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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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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说绍闻脸上起红晕,心头撞小鹿,只是满席上都注目私语。大家说起来,方知他的尊翁,就是那保举贤良方正的谭孝移。咳!今日方知:乃翁辞世何偏早,抛撇佳儿作匪儿;寄语人间浮浪子,冤魂泉下搥胸时。
  日已夕舂。城中有紧急公事送的信来,那几个做老爷的,等不得席终,早已慌慌张张走讫。又迟了一会,席完,众客也散了。这谭绍闻也觉得今日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心中老大的不安。争乃遇着一个粗野的戏主,又有一个甜软的帮客,扯扯拉拉不得走。主人要留后坐,抹了两张桌子,移近戏前,另设碟酌。绍闻只得坐下。戏主又点了几出酸耍戏儿,奉承谭绍闻。
  绍闻急欲起身,说道:“帘后有女眷看戏,恐不雅观。不如放我走罢。”逢若道:“本来戏都不免有些酸处。就是极正经的戏,副净、丑脚口中,一定有几句那号话儿,才惹人燥得脾。
  若因堂戏避讳,也是避不清的。贤弟只管看戏。我前日没对你说,走世路休执着书本子上道理。”茅拔茹又叫九娃斟了一回酒。看看日落,绍闻也有了酒了。林腾云挽留住下,逢若在一旁撺掇,绍闻也就有八分贪恋的意思。只见蔡湘来了,说:“奶奶叫回去哩。”林腾云道:“天已晚了。怕不能到家。”
  蔡湘道;“来时已对门军说,留着门哩。”茅拔茹那里肯放。
  但绍闻虽然有酒,一时良心难昧;况且游荡场里,尚未曾久惯,忽然一定要走。只得放他坐车回城。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绍闻一诺受梨园
  话说谭绍闻回家,次日无事。到了第三日,王中在门首,只见一个粗蠢大汉,面目带着村气,衣服却又乔样,后头跟着一个年幼小童,手拿着不新不旧的红帖,写着不端不正的字样,递于王中。王中一看,上面写着“年家眷弟茅拔茹拜。”上下打量,是个古董混帐人。又细看跟的人,脖项尚有粉痕,手尖带着指箍,分明是个唱旦的。方猜就是个供戏的。便答应道:“家主失候,有罪。往乡里照料庄农,收拾房屋去了。回来我说就是。”那人道:“几时走的?”王中道:“去了四五天。”
  那人道:“这就出奇了!前日还在林宅同席,如何会走了四五天?分明是主子大了,眼中没人。依我说,我还看不见这样主户哩。你这管家,也就大的很,就是你主子不在家,也该让我到家中坐坐,吃你一杯茶,留下帖子,好不省事的要紧。像我们每日在外边闯,也不信这样人家会作践人。我就到客厅中闲坐坐,怕甚的!”
  一面说着,早已上门台到院里了。进的前院,这绍闻正在客厅檐下坐着,口中打啸,引画眉儿叫。茅拔茹道:“好大的主子!明明在家,却叫家人说往乡里去了七八天。九娃儿,把帖子交了,咱走罢。这就算咱拜了客。”九娃道:“帖子家人收了。”茅拔茹道:“既是收了,还讨回来。”扭回头来就走。
  绍闻道:“这是那里话?”茅拔茹道:“你没在家,出门七八天,我跟谁说话哩?”绍闻一把扯住道:“这是啥话?”茅拔茹道。”啥话不啥话,你问你门上二爷。”绍闻一灵百透的人,便说道:“想是底下人不认的,错说了话。千万休怪,我赔礼就是。”慌忙作下揖去,茅拔茹搀住,说道:“不消,不消。我坐坐就是。”
  一同到了厢房,也不为礼。绍闻一片声叫看茶。茅拔茹道:“还吃茶么?”绍闻道:“啥话些!”茅拔茹道:“我前日席上,看见尊驾像是个好朋友,所以今日来拜。不料门上二爷,硬说你出门七八天。我小弟在家,也是乡宦旧家,家下小价,没有像这样敢得罪人的。”绍闻明知是王中,便说道:“小价该死,我一定处治他。”双庆儿送上茶来,绍闻奉过茶,茅拔茹道:“九娃,与谭爷磕头。那人咱也不与他一般见识。”九娃走上前来,磕下头去,说道:“少爷好呀。”绍闻一手搀起,那九娃就站在绍闻跟前,等着接茶盅,绍闻见温存光景,便吩咐双庆儿:“你放下茶盘,到后边摆几个粗碟儿。连德喜也叫的来。”
  说犹未完,夏逢若已进门来,未说先笑道:“好呀!好呀!”
