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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_连城雪-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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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又醒了——”
“快烧死,烧死它——”
“走——”
沈桐儿胡乱抹着脸,正打算追上去的时候,毫无防备地看到无数个白色的小尘埃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了下来。
不、那不是尘埃,是雪!
炎炎的夏日竟然下起了雪?
许乔早不知何时没出息地哭得泣不成声,哽咽地结巴:“这……这是怎么了?”
沈桐儿一脸泥和血的脏痕,只剩下眼睛还是明亮的,她皱起眉头说:“我去看看!”
说完便忍着伤痛甩出金线向着清鸣之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喂!”许乔叫不住她,觉得四周黑漆漆的格外可怕,便也只能冒着风雪跟在后面。
——
异鬼呢?
为何四处遍布爬过的红色的粘液,却半只都看不到?
雪更大了,那鸣声也更响了。
难不成异鬼忍无可忍,全都逃了开去?
既然它们不喜欢那发出声音的东西,又为何全都云集在这迷雩山中?
沈桐儿心中怀着无数的疑问,全靠用破布塞住耳朵才不至于被活活震聋,直踏着夜色寻到了所有谜题的答案:在半山腰的一个被乱挖出来的浅乱山洞里,横七竖八地对着许多动物和人的白骨,臭气熏天、阴湿可怖,所有的骨头和石头都被寒霜所覆盖,可在洞中央的哼着的乌色铁棺里,却燃烧着熊熊的金色火苗。
沈桐儿捂着脸凑近,忽而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地发现在火里隐隐地有只鸟儿的身影,虽然不过山鹰大小,却还活着呢!
她本能地扯下半截裙摆、从地上捡起根被冻僵的白骨去扑火,但似乎鸟儿并不需要帮忙,因为火焰正以它为中心渐渐地弱了下去,还没完全灭掉就快要被冻住了似的,再也兴不起热浪。
从没遇到过如此怪事的姑娘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小鸟,结果却只摸到了乌黑粘腻的油脂。
小鸟全身都被泡在这恶心的棺材里,羽毛一缕一缕纠结着,大概再也飞不起来了。
它被折磨得实在丑陋极了,却动也不动地睁着清澈乌黑的眼睛,始终都在盯着血淋淋的沈桐儿。
大概任何一个年轻姑娘都受不了小动物的纯洁。
沈桐儿心里面忽然横生出强烈的不忍,手直伸入冰冷的黑油里,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把它抱了出来,然后跌坐在地上咳嗽不止。
鸟儿张开嘴,再度发出直冲云霄的悲鸣!
沈桐儿被吓得猛然哆嗦,气道:“喂,你这只大乌鸦,是想让我变聋子吗!”
大乌鸦……
似有灵性的鸟儿被这个称呼弄呆了,而后弱弱地叫道:“叽……”
沈桐儿缓缓放平肩膀,迷糊地叹息道:“那些异鬼好像很怕你的样子啊。”
因为羽毛全被黑油粘着,鸟儿根本无法动弹,也并不回应。
沈桐儿努力地用破衣服帮它擦拭,忽然摸到它腹部被割开的伤口,湿湿软软地似乎能摸到内脏,不由惊讶说:“这、这也是异鬼做的吗?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鸟儿半睁着眼睛傻傻地盯着她。
火辣辣的疼痛从后背巨深的伤处传来,沈桐儿一咳嗽就喷出了血。
也许每个人到自己要死的时候都会有感知。
她苦笑着捂住嘴说:“云娘常骂我学艺不精,原来是真的……等那些异鬼回来,我再也打不过啦,倒是你啊,不知从哪里来的怪乌鸦,如果你能活下去可得记得替我报仇……异鬼怕你、想要弄死你,总是有原因的吧……”
话毕,失力的姑娘便从脖颈上摘下红玉,拼了命地将其捏碎道:“这可是好东西,救我是不够的,你这么小,干脆给你吃吧……”
鸟儿很抗拒沈桐儿塞到嘴边的玉屑,可不等它挣扎,沈桐儿就缓慢地闭上眼睛。
她只是昏了。
12。人心隔肚皮
很多人都对生死看得很重。
但其实只要目睹过一次死亡的发生,我们就会明白,这件通常会怕一辈子的事,原来如此轻而易举、不值一提。
知道死是什么的沈桐儿,那天恰逢十岁生辰。
她天性活泼,常与云娘住在孤岛上两两相望,自然是不甘寂寞。
所以故意在特殊的日子里吵着去外面的城镇吃糖葫芦。
大概云娘在失明前也是厉害的御鬼师,虽然再不能看清这人间颜色,却仍旧举止从容,拄着玉杖便带小丫头搭着船登了岸。
沈桐儿几乎没有机会面对俗世的热闹繁华,忽然走在摩肩接踵的市集上,肯定是吃到糖葫芦又想买云片糕,围在养母身边叽叽喳喳欢叫不休。
云娘蒙着曾经明眸善睐的眼睛,淡笑嘱咐:“饱了我们便回去吧,娘到家里给你煮面好不好?”
