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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灯入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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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豆不知道他把自己叫上天台干什么,总之无法是骂一顿。如果他敢动手,她就拼了。
  不在这个家呆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离开这个家要怎么生活……
  不知道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舅舅舅妈都不在了,以前过年过节大家总开开心心在一起,自己要是做错事,舅妈总是会帮着从中调解。可现在不会了。
  她突然有些鼻酸。
  站在一边的王石安,少有地抽了根烟——现在烟很贵,他一个月才买一包。
  他不说话,汤豆也不吱声,站在他身边,看着居住区域的灯火发呆。
  这里没有她曾经的家所在的城市繁华,一个脚指头也比不上。
  这个家也没有她以前的家豪华舒适,曾经的家一个泳池都比现在整个家要大。
  但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了。没有大学、没有未来,只有可预见的无意义的人生轨迹,像这里的每个平凡的女孩一样,生一大堆儿子,杀一大堆女儿,到死也并不会在这世界上留下任何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她感到一阵失落,巨大的空虚笼罩着她,令她的鼻尖更加酸涩起来。
  爸爸以前总是会和她讨论很多事,比如人生规划之类,父女两个说得很多,甚至已经准备好,以后她会去上爸爸和爷爷都上过的大学。
  爸爸开玩笑说“如果你在大学交男朋友,那以后我们家每个都是校友。”
  其实,她根本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生,才叫有意义。
  未必灾难不发生,自己的人生就一定会更有意义吗?
  似乎也并不是。
  可她还是在和妈妈争吵时,被这种懵懂的挫败击倒了,甚至不明白人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受苦吗?
  抽完烟的王石安咳了几声,打断少女的胡思乱想。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上学的事你也不要急。”他看向汤豆,拍拍她的肩膀:“我会想办法。”
  伸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一块锡纸巧克力放到她手里“过了今天,又长了一岁,是大姑娘了。以后就是大人了。生日要高兴一点,不要哭,再难的事,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总是会有办法的。”
  汤豆拿着糖,低着头,终于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溅落在地上。
  【其实我也没有做对什么。】甚至很糟糕。她想着。
  王石安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一时手足无措,最后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
  过了很久,汤豆情绪平复些,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去,汤母已经做好了饭,沉着脸,只照顾明亮不理人。
  汤豆走到她身边,她也只当看不见。
  王石安说“好啦。她和你吵架不对,但你也是脾气太躁。她是孩子,你是大人,她讲什么不对,你好好和她说。”
  汤母没有回头,只是红着眼眶,努力地扭头看着外面。
  王石安推推她“没事了。考第一名是好事。现在大学在哪儿都不知道,明天我先去学校,见见老师,问问清楚情况。行不行咱们先试试。对吧。第一名是很容易考的?说不定学校还有各种奖学金。家里根本也不用负担什么。”
  汤母抹了抹眼泪,说“吃饭吧。”
  “好了。好了。”王石安笑着招呼“吃饭。”
  汤豆在餐桌边坐下来。
  汤母盛了一份菜和饭出来,温在灶上。晚上永昭要回来吃饭。
  他一个月总会在月底发薪的时候回来吃个晚饭,顺便把薪水拿回来给家里。
  所以月底晚饭家里总是会吃得好一点。
  一家人吃完饭,王石安想打听大学的事,便串门去了,叶子又抢了第一个洗澡,她总爱把热水用掉一大半叫人烦。
  汤豆回房间把课本都整理收拾装起来,书本里到处都贴着便利贴。汤母跟着走进来,但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汤豆回头看她,因为逆光也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听到她干巴巴地说:“妈妈从来没有觉得你是多余的。”
  “你说假话”汤豆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书皮上的破洞“爸爸说言行一致的话才可以相信……所以”
  “你怎么讲话的?”汤母走到她面前,虽然想忍耐,可还是无法控制怒火大声打断她,也很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得持重些,沉稳一些,但还是忍不住暴怒,转身猛地摔上门,再不理会她了。
  “所以你以后要言行一致”这句话汤豆根本没有机会说完。她垂头看着手里的旧书良久,外面有吵闹声惊醒了她。
  楼下不知道是什么事,不一会儿就有汽车的声音,小区里很少有汽车。
  她跑到阳台,看到有几个穿制服的人从破吉普车上下来,是工厂的人,找楼下的人问“王永昭是哪一家?”