  茅拔茹立起身来道:“少时便去奉拜,如今不为礼罢。”逢若道:“岂敢。”一同坐下。双庆摆上碟儿,德喜提着酒注儿斟酒。茅拔茹也不推辞,逢若也不谦让,便吃起酒来。酒未数巡,茅拔茹使叫九娃唱曲子。九娃顿起娇喉,唱了两牌子小曲,逢若哼哼的接着腔儿,用箸敲着碟子,却也合板眼。九娃唱完,说道:“唱的不好,爷们笑话。”夏逢若道:“间《集贤宾》第四句,再挑高着些,第六句,少一个弯儿。”九娃道:“记下就是。”逢若道:“我也递你一盅酒儿。”九娃星眼看着茅拔茹说道:“我不会吃。”茅拔茹道:“既是夏爷赏你,你吃了罢”九娃方才接住吃了。又唱了两三二个曲子。——若是将这些牙酸肉麻的情况,写的穷形极状,未免蹈小说家窠臼。
  日将午时,早已一桌美馔上来。茅拔茹道:“初次奉拜,那有讨扰之理?”绍闻道:“便饭不堪敬客。”逢若道:“既是通家相与,也彼此不用客气。”九娃儿也站在一旁吃饭。吃完了,茅拔茹要起身,说道:“今日天晚,明日去拜夏兄。”
  夏逢若急忙接口道:“我两个明日即去答拜。既是好朋友,何在到我家即算拜,不到我家不算拜么?我两个明日去奉看就是。”茅拔茹道:“这才是四海通家的话。我明日就在小店恭候。”夏逢若问九娃道:“那座店里?”九娃道:“同喜店。”
  逢若道:。是戴君实家,是也不是?”九娃道:“正是。”绍闻还留吃酒,茅拔茹道:“戏上事忙。头盔铺里邓相公说,今日下午商量添几件东西哩。我去罢。”一同出了厢房,恰遇王中从大门进来,茅拔茹笑道:“说你出门七八天,就是这位大爷。”绍闻道:“这是河北茅爷,认着。”王中一声也没言语,站在门旁,让客与家主出去。一拱而别。
  逢若又进来,要再吃一杯茶,订明日回拜的话。”又夸了一会九娃,着实有眼色。又说:“明日回拜,那里有戏子,我衣服不新鲜,脸上不好看。也还得二两赏银,一时手乏。还得帮凑帮凑。”绍闻道:“你休高声,我今晚给你运用。明日你只用早来约我同去,就都停当了。”逢若道:“你衣服太短,我穿着不像。”绍闻道:“有长的你穿就是。我实不瞒你,先父还有一领蓝缎宽袍儿,你穿的了。你明日只要看那个王中不在门首,你进来。不是我怕他,他是先父的家人。我通不好意思怎么他。”夏逢若道:“这是贤弟的孝道。王中粗人,那里得知。”绍闻道:“这话休叫盛大哥知道。”逢若道:“休看我多嘴,正经有关系的话儿,却会烂在肚里。”日夕时去了。
  晚间,绍闻替逢若料理衣服,赏银。
  到了次日早晨,逢若瞅着王中不在门首,进的厢房。绍闻出来相见,说道。那书柜里是昨晚拿出来的衣裳,你趁没人先穿上。”又拿出七八两银子,说道:“这是我在账房要的。一言难尽,多亏王中极早睡了,说他身上不好哩,才要出这七八两银子。这个够赏戏子么?”逢若换了衣服,说道:“到也可体。只是时常来借,却不便宜,不如就放在我家,我却不要你的。老伯的衣服,我断不敢不敬重。至于赏戏子们,若要说这是称准的一两二两,便小家子气了;只可在瓶口捻出一个锞子、两个锞子,赏他们,这才大方哩。”