“不好,我想在这里吃。”沈桐儿鼓着圆脸可怜巴巴。
她还太幼小,不明白养母时刻担心仇家找上门的忐忑。
结果老天爷没再给她们交谈的机会,一只脚比蜘蛛还多的庞大异鬼便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古老的城楼。
街上百姓浑然不觉,仍旧沉浸在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中。
沈桐儿却好奇地抬头说:“娘,那儿有只鬼在看我们!”
“什么?!”云娘手里拿着的糕点袋随之掉在地上,想也不想就抱起女儿说:“快走!”
被盲女撞到的行人自然有千百个不乐意,但转瞬之间那异鬼竟然咧着诡笑跃入市集,踩得馄饨摊轰然倒塌,它俯身叼起正在低头喝汤的孩子,将其上身嚼烂的时候那双腿还在牙缝里踌躇,鲜红的血喷得到处都是,终于现了型!
沈桐儿趴在云娘肩头,被这残忍的一幕和四周狂奔的人群吓得大哭:“娘!娘你救救它们!鬼吃人啦!”
“娘看不见了,只能救你!”细汗顺着云娘细腻的皮肤缓缓渗出,她借着拐杖和小船上一直未熄灭的香辨认方向,横冲直撞地朝海边奔跑。
沈桐儿嘴里的糖葫芦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睁睁地望着异鬼在渔港中大开杀戒,明明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人们,转眼间就成了死气沉沉的碎尸。
云娘发着抖上了船,立刻划起浆,根本不顾岸边的哀嚎,用最快的速度隐入了迷雾里面。
沈桐儿仍旧啜泣个不停。
等到周围安宁,云娘才摸索过去抱住瘦弱的孩子:“桐儿乖,桐儿不哭……”
沈桐儿缩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小声说:“他们……都死了……”
“人总有一死,死也只是瞬间的事,这是他们的命。”云娘满脸痛苦:“异鬼和人有什么区别,异鬼食人,人食那牛羊猪狗……大家都是为了活下去,也总归都会死的,你莫要再说了……”
“桐儿不想死……”沈桐儿揪着她的衣服瑟瑟发抖。
云娘扶住女儿的头:“娘会保护你。”
沈桐儿哽咽点头。
云娘的碎发挡住了她嘴角的苦涩,喃喃自语道:“若娘保护不了你了,你到那时候就想想娘,想着娘,就不会太痛了……”
——
在迷雩山里失去意识时,沈桐儿的确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下去,才是满脑子的云娘和没有赚到赤离草的遗憾,谁晓得在梦里沉浮许久,她却又渐渐在剧痛中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除了依然覆满风霜的白骨堆,还有许乔毫无血色的俊脸。
见状沈桐儿不禁失力地咳嗽起来:“你……你不是来杀我的……怎么不动手……”
许乔抱着剑问:“你明知道我来杀你,刚刚为何还要救我?”