  不一会儿就听到敲门的声音。
  汤母不知道是什么事,开门一脸疑问。
  工厂的人说“工厂那边出了些事故,需要亲属立刻过去。”
  汤母有些慌:“但不知道他爸爸去哪一家了。”跑到楼梯间叫,但没叫到人。
  汤母想去找人,叫他们等等,但领头的说“认识他就行了。等不了。”最后没法子汤母只好说“那我去吧。”汤豆跑出来“我和你一起去。”
  汤母本来想拒绝,但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扯下围裙,大声对卫生间叫“叶子,明亮一会儿要洗澡,灶上还在烧水。你爸要回来了,记得和你爸说,叫他快去工厂。”这才跟着工厂的人一起下楼。
  她看着显然看着镇定,但手微微发抖,脚下也不太稳当。汤豆扶住她,发现她手都是冰凉的。
  汤豆问工厂来的人“到底是什么事?永昭怎么了吗?”
  但工厂的人没有回答。
  坐在副驾驶的人从视后镜看了她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汤豆很久没有坐过车,速度太快,又颠簸,狭小的空间充斥着汽油的味道。车内的皮饰都很破旧了,有各种拼接修理的痕迹,车子两侧的视后镜一只是白漆,一只是黄漆。方向盘也高度也并不太匹配。
  车子很快就达到了工厂,但进厂之后却并没有停下来,一路穿过厂区,一直向内。再穿过一个守备森严的门岗才停在一排办公楼前。
  这里是废弃的学校改建。二楼以上,窗户都封闭着,一楼大厅大开,有人坐在里面值班,上二楼的楼梯很干净,像是长期有人使用的样子。
  工厂两个人带着母女两个进了大厅,直接从楼梯往负一楼去。
  下面没人,非常安静。
  但才刚走几步,就有一股浓郁的消毒药水味道扑面而来。
  汤母脚下停了停站定,汤豆以为她有什么不舒服,但她摇摇头,深呼吸一口,又扶着肚子继续向下去。
  领路的工厂人员带着两个走到负一楼最深的房间才停下来,汤豆扶着汤母跟着他们进去,房间中间有一个不锈钢平台,上面的人用白布盖着。
  带路人请两个站到台边,然后掀开了盖着头的白布。
  汤母只看了一眼,就冲出去呕吐起来。
  一个工作人员跟上她,一个留在原地陪同汤豆。
  汤豆以为自己会很害怕死人。
  灾难发生的时候,她一直被父母关在地下室里,从来没有出去过,灾难结束之后,走在路上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惊鸿一瞥也十分模糊。
  但现在直视着台上的人,她发现并不是那么恐怖的事。
  人死了以后,明明五官样貌也没有变化,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陌生。脸上也并不是她想像的铁青,而是难以容易的灰白。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能辨认出来“是王永昭。”
  其实他长得很帅,五官带着英气和相貌普通的王石安一点也不像,叶子和明亮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王石安的子女。脾气也不像叶子那么差。
  汤豆和汤母来13区时,居住楼还有好几栋没盖完,现有住房根本分派不出来,新来的只能领了帐篷住在广场上,一个帐篷发一个桶用来上厕所。
  那时候汤豆就常常看到永昭,他每天会路过广场去工厂工作。虽然环境已经与灾难前不同,但他的衣服永远是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服服贴贴,走在人群里鹤立鸡群,让人很难不看到他。
  后来汤母和王石安成了,母女两个有了地方住,而永昭从家里搬了出去,汤豆与永昭见面的次数反而少了。
  但永昭每次回来,都会给家里的孩子带点什么,对汤豆也一视同仁。
  汤豆手腕上的用红绳穿的玻璃珠吊坠就是永昭给的。为这个叶子当场就大吵起来,虽然她也有一颗,但她就是不愿意汤豆也能得一颗。
  汤母立刻叫汤豆把玻璃珠给叶子“叶子年纪小。你给妹妹,乖。”对汤豆使眼色,叫她快拿出来别刚来没多久两母女就惹得家里生事。
  但永昭没同意,他让汤豆拿着“给谁的就是谁的。三颗一人一颗。”并不理会撒泼的叶子。
  叶子气得之后好长时间不和汤豆说话。
  现在玻璃珠儿汤豆还戴在手上,叶子的却不知道弄丢了多久了。
  汤豆抹了抹泪,看着躺在面前的人。
  永昭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就像爸爸一样。
  她即难过,又愤怒。人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可这是永昭的错吗?
