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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全传-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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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天色将晚,二人忙了一回,肚又觉饥了,柴荣便叫店小二收拾粥来用。郑恩道:“大哥,这粥汤空松易饿,怎能充得饥肠?小二哥,你可打上十斤面饼,擀下一镬面汤,才够我弟兄两个一饱。”柴荣道:“也罢,小二哥,你粥也煮来,饼也打来,各随其便。”小二道:“柴客官,你在我店中住的遭数已多,难道不知我们店里只有一副锅灶?怎么做得两样饮食?不如就依了这位黑客人,打上面饼面汤,吃在肚中,也可耐饿。”郑恩听了,满心欢喜道:“小二哥,你怎么的这般伶俐?做人凑趣,说来合着乐子的心窝,咱乐子其实欢喜着你。你快去收拾进来,咱们好受用。”常言道:“卖饭的不怕大肚汉。”店小二巴不得这一声,便顺着郑恩的主意,即忙答应了一声出去,登时收拾,打了两盘大饼,擀了一锅面汤,遂即送进客房,摊在桌上。郑恩见了,只喜得心花开放,眉眼笑扬,说道:“好,好。”一面说着,一面拿起筷子,也不管柴荣吃不吃,也不顾热汤难吞,竟似狼餐虎咽,任性铺啜,吃一回饼,饮一回汤。不消半个时辰,早吃得盘底朝天,罄空尽竭,方才把筷子放下,叫声:“大哥,这样好东西,你怎么不吃?”柴荣道:“等你吃得够了,我才来吃。”郑恩道:“大哥,你原来好争嘴的。”叫声:“店小二,你再去多多的添些面汤,打上些好饼进来,等咱大哥好用。”小二听了,把脖子一缩,舌头一伸,暗忖道:“这黑厮藏着什么量儿?看他把两个人的饮食,竟自一个独吞,还要叫添,真是个馕食包了。”即时在店中又打了两盘饼,擀了一镬汤,送将进来。郑恩道:“大哥,如今可吃些了。”柴荣笑了一笑道:“好,好。”即便拿起筷子,取了一个饼,盛了一盏汤,慢慢地吃下。只吃得两个饼,两碗汤,便把筷子放下了。郑恩道:“大哥,这样好东西,怎么只吃得一点儿就住了手?”柴荣道:“愚兄量浅,已是满腹足矣,不能再吃。”郑恩见他不吃,遂拣了两个大饼,又盛了一盏汤,送将过来,必要他吃。柴荣拗他不过,只得熬着饱,勉强加了下去。其余的饼汤,又是郑恩包下了肚。遂把碗碟叫小二收拾了去。
  此时已是黄昏光景,弟兄两人各自收拾床炕,两下都已安歇。郑恩饮食满望,心事毫无,躺上炕,竟是呼噜呼噜感梦去了。不想那柴荣食量浅小,多吃了这两个饼,肚中就作祸起来,眠在炕上,甚觉发痛。又想着郑恩量大,供给费多,千思百想的挨着肚痛。侧耳听那外面,适值天又下起雨来,心下又自想着明日的货,都分是发不成了。又添了这一段愁闷,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耳边又听了郑恩这般好睡,但闻他呻呻吟吟,嘴内说出许多梦话,真是无挂无碍,适性安眠,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你看我恁的晦气,枉有了这厮作伴、遇着事情,只凭着自己粗鲁,通无商量,除了这吃睡两项,其外一件也不晓,半点也不管,实为可恼。”因此又添了这一段忧愠,不觉气裹食,食斗气,气食相攻,固结不解,渐渐的头发重,眼发昏,那心头一似炭火般的发烧起来,一夜里呼唤呻吟,何曾合眼?