  一时早饭上来。吃完,叫双庆儿讨了两个拜帖,不用阎相公写,逢若在厢房自写,也写了“年家眷弟”的派头。绍闻却是素花柬,跟着两个小厮。逢若道:“这两个他都认的,显的我是借的人。只叫一个跟去。你与我再安排一个人,就是粗笨些也可。”绍闻因叫邓祥算上一个。二人出的大门,德喜、邓祥在后,一直向同喜店来。
  到了店口,戴君实看见,与夏逢若作了揖,与谭绍闻也作了揖,说道:“二位回拜客来了?茅爷今早,叫当槽的在如意新馆定下一桌酒席,说午时要待客哩。戏已安排就了。”逢若道:“只怕别的还有客。”话犹未完,茅拔茹在上房看见店门是谭夏二位与店主说话,早已不待传帖,跑将出来,说道:“候的久了。”于是连店主一同让进去。
  二人方欲行礼,茅拔茹搀住,说道:“论起来,我还该与二位磕头哩。我家里家叔不在了,昨晚有信来,真正活气死我。二位坐下,我说。”店主叫当槽的送上茶来。九娃斟茶,奉毕,绍闻脸皮渐厚,便对九娃道:“昨日有慢你。”九娃笑了一笑。
  夏逢若道:“谭贤弟成了款了。”只见茅拔茹把膝上拍了一下,说道:“咳!你说气人不气人,家叔竟是死了!”逢若道:“什么陡症?如何得知?”茅拔茹道:“昨晚送的信来,说起来恨人之极。我小弟在家,也算一家人家,国初时,祖上也做过大官。只为小弟自幼好弄锣鼓,后来就有江湖班投奔。小弟叫他伺候堂戏,一些规矩也是不知道,倒惹的亲朋们出像。我一怒之间,着人去苏州聘了两位教师,出招帖,招了些孩子,拣了又拣,拣出一二十个。这昆腔比不得粗戏,整串二年多,才出的场,腔口还不得稳、我今实不相瞒,上年我卖了两顷多地,亲自上南京置买衣裳,费了一千四五百两,还欠下五百多账。连脸子、鬼皮、头盔、把子,打了八个箱、四个筒,运到家里。谁想小地方,写不出价钱来。况且人家不大热合这昆班。我想省城是个热闹繁华地方,衙门里少不了正经班子,所以连人带箱运在省城。连昨日林宅,共唱了三个戏,还不够箱的脚钱。知道我家叔老人家,偏偏的会死起来。我来时,家叔病原沉重,原说不叫我来。我想在家一干人空空盘绞,也是难事,因此硬来了。如今果然不在了。我待说不回去,他一是我个胞叔,不说在舍弟脸上不好看——舍弟他还小哩,也不知道啥,怕亲朋们也谈驳我。”——逢若插口道:“是哩。”——“我待说回去,这一班子人,怎么安插?我明日就要起身,赶上大后日封柩罢。真真的活闷怅死了人!”
  九娃上来问:“开锣罢?”茅拔茹道:“这还问我么?”