  她说不清自己在生谁的气。整个胸腔像是要爆炸似的令人难受。她不愿意接受这件事,可却也无力反抗事实。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时间穿梭送回了爸爸死的那一天。这种茫然、悲伤、愤怒,像一排排的巨浪汹涌地击打着她,她甚至认为,自己可能下一秒就会真的被冲走,然后沉在深手不见五指的深海里再也起不来。
  工作人员想把白布盖回去,汤豆却一下把整张白布都扯开来。
  白布下的身躯一览无余。
  他穿的是平常回家穿的蓝布工人制服,身上看上去并没有明显的外伤,手和脸上很干净,只在眉心有一点小小的被灼伤似的印记,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
  工作人员被汤豆的动作吓了一跳,似乎有些慌,飞快地把白布盖回去,然后请她离开。她没有拒绝。
  出去时,外面的工作人员正在和汤母说抚恤金的事,听上去是一笔不小的钱,汤母脸色不太好,只沉默听着,过了许久只问:“然后怎么样?”又说“他爸爸还不知道。现在我们要把人领回去吗?我们要怎么带回去?”
  工作人员说:“不用,我们这里会负责火化。”补充“当然是等家属过来见过最后一面之后。现在只是让你们认认人,跟你商量一下接下去的事宜。”
  正说着,楼梯一阵响动,工厂人员带着王石安进来,他神色匆匆,两边来不及打招呼,就慌慌张张地跟着工厂人员进去了。
  汤豆陪着汤母在大厅等。
  过了许久王石安才上来,他步子有些踉跄,眼睛是红的,上来后也不说话,失魂落魄,看到汤母还愣了一下,回过神勉强地想说点什么,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垂头,用粗糙的大手捂住脸。原本并不太挺拔的身材又佝偻了几分,好像一下老了好多岁。
  一家人被工厂的工作人员送回去,随后工作人员又送来了永昭放在工厂宿舍的一些个人物品。
  王石安把这小小的盒东西放在餐桌上,向叶子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叶子全程都在嚎叫,她把桌上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搪瓷不会被摔破,只是发出巨响,弹了几次,瘪了一处,掉了几块铁皮外的瓷壳露出里面粗劣的内芯。
  汤豆虽然也坐在餐桌边,可一切声音似乎都很遥远,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套打补丁的换洗衣物,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小纸包里放的是那笔抚恤金,一共有五万,这是非常庞大的数字。只有极少数家庭会得到这样大笔的钱。
  而这些,就是一个人在世界上活了几十年之后留下的所有东西。
  叶子还在不停地叫喊“这下好了,汤豆可以拿着我哥卖命的钱去读书了”
  汤豆没有理会她,只是猛地站起来“我不相信是操作意外”她无法接受永昭死于工伤这件事。
  他身上穿的是工厂的工作服。但衣服在关节处没有任何行动带来的皱褶,反而上面折叠的痕迹分明是昭示着是死后换上的事实。并且,他脸上手上衣服上虽然都不干净,但指甲缝里没有厂区工作会有的黑灰。
  最重要的是,没有外伤。
  “ 机器可能会扎断手脚、把人卷进去碾成肉泥,怎么能一点外伤都没有地杀死一个人?”她努力想要摆出可靠的样子,让其它人信服自己说的话,并不是‘孩子的无端幻想’。
  并且她异样地相信,这是铁一样的事实,甚至,明显得不用思考,只要有眼睛,都会得到与她同样的结果。
  但王石安只是说“不要乱猜了。工厂的领导和我谈过话,永昭确实是操作失误死亡的”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汤豆觉得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又要再次出现了,家里的空气中有下水道的气味、人类皮脂的味道、衣服无法暴晒的霉味,每当有人说话,带起的气流会将所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觉得空气似乎都变得浓稠、令人作呕。
  她一阵阵地气闷,脑中所盘旋的是无法理解的愤怒 ,为什么大人要罔顾事实?
  王石安不是也为永昭的死感到难过吗?他不是因为失去了儿子而痛心吗?
  可为什么却又要让儿子死得这样含糊其辞。
  所以……高到不合常理的抚恤金其实是用来买断一切的。
  因为钱,一个人就可以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去吗?
