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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西游记-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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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但性非一境,乐亦多端也,难执一而论。

譬如粪里蛆虫,未尝不融融得意,倘欲强人入而享之,人必掩鼻吐之不顾。贫僧想,人世凡情,恋之者,自夸美满,若落在佛菩萨眼中,未必不作如是观耳。贫僧之求经求解,虽不敢妄希度人度世,而性中一点本来,只觉不效此区区不能自安,实非为博虚名。望老菩萨谅之,放贫僧西行,功德无量。”不老婆婆笑道:“我自好意劝你,你反将蛆虫比我,我也不计较你。但你既乐于西行受魔难之苦,我不魔难魔难你,只道我不敬重三宝。”因分付几个女妖道:

“可将这和尚押到大剥洞中去收藏好了。”唐半偈忙说道:“老菩萨拿我贫僧来,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若说是好意,敬重我佛法,不该押我到洞中去藏了;若说是歹意,要害我性命,性命却不在此,在此者不过一血肉之体,值些什么?”不老婆婆又笑道:“我也没甚好意,也没甚歹意,但要与你孙徒弟耍棒作乐,恐他要去,留你做个当头。”唐半偈还打帐要分辩,众女妖早已推的推,扯的扯,将他押到大剥洞中去藏了。正是:

道在身与心,须臾不可离,

慢言不系身,今日为心系。

唐半偈被众女妖押到大剥洞中藏了不顾。

却说小行者虽因战斗辛苦也就睡了,却是在山中露宿,终有些不放心,一觉醒来,就爬起到松树下看看,只见一个蒲团在地下,却不见了师父。初时,还疑是出恭,等了一会不见回来,便到左近找寻,并无踪影。心中焦躁道:“只略略大意了些,决然被这老钳婆做了手脚去了。”忙走到草坡边叫他二人道:“师父不见了!还亏你们睡得着!”二人在梦中惊醒:“这师父好端端打坐,怎生得不见,莫要骗我。”一骨碌爬起来看时,果然不见师父,只见蒲团。二人方着慌道:“这空山中再无别人,一定还是这老婆子用玉火钳夹去了。”小行者道:“这个何消说得,这婆子没廉耻,被我一顿棒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欲要留我,知道留我不住,故乘空将师父摄去,挟持我与他耍棒。”沙弥道:“他若果有此心,必将师父藏起,却怎生区处?”猪一戒道:“我却有一个算计。”小行者道:“你有甚算计?”猪一戒道:“这老婆子所倚的是这把玉火钳夹人,师兄又会变化,何不变化进去,偷了他的出来,使他没得夹人,自然放我们去了。”小行者连连摇头道:“别样好偷,我看这玉火钳已被老婆子炼成一气,生死不离,如何偷得他的来?若要狠狠心,一顿棒将他打死,奈他又禀了天地间一种生人生物的害气,又是绝灭不得的。依我算计,莫若只骗了师父过山便了,别的闲事不要管他。”猪一戒道:“骗得过山可知好哩!只是师父又不见面,他又死命要留你耍棒,怎生骗他?”小行者道:“骗他虽不打紧,却要在你身上。”猪一戒听了着忙道:“那婆子好不利害,我被他一火钳夹了去,几乎伤了性命,幸亏我口儿甜哄了出来,已是虎口余生,怎教又去骗他?”小行者道:“正为你曾被他夹去,口儿甜哄得他动,故要你去。”猪一戒道:“哄骗人只好侥幸遭把儿,怎么看做泛常只管去?倘被他看破了不是儿戏的。”小行者道:“前番你原许他扯我出去,我已出去了,你并不曾说谎。有什么被他看破?”猪一戒道:“我只是不去。”小行者道:“你不去,伸孤拐来打十棒看样。”猪一戒听见说打便慌了,说道:“莫打,莫打!你既栽派我去,我也没奈何,只得拚性命去走遭。但那婆子好不老到,既将师父藏过,怎肯轻易放出来!叫我如何骗他?”小行者道:“不打紧,你只说,我们已商量停当,情愿留下孙师兄与你耍棒,只要你放出师父来,还了沙弥的禅杖。等我二人保护师父西去求解,使两下干净。他必然欢喜听从,若果肯放师父过山,我脱身便不难了。”猪一戒听了点头道:“这说也通,但恐那老婆子贼滑不肯信,做我不着去说说看。”便抖抖衣裳竟进山来。早有把守山寨的兵将拦住道:“你这长嘴和尚是昨日阵前被夹饶命去的!今日大清晨又来做什么?想是你昨日不曾死得,今日又来纳命!”猪一戒道:“昨日与他对敌是他的仇人,故被他夹了一下;今日与他讲好是他的恩人,他还要谢我哩!怎说纳命?还不快引我进去相见。”众兵将见他说话大样,只得叫人押到山中来见不老婆婆。