  挨至天明,郑恩即便起来,叫声:“大哥,你看天色已是明透的了,只是有些雨濛濛儿。你快些起来,趁着雨还不大,便去往店家发脱了货,收齐了帐,极早回去,好会咱的二哥,莫要延挨迟了日子。”柴荣听言,指望将身坐起,谁知头眩眼花,捉身不住,挨了半晌,那里挣扎得起。郑恩道:“想是大哥有些不耐烦么?这不妨,可着店小二擀些软软的面汤,吃下几碗,包管就好。”柴荣道:“三弟,我只为昨夜多吃了几个面饼,腹中停阻,得了此病,怎的再吃?若有热水,要些来呷呷。”郑恩遂叫店小二烧了一壶热水,打发柴荣吃了几口,依旧躺在炕上,不住的哼哈声唤。
  郑恩并不理论,把柴荣的银包煞在腰间,往街坊上闲撞。望见酒店,即便买些酒食充肠,吃得有八分酒意,然后回来。那柴荣正在炕上热极心昏,唇喉干燥,叫声:“三弟,若有冷水,要些来呷呷。”连叫数声,不见答应。翻身向外一看,只见郑恩正进房来,立脚不定,把身子摇摆,口中只叫:“好酒,好酒!乐子再吃不得了。”柴荣见了,气恼不过,欲要责罚他几句,又碍着情义两字,只得隐忍下了。正是:病者闷千般,不病自欣欢。
  纵他长好饮,情义便尔宽。
  当下柴荣又叫道:“三弟,你把些冷水我吃。”郑恩带着酒意,便叫店小二取了一瓢水来。柴荣呷了几口,依然睡倒。那郑恩已入醉乡,任游梦境。
  从此以后,看看约过了三四日,柴荣的病症越加沉重。自己无奈,只得叫声:“三弟,你去央烦店家,去请一位明理的太医来,看看这脉息何如?”郑恩依言,出来对店小二说了。小二就去请了一位太医,叫做刘一帖,真个脉理分明,用药效验,曾有《西江月》一词,赞他好处;历代相传医学,望闻问切匪夸。难经脉诀探精华,生死机关的确。药按君臣佐使,分钱配合无差。症疴彰治不虚花,一帖名传海角。
  当下小二请了来家,延进客房,来至柴荣炕前坐下,举着三个指头,将两手六脉细细的诊了一番,已自明白。又把那身体看了一遍,但见四肢冰冷,遍体发烧,鼻孔流青,脸面带肿,唇干口燥,神气虚浮,说道:“尊兄的贵恙,乃是夹气伤寒,势非轻比。理宜舒气消食,凝神发表为当。最要不可动气,若一动气,虽不丧命,其症恐难即愈。”遂摄了两帖柴胡散,药案开写明白:加引灯心、竹叶、生姜,用水两盏,煎至八分温服。写毕,并药递与店家,相嘱病人务要小心保养,调气安神。柴荣称谢,就叫店家在外取了一把戥子,将郑恩身边的银子称了三钱,用纸封了,送与刘一帖,为药资之敬。那刘一帖又说了一句:“保重。”辞谢了,便自回家。
  店小二遂把药饵并药罐、火炉、柴炭等类递与郑恩,道:“郑客人,你可用心煎剂,足要八分,即刻温服。我因事忙,不及奉陪了。”郑恩道:“乐子知道。”便把那药抖在罐里,加了药引,又加两盏清水,完备了,随将火炉内炭生发好了,才把药罐端上煎熬起来。谁知郑恩此时已有几分酒意,醉眼矇眬,看守了一回,不觉打盹起来,呼呼睡去。约有半个时辰光景,忽被感梦惊觉,睁眼一看,那药已煎干冒烟焦臭了。郑恩暗暗跌脚,心内叫苦。没法奈何,只得又舀了一盏清水,添入药内,煎了一回,不管七分八分,凉了一凉,拿到柴荣面前,叫道:“大哥,起来吃灵丹妙药。”柴荣仰起身来,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叫道:“三弟,这药因甚有些荷包灰气?”郑恩笑道:“大哥,你可也不听见那太医说么,这药叫做柴胡散,自然有些荷包臭的。如今只要病好,管甚气味?”说罢,接了盏儿,又去煎那第二帖药。这一回,郑恩就着实用心了。煎够多时,恰有八分,把来递与柴荣吃了,仍复睡好。无如病热随常,不能痊愈。