  愤怒充斥了少女的脑袋,她猛地站起身推开挡住路的叶子,走到阳台上,努力地呼吸,安抚狂暴混乱的心跳,以驱赶那种想毁坏一切的冲动。
  此时楼下空地上,工厂又开始招工了。
  很多人正在报名。拿完号码后排队验血的人,以挂着红十字的小车为起点,一圈圈向外,像是盘起的蟒蛇。
  汤豆想到那幢封闭的小楼,,那个地方显然是在工厂之内,但却单独设立了门岗,除了负一楼的停尸间,其它地方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汤豆想,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那个楼中不知道的某处,一定正发生着什么事。王永昭不是第一个领五万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不能为金钱屈服,就算是不上大学,就此沦落下去过着没有指望的生活也不要紧。
  世上总有些不能拿的钱,和不能不做的事——刚渡过最后少女时期的女孩,心里模模糊糊地充斥着这些念头。她甚至突然有些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危险的时候,还是会不顾她哭着阻拦,提着药箱义无返顾的出门。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和爸爸离得很近。就好像他一直以来从没有完全消失,还有一部分一直和最宝贝的女儿在一起。
  永远陪伴着他。
  看着拥挤的人群,汤豆稚气的脸上,表情渐渐坚毅起来,良久转身回到屋中。
  等叶子进屋时,屋子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
  “你干嘛翻我的东西?”
  “有没有手电筒?”汤豆费劲地把垒高的箱子一个个摆放回原位。
  “干什么?”叶子眼睛还肿着,一脸的不耐烦“买去呗,不是有钱了吗?你去跟我爸讲,还能亏待了你?指不定给你买十个。一个用,九个看。”
  汤豆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但铁皮壳子都生了锈,里面的电池也不知道多久了,上面有被咬过的痕迹,包装已经被渗漏出来的电池液浸透,灯泡也坏了,显然是没用的。
  但她还是不干心地试了一下,才完全死心。最后找了半天,只找到那只狭长的黑皮盒。
  那是个二胡盒子改装的,可以直接背在背上,里面装的是个灯。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踩着箱子的边角爬上去,把盒子从最高处取下来。
  盒子因为受潮,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盒上有可疑的动物粪便。两只扣锁也生了锈,但好在打开时并没有受到什么阻力。
  里面装的是盏做工精致的锥底油灯,有些年头,配了只如意头的雕花挑杆提灯用,一看就知道是出门在外时用的东西。拿在手里即轻巧,又漂亮,很有些韵味。
  汤母带着她上难民车离开的时候十分匆忙,但也没有忘记带上这个灯。
  这是汤爸家的东西,以前她爷爷把这东西一直供在地下室的案几上。
  汤豆先确认了一下里面还有没有灯油。然后关上盒子,塞到床下,然后又找了件深色外套,拿了包火柴揣在口袋里。
  叶子坐在床沿,翘着腿全程看着,汤豆几乎能感觉到,从她红肿的眯缝眼里投来的视线温度有多低。她质问:“你到底要干嘛?”但这次压低了声音。
  汤豆没有理会。
  但叶子意外地也没有威胁汤豆自己会告密什么的,只是不出声地盯着她。
  晚上吃了饭,汤豆就回到房间躺着,汤母和王石安不知道在低声商议什么,大约到九点多汤母检查了一下门锁,就回房间睡了。现在也没什么娱乐,电费也贵,人们睡得都很早。
  汤豆一直等到十二点,外面的路灯都熄灭了,才偷偷摸摸地爬起来,借着月光将二胡箱子拿出来,背在背上,临出门时,又揣上了桌上的水果刀。
  

  ☆、遭遇

  虽然汤豆尽量轻手轻脚,却还是在开门时发出了一些响动,但好在,没有惊醒谁。
  楼道一片漆黑,就像是通向无底深渊,有一瞬间令她感到恐惧,但她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鼓励自己。
  只是黑暗而已。
  摸索着一点点从楼梯上往下挪。原本只需要一两分钟就给跑到底的楼梯,她足足走了四五分钟才完。
  下到一楼,眼前的一切在月光的照耀下亮堂起来。
  整个居住区域都被笼罩在夜色下,像沉睡的怪物,但虽然路灯灭了,街道上却有许多在破铁皮桶中点起的篝火,篝火周围集满了笑闹着的青年。时不时听到黑暗中有人在叫,在跑,不知道是嬉戏还是真的打起来了,间隙穿插着狗吠。
  汤豆绕开那些明亮的地方,顺着居民楼之间的空隙曲折地向外走。