沈桐儿微笑:“我只是不喜欢看异鬼吃人罢了,好恶心。”
似是用心思考了片刻,许乔从衣袖的囊袋里摸出个小瓶,扶剑起身。
没想到他随便一动,沈桐儿怀里狼狈的鸟就发出充满敌意的叫声,显得躁动不安。
“我这里有些止血药。”许乔讪讪地问:“这动物是你从棺材里捞出来的吗?它好像要死了。”
沈桐儿轻轻抚摸鸟儿的腹部,反而露出舒心笑意:“咦?你吃了红玉?伤口愈合啦!”
鸟儿眨着清亮的眼睛,似是充满悲伤。
沈桐儿叹息:“我真不明白异鬼为什么会躲在这山里,没日没夜的烧这只鸟,还把它浸在棺材里……你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异鬼吗?”
“看到的话,我怎么会有命活着?”许乔递给她止血药,厌恶地望向那个黑漆漆的棺材:“这装得是尸油,师父说过可以焚尽阴间不详之物,我就是用这东西烧掉异鬼吃剩的尸体的。”
“哈哈哈?阴间?哪有什么阴间?”沈桐儿睡了一觉后恢复了些精神,抱着鸟儿扶墙起来:“我看它倒比看你顺眼多了,真不晓得谁才不详。”
黑色的油脂之气比什么都要难闻,许乔立刻掩鼻后退。
沈桐儿自己也抽抽鼻子:“这山上可有水源?”
许乔指向外面:“来的时候似有个瀑布,但都冻住了。”
“咳咳……我去看看……”沈桐儿步履维艰:“你在这儿找找线索,特别是关于那些孩子的,异鬼只喜欢食肉,向来不会去咽下杂七杂八。”
“不行!万一异鬼来了我看不到!”许乔紧张。
沈桐儿圆圆可爱的脸已经污浊不堪,笑容也有几分无奈:“它们许久没现身,定是有畏惧之物,更何况现在我也保护不了你……”
许乔望着她脚下那一滩血,这才缓慢地让开路。
——
天色渐渐明了,最难熬的时候已然过去。
几抹明亮的光从云层中撒入山中雾气,闪烁着七彩的光。
不费什么功夫,沈桐儿便找到了冰封的瀑布,她拾了几块柴用褶子点上火,而后伸手用金缕丝凿开表面,俯身试了试道:“还算干净,小鸟,我先帮你洗洗吧。”
始终一动不动的鸟儿不安地挣扎了起来,长长的尾巴上拖得污油四溅。
“别乱动。”沈桐儿不管不顾地把它塞进水里,骂道:“难不成你喜欢这脏兮兮的尸油,我闻见都要吐出来。”
鸟儿这才老实下来,僵硬着身体任小丫头折腾。
沈桐儿忍着后背的疼痛,努力让它恢复洁净,未料想清澈的雪水溶去尸油,渐渐露出它原本的颜色,惊讶地问:“竟是只白鸟……哇,好大的翅膀和尾巴,你到底是什么呀……”
终于摆脱那几乎将羽毛完全黏住的污垢,鸟儿立刻在水面上自由地扑腾起来。
沈桐儿被溅了满脸水,欢快地笑道:“难道是书里说的孔雀?那你肯定不是只普通的孔雀,不然异鬼怎么会为你花这么多心思呢?”
这只白鸟的确有灵性,脱开她的手便主动把长羽洗净,生怕再被抱住似的。
可沈桐儿毕竟稚气未脱,毫不留情地揪住它三尺多长的尾巴,硬把它夹在怀里,亲了亲小鸟的脑袋:“真可爱,如果是孔雀的话……你从西域来的,还是从西南大山里来的?”