  一声锣鼓,早已在院里棚下,唱了两三出散戏。如意馆抬上席来,茅拔茹赏抬盒人五十文钱,又吩咐九娃道:“您煞了戏罢,去附近铺子里吃了饭,早回来开戏敬客。”因又说道:“这可像个样子么?况且这宗花消,我走后如何支撑得祝”夏逢若便向绍闻道:“我们备一顿饭钱。”便向绣瓶口掏出一个锞儿,绍闻掏出四个锞儿。夏逢若道:“班上的,这是我两个送你们一顿粗饭。”老生道:“不敢讨赏。”逢若道:“见笑,免人意儿罢。”茅拔茹道:“不该费心,叫他们通过来磕头谢赏。缝若又叫道:“九娃儿,我与谭爷替你做件衣裳,你自去拣你心爱的买罢。”逢若一个锞儿,绍闻两个锞儿,九娃收了,磕头又谢。茅拔茹道:“他们吃饭。你就在这里伺候罢。”九娃道:“知道。”于是德喜儿、邓祥摆开席面,谭。夏二人首座,店主、茅拔茹打横。九娃斟酒。
  饮酒中间,店主道:“茅爷,你通不吃一盅儿?令叔老大爷去世,想是大数该尽,也不用过为伤心。”茅拔茹道:“倒也不在这些。只是如今这一伙子人,主人家,你承许下,我就不作难了。”戴君实道:“我是赁的这座店,不过替买看吃罢了。茅爷你撇下,我实实摆布不来。”逢若道:“茅兄是愁没房子么?”茅拔茹道:“一来没房子,二来没人招驾。”逢若道:“谭贤弟有一攒院子,在宅子后,可以住得下,我就替你招驾,何如?”绍闻未及回言,茅拔茹早已离座三揖,道:“箱钱就是谭兄哩,长分子就是夏兄哩。就是吃三五石粮饭,用十数串莱薪钱,我回来算账。我若有一点儿撒赖,再过不的老爷河。”戴君实道:“茅爷何用赌咒。通是好朋友,何在这些。”
  逢若向绍闻道:-就是这样了,你看行也不行?”绍闻千不合万不合,答道:“你看该怎的,就怎的。”茅拔茹哈哈大笑道:“明早就起箱去。爽快我有一句话,一发说了罢。九娃过来,你就拜了谭爷做个干儿子罢。”绍闻这一惊不小,方欲回言,九娃早已磕了四个头,起来靠住绍闻站着。店主起来作揖,说与谭绍闻道喜,绍闻嚣的耳朵稍都是红的。逢若指定九娃道:“好孩子,有福!有福!”
  须臾,戏子吃饭回来,又开了戏。不叫九娃出角。把残席赏了德喜、邓祥。当槽的速去如意馆取五六盘小卖,叫九娃吃了。唱完几出戏,家中宋禄套车来接。茅拔茹打点起身,不肯再留。一同出了店门,九娃小心用意搀住绍闻上车。逢若早已超乘而上。说了一声“扰!”车儿飞也似跑了。到分路之时,逢若下车而去。
  绍闻到了家里,心里只是乱跳,又不敢向人说。只推有酒,蒙住头就睡。
  到了次日,未曾起来,早已八个箱,四个筒,枪刀号头,堆满了碧草轩。原来东方日出时,蔡湘方才起来,开了园门,一轰儿抬的抬,搬的搬,不多时,一院子都是戏子。把一个蔡湘竟是看呆了,只像梦里一般。这一个戏娃子弄花草,那一个戏娃子摸笔砚,只听掌班的喝道:“休要多手。等谭戏主出来,你们要摆齐磕头,休要失了规矩。”九娃道:“我是不磕头的。”
  蔡湘定省一大会,方才往宅下飞报军情。咳!
  子弟切莫学世路,才说周旋便浊污;
  依依父兄师长前,此外那许多一步。

第二十三回 阎楷思父归故里 绍闻愚母比顽童
  话说蔡湘到楼院,绍闻还不曾起来,蔡湘到楼门口,对王氏说道:“不知那里来了一班戏子,将戏箱堆满一书房。”王氏道:“谁叫他来的?”蔡湘道:“不知道。”王氏便向楼房内间去问绍闻;“怎的一个书房,就叫戏子占了,谁承当他的话?”绍闻从被里伸出头来,说道:“原是河北一个茅戏主,我去回拜他,他说他家里有紧事,要问我赁房子。我也没承许他,谁知道他就搬的来了。”王氏道:“越发成不的!你这几年也不读书,一发连书房成了戏房了。”绍闻道:“他暂住几天就走哩。其实我也没承当他。”
  话犹未完,只见双庆儿慌张跑在楼下,拿了一个手本,说:“班上人与奶奶、大相公磕头哩。”九娃儿早已到楼院里,说道:“俺奶奶哩?”王氏走到楼门口。九娃端相是个内主人,便爬在地下磕了头,起来说:“干爹还没起来呢?俺班上都在后门等着磕头哩。”王氏回头说道:“你起来罢,你弄的事,你去打发去。”绍闻起来,也摸头不着,并也没法子发放。九娃见绍闻起来,说道:“班上人候已久了。”双庆道:“后门上挤了一攒子等着哩。”绍闻只得到后门上。一个唱老生的说道:“班上人与老太太磕头,再与戏主磕头。”绍闻道:“家里我说罢。”老生道:“这一番打搅处多,取东讨西,未免惊动老太太,一定该见个礼儿。”绍闻道:“不需罢。”老生道:“既是戏主不肯,俺就与戏主磕头罢。”说了一声,一大片人,都跪下去磕头,口中都一齐说道:“照看,照看。”绍闻一人,也搀不过来。唯有九娃站在绍闻身边,笑嘻嘻的看着。众人起来,一齐又进碧草轩去了。