  虽然这里是熟悉的地方,但在黑暗中,一切都显得陌生,连路边微小的动静,都令她心惊。绕开很远,她却仍然很害怕自己被那些青年发现,小心谨慎地快速从一个阴影冲到另一个阴影中,就算别人看见,大概也以为只是个耗子或者狗。
  只是在快要离开最后一个篝火堆的时候,她差点与在黑暗中搂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撞上。
  他们不说话,在黑暗喘息发出奇怪的声音,汤豆紧张地停下来,但对方已经发现她了“有个小姑娘”
  其中有个人边提裤子边慌张地跑出去了。
  “什么小姑娘?”最近的那个篝火堆的人被惊动,好奇地向这边过来,就像终于发现了新鲜玩意。
  汤豆扭头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居住区域的边沿狂奔起来。
  有人在后面吹口哨,他们大声笑着相互喊话,从后面追上来。年轻男孩们的步子又大又重。
  汤豆不知道他们追上自己会干什么,少女对这世界的险恶并不太了解,觉得自己也许会被打一顿。她在此时,感到被追逐的恐惧。
  平常在跑步时,她总想像自己是一只小鹿,萧条陈旧的居住区是繁茂的森林,这令她感到舒适,
  但现在一切都散发着恐怖的气息,不论是眼前明明暗暗的一切,还是身后的追兵。连着路边的叶阴都显得居心叵测。
  风在她耳边呼啸,她听着自己巨响的心跳与喘息,努力地分辨前面是什么方向。
  要是什么都不带她能跑得更快,但二胡盒子是个负累。一直到她跑到居住区域的边沿,还是没有把那些人甩掉,反而在路上引来了更多游荡的年轻人。
  这简直变成了一场狂欢,许多人都加入到这场莫明其妙的追逐中来。他们甚至在后面大声地讨论,所有人要轮流请那个抓到汤豆的人喝一个月的大酒。
  这已经不是一场恶作剧似的追逐,而是一场围猎。
  跑出了居住区域的中心之后,景色越来越荒芜,到处都是灾难后废弃的建筑,许多地方都有被烈火焚烧的痕迹——当时中央政府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对所有的城市进行消毒,许多居住区域在建立之前都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
  平常谁也不会到这儿来,但现在顾不得这么多,汤豆在这些废墟中狂奔,根本不敢回头去确认身后还有多少人。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跑!
  跑!
  但夜雾越来越浓,她无法再靠地平线上工厂的灯光来分辨方向。
  最终她停在一条废弃的马路上,到处都是青年们的呼叫声,好在雾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努力压抑下自己的喘息,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一声不吭地小心避开那些有声响传来的区域绕着走。
  有一次她几乎与一个青年撞在一起,对方身上的浓重的酒臭味,但显然他虽然有力,却并不如汤豆灵巧,在雾中短暂的追逐之后,就丢失了目标。他在雾中大笑,似乎觉得很有趣。
  就在惊慌的汤豆打算顺着马路走,先脱离这里再说的时候,突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像是有什么人摔倒在地上,沉重而短促。
  这声音一开始只有一两个,但随后接二连三地响起来,甚至还有几声短促的惊呼。
  接下来,是死寂。
  那些本该在雾中寻找她的青年,似乎都消失了,她静静地站着,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再传来,不论是说话,还是踩到废墟中的碎石发出的摩擦声。
  什么都没有了。
  但她又觉得,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正在雾中。
  甚至有时候,她能感觉到风……像是有什么东西与她擦身而过带起来的风,很轻,很突然,又很快消失。
  但她把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出现的痕迹。
  她想逃跑,想快点离开这里,但脑海中却有另一个想法在阻止她——绝对不能跑。她慢慢地移动,用最轻微,最不让人察觉的速度。但在几步之后,她就感到有什么站在自己面前。她奋力想从漂浮的浓雾中看到什么征兆,但还是什么都没有。
  可她万分肯定,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虽然看不见,但那个东西有很强烈的存在感,个头比她高很多,让她有一种自己被笼罩在阴影中的错觉,甚至产生一种畏惧。就像弱小的动物遇到了自己绝对不可能战胜的捕食者
  就在这时候她又听到了别的声音。