鸟儿通体雪白,只有黑眼睛上的绒毛带着浅浅的黑,勾出条弧度漂亮的线,它歪着头呆看了沈桐儿片刻,似是长叹了口气。
“好啦,乖鸟儿在这里烤烤火。”沈桐儿把它放回岸边,自顾自地脱起衣服:“我把伤口冲洗下,就得下山了,看来这里没有那些丢失的小孩,如果找不到衣物证据,那便连是否死在这里都跟乡亲们交代不清。”
白鸟非常厌恶火焰,扭头看到她的举动更是被吓了一跳,马上展开如云的翅膀**地飞入了层层叠叠的树冠中没了踪影。
沈桐儿本也无意囚禁小动物,扭头进到冰水里适应了下温度,便急着揉搓起身上的泥和血迹。
——
却说许乔胆战心惊,走在山洞里把所有能找到的人类物什都包裹好,马上急不可待地跑了出去。
经过昨夜的恐怖,他已经把小小的沈桐儿当作最可靠的依赖,再不想跟她争斗,只盼着回到南陵原安安生生地过活。
没料到快要行至水边,竟然毫无防备地被个从天而降的白影扑倒,吓得连滚带爬。
好在这并不是什么异鬼,而是只见也没见过的奇兽,飞羽雪白,姿态优雅,却又在清晨的微光中扇着金雾,转身便飞回了树梢,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小子。
沈桐儿刚爬上岸,努力把药洒在后背上,飞速地穿套褴褛的衣服,听到声音不禁抬声骂道:“永乐门的人果然不要脸,竟想偷看我洗澡!”
“谁、谁偷看了,我是叫你快走!”许乔充满不服气:“你有什么好看的?干干瘪瘪!”
没等沈桐儿再教训他,白鸟又重新冲下来抓伤了他的手背。
许乔紧张到连连后退:“这就是棺材里那东西吗?”
“是啊,原来是只漂亮的孔雀呢。”沈桐儿步履轻盈地走过来。
“什么孔雀,孔雀才不长这样子。”许乔否认:“首先孔雀的尾羽是直直的,也不会飞得这么容易,它的尾羽却比绸带还要柔软。”
“嗯……说得有理,要是揪下来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沈桐儿摸着下巴琢磨。
恢复骄傲的白鸟听到这句话,转瞬就逃进了树丛。
沈桐儿开心地笑起来,拍了拍许乔的肩膀:“走吧,找到线索没?”
许乔跟着她迈开步子,说道:“的确有很多遗留的破烂衣服,但都上了年头,而且没有孩童穿的。”
“哎,也许是白来一趟了。”沈桐儿叹息。
许乔很怀疑地偷看她。
沈桐儿皱眉凶巴巴:“干吗?”
许乔说:“昨天异鬼砍你那下几乎入了骨,你、你现在怎么……”
沈桐儿不在意地说:“我从小伤就比别人好的快,而且也不会留疤,看,前两天还被金萤石烫得皮肉模糊呢!”
许乔很紧张地盯着她白皙的手掌,努力咽下口水。
沈桐儿挑眉:“不过……少关心这些没用的,先想想派你来杀我的人是何居心。”
“你想抢赤离草,碍了我师父的事,能是什么居心?”许乔哼道。
“就凭你也杀得了我?好好琢磨下,他是想你死还是我死!”沈桐儿翻白眼。
这回许乔顿时沉默下去,不再有精神多言。
两人上山上得难,下山却下得飞快。
也不晓得剩余的三只异鬼躲在了哪里,周身只剩一片风平浪静。
快离开迷雩的时候,头顶潮湿的树梢间终于扑啦啦作响。
但沈桐儿半点没紧张,因为与之而来的并非异鬼的腥臭,而是股她从来没闻过的馨香。
原来是美丽的白鸟挥翅归来,盘桓在她头顶上,嘴里还叼着朵粘着露水的花。
“哇,给我的吗?”沈桐儿接过来笑道。
白鸟轻轻地叫了声,飞到枝头上依依不舍地多看了她几眼,而后又远去了。
许乔忽然皱眉嘟囔说:“我觉得这东西很像古书里的凤鸟,但又不太像,凤鸟定然是五彩之身、祥瑞之兆,它却冰冰冷冷的很可怕呢,而且连异鬼都对其有三分畏惧,定然不是善茬。”
“真是蠢货,世上哪有凤凰,谁见过?”沈桐儿嗅着花否认。
许乔在这姑娘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挠了挠脖子联想起了什么,转移话题:“说起来,你父母多半希望你能找个如意郎君。”
“为什么?”沈桐儿不解。
“桐儿桐儿……桐为桐木,良禽择木而栖,唯有凤栖梧桐。”许乔一副懂很多的样子。
沈桐儿纠结着细眉瞥他半晌:“真能胡诌,只是我养母捡到我时,我挂了个刻着'沈桐'的牌子,她才为我保有此名罢了。”
许乔点点头。
沈桐儿一把抢过他抱着的布包:“南陵原就在前面了,咱俩就此别过,以后少来烦我!”
