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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战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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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仿佛沙尘会扑到她身上。每次沙尘一来,镜头就会变脏,影像就会变得很模糊,而且,每逢镜头擦干净那一天,那种感觉会特别强烈。每次看着沙尘扑上镜头,就仿佛看到脏兮兮的男人沾污了少女玉洁冰清的肌肤。那是一种被侵犯的感觉。詹丝还记得那种感觉。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十年,有时候她会想,为什么沙尘要把镜头搞得那么脏?为什么每次把镜头擦干净,都必须献祭一条人命?那种痛苦,她已经快要无法承受了。
“首长?”
此刻,在那死寂的沙丘上,就有保安官的尸体。昨天,她失去了她手下的保安官。她撇开头不忍心再看,然后,她看见马奈斯副保安官就站在她旁边。
“什么事,马奈斯?”
“这些就是你要的东西。”
马奈斯把三个文件夹丢在大餐厅的餐桌上,推到她面前。昨天晚上,为了庆祝镜头清洗的任务圆满完成,大家在大餐厅里大肆庆祝,餐桌上满是糕饼屑和果汁的残渍。詹丝放下手中的棉织布,不太情愿地伸手去拿文件夹。此刻,她只想一个人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亲眼看着自己编织出来的成果。她希望能够多看一眼日出的美景,享受这宁静的时刻。随着时间过去,镜头又会开始变脏,影像又会开始模糊,所以,她希望在那之前能够多看一眼。而且,再过不久,地堡上面几个楼层的人就会起床,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慢清醒过来,然后全部挤到大餐厅,各自坐到自己的塑胶椅上,观赏日出。
但她毕竟有职责在身。她是大家选出来的首长,而地堡需要一位保安官,她必须赶快找到人选。于是,詹丝把个人的私念先摆到一边,低头看着大腿上的文件夹。她轻抚着第一个文件夹的封面,看着自己的手背,表情有点悲伤,却又有点坦然。她手背干枯,而且像文件夹内页里凸出来的手工纸一样,满是皱纹。她转头看看马奈斯。他的胡子已经差不多全白了,只剩一点黑。她还记得他当年的模样,浓密的黑胡子,高高瘦瘦,精力充沛,充满青春气息。而如今,他显得如此衰老憔悴。她觉得他还是很帅,不过,那纯粹只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他,因为她衰老的眼中还烙印着他昔日的模样。
“其实。”她对马奈斯说,“这件事可以换种方式来处理。我直接晋升你当保安官不就好了吗?然后你可以自己去找一个副保安官,这样不是比较合乎传统?”
马奈斯笑起来:“首长,这个副保安官,我已经干了太多年,跟你当首长差不多一样久了。到了这把年纪,我现在唯一有兴趣的,就是想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死,至于其他的,我完全没兴趣。”
詹丝点点头。她之所以喜欢马奈斯待在她身边,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悲观得可怕,相形之下,她就会显得比较开朗明亮。“我想,我们两个距离那一天都不远了。”她说。
“说得太好了。我真没想到自己会多活那么多年。最主要是,我不想活得比你久,因为万一看到你比我早走,我会有罪恶感。”马奈斯搓搓胡子,打量着外面的景观。詹丝对他嫣然一笑,然后翻开最上面的文件夹,开始看第一份履历。
“照你的吩咐,我找到了三个还不错的候选人。”马奈斯说,“这三个人当中,任何一个来当我的上司,我都很乐意。其中有一个叫茱丽叶的,她的档案应该在中间那个文件夹里面。她是我的头号人选。她在底层的机电区工作,很少上来,不过,我和霍斯顿——”
马奈斯忽然停住了,清清喉咙。詹丝转头瞥了他一眼,发现马奈斯的视线正沿着那道山沟看向沙丘顶上。他举起拳头掩着嘴,假装咳了一声。他拳头握得好紧,青筋暴露。
“不好意思。”他又继续说,“我刚刚说到,几年前,我和保安官到底下去处理一件死亡案,这个茱丽叶……呃,我想她比较喜欢别人叫她祖儿……表现得很出色,是个厉害角色,头脑很清楚,精明得很。那个案子,她帮了很大的忙。什么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且领导能力很强,很会带人,很圆滑,够老练,不过很有原则。就是这样。我认为,她从来没到过八十楼以上的楼层,所以,她显然很喜欢待在底层。这种人很少见。”
