞了姑娘回去。
  王氏也有七分猜着,是夏逢若引的去了。争乃等了一天,又坐了一个深黄昏,不见回来,依旧急将起来。却又怕鬼,极早叫冰梅拴了楼门睡。又睡不着,心里只是胡盘算:或者饮水掉在井里;或者过桥挤下河去;或者年纪还轻,被贼人拐带去;或者衣服颇好,被抄化脱剥了。。直到五更时,心思疲乏,方且睡着。一会醒来,依旧是这个盘算。正是:
  个个爹娘此个心,儿行寸步思千寻。
  游人若念倚闾意,世上几无客子吟。
  到了次日,王氏极早起来,叫德喜儿道:“你去娄先生家问问去。”德喜儿道:“他不去。”王氏道:“一时街头撞着先生,或是师兄邀到他家,也是不敢定的。”德喜道:“去也不能住这两三天。”王氏道:“只管去问问,走不大你的脚,休要发懒。”德喜少不得上北门来。过了半日回来,说道:“娄师爷家里没有。我去了娄师爷正惹气,相公在院里跪着哩。”
  王氏道:“儿子进学膺秀才,还惹什么气,叫跪着么?你没听是为啥呢?”德喜道:“我不知道。只听师爷嚷的说:‘你就不该与他拱手!’我只听这一句,不知是为啥。”王氏道:“罢了。大相公没在他家么?”德喜道:“那里有个影儿。”王氏没法,只得又听其自然。
  到了日将晚时,绍闻挨挨擦擦、没意没思的上的楼来。王氏见了,如获珍宝一般,说道:“我的孩子,你上那里去了,好不寻你哩。”绍闻道:“娄先生那——”只说得四个字,王氏道:“德喜儿才从北门找寻你回来。”绍闻又道:“王中呢?”
  王氏道:“病又劳复了,在屋里哼哩。”
  绍闻起身,一直便向前院来。开了大门,引一个大黑麻汉子到账房。开内房上锁,叫那人搬钱往外运。这王氏早已跟到前院,看见问道:“那是做什么?”绍闻道:“是水巷张大哥要借八十串钱,我承许下了。如今使辆小车子来推。”王氏道:“我不信。咱还没一个钱使,为甚的借与人家七八十串?我不依这事。”绍闻道:“我承许下了,同的夏大哥。不过十天就还咱哩。”王氏道:“我不管你承许不承许,我不依这事。”
  便去账房杜门一拦。绍闻道:“娘你过去,这是什么规矩?”
  王氏道:“规矩不规矩,我不叫搬这钱。”绍闻明知张绳祖在大门外看着车子,验收运钱,心中大加发急。那运钱的黑汉,正是张绳祖的鹰犬,专管着讨赌博账,敢打敢要,绰号儿叫做“假李逵”。便说道:“姓谭的,你既当不的家,就不该叫俺推车子来。为什么孩子老婆一齐上?俺就走,明日你亲自送去罢。”绍闻发急,扯住母亲厉声道:“你回去罢。这是啥光景,不怕人家笑话?”王氏道:“我活着,还由不的你哩!”绍闻强口道:“由的我了!到明日我还把房产地土白送了人,也没人把我怎的!”王氏气急了,硬挡住门,说:“我看今日谁敢搬钱从我这里过!”假李逵冷笑了一声,只管抱着钱,口中唱着数目,说二十五串,三十串,往外硬闯。王氏看见没有解救,只得躲开身子回去,上的楼来,皇天爷娘一场大哭。
  这绍闻打发完八十串钱,张家推车走了。上住大门,只在客厅院,不敢回来。徘徊一回,踉踉跄跄上的楼来。说道:“着实不好!着实不好!我就死罢!”把头往墙上一歪,歪在地下,直不言语。王氏大慌,住了哭声。抱住绍闻的头,叫道:“小福儿,那钱不值什么,快休要吓我!我的乖孩子呀,快休吓我!”那冰梅也顾不得身上不便,急去厨下,泡的姜茶来灌。
  这绍闻听的明白,咬住牙关,一口茶也不下咽。王氏哭了道:“我的儿呀,你吓死了我。我再依靠谁哩!”赵大儿用箸劈开牙关,灌下一口辣茶,绍闻方才哼了两声。迟了一会,把手摆了一摆,说道:“你休急我。”王氏问道:“我哩孩子,你心里明白么?”绍闻点了点头。扶的坐起来,方才把眼一闪,气息奄奄的道:“扶我内间床上睡去。”果然赵大儿、冰梅搀着,王氏早拂床安枕,打发儿子睡讫。灯里满注上油,壶内预烹上茶,面叶、豆花、炒米、莲粉、参汤儿都预备停当,候儿子醒了,好用。
  那绍闻睡了半夜,平旦已复。灯光之下,看见母亲眼睛珠儿,单单望着自己。良心发现,暗暗的道:“好夏鼎,你害的我好狠也!”这正是:
  自古曾传夜气良,鸡声唱晓渐回阳;
  天心徐逗滋萌蘖,依旧牛山木又昌。

第二十六回 对仆人誓志永改过 诱盟友暗计再分肥
  且说谭绍闻五更鼓一点平旦之气上来,口中不言,心内想道:“我谭家也是书香世家,我自幼也曾背诵过《五经》,为甚的到那破落乡宦之家,做出那种种不肖之事,还同着人抢白母亲,葬送家财?母亲孀居,怜念娇生之子,半夜不曾合眼,百般抚摩——”又想起父亲临终之时,亲口嘱咐“用心读书,亲近正人”的话:“我今年已十八九岁,难说一点人事不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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