  郑恩全不在意,任性闲游,每日只好酒食上留情,花费畅怀,临晚带醉而归,口里常说酒话。柴荣见了,一言不出,闷在心头,终日望轻,其如反重。只因积气在心,有忧无乐,所以不惟药医无效,更且病热转添,十分沉重。郑恩那里放在心上,自己只管胡厮。一日早起无事,猛可的想起道:“这枣树,乐子自从十八湾相救二哥以来,一路上亏了这件妙物,打贼防身。只是粗细不匀,弯曲得不好看相。如今趁着大哥有病在此,乐子又空闲无事,何不把他去出脱出脱,也得光光儿好看,觉到有些威势。”想定主意,掮了枣树,走出店门,往街坊一路行来,寻着了一家木作店铺,遂叫匠人整治起来。顷刻之间,溜成了一根大大的棍儿,莹润光圆,坚刚周正。郑恩拿在手中,甚觉合适,心下十分欢喜。即时身边取出些银子,谢了匠人,回身便走。路上又买些酒食,吃饱了,慢慢的回到店房。只见柴荣昏昏沉沉睡在炕上,他也不去问安一声,竟自放下了棍子,走至炕前,仰翻身躯,开怀安睡。正是:任君多少名和利,怎比安然醉卧闲。
  自此,郑恩终日往街坊闲走快乐,不上几天,早把柴荣的那包银子吃得罄尽。
  约过了十七八日,柴荣的病势尚不能痊。这日清晨,郑恩起来,刚欲出门,只见店小二拦住道:“郑客人,且慢出去,小人有一言奉告。”郑恩道:“胸有什么话儿?快些说来。”小二道:“小人的愚意,欲把这食用房钱,算这一算,告求赍发则个。喏,帐簿在此,客人自己去看。除了病人不算,只是客人一位所用,每日二钱,共有一十八天,该付足银三两六钱。望即见惠,感激之至。”郑恩道:“小二哥,你与乐子算帐却不中用,等咱大哥病体好了,也不为迟。”小二道:“客人,你要体谅我的下情,我是开店的人,靠这生涯过日,又无田产,又无屋宇,如何有这长本钱把来供养?况且每日伺候客人的饮食,多是赊来的,若是等你贵伙计病好还帐,知道几时才能够好?眼见得目前便没米下锅,连小人的店铺也是开不起来。不如把这宗银子先清了,又好从新措办;且得客人在此,容易服侍了。岂不两全其美?”郑恩想了一想道:“小二哥,这饭钱虽该还你,但是咱大哥的银子,多被乐子用完了,这却怎处?”小二道:“客人,你原来真是呆的,现放着米囤儿,情愿饿死,却不自害自身?你银子用完,这货物尚在,何不把这车儿雨伞发脱他一半,还了我饭钱,余下的又好终朝使用了。”郑恩道:“小二哥,你的主意果然不差,乐子其实欢喜着你。”说罢,即同店小二出去,往两个铺家说了,遂把雨伞发脱了一半,共得十二两银子。当时回至店中,付还了三两六钱饭钱,剩下八两有余,郑恩别在腰间,供给自己酒食之费。不上八九日,早已用完,只剩下精光身体。不意郑恩自得小二提醒,把雨伞发卖,吃了这甜头,没有使用,便把雨伞货卖,不消半月,又把那半车儿的雨伞做了乌有先生。正是口里肥腻,皮里消肉。
  看看约有四五十天,那银、伞销完,柴荣的病也就轻了,渐渐鲜艳,略可挣扎得起。一日,柴荣叫店家进来算帐。那店小二进来,对柴荣说道:“柴客人,这帐也不必再算,除了令弟两次还过六两六钱,余外只该找我三两之外,便是清楚。从明日又是重起。”柴荣听言,呆了一回,心内想道:“谅这一包银子,多分被他用完的了。虽然他的食量甚大,费用过多,然也亏了他煎药服侍,也就罢了。”只得对店家道:“既如此,烦你去请那主顾铺家来,我就当面发脱了货,收齐银两,便好找你的饭钱房金,我们也得回乡生意。”那店家听了这话,顿时间脸儿上泛红泛白,没做理会处,只是呆呆的望着那郑恩点头瞅眼。那郑恩也是慌慌的搓手踯躅,看着店家。两个瞧了半晌,通没理会。那郑恩低头想道:“完了,乐子只顾了自己使用,不该瞒着大哥,把伞儿一齐发脱干净,如今只好对他说话。”又挨了一会,料瞒不过,只得叫声:“大哥,你的雨伞,原要发脱的,却是乐子替你卖了。”柴荣听了,如半空中打个霹雳,惊骇不迭,慌忙问道:“三弟,你又不知行价,怎的发脱了?不知卖了多少银子?拿来我见见数目。”郑恩道:“不瞒大哥说,乐子因你有病,在此担搁日子,其实清淡不过,将这银子每日使用,不道多花费在肚内了,因此这银子毫厘也都没有。”