詹丝浏览了一下茱丽叶的档案,看看她的家世背景,看看她的财务记录,还有她目前的薪资点数。她工作表现优异,被推举为领班。从来没有抽过签。
“她还没结婚?”詹丝问。
“还没。她有点男人婆个性,是操作巨型扳手的技工,没想到吧?我们在底下待了一个礼拜,亲眼看到那些男的看她的时候是什么眼神。打个比方,那些男人会抢着排队让她挑,不过,她不太愿意跟男人混。这么说吧,她这个人,男人见了就很难忘得掉,她宁可自己一个人过日子。”
“你好像也没忘掉她嘛。”话一出口,詹丝立刻就后悔了,她受不了自己那种酸酸的口气。
马奈斯调整了一下站姿,换另一条腿支撑:“呃,首长,你应该知道我的盘算,我随时都在留意适合的人选,评估他们的能耐。我会想尽办法避免自己被拱上去当保安官。”
詹丝微微一笑。“另外那两个呢?”她翻开文件夹,看看那两个人的姓名。她有点怀疑,喜欢窝在底层的人,真的适合干保安官吗?不过,也可能是她担心马奈斯会迷上他的上司。第一个文件夹里,那个人叫彼得·贝尔宁。她知道那个人。他在司法部工作,办公室就在楼下不远,只隔几个楼层。职务好像是书记,又好像是审判官的“学徒”。
“首长,我还是坦白说吧。按照规定,为了公平起见必须有三个候选人,不过其实,另外那两个我只是抓来凑数。我刚刚说过,不管是谁来当我的长官,我都很乐意,不过,我个人认为这个祖儿才是最理想的人选。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年轻的女孩子干保安官了。下次的首长大选快到了,你推个女孩子出来当保安官,大家会比较有兴趣。”
“我们选保安官,不能基于这种理由。”詹丝说,“不管最后我们选的是谁,这个工作他势必要干很久,说不定会一直干到我们两个都不在了——”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因为她忽然想到霍斯顿。当初选上霍斯顿的时候,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詹丝合上文件夹,然后转头继续看着墙上的影像。在一座沙丘底下,有一个小龙卷风慢慢成形,慢慢卷成一团黄沙。没多久,龙卷风越卷越大,越卷越大,拖着尖尖的尾端左右摇曳,那硕大的上半部乍看之下很像一个小孩子的头,正朝着镜头袭卷而来。在苍白虚弱的晨曦中,龙卷风看起来灿烂夺目。
“我想,我们去跟她见个面好了。”詹丝作了结论。文件夹还摆在她大腿上,她的手指不断拨弄着那张手工纸边缘。
“你说什么?我看还是通知她自己上来比较好。就像从前一样,在你的办公室面谈。到底下去,路程很远,等要上来的时候,你会觉得路程更远。”
“我了解你的顾虑,副保安官。我真的了解。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到最底下去了,最远只到第四十楼。我应该要常常去看我的同胞,不能老是拿膝盖当借口——”
首长忽然又停住了。那团沙尘龙卷风不断地左右游移,突然间,它转了个方向,朝他们扑过来。龙卷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由于外面的广角镜头会扭曲影像,龙卷风看起来变得更巨大,而且更强劲凶猛,尽管她知道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大。没多久,龙卷风笼罩了每一个镜头,整个大餐厅忽然暂时陷入一片黑暗。又过了一会儿,龙卷风移开了,在画面中缓缓移动,渐渐远去。龙卷风终于走了,问题是,清晰的画面也随着它消失了。现在,墙上的世界又变成一片昏暗模糊。
“该死的东西。”马奈斯咬牙切齿,手不自觉地握住枪柄。他的皮枪套已经很老旧,“嘎吱”作响。这时候,詹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有趣画面。她仿佛看到副保安官出现在影像里,双腿细瘦,追着那团龙卷风拼命开枪,只可惜,那团沙尘已经渐渐消散。
两个人坐在那里,陷入一阵沉默,转头看看四周,检查看看大餐厅里有没有损伤。过了一会儿,詹丝终于开口了。
“马奈斯,这次下去,并不是为了选举,也不是去拉票。我相信,只要我出来选,没有人选得赢我。所以,这次下去并不是为了有什么好处,而且,我们穿着不用太正式,不要太张扬。我只是想去看看我的同胞,不是去摆排场。”她转头看看他,发现他也在看她,“这是为了我自己,马奈斯,就当是逃避吧。”
她又回头去看外面的景观。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在上面待太久了。我们两个都是。我觉得,我们已经活太久了——”
她忽然又停住了,因为她听到螺旋梯那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天亮了。他们两个都转身面对楼梯的方向,面对那充满生命的声音。那个声音,意味着一个新的日子苏醒了。此刻,她知道时候差不多了,应该要挥开脑海中那些死亡的意象,至少,暂时抛到脑后。