话毕她就发出金缕丝,荡着树溜个无影无踪。
13。归来的鬼孩子
那个红衣姑娘夜闯迷雩山,竟然满身是伤地活着回来了,她不仅杀死了只异鬼带回魂尘,同时带回来的还有许多件遇害者的旧衣,在黄知府家门口足足摆了整条街——这消息不出半个时辰就传遍南陵原。
许多家里丢失过亲人的百姓们都相互搀扶着前来辨认,但更多的是死在这偏远深山无人问津的外客之遗物。
黄思道为此又是失落、又是庆幸。
失落的是仍没有半点孙儿的消息,庆幸的是或许此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长风渐起,吹得那些粘泥衣物簌簌作响,即便由青石砖压着,仍有些枯化的部分被吹走无踪了。
说来也有些奇怪,明明昨夜还酷热难耐的小城,竟然在这流火之季变得微凉。
难道是苍天有灵在上,也不忍多看这封尘多年的悲欢离合?
——
立下此功的沈桐儿理应好好休息个几日,调养下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但小姑娘回到客栈换了套整齐的衣服,却又马不停蹄地溜到了暗地里。
此刻她的目的地,当然是许乔迟迟归入的永乐门。
今晨叫那小子收拾衣物证据,并非马虎偷懒,而是故意使他麻痹大意,试试能不能露出什么狐狸尾巴。
云娘总对桐儿叨念:人心这东西,看似复杂却也简单,想猜透对方,就得学会设身处地的理解对方的难处。
许乔看起来极虚荣又懦弱,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他身在永乐门就必是永乐门的人,并不会因为危难时刻的几分真情而断了过往的人生。
沈桐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永乐门奢华的院落中徘徊了几圈,很快便发现了跪在间书房里的许乔。
果然不出所料,他正哆哆嗦嗦地跟惊虚先生讲述着山里的惊险经历,显然仍有后怕,还故意掩去自己明明能杀小妖女却并未动手的事,声称许桐儿始终站着上风、最后饶了自己一命。
那些话也不晓得有没有被取信。
惊虚先生摸着雪白的胡子,沉思过许久才道:“罢了,看来她命不该绝。”
许乔咬住嘴唇:“师父,徒儿的确技不如人,虽然与沈桐儿年纪相当,但论武功论才智都差了几分,为何偏偏叫徒儿去杀她呢?”
惊虚先生叹息:“嘉荼想多给你几分历练,的确是操之过急了。”
许乔移开目光,表情极不好看。
倒吊掉在房檐上的沈桐儿已不知在此浪费多长时间,累到头昏脑胀,不禁在心里抱怨:“真能啰嗦,多半是我想得太多。”
结果正在此时,许乔终于下定决心了般,从身上摸出个崭新的令牌:“师父,这是我在山腰的白骨洞里捡回来的,分明是我永乐门人的信物,所以未敢鲁莽交出去,难道我曾有师兄去过迷雩山?”