  柴荣听了这话,大叫一声:“坑杀吾也!”将身栽倒,闭了双眼,晕去半个时辰,悠悠醒转,口中吐出浊痰,眼内流些清泪,开言道:“我推车贩伞,指望趁些蝇头微利,权为糊口养身之计。不幸病在店中,挨了多日。感今病体略好,思量发货,谁想凭空的银、伞全尤,本利绝望,闪得我无依无靠,叫我怎好回乡?”说罢,又是流泪。那店小二在旁,心内也十分过意不去,只得相劝道:“柴客人,你也不必气苦了,这财帛是人挣下的,今日用完,明日生意起来,仍然满载。那里有现放着货物,不去变卖使用,甘心受苦熬饥?况你患病将好,调养身体要紧,怎的自己不惜,便要动气?这郑客人生来的耿直,虽然把本钱销化去了,却是与你又是义气相交,不比别人。小人劝你莫要生气,和好为上。纵然欠下几两店帐,也是小事,你只消下次来还我就是。从今再住几日,这房钱分文不要。可自放心安养,不必挂怀。”那小二劝了一回,自觉不好意思,只推外边有事,告辞去了。
  柴荣只得自解自叹,把气渐渐的消了。侧目看那郑恩,倒把这火盆般的大嘴噘得高高的,在那里怒气。柴荣无可如何,只得叫道:“三弟,你也不要恼了,想来这些变更,也多是我的命运该当,还要说他则甚?如今有话与你商量。”郑恩也就放下怒容,回言道:“大哥,雨伞卖尽了,盘缠用完了,只有乐子与大哥两个精光身子,还有什么商量?”柴荣道:“虽然如此,我还有一个法儿,与你商议而行。”只因有这一番商议,有分教:蚕食鲸吞,还尽了口腹之债;时乖运蹇,生遍了床席之灾。正是:英气未能舒展日,雄身正属困危时。
  不知柴荣有甚商量,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为资财兄弟绝义 因口腹儿女全生

  词曰:
  同盟原欲辅鹰扬,联异姓,润伦常,群分类聚,行见定明良。彼和此唱相求应,盘桓乐果须长。曾几何时意气伤,财已尽,义随戕,风波翻覆,撒手各分场。抛弃金兰寻别径,只博得一杯觞。
  —— 右调《风入松》
  话说柴荣因郑恩将银、伞费尽,无策回乡,只得与他商议道:“三弟,这雨伞卖尽,也不必说了。但为今之计,已无别策,幸而还有这轮车儿在此,不如你推将出去,卖上六七百文,一则我得将养病体,二则也好做些盘缠。待三两日后,我的身体全好了,俺们便可往首阳山找寻你的二哥,再做别图。”郑恩点头道:“大哥的说话,却与乐子的主意合的,倒也使得。”随把车儿推出店门,往街坊上行走,口里边大声叫喊道:“卖车,卖车,我的车儿,只要七百个大钱就卖了。”不想行了数程,叫了半日,并没有人问他一声。心中恁般闷气,肚里饥饿难当,缓缓儿顺路推走,只见路旁有座酒店,正是欣于所遇,投其所好。郑恩把车儿推至门前放下,将身走进店堂,拣一副座头坐下,叫酒保拿些酒食来吃。酒保连忙收拾起来,无非美酒、大面、鱼、肉之类。郑恩饥不择食,那管他美恶精粗,拿上手就吃,吃得杯盘狼藉,方才肚内饱了。酒保过来会钱,共吃了六百余文。郑恩立起身道:“店家,乐子今日没有带钱,就把这车儿与你算了酒钱罢。”那店家又是个良善之人,本要发话,见他吃了这许多酒食,又且相貌狰狞,谅着不是个善男子,恐怕罗唣,未免吃亏,保得自己认了晦气,答应一声,把车儿收了进去。