  绍闻回到楼下,九娃跟着也到楼下,就移座儿,说:“干爹,你坐下罢。”王氏看着,也没啥说。绍闻也没处开口,少不得说道:“九娃,你坐下。”九娃道:“我不坐。奶奶,你有针线儿与我些,我的衫子撕了一道口子,得两根绿线缝缝。奶奶,要不我拿家来缝缝罢?”王氏道:“我与你针线,你自己缝。”九娃见光景不堪热合,接过针线,说道:“等等送针来。”慢慢的下楼台,从后门走讫。王氏说绍闻道:“你就是认干儿,也再等几年。你看那孩子,比你小不上两岁哩!”绍闻道:“谁认他来?他只管胡叫哩。”
  这宗事,若再为详说,未免与谭孝移面上有些不忍,就此住了罢。
  看官若说,此时王中见了这个光景,定然抵死破命的不依。
  原来王中自前日有些感冒,此时已发热,头痛恶心,蒙头盖脑在屋里睡着,所以不知。赵大儿知他丈夫性情,瞒的风也一丝儿不透。
  不说王中害玻且说阎楷叫德喜儿请大相公说话。绍闻到了账房,阎楷说道:“我后日要起身回家,把账目银钱交与相公。”绍闻一听此言,心下想道:“是我干的不是事,惹的门客见辞。”便红了脸说道:“阎相公是为什么走的这样速?”
  阎楷道:“昨日松盛号李二爷捎来我的家书,家父书上写的着实想我。我五年不曾回家,心里委实过意不去。只为家道贫寒,在家中无以奉事老父,在外边又惹老父牵挂。又为府上大爷待我太好,多年来感恩承情,谢也谢不荆今年家父整六十了,我常在外边,也算不的一个人。况且先兄撇下一个舍侄,今年十一岁了,也该上学读书。若再流落了,像我这个样子,我也是个书香人家,先兄临终时,再三痛哭嘱托,我何以见先兄于地下?况且千里捎书,内中只说家父着实想我,却又不是家父手笔,我又疑影别有缘故。”阎楷一面说着,早已双泪俱下。
  绍闻道:“那得别有话说。”阎楷道:“家父有个胃脘疼痛之症,行常肯犯。我累年也捎回去几次治胃脘的丸药,我只疑影这个玻这是我昨晚一夜没睡,将账目都算明白,总一丝儿也不错。柜内现银三百三十两八钱五分,三大封是整哩,那小封进三十两零银。床下钱,有八十串有余。求相公逐一验明。至于外欠,都有账目。”
  却说绍闻起初听说阎相公要回家,又说到父子天性之地,也未免有些惨然不乐。既而又说到现交手三百多银子,八十千钱,想今日却也顺手便宜,省的再来账房支讨,有多少阻隔。
  况且阎相公一去,我大了,我也无须再用账房。便说道:“阎相公既为父子之情,我也不忍再留。至于银钱,何用查验。自从先父到今日,谁还不知道你的心肠哩。只是到家何日能来?”
  阎楷道:“家父若是康健,不过五个月就回来。要之,家父就是康健,现今过了六十岁,在家就受些艰窘,我也不肯来,也就不敢来了。”绍闻道:“既是如此,你就打点行李。我还有些须薄敬,今晚就奉饯罢。”
  说罢,绍闻回到楼下。对母亲说:“阎相公要回家,今晚要摆席与他饯行。”王氏道:“你近日大了,什么还由得我?你各人厨下吩咐去。适才你那干儿要一口大锅,一个小铞,碗碟要二三十件子。这还成个人家么?叫戏娃子在院里胡跑。你爹在日,你见过这规矩么?”绍闻道:“与了他不曾?”王氏道:“你如今是一家主子,没见你的话哩,谁与他?”绍闻道:“双庆儿、德喜儿哩?照数与他,明日都是有赁钱的。”原来这些德喜儿、双庆儿孩子家,早已钻到碧草轩,弄鬼脸,戴胡子,没一个在手下。绍闻见没人在跟前,说道:“那也是小事。只如今收拾个粗席面,饯饯阎相公才是。娘,你吩咐冰梅、赵大儿一声。”王氏道:“你看冰梅这两个月,白日里还下得楼下不得楼?赵大儿他汉子病着了,他伺候茶水,顾的顾不的?我不管你的闲事。我越想越气,难说一个好好人家,那里来了一班戏子胡闹。我一发成了戏娃子的奶奶!”