“这样吧,我们到底下去,看看这个茱丽叶到底有什么本事。我们两个一起去。你知道我为什么想下去吗?因为,我们被这个世界逼着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有时候,坐在这里,看着外面,我会看到自己所作所为所造成的后果——我的心很痛,马奈斯,那是锥心的刺痛。”
※※※
吃过早餐后,他们在霍斯顿的办公室碰面。霍斯顿走了才一天,詹丝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这里是他的办公室。现在她暂时还没办法把这里当成别人的办公室。里面两张办公桌并排在一起,旁边有一个老旧的档案柜。她站在那里,跟办公桌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空荡荡的羁押室。这时候,马奈斯正在跟泰瑞交代一些事情。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事情必须交代清楚。泰瑞是资讯区的保安人员,身材魁梧,每次马奈斯和霍斯顿要出去办案,就会找泰瑞到办公室来留守。站在泰瑞后面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满头黑发,眼睛炯炯有神。她叫玛莎,在资讯区见习,是泰瑞的“学徒”。地堡里,半数以上的人都带着一个学徒。他们的年龄大约在十二岁到二十岁之间,如影随形跟在师父旁边,像海绵一样拼命吸收知识,吸收技术,这样地堡的运作才能够持续下去,至少,再延续一个世代。
马奈斯特别提醒泰瑞,每次镜头刚洗干净的时候,大家都会变得特别暴躁易怒,因为压力一旦解除,人就变得比较冲动。至少有一阵子,他们会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其实根本不需要他特别交代,因为隔壁的大餐厅里,大家正在狂欢庆祝,那种惊天动地的喧闹声,连门关着都挡不住。地堡最上面四十层楼的居民早就把整个大餐厅和大厅挤得水泄不通。而且,这一整天,还会有好几百个人从中段楼层和底段楼层爬上来。他们都是请假,用掉他们的休假点券,专程到顶楼来,目的就是为了观赏外面世界最清晰的景观。对大多数人来说,那像是一种朝圣。有些人隔好几年才会上来一次,他们会在顶楼盘桓好几个钟头,嘴里喃喃嘀咕说,外面的世界一点都没变,还是他们记忆中的模样。然后,他们就会催着孩子下楼梯。上楼的人群把楼梯井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只好一路挤下去。
马奈斯把所有的钥匙和一枚临时警徽交给泰瑞,然后检查了一下无线电对讲机,看看电池有没有电,再检查办公室的无线电主机,看看音量开得够不够大,接着掏出手枪检查一下。最后,他和泰瑞握握手,鼓励了他两句。这时候,詹丝意识到时候差不多了,他们该走了,于是她撇开头,不再看那空荡荡的羁押室,转身跟泰瑞说了声再见,朝玛莎点点头,然后就跟在马奈斯后面走出办公室门口。
他们跨出办公室门口正要走进大餐厅的时候,詹丝忽然问:“镜头才刚洗过,你现在就离开岗位,真的没关系吗?”她知道一到晚上,顶楼的人会多到什么程度,而那些人会冲动到什么程度。这个节骨眼拖着他一起走,好像时机不太对,因为这项任务骨子里是她的私事。
“那有什么关系?时机正好,我也正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瞄瞄墙上的影像,可是人太多了,遮住了视线,根本看不清楚。“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霍斯顿到底在想什么。他心里有什么事,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也许,等我们回来之后,我就比较不会感觉他还在办公室里,因为,现在待在那里,我连呼吸都有困难。”
詹丝思索着他说的话,同时两人一路挤过满餐厅的人群。大家举着塑胶杯,果汁四散飞溅,但她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私酿酒的味道,不过,她决定暂时不管他们。大家七嘴八舌向她问好,祝她一路平安,而且保证会投票给她。他们这次要下去的事,很少人知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泄露了。大多数人都认为,首长这次下去,目的是要跟大家联络感情,为下一次大选热身。地堡里年轻的一代都向马奈斯道贺,称呼他保安官,因为他们都是在霍斯顿担任保安官期间成长的,不知道前一任保安官继任人选的内情,不知道是马奈斯主动退让,自甘担任副手。不过,老一辈的人知道内情,所以,首长和马奈斯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点头致意,心里暗暗给他们另外一种祝福。他们的眼神流露出他们内心的盼望:让地堡能够继续保持目前的平静,让他们的孩子能够活得跟自己一样久。千万不能让地堡崩溃,至少,不要太快。