  郑恩出了酒店,空身回到店房,叫声:“大哥,乐子回来了。”柴荣道:“你车儿可卖了么?不知卖了多少价钱?可能够得用度?”郑恩把手一拍道:“大哥,休要说起,乐子叫卖了半日,并没有个主儿,这肚中其实饥饿不过,无可奈何,只得换些酒食充饥,回来再作商量。”柴荣不听此言,万事皆休,听了此言,只气得双睛暴出,满身发抖。歇了半晌,怒上心来,开言骂道:“啊唷!你这黑贼,累我弄到这般光景,又把这车儿饶他不过,必竟要吃个干净。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我身边并无半文钱钞,被你这般坑陷,叫我怎好活命?啊唷!你这黑贼,再在此跟我几日,只怕连我身体也要被你葬在肚里了。你这等人,还要与你做什么朋友?不如早早撒开,各寻头路,休得在此累我长气。”郑恩听了这番言语,心中大怒,骂道:“你这稀尿的伞夫,劣货的蛮子!乐子为了你,不知吃了多少辛苦,费了多少力气,保全你平安到此。你自己有病,耽误了日子。今日用得你几两银子,也是小事,你就这等骂着乐子,便要撒开分手。你既没情,乐子也便没义了,从今各自走路罢了。”说罢,提了枣木棍,气烘烘的奔出了店门,离了沁州城,望西而行。一路上想道:“乐子一怒之间,虽然把大哥撇下了,如今可往哪里去?不如到首阳山,投奔二哥那里安身。”想定主意,拣着大路而行。不想那郑恩因一时怒气,走得要紧,不辨那条是原先来路,顺着脚走,所以反望西行。
  此时正是初冬天气,一路上,但见天边雁叫,林内风飘,木叶凋残,草根戕濯。郑恩约行了六七里之间,心下也有些疑惑,想道:“乐子先前从木铃关来,不是这样的,休要走错了路头,又是费力。”正在疑惑,看见前面有个卖草鞋的人,郑恩赶上几步,叫道:“卖草鞋的,乐子问你路儿,要往木铃关,投首阳山去的,可从这里走么?”那卖草鞋的回头一看,见是个凶相的人。又想:“他既问路,也没有什么称呼。”心内先有几分不喜。又想道:“他要往首阳山去,该向东走,他反投西行来,必是个不识路径的。待我耍他一耍,使他没处做理会。”即便开言回答道:“你这黑客官,要往首阳山去么?还走得不耐烦哩。我也要往那里卖货,你只消跟我前去就是了。”郑恩大喜,跟定了他,望西行走。约莫又行了三四里路,只见那边有座酒店,这卖草鞋的自言自语道:“走得渴了,且向这边买碗酒吃再走罢。”郑恩见他走进了酒店,即便立住了脚,在檐下张望,只见他坐在里边,大碗的酒,大块的肉,一上一下的吃,眼儿也不带看郑恩。那郑恩在外,觉得鼻边不住的馨香,一阵儿美酝传芬,一阵儿肴撰送味。这香气相闻,心窝里即便酸痒起来,思量也要进去吃些,却碍着身边干净,只得咽着馋涎,呆呆的立着等候。等了一回,那卖草鞋的方才吃完了,会了钱,走出门来,背上草鞋,看看郑恩,笑了一笑,望前又走。郑恩忍着羞惭,跟定而行。正是:欲求眼下路,且忍肚中饥。
  当下二人又行过三二里之间,这卖草鞋的真也作耍,看见那首又有一座酒店,侧身进去又买酒吃。郑恩见了,又立住了脚相等,心下暗自忖道:“这驴球入的,怎么只管自己馕嗓,不来请乐子吃些?实是可恶!停一会,到了首阳山,叫他吃乐子的大亏,方晓得咱的手段。”不多一会,那人把酒吃完了,交了钱,取了草鞋,走出店来,看看郑恩,又笑了一笑,抽身便走。郑恩隐忍在心,不去理他,只顾跟他行走。