  绍闻又羞又急,只得到前边向阎楷说道:“你说,楼上大奶奶,如今要三十两银子,交与东街王舅爷苏州捎首饰头面。说明年与孔宅行礼时使用。我说临时本城中也办的来,奶奶不依,一时就要。如今隆哥在楼下等着哩。”阎楷道:“我明日要走,王中又病着,我一发把银子连钥匙交与相公罢。只是隆相公现在这里,请出来见一见,我不能往东街奉别去。”绍闻道:“他听说你要走,也要来前边看你。我怕误了你打点行李,说你去大街辞别各铺家去了。你如今要请他,显得我说瞎话。你只把银子交与我罢。”阎楷于是开了柜门,将银子交与绍闻。
  说道:“相公呀,不是我生意行里人,开口说银钱中用,只是相公年幼,休要妄费了。有时,看这东西不难;没有时,便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相公要知道珍重。我只愿相公这钱买书,供给先生。”绍闻点头道:“阎相公说的真正是好话。”原来王中病了,双庆、德喜儿只顾在戏房看串戏,阎相公只顾慌张着走,所以后边碧草轩叫戏子占了,阎楷一字不知。因此还说那买书、请先生的话。
  且说绍闻收了大小四封,先把三大封偷放在父亲灵柩底下,锁了厅门。拿了一小封,从前门出去,由胡同口转到后门进来。上的楼来,叫道:“娘,这是戏主送来一月房钱,是三十两,算了娘的私囊罢。”王氏喜盈盈展开一看,说道:“这三封是房钱,这一小封是啥?”绍闻方想起来,这八钱的小封,忘了取去,便说道:“这算是折礼盒一架,娘都收了罢。他们吃粮饭、菜薪、越外还要与钱哩。”王氏笑道:“你到明日使用时,不许问我再要。要使我哩,须与我出利钱。”
  王氏起初也极恼戏子占了书房,后来儿子拿了三十两哄了,便喜欢起来。这是什么缘故?看来许多举人、进士做了官,往往因几十两银子的贿,弄一个身败名裂。从古说“利令智昏”,何况妇人?何况王氏本是一个不明白的妇人?
  此是旁话。且说绍闻安插住母亲,便依旧开了中厅的锁,在父亲灵柩下,取出那三百两来,放在东套房里锁讫。来到账房里坐下,问道:“阎相公。连年束金,还欠多少?”阎楷道:“连年我的劳金,都支的过界了。”绍闻道:“如今盘费哩?”阎楷道:“我适才在梭布店借了二千钱,够了。”绍闻道:“快与他送回去。我送二十两,与尊翁老人家做件衣服。
  越外盘费三千。”阎楷道:“这个我断不敢领。盘费钱我受下一千,把那钱就送回布店一半去。多了也累赘的慌。”绍闻道:“我是见相公的孝道,故助二十两。难说你替老人家辞了不成?”阎楷不觉垂泪道:“多谢,多谢,大惠终身难忘。”此后,晚间绍闻饯酒赠赆,次早拜别起程的话,不必细述。
  却说绍闻次日送阎楷登程,回到后院。早已见九娃在楼门前等着,说道:“班上人等着,如何昨天一天没到戏房去?”
  绍闻道:“你随我前院来,我问你话。”因开了客厅门,九娃说:“屋里有灵,我怕的慌。”绍闻道:“有我哩,怕什么?”