闻言惊虚先生忙接到手里,皱起眉头道:“……多年前却有顽皮的徒弟闯过那里,多半尸骨无存了。”
沈桐儿于窗洞里多看了几眼,再也支持不住半分,悄无声息地翻身坐到屋顶上揉着脑袋琢磨:“如果真是这样,许乔为什么怕我知道?难道被异鬼吃掉对他们来说是件很丢脸的事?不对啊,那令牌新的很,如果近年真有同门枉死,许乔又怎会不知?”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打断了她的沉思。
沈桐儿紧张地张开右手,却见是蒙着眼睛的嘉荼,当然决意不用打草惊蛇,随机屏住呼吸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倘若不是瞎了眼睛,嘉荼也应当是位玉树临风的俊美公子,他虽然完全看不见路,但并未露出盲人的疲态,举手投足的仪态依旧端庄,这点和云娘很像。
晚风吹送着淡淡的荷香,也吹散了桐儿新衣服上的皂角味。
当她察觉到这点时,立刻暗叫糟糕,随着嘉荼抬手丢出暗器的同时,立刻连滚带爬地躲避逃跑。
“有贼!”听到动静的守卫抬声喊道。
沈桐儿根本不打算跟他们硬碰硬,虽然已经败露行迹,却无意恋战,闪着擦身的流箭按照早就看好的退路飞奔而走。
“罢了,随她去吧。”嘉荼摆手皱眉,扶住眼罩分外不悦:“就不能小心点吗?这么多人看不到一个小丫头在这里?!”
听到动静的许乔怯怯地尾随在惊虚先生背后出来,半个字都没勇气多说。
从前大师兄是很和蔼宽容的人,每每都靠他与师父美言才能帮弟子们躲过责骂。
可自从沈桐儿出现在南陵原,就有什么东西渐渐发生了变化。
比如此刻嘉荼的怒气冲冲。
甚至就连师父……好似也对师兄有了几分忌惮。
“许乔。”嘉荼忽然开口:“回你房间去!这七天不得出门半步!”
还好只是禁足而已,没有什么皮肉之苦。
许乔连忙领命,拿着剑快步消失。
嘉荼挥退周围门人,声音阴冷道:“我们一味退让已酿成大祸,虽然沈桐儿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不能再多留她横添阻隔了!”
惊虚先生慢慢拿出那块令牌,忧心问道:“那不死鸟活了,会发生什么?”
嘉荼沉默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世间总有些未可知之事,我们该做的就是让大人的身体尽快痊愈,助他将怪物装回棺材,否则……”
“你说得有道理,但沈桐儿武功诡谲,杀她恐怕要损兵折将、惊动百姓。”惊虚先生迟疑。
“把她要的东西给她。”嘉荼转身道:“你真当她好心为民除害?”
“可你的眼睛……”惊虚先生上前一步。
“早说了无所谓,人事从来未有两全,我若真怜惜这双眼珠,就不会——”嘉荼说罢忽然停了,嘴角紧紧地抿起,在这温热的夏浪中散发出几抹冰寒之气。
——
偌大的黄府里少了过去的童言童语,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
一杯毛尖茶,从温气袅袅放到冷淡无味。
黄思道坐在桌边,迷迷糊糊地似是睡着了。
勤劳的家仆忽然进来禀告:“老爷,门口剩下的那些旧衣多半是无人认领了,现在该当如何?”
“烧了吧,从异鬼的洞穴里拿出来的,终归是不洁之物。”黄思道回神,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誉齐现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啊……”
家仆劝了这么久,该说的吉祥话早已讲过千百遍,实在没有更能安慰他的词汇。
谁都没想到,这时看门的老汉忽然手足无措地跑了过来,叫嚷道:“老、老爷,那……”
“大胆!”家仆皱眉将其拦住:“这地方是你说进就进的?还有没有规矩?!”
老汉咽了下口水:“是小的鲁莽,但门口……来了个孩子,好像是……是小少爷……”
“誉齐?!”黄思道瞬时站了起来,急道:“快去看看!”