  看看又走过了一二里,来到一个旷野去处,但见树木丛茂,枯叶满堆。那卖草鞋的心里想道:“我这两次也弄得他够了,待我再耍他一遭,使他进退两难,终无着落。”定了主意,走上几步,口里又自言自语道:“走得乏了,且在这里睡他一回,再走未迟。”遂拣了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树下,铺平了枯叶,将草鞋放在旁边,将身坐下,假作打盹。郑恩见了,心下想道:“好了,这驴球入的,今番要着乐子的手了。”也在对面树边,将枣木棍靠在一旁,坐下假寐。看官,这卖草鞋的打盹,原是有心作耍,耽误郑恩的行程。谁知事不凑巧,坐下未久,早被朔风吹动,酒涌上心,渐渐沉醉,竟自醺醺然,矇矇眬眬的睡着了。
  那郑恩假寐了片时,竖起头来,把那人一看,呼噜睡去,影也不动。心中想道:“毕竟驴球入的睡死了。”即时立起身来,叫唤数声,并不答应,更觉欢喜道:“你这驴球入的,方才这等薄情待着乐子,今番也叫你吃些亏。”遂把草鞋提在手中,数一数,却有二十二双,把来背在肩头,转身取了枣木棍,投西一竟去了。那卖草鞋的睡去足有两个时辰,醒了起来,睁眼一看,不见了这个吃耍的黑汉,心下疑惑道:“他毕竟等我不及,先自去了。”回身正要拎了草鞋走路,却撮了个空,四下找寻,并无踪迹,叫声:“苦也!我的草鞋,不知被谁偷去,闪得我本利皆元。”思想一回,忽然醒悟道:“是了,这黑厮必是个贼,故此路头也不知,随意胡闯。吾不该把他戏弄,倒把己物失脱于他。”心下着实烦恼了一回,没法奈何,只叹了口气,抽身投东回去了。正是: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却说郑恩肩背草鞋,手提木棍,一路行来,欲把草鞋卖来饮酒,谁知并无人问,心下甚是纳闷。约略又走了几程,来到一所兴大的庄子,只见路旁有座酒店,十分闹热。此时肚中饥饿,口内流涎,一时喉于心欲,也不顾腰下无钱,硬着头皮,挺身走进,便叫:“掌柜的,拿酒来吃。”移步至那首坐下,把草鞋、枣木棍一齐放在旁边。那掌柜的只认是个好主顾,连忙分付走堂,把火酒、牛肉、包子、大面尽情端将过去。郑恩放开肚子,显出本事,吃了又添,添了又吃,吃到十分量足,方才住手,叫声:“掌柜的,乐子吃了多少?便来算算。”那掌柜的算了一遍,说道:“共有六百三十四文。”郑恩道:“乐子今日没有钱钞,你可记在帐上,改日还你。”说罢,背了草鞋,提了枣木棍,往外就走。掌柜的拦住道:“客官大爷,你莫要当要,吾又不知你的姓名,叫我怎好记帐?况且你一个人吃了八九个人的东西,本多利薄,这赊欠从不破例,望客官大爷见惠则个。”郑恩道:“不是乐子要破你赊欠的例,其实今日没有带钱,故此要你记帐。你们既然不肯,可把这草鞋押在这里,改日乐子有钱,便来取赎。”掌柜的喊道:“你这些混话骗谁?吃了许多钱去,将这一些儿东西抵押,吾们要他来何用?你休要做梦不知去处,我这里孟家庄不比别处,凭你什么有名目的人儿,却也少不得一文半个。若你不给出钱来,把你的臭黑皮剥将下来绷鼓,才知我们的利害。”郑恩听罢,由不得心头火发,大骂一声道:“驴球入的,乐子吃了你这些东西,你便值得这般恶骂?你们谁敢来剥乐子的皮?”一面说着,一面举手,先把这些草鞋提将起来,裂得粉碎。掉过巴掌,将掌柜的打了数下。又把柜上的这个大大石砚,掷得零星齑粉。此时店中吃酒之人虽多,见了郑恩如此行凶,谁敢出头受苦?只好悄悄退避,袖手旁观。那掌柜的吃打负痛,自谅不能对敌,只得说道:“罢了,罢了!瘟神请出去罢,今日只算吾造化低,合该破财。我们这里现有一位白吃大王在此显灵,不道又生出你这个黑吃大王前来厮缠,你遇着我们白吃大王,他有本事生嚼你这位黑吃大王,方消吾气。”