  又开了套房门,九娃随着进去。绍闻扯开柜斗,把银子填了一瓶口,说:“你各人买东西吃。”迟了一会,才出来,锁了门。
  绍闻随九娃上碧草轩来。只见厢房有几个末、丑角儿,在那里读脚本。有一个生角儿,在轩上前檐下站着,掌班的敲着鼓儿上腔。这夏逢若不知何时已到,早在旁边醉翁椅儿上,拍着手哼哼的帮腔。大家见了,一齐起来,垂手站在旁边。逢若道:“谭戏主呀,看看正经苏班子规矩如何?”绍闻道:“好。”掌班近前商量了些粮饭、菜薪的话。又说:“天凉了,孩子们都穿的是夏衣。茅戏主又回去了,少爷替小的们料理。
  等茅戏主来,小的们挣下钱,—一补上,再不亏损少爷。”绍闻未及回言,逢若便接口道:“休说夹衣,连冬衣也制得起。孩子们鞋靴袜子,也是该换的。通在谭爷身上取齐。等你的戏主到了,我保管—一清还。”老生道:“爷们的恩典,小的们只是磕头罢。”绍闻道:“夏哥,你就去与他们办去,上一笔账就是。”逢若道:“我如今不是当年有钱,到铺子里人家就要掂我的分量。须是现银子,又省价钱,又拣好的,茅兄来,也看的过,说我们兄弟办事不差。”绍闻道:“我也没有现银子。”九娃道:“干爹,那柜斗一大封足够了。”逢若道:“九娃说有银子,你如何说没有呢?你去取去罢。我来说一宗戏。柳树巷田宅贺国学,要写这戏,出银十五两。掌班的不敢当家,等你一句话儿。说停当了,后日去唱去。如今九月将尽,万一天变起来,孩子们冷的慌,浑身打颤,成什么样子?”绍闻道:“戏钱我不管。”逢若道:“衣裳鞋脚钱,你可管了罢?”
  九娃道:“我跟干爹去取去罢。”逢若笑道:“叫孩子磨兑住了,不怕你不龋”绍闻只得起身,九娃跟着,到了客厅。依旧开了锁,取了八十两那一封出来。又从楼院经过,王氏正在楼门里坐着。九娃说:“奶奶,把剪子递与我使使。”王氏叫赵大儿与了。九娃跟着,依旧上碧草轩来。绍闻道:“这是八十两,你去办去。”
  逢若道:“够不够回来清账,好叫你们戏主奉还。”老生道:“自然的。小的跟着去。”逢若心中要扣除银子,便说道:“你们跟着我,我实在嚣的慌,我就办不上来了。”老生道:“小的就不用去。只是绸子都要一样一色,省的孩子们嫌好嫌歹,一样儿就没的说。”逢若又向绍闻道:“九娃这衣裳钱,是不叫茅兄还的,须是另样的了。”绍闻道:“随你罢。”九娃道:“我穿只要碎花儿。我不爱那大朵子花,大云头的。”逢若道:“好孩子,我记着哩。”拿的银子去了。
  绍闻向戏子道:“你还教你的戏,休误你的正经事。你坐下。我也看看。”老生道:“少爷在此,小的怎么坐。”绍闻道:“不妨。”仍旧坐了上腔。九娃泡了一壶飞滚的茶送来。
  绍闻看了一会,自回家中吃饭去。
  到了午后,九娃直进楼来,说:“夏爷办的东西回来了,还跟着一个铺子里小伙计,清账取银子哩。”王氏道:“是那里银子?”绍闻道:“是他各人班里银子。”绍闻跟着到碧草轩,只见七八个针工已在。逢若道:“梁相公,这就是买主,少不下你的银子,紧着就跟的来了。”那人与绍闻作了一个揖,说道:“久仰。”绍闻道:“不敢。”把东西展开,连绸缎靴帽一齐清算,除了九娃二十一两,算在绍闻身上,不登戏上账簿,其余除收五十九两现银外,还要九十两零四钱八分。绍闻面有难色,道:“委实我没了银子。余下九十多两,上在贵号账上,等茅兄回来,我管保齐完,一分不久。”那梁相公道:“一来铺子里本钱小,目下要上苏州。二来夏爷说是现银,所以折本儿卖了。如今若说赊了一半,我也难回复掌柜的这句话。”九娃只推看缎子,走近夏鼎跟前,悄悄说道:“还有一整封哩。”
  夏逢若心内有了主意,正色说道:“谭贤弟,不要这样说。这八九十两也是现成的,不必推三阻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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