  好像是人。
  那些脚步声急匆匆地从远处向这边靠拢,有人在低声说话,语气沉稳可靠,但因为声音太小,汤豆什么也听不清。随后她听到了金属发出的几声‘锵’,有点像利刃出鞘。
  可她不敢动,也不敢求救。
  四周到处都是脚步声,大约有十人左右。她看到有一个人影向这边过来,心中一阵狂喜,随着越来越走近,对方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晰——是那个老人。
  他穿着白天上次见面时穿的老式布衫,身躯微微佝偻,走在街上和其它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此时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剑。
  看到汤豆僵站的姿势,他立刻意识到什么,示意她不要动,不要出声。一跃而起向她正面刺去,如果她前方有东西一定会被刺个正着,但汤豆立刻就感到了风——是那个东西在移动。老头位置虽然比较远,但显然也立刻意识到对方转头向自己过来,他飞快地改变轨迹向侧边弹跳开,再落地的瞬间借力一跃,手中的黑刃直刺向汤豆身边。
  ……但对方已经不在那儿了。汤豆感到一阵急风向前去。
  半空中的老人显然是刺了个空,他已经意识到敌人已经到达自己身边,可也来不及再次改变方向了。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从旁边冲出来一个人影,动作利落而迅速手中与老人一样的黑刃目标明确地刺向空中某处。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汤豆可以肯定,自己听到了利刃入肉的声音。随后那种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消失了。
  “老师。”来人背对汤豆扶住倒地的老人。
  老人挣扎着说一句“我老了”之后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另外有5人从雾中各种聚拢过来,他们穿着各异,但每人都戴着同样的护目镜,走近之向低声报数。
  “4”
  “2”
  “3”
  “1”
  “2”
  扶着老人的青年声音十分暗哑“那么12个就已全数歼灭。本次任务已结束。明日撤回。”
  他没有放下已无声息的老人,只是沉声对站得离自己最近的人说“收拾一下现场。”这些人才开始把护目镜解开,取下腰上的手电打开,分散又向雾中去。
  汤豆走上前,老人除了额头有小小的灼伤之外,身上并没有任何外伤,但显然已经没有了气息。
  那是和永昭一样的伤。她知道了永昭死亡的真相,可她并不感到开心,只感觉到心情更加地沉重。老人是因为救自己才死的……
  许多尸体被那几个人收捡过来。摆放在一处,有人拿出对讲机,不知道与什么人在对话。“任务已结束。定位我现在的位置,派人过来。”
  对方回话“数据。”电流声异常嘈杂。
  “死十一人,十人为普通公民,一人为总局退休人员。”
  “请详细汇报总局退休人员情况。”对面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带着些明显的不耐烦“你们队长呢?诸世凉!诸世凉!我跟你讲,退休人员应视为普通公民,谁给你让普通公民参与任务的权利?违规操作行为是会被上报的。这次一共十二个渗出,本次死亡人数加上死掉的那个瞭望者,在这地区就造成十二人死亡,失职情况突出,你是会被降职的!相关责任人都会被清退。你知不知道?”
  拿着对讲机的人飞快地瞥了一眼半蹲在老人面前的青年,拿着对讲机走远一些。
  但夜这么静,他的声音还是不停地传来“那群人自己跑出来的。老师也是发现异常情况之后自己来的。小张的镜片被损坏了,完全看不到东西,当时又已经来不及让他撤出,老师知道了,就把自己的镜片给他换上了……小张完全没有经验,如果看不见肯定得死在这儿……”
  他的话被打断,对方的声音有太多的噪音,汤豆一句也没听清。只听到他再次回话的时候态度明显差了很多,怒气冲冲:“那镜片损坏是常有的事,大姐,东西玻璃做的!又不能加防护,加上就失效。我们每天上蹿下跳,总有碰了摔了的时候!一个月之前我们就打过报告了,每一个人都应该配备两副镜片,到现在都没有回复!这是我们的错吗?”
  ……
  “我们已经说是征用……但老师……”
  ……
  “本地瞭望人员死亡,这也能怪我们?妈的,你们他妈的叫啥也不知道的人来做瞭望员,人死现在怪我们?”
  ………
  “那十个普通公民鬼他妈知道从居住区跑出来干嘛?是我们喊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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