此时,不老婆婆正结束了,打点要出山寻小行者耍棒,忽听见猪一戒来见,心下想道:

“这定是来找寻师父了。”喝一声:“带进来。”猪一戒走到山洞中,看见不老婆婆坐在上面,遂朝上喝个大喏道:“天生老实猪一戒参见婆婆,谢昨日不杀之罪,请今日不说谎之功。”不老婆婆道:“昨日那孙小行者果是你扯出来的么?”猪一戒道:“那猴子好不贼滑,若不是我再三扯他,他怎肯出来?”不老婆婆道:“你师兄若果是你扯出来的,便真要算你老实了。但不知你师兄昨日与我耍了这一日棒,还是苦恼?还是快活?”猪一戒道:“那猴子初时倚着自家铁棒英雄,指望要打倒婆婆,奉师西行。后被婆婆动了玉火,一顿钳夹得那猴子死不死,活不活,正在难解难分之际,不知婆婆何故反走了回来,让那猴子说寡嘴,转道婆婆夹他不住。”不老婆婆道:“你那师兄棒法果然名不虚传,有些劲道;我倒甚是爱他,但不知他见我玉火钳可有几分留连之意?”猪一戒道:“那猴子最奸滑,我看他心里十分贪恋,口中碍着师父却说不出。”不老婆婆道:“你怎见得如此?”猪一戒道:“他往日与人厮杀,就是七日八夜也不见他倦怠,昨日与婆婆战不得半晌,早已骨软筋麻,神疲力偿,就沉沉在山前睡了一夜,连师父不见了他还不知道。”不老婆婆道:“你师父不见了,你们可曾思量是谁偷去?”猪一戒道:“这不消思量,自然是婆婆偷来。”不老婆婆大笑道:“好胡说的和尚,你师父在哪里,我在哪里,他不见了怎生冤我?”猪一戒道:“婆婆不消赖了,实说了,我们倒有个好商量。”不老婆婆道:“有甚好商量?你且说来。”猪一戒道:“这猴子满心要与婆婆耍棒,却碍着师父不见了,要同我们二人在此找寻,一日找寻不出师父,他一日耍棒不畅。婆婆何不说明了,放我与沙弥保护师父去求解,师父被擒得放,自然欢喜而去,便没这猴子也罢了。这猴子贪着与婆婆耍棒,自然也假脱手。放了我们去后,任你们一早一晚安心耍棒,岂不快活!”不老婆婆道:“依你说果然两便,但是那猴子疾溜得紧,倘或你们去后他有甚不象意,三不知走了,却叫我哪里去寻他?”猪一戒道:“婆婆不须多虑,那猴子被婆婆的玉火钳夹得他快心乐意,莫说逃走,就是赶他也未必肯去。婆婆若是疑心,只消讲过,叫他将铁棒付与婆婆收管,他没有铁棒,精着个光身体却往哪里去?”不老婆婆道:“收铁棒固好,但铁棒是时时要与他耍的,如何收得?”猪一戒道:“铁棒既收不得,终不成拿一条铁索将他锁起来。”不老婆婆道:“铁索也不消,我有一根柔丝儿,只须拿去系在他的颈上,便任他有上天入地的手段也逃不去。”猪一戒道:“既是这等,一发妙了。是根什么丝儿?可取出来与我看一看?”不老婆婆遂在口中吐出一根丝来,将丝头儿递与猪一戒道:“这不是!你可细看。”猪一戒用手去接时,哪里见有甚丝?捏又捏不着,看又看不见,只须睁开眼睛再三细看,方影影见一秒秒青丝儿,比头发还细。心中暗笑道:“这婆子老呆了,便真用铁索也锁那猴子不住,这点点丝儿一口气吹也吹断了,怎系得他住!”便问道:“婆婆这丝细软得有趣,定是件宝贝,是哪里出的?”不老婆婆道:“你这村和尚哪里晓得!待我说与你听。我这丝呵:

看不见,摸不着,粗如绳,紧如索。可短复可长,能厚又能薄。今古有情人,谁不遭其缚?虽非蚕口出,缠绵蚕不若。虽非藕心生,比藕牵连恶。千里未为远,万里不为阔,一萦方寸中,要死不要活。洵为多欲媒,实是有情药,铁汉与木人,谅也难摆脱。请今细系你师兄,只怕光头也要落。”

猪一戒听了笑嘻嘻说道:“这丝儿既这样利害,我就拿去拴在那猴子颈上,但师父与禅杖也须放出,大家好到山前交割。”不老婆婆道:“这不打紧。”猪一戒讲定了,就拿着丝头忙忙走出山洞,回到山前。小行者迎着问道:“事情如何了?”猪一戒道:“事情倒俱说妥了,只是有一根细丝儿要把你拴在此处与他耍棒,不知你心下如何?”小行者道:“什么丝儿拴得我住?”猪一戒道:“这丝儿据他说起来甚是利害,只怕你没手段脱不去。”小行者道:“丝在哪里?可拿与我看看。”猪一戒因将丝头儿递与小行者。小行者接在手中,细细观看道:“我只道是织女的机丝、潘郎的鬓丝与五月五日的长命丝,谁知俱不是,却是这老婆子痴心妄想结成的情丝。这丝儿虽然利害,却只好缚束那些心慌意乱的少年,如何缚得我住?你只管应承他,哄了师父,远远的先去,我自有脱身之计赶来。”猪一戒听了欢喜,便将丝头儿理齐了,拴在小行者颈上叫沙弥牵着,又自挑了行李,牵了白马,同到山前,叫众兵将报与不老婆婆,叫他放出师父与禅杖来兑换。

婆婆闻报,带了一班女子来到山前,验明这一根情丝果然拴在小行者颈上,满心欢喜,叫人到大剥洞中取出唐长老来,又叫人拿了禅杖,同到山前。猪一戒看见,忙跑上前就要请回。不老婆婆拦住道:“且慢!待我将你师兄扯扯,看看他可受约束?”遂将丝头儿一收。小行者看见婆婆收丝,假意儿将身东一摇西一摆,与他扯曳,却不来挣断。扯曳半晌,却被这婆婆扯到面前。大喜道:“孙师已为情丝缚束,幸安心耍棒,慎毋再生他想。”小行者假不答应。猪一戒道:“师兄既为情丝缚定,已是婆婆的人了。又问他怎的?快打发我们去。”不老婆婆道:“既是这等说,你二人领了师父去吧。”猪一戒遂扶唐半偈上马,沙弥忙收了禅杖,挑起行李竟走。唐半偈不知就里,见小行者被一根丝儿缚束,还打帐要细问,猪一戒忙将龙马加上一鞭道:“师父,各自奔前程吧!不消问了。”又回头对小行者道:“我们去了,你可安心在此受用。我们求解回时,再来看你。”小行者也不答应。猪一戒又走到不老婆婆面前,悄悄分付道:“这猴子手脚活溜,须把丝头儿拿牢,莫要放松被他走了,却埋怨我不老实。”不老婆婆笑道:“既缚了我的情丝,任他活溜也脱不去,只管放心。”猪一戒道:“既是婆婆拿得稳,请了。”大踏步赶上唐长老,相逐着过山去了。正是:

身去心犹系,如何得道成?