“是。”家仆赶紧搀扶住他,半点都不敢怠慢。
黄思道早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被发配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担任知府,也对仕途没有更多的指望,能把孙儿妥善养大、培育成才,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不出半刻,一群慌忙的主仆就赶到了大门外。
看门老汉果然没有虚言,正有个小豆丁似的男童穿着褴褛的衣服呆站在那处,满身狼狈、双眼无神。
黄思道急望过去,瞬间老泪纵横:“誉齐啊,我的誉齐!你可算回来了!是谁把你折磨成这样了……我的孙儿……”
被爷爷抱住的孩子依然没有反应,像是彻底傻掉了。
旁边的家仆看得不忍,扶着黄思道的肩膀劝道:“老爷,小少爷他定是受惊过度,这门外风凉,还是进去说话吧。”
“好、好。”黄思道颤颤巍巍地起身,追问道:“誉齐,是谁把你带走了,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小男孩的眸子一片涣散,小声重复:“姐姐……红衣服的姐姐……”
“那定然是沈姑娘了,不知道她现在何处?怎么不随小少爷一起等候?”家仆东望西望。
黄思道俯身确认:“是一个红衣服的姑娘带你回来的?”
誉齐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黄思道半刻都舍不得松手,吩咐道:“去把那赤离草拿来交给沈桐儿吧,省得永乐门听到消息前来吵闹、夜长梦多,赤离我也不想守着了,怀璧其罪啊。”
家仆立刻拱手答应:“是,老爷放心。”
——
急急忙忙从永乐门逃回来的沈桐儿哪能预料到新的状况,她冲进客栈房门,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紧着收拾自己的东西,生怕嘉荼带人来质问方才之事、大打出手。
想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平日是很假客气的,只是猜不透自己偷看到令牌的存在,是否会惹祸上身,毕竟除了的确有永乐门弟子在山上被吃掉外,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永乐门人与异鬼存在勾结,无意将重要的器物遗落在了山上,方才遮遮掩掩。
她将余下几件衣服和宣纸都打包装好,刚刚背到背上,就听到敲门声。
沈桐儿警觉:“谁啊?”
“姑娘,在下奉黄知府之命前来,打扰了。”门外响起男声。
沈桐儿顿时不解,迎过去将黄府家仆放进屋内。
家仆依然毕恭毕敬:“沈姑娘为老爷救回誉齐少爷,老爷感激万分,特命在下如约送来赤离奇草。”
此话沈桐儿听得分外不解,但闻“赤离”二字,立刻将他手里的盒子夺过来打开看,果然是株依然红艳的枯草,长茎叶片都与医术上画得分毫不差,面露难以掩饰的喜色。
家仆拱手询问:“这次小少爷受惊不浅,语不能言,敢问沈姑娘是从何处将他救回?又为何留他一人在府门之外?”
沈桐儿搞不清状况,只知道手里能救云娘的赤离草是绝不愿还回去的,顺口胡诌道:“啊……这个啊,我担心迷雩山还有什么地方没调查清楚,所以白日又去看了看,正巧发现那孩子在山脚游荡,自称姓黄,就把他带了回来,但因还有其他要事在身,才急着回客栈的。”
“原来如此。”家仆点点头。
沈桐儿眨着大眼睛边寒暄边把他骗走,而后抱着草盒琢磨:“黄誉齐活着回来了?还说是我的救的?来这南陵原所遇怪事不少,真没有一件比这更奇怪……总而言之在黄家人发现真相之前,我必须见好就收,赶快离开才对。”
这般琢磨着她便急冲到门口。
可是……
沈桐儿皱眉停住,喃喃自语:“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我此刻想走,自然是有人盼着我赶紧消失,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
一边是云娘即将复明的双眼,一边是陌生人的生死安危。
她咬住嘴唇,顿时陷入两难。
14。鸟与异鬼
来时的路有上千里,从冰飞雪舞的北方到流金铄石的山南。
再打算走回去,也不是一段容易的旅程。
沈桐儿背着小包裹,怀抱已经破烂到无法使用的纸伞,在百姓们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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