  郑恩听说,立住了脚问道:“乐子问你,那个白吃大王如今现在那里?待乐子与他会会。”掌柜的道:“你黑吃了东西,心满意足,只管走路,莫要管这闲帐。”郑恩道:“咱偏要问你,你若不说,乐子又要打哩。”掌柜的慌忙答道:“我们这位白吃大王,要吃的是童男童女,不像你这黑吃大王,只会吃些酒肉。所以劝你保全了性命,走你的路罢,休要在此惹祸生非,致有后悔。”郑恩听罢,心下想道:“这大王要吃童男童女,决定是个妖精,咱何不替这一方除了大害?”遂说道:“掌柜的,乐子想那白吃大王是个妖精,故此要吃童男童女的。乐子生平专会拿妖捉怪,今日情愿与你们除了这害,你道何如?”掌柜的听言,心内暗喜道:“这黑厮白吃了我东西,气他不过,况又被他打了,无处伸冤。天幸问起这事,愿投罗网,我何不趁此机会,叫大王伤了这厮,也得泄我胸中之恨。”想定主意,便满面堆下笑来,答道:“你若当真会捉妖怪,这也不难,就是我们隔壁邻舍,今日该献祭礼。他家只有一个三岁的孙孙,又往别处去买了一个四岁的女儿,等到天晚,一齐送往庙中献供。他一家儿大小,正在那里啼哭分别。待吾叫他过来,客官与他商议。”
  说罢,走至隔壁,登时把一位老者邀至跟前,与郑恩施礼。但见他脸带泪痕,声藏凄惨。叫道:“君子,闻得你会除妖怪,但不知这位大王,当真是神是怪。尊驾果有本领灭除大害,可以保得平安;若是降他不住,尊驾便可远走高飞,离灾避祸,却不道动了大王之怒,反累这里合村老幼,性命难保,岂非画虎不成,反类其狗?这事还当酌量,望勿粗心。”郑恩听了,笑道:“你们的胆量,原来都是鼠虫儿的样子,这般害怕。乐子拿妖的手段,到处闻名,凭你三个头六只膊、猛恶凶毒的妖魔,遇着乐子,管叫他粉骨碎身,一时尽绝。你们只管放心,休要疑惑。但有一件,须要依着乐子,方才替你们除害;若不肯依,乐子便也不管了。”老者道:“君子倘果有本领,保救得合村无事,乃是我们万千之幸,凭你什么天大的事情,老汉岂有不依之理?就请分付,即当从命。”郑恩道:“今日捉妖,非同小可,这是惊天动地的事情,须要作法遣将,方可成功。你们依着乐子,快去整备:要用烂糊猪首一个,一盘油造面饼,一盘牛肉,火酒一坛,醋蒜椒盐香烛等项,件件都要俱全。把来送与乐子,到庙中去请神使用,便好拿妖。”老者道:“这些须小事,有何难哉?老汉即刻回去端整便了。”说罢,辞别出来,回至家中,一件件买办完全,整治停当。看看天色将晚,即着长工把担子挑了物件,老者又来请了郑恩,一齐送往庙去。一行人走不多路,早来到一座古庙之中,但见尘上纵横,香烟杳绝。那长工把什物挑至殿上,摆列供台。郑恩道:“你们众人去罢,明日早上都来看妖怪。”老者又把火种儿递与郑恩,然后带领长工作别去了。
  郑恩遂把庙门关闭,走过了一个大天井,上得殿来,把一带破坏的长格窗子也关上了。回转身躯,四下里一看,尚无动静。举眼往上瞧时,见上面塑着一尊金甲黄袍、手执器械的神像。果然凛栗威严。郑恩微微一笑道:“原来就是你这驴球入的在此称王作怪,骗吃人家的儿女。今日乐子做个方便,除了你这妖魔,免得众民年年受害。”说罢,举起枣木棍,对正了神像,用尽气力,勇猛打下。只听得半空中一声响处,就地风生,灰尘乱滚,见一件东西在地下盘盘旋旋,滚个不住。郑恩慌得手忙脚乱,将枣木棍手中乱使,口内大喊道:“不好了,妖怪现形了!”正说之间,只见那物滚到窗子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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