不知心所系,都是路旁情。

不老婆婆见猪一戒、沙弥已奉着唐长老往西去了,小行者又被情丝系住,料不能脱,满心欢喜,将这情丝紧紧收拢,对小行者笑说道:“仙兄,你师父既已弃你去了,便当安心在此与我耍棒,不必更作求经假态。”小行者笑道:“哪个师父弃我去?哪个与你耍棒?你这老婆子不要做梦。”不老婆婆道:“唐长老已领了猪一戒、沙弥去了,不是弃你却是弃谁?你被情丝拴在此处,不与我耍棒却与谁耍?你想被那姓猪的长嘴和尚骗了。”小行者笑道:“我倒不被他骗,只怕你这老婆子倒被他骗了。”不老婆婆道:“他怎生骗我?”小行者道:“他说,这山方圆广阔,知你将师父藏在何处?欲待打死你又怕伤生,欲待拿住你又怕费工夫气力,又见你贪我要棒,故随机应变,假说留我与你耍棒,哄骗了师父与禅杖出来,安然西去,料你这个老婆子怎生留得我住!岂不是你被他骗了。”不老婆婆道:“既是骗我,你怎么不去,偏偏拴系在此做甚?”小行者道:“要去何难!但不忍辜负你一番仰慕之心,故假意留此奉承你一棒,以当作别。”不老婆婆笑道:“乖猴子不要油嘴!你若有本事摆脱得我的情丝,也不知几时去了,还肯在此留连?快快的捐起这些客话,与我同心合意的耍棒,也见得玉火钳、金箍棒,天生神物,原自有对。”小行者笑道:“痴婆子不要痴了!你那情丝只好系缚凡人,我一个太上无情之人,怎一例相看?”便取出金箍棒照头打来道:“你看这条棒,也不知打断了多少邪淫,可是甚有情之物?”不老婆婆看见,急用玉火钳招架时,那一条情丝早已扯得寸寸俱断矣!心下着忙道:“原来情丝真个系他不住,果被猪和尚骗了怎么了?”一时没法,只得死命将玉火钳来夹。争奈心里愈慌,手脚愈乱。小行者却看得分明,偏将铁棒或上或下,或前或后,只在他满身乱滚。不老婆婆此时情昏意乱,招架不来,满口只叫:“孙老爷,棒下容情!”小行者大笑道:“你如今才认得孙老爷!我孙老爷若不棒下容情,你这条老狗命不知几时断送了。”遂停住铁棒道:“论你这等无耻败坏山规,本该一顿棒捣死。但念你修炼辛勤,趁早改邪归正,不可再没廉耻。我一种天地真阳岂肯为败阴所剥?余你性命,我去也!”遂把铁棒拨开玉火钳,倒拖着棒,大踏步竟过山去。不老婆婆见那铁棒利害,几乎伤了性命,巴不得他丢手去了;及见他去了,铁棒倒拖,淫心未改,复赶上前,乘小行者不防备。一火钳紧紧将金箍棒夹住,死命不放。小行者回转头来大笑道:“好痴婆子!这样贪淫,真可谓除死方休。但我说过,不伤你性命,岂可失信!”便将铁棒往后一提,那婆子死命不放,连婆子都提近了几步,然后尽力摆了两摆,往前一送。那玉火钳夹不牢,连老婆子跌了一跤,直跌去有二、三丈远。小行者也不管他死活,竟笑嘻嘻过山去赶师父了。正是:

玉火衰残钳不住,金箍解脱棒无情。

不知此去又有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恶妖精口中设城府 莽和尚腹内动干戈

诗曰:

千重云水万重山,南北东西道路宽,

浪迹浮踪何处觅?心头痛痒自相关。

又曰:

形骸授去偏无影,精爽通来若有形,

慢道昭昭还寂寂,须知赫赫在冥冥。

话说不老婆婆,被小行者推跌了一跤,急急爬将起来看时,小行者已提着铁棒过山去了,欲要去赶,又因被小行者铁棒搅得情昏意荡,玉火的钳口散漫,料赶上也夹他不住;欲待任他去了,心下却又割舍不得。乃长叹一声道:“我不老婆婆既得了此玉火钳,这孙小行者受仙传了此金箍铁棒,自然是天生一对,就该厮伴着朝夕聚首取乐才是,奈何彼此异心,各不相顾?他既携了金箍铁棒远上灵山,皈依佛法,却叫我这玉火钳何处生活?若再别寻枝叶,料无敌手,也终不免熬煎。罢罢罢!自古有情不如无情,多欲不如无欲,惺惺抱恨,不如漠漠无知;若使孤生不乐,要此长颜何用?不老何为?莫若将此灵明仍还了天地,倒得个干净。”大叫一声,提起玉火钳照着山石上摔得粉碎道:“玉火,玉火!我不老婆婆为你累了一生,今日销除了也。罢罢罢!天地间万无剥而不复之理,拼我不老婆婆填还了理数吧。”遂照着大剥山崖上一头触去,豁喇喇一声响亮,好象共工一般,连天柱都触倒了。小行者提着铁棒正往前赶,忽听得后面响声震天,急回头睁开火眼金睛一看,只见老婆婆撞倒在石崖之下,不知何故。复转身回来,近前细看。但见:

万片冰魂飞白雪,一头热血溅桃花。

小行者看得分明,方知是不老婆婆摔碎玉火钳,自触死在山崖之下,心下好生不忍。正打帐叫众兵将与他收尸埋葬,不料众兵将看见婆婆触死,小行者又来,大家无主,一霎时跑个精光。小行者没法,又打帐进山去叫人,才要进去,只见山中老老小小跑出无数女子来,走到不老婆婆身边,也不管婆婆死活,大家只将摔碎的玉火钳每人拾了两片,各各四散逃生去了。小行者看见,叹息道:“婆婆虽死,这玉火钳被众女子盗去,只怕又要遗害无穷了。”看见山中无人,只得念咒唤山神、土地将婆婆尸首埋了,然后纵云来赶师父。正是:

道中还有道,情外不无情。

小行者来赶师父。这唐半偈正勒马回头观望,忽见小行者赶到,满心欢喜问道:“徒弟呀,你来了么!亏你怎生得脱他的情丝?”小行者笑道:“他的情丝如何缚得我住?”猪一戒道:“就是情丝缚你不住,玉火钳也要将你夹住,怎肯轻易放你!莫非你弄法儿不干不净不明不白逃走了来?惹他赶将来,又要带累师父哩!”小行者笑道:“是哪样没用的夯货,被他将耳朵夹住,没奈何跪着赌咒,方能够与他讲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不须逃走?我虽是逃走来的,却不消跪着人赌咒。”猪一戒羞得捂着嘴,不敢开口。唐半偈道:“履真呀,你不要理他,且说你怎生脱来?”小行者细说了一遍。唐半偈听了,叹息道:“人身难得,何贪欲熏心迷而不悟遂至于此?真可怜他!”小行者道:“此乃自作自受,不必怜也。但摔碎的玉火钳又被众女子窃往四方,恐传流后世又要造无边孽障,真可怜也!”师徒们又叹息了一回,方放马往西而行。正是:

世情偏不悟,佛眼甚分明,

不到身成佛,焉知世溺情。

唐半偈师徒们又平平安安行了千里程途。忽一日,行到一层高岭之上,往前一望,只见前面远远的有无数人家,也有城池,也有楼阁,也有树木,也有宝塔,十分繁盛。盲半偈道:“望那里面人家众多,莫非与灵山相近?”小行者道:“灵山佛地,祥云缥缈,瑞霭霏微,不似这等阴阴晦海,多分还不是。”沙弥道:“就不是灵山,你看楼台遍地,塔影凌空,必定也是个有名的所在。”猪一戒道:“一路来都是山林僻路,并无大户人家,这几日腹中半饥半饱,委实难支。前面如此热闹,就不是灵山,也定有大丛林,且去吃他一顿饱斋再处。”师徒们一面说一面走下岭来。又行了七、八里路,并不见有人家,唐长老疑惑道:“分明看见偌大城池;怎么不见?”沙弥道:“方才在岭上高,故此看见。如今下了岭来是在低处,故看不见。再走几里自然到了。”师徒们又行了七、八里也只不见,唐长老心下愈觉狐疑。小行者道:“师父不必狐疑,待我跳到空中看一看来回你。”唐半偈道:“你去看一看最妙,有人家,没人家,我们好放心前行。”小行者得了师命,就将身一纵,跳到半空,睁开火眼金睛往前一望,只见茫茫一片都是旷野,哪里有甚城池人家?心下诧讶道:“这地方又是个作怪的了。”正低着头思量,忽当面地上吐出一股白气来,一霎时就布有百里远近,白气中忽然又现出一座城池,无数人家,市井街道,宛然一个大都会。小行者看见大惊道:“这光景不祥,定是甚妖怪弄的玄虚?他三人莫要落了他的圈套才好。”急忙忙落在原处看时,唐长者与猪一戒、沙弥并那龙马、行李,俱不见踪影,连连跌脚道:“我就怕落他的圈套,今果被他骗去!却如何区处?”欲要也撞将进去,奈他是个虚气幻成的,怎生着脚?欲待不进去,又无处打听消息,只得又跳到空中,绕着那城池、楼阁查看踪迹,却又人烟凑集,与世间无异。正忍不住打帐落下去看看时,不期那城池、楼阁又渐渐消磨,仍是一片白地。要寻个人问,却又远近并无人家,只得念一声“唵”字真言,叫道:“山神、土地何在?”叫了几声,并不见有神出来。心下焦躁,取出金箍铁棒来攥在手中,大喝道:“什么大胆的毛神?怎敢不听我的使唤!”喝声未绝,只见西南角上,一个白须短老几拄着条拐杖,拐着脚飞一般跑将来,朝着小行者跪下道:“小神不知小圣到来,迎接来迟,万望恕罪。”小行者大怒道:“好毛神!你倚着那个妖怪的势儿,不服我使令?”土地道:“但是天上的仙佛就可役使天下的土神。小神多大的职位?怎敢不服小圣使令!”小行者道:“既服我使令,为何连呼两次方来?”土地道:“这地方广阔,一望无涯,又没有人家田舍,小神直住在西南上,离此甚远,故此来迟。”小行者道:“你既路远赶来,也还可恕。怎么山神并不见影?”土地道:“这地方周围数十里一片平洋,并无尺寸之山,从来没有山神,故无人迎接。”小行者道:“自从乾坤定位,便高者为山,深者为川,哪有个没山之理?”土地道:“小圣有所不知,这地方原不是天地自然生成的,都是人心造出来的一重孽海,是非冤孽,终日播弄波涛,世人一堕其中,便沉沦不出;后来我佛过此,怜念众生堕落,大发慈悲,遂将恒河沙填平了,故俱是一片平洋,没有高山。”小行者道:“自古有人斯人土,有土斯有财,既孽海填成平地,自当有人民居住,田地耕种,为何竟作一片荒郊旷野?”土地道:“当年地土初平时,人民田地原也十分茂盛,只因我佛填恒河沙中误带了许多雉种在内,不意年深月久,那雉种受了孽海的余戾,竟化成一片蜃气;那蜃气月久日深遂成了精灵,竟将这些人民、田舍都吞吸在肚中吃了,故此止存了一片平地。”小行者道:“那蜃气怎样吞吸人?”土地道:“那蜃气有时结作城池、市镇、人物、草木,与世间无二,人不知道,走了进去,便一口气吸入肚中去充饥了。”小行者听了大惊道:“据你这等说起来,我唐师父与猪、沙二弟,行李、白马,定是被他吞吃了。”本地道:“唐圣僧既有小圣护持,为何容他吞吃?”小行者道:“我因初来,不知地方深浅,跳在空中去观看,见他吐气甚凶,急急下来报知,他师徒三人已不知去向,岂不是被他吞吃?必然死了。”土地道:“若是这等,想来吞吃是有所不免,只怕还未必死。”小行者道:“既吞吃了,怎么不死?”土地道:“这蜃妖喉咙大,肚腹宽,吃在肚里的东西常整个月还是活的,小圣须急急去救,也还不妨。”小行者道:“他起初现出城池、市井,虽是虚气,也还就他虚气揣度,哪里是口,哪里是腹,也好设法去救取;如今一片平洋,连虚气也没了,叫我从哪里下手起?毕竟还是你土地在此为一方之神,知道他的来踪去迹,快快说来,免我动手。”土地道:“小圣差矣!土地,土地,只管地上的事情;他若有巢穴在我土地之上,将唐圣僧窝藏,我做土地的不报,便应受责罚。如今连这蜃妖也是有影无形的精怪,何况他弯弯曲曲的肚肠,知他放你师父在何处?怎生责罚起小神来!”小行者道:“既与你无干,饶你去吧。”那土地得放,就一闪不见了。小行者拿着条铁棒,在那一片白地上东边寻到西边,南头找到北头,虽远远看去象有一团黑气,及赶到面前那一团黑气又远远在别处去了,并无一毫踪影。自家孤孤凄凄,一时苦上心来,止不住痛哭起来,道:

“一自从师西土来,如影随形未分开,

何期半路遭奇祸,不料中途受妄灾,

实实虚虚何处觅?生生死死费疑猜,

痛思聚散须臾事,怎不教人泪满腮。”

小行者寻师痛哭,不题。

且说唐半偈,正在路中打发小行者跳到空中去观望,忽前面现出一座城池,市井街道,宛然一个冲繁郡县。猪一戒看见大笑道:“师父,我们眼花了!这等一个热闹去处,又叫师兄去看些什么?他看了来又要夸是十大功劳。莫若我们先进去,寻个大丛林歇下,叫他收拾起斋来,等他来同吃,也显得我们大家有用,不单单靠他一人。”唐长老道:“我看这城中十分热闹,倘我们进去坐在丛林里面,他来时错了路寻不着,岂不费力!不如还是等他同去的好。”猪一戒道:“今日过午不久,若是吃斋快些,还走得三、五十里路,倘痴痴的等他,那猴子有要没紧的,知他几时才来?只好在这地方宿了。”唐半偈西行心急,听见说吃了斋还有三、五十里路走,便就统口道:“吃了斋再赶行些程途固好,只怕你师兄回来寻我们错了路。”猪一戒道:“老师父忒过虑!我们进城只在大街上寻个丛林进去,却叫沙弥牵着马站在寺门口等地,那猴子好不贼滑,怎生会错!”唐半偈道:“既是这等说,我们就先进去吧。”便把马一拎,师徒三人相赶着竟入城来。进得城门,先是一座长桥,过了长桥才看见城圈。师徒们到了城圈边往里一望,只见里边黑洞洞也不知有多少深远。唐半偈心下着忙道:“徒弟呀,这城门怎这等黑暗,与别处不同,莫不有甚利害?不如还等师兄来同进去吧。”猪一戒道:“各处风俗不同,我们来了几万里路,怎能够都是一般?这城池高大,故城圈深远,有甚利害?就等了师兄来,这是西行个的路,也少不得要进去。师父若怕黑暗,等我牵着马慢慢走,叫沙弥挑行李紧紧贴着师父的身子同走,怕些什么?这瓮城就深远也不过半箭一箭,难道里面大街都是这等昏暗不成?”唐半偈的马已到城圈边,无可奈何,只得听猪一戒牵了进去。不期才走进去得三、五步,忽飕飕的一股腥气,就是三十三天上的罡风一般,往内一吸,将他师徒三人并龙马竟吸了进去。一霎时身不由己,竟吸去有数十里之遥,撞着了一间房屋方才挡住。幸得师徒三人牵连在一处,还未曾失散,虽一路来跌跌倒倒,却喜撞着的墙壁还都柔软,并未损伤。此时,师徒们都吓呆了,定了半晌神,唐半偈方才醒转来,问道:

“徒弟呀,我们还是死了还是活着?”猪一戒吓得身子只是发抖,哪里答应得出?沙弥勉强应道:“我们进了这座城来,活是莫想活了!但此时尚有气说话,还象是未曾死的。”唐半偈道:“既未曾死,你可细细访问这是什么所在?”沙弥道:“大家跌得昏天黑地,叫我哪里去访问?”唐半偈道:“猪一戒为何不做声?”沙弥道:“他要赶进城来吃斋,想是斋吃多了,说不出话来。”猪一戒睡在地下,听见沙弥说他,没奈何,咕咕唧唧的说道:“兄弟,莫要取笑我了,我也是好意思要赶路,谁知造化低,忽被孽风吹到此处,睁着眼看不见天,莫非此处又是一个罗刹鬼国?”沙弥道:“若是鬼国也还该齐整些,怎这所在摸了去龌龌龊龊,不成个世界,莫非走到地狱里来了?”

大家猜疑了许久,沙弥忽然看见猪一戒闭着眼揉腿哩!忙踢他一脚道:“二哥,快开眼!你看有些亮影了。”猪一戒听得,急睁开眼看,果然看见师父盘脚坐着,白马立在旁边,满心欢喜道:“造化,造化!想是哪个善人积阴骘,开个天窗了?”唐半偈想了想道:“不是开天窗,还是你我元神充足,坐久了发的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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