詹丝一直活在这种压力下。这种压力,比起年龄加诸她膝盖上的压力更残酷。他们朝中央螺旋梯走过去,一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语。有些人大喊要她发表演说,不过还好,众人没有跟着起哄,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她能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们,她自己都搞不懂地堡为什么还能维持下去?难道要告诉他们,她连自己的针线活都搞不懂?是不是把棉线交缠在一起,顺序对了,衣服就可以做出来?难道要告诉他们,只要剪断一根线,整件衣服就散了?只要剪一刀,线就可以拉出来,越拉越长,最后变成一团棉线?难道他们真以为她懂得该怎么管理地堡?事实上,她也不过就是按照从前留下来的规定去做,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没想到地堡的状况竟然还能够维持正常。
她根本搞不懂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地堡的运作。而且,她也无法体会他们的心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庆祝。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喝酒狂欢?难道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安心了,因为他们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没有被送出去清洗镜头?此刻,有一个好人死了,陈尸在沙丘上,而他太太的尸体就在他旁边。他是她的好朋友、她的好帮手、好伙伴。他死了,而地堡里的人竟然在狂欢庆祝?所以,如果真要发表演说,如果她说话不需要顾虑会不会触犯地堡的禁忌,那么,她会这么说:有两个好人自愿到外面去清洗镜头。全地堡还找得到比他们更好的人吗?跟他们比起来,我们这些留在地堡里的人算什么?
现在根本不是发表演说的时候,也不是饮酒作乐、狂欢庆祝的时候。现在,该是冷静下来好好思考的时候。这也就是为什么詹丝会觉得自己需要暂时逃开这一切。一切都变了,而且,那种改变并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累积了不知道多少年。这一点,她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楚。还有,物资区那位老太太麦克兰可能也很清楚,她也察觉到有事快发生了。人必须活得够久才看得清楚事情,而现在,她看到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生存的这个世界,脚步越来越快,她根本追不上。詹丝首长心里明白,再过不久,这个世界就会把她远远甩在后面。她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巨大的恐惧。她没有说出口,可是那种恐惧每天都缠绕着她。那就是:有一天,当她不在了,这世界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第09章
詹丝首长拄着拐杖下楼梯,每走一步,拐杖就会在铁梯板上撞一下,那声音非常响亮,就这样,他们一步步走下楼梯。由于镜头刚清洗过,大家都精神一振,抢着到顶楼去欣赏美景,螺旋梯人潮汹涌,轰轰的脚步声回荡在楼梯井中,就像某种音乐。没多久,拐杖的撞击声仿佛节拍器一样,为那闹哄哄的音乐声加上节奏。楼梯井中的人潮,绝大多数都是要上楼,除了他们两个。他们和众人擦身而过,在人潮中逆流而行,偶尔会听到有人大喊“首长好”,也有人会朝马奈斯点点头。詹丝注意到他们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都差点脱口叫保安官。那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预期心理,他本来就应该晋升为保安官。
“你打算下几层楼?”马奈斯问。
“你为什么问这个,累了吗?”詹丝回头朝他笑了一下,做个鬼脸,然后看到他也笑了。
“下楼梯难不倒我,不过,上楼梯就会要我的老命。”
他们的手都搭在螺旋梯的栏杆上,詹丝的手往后伸,马奈斯的手往前伸,两人的手偶尔会碰触到。她本来想对他说她一点也不累,不过,她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但那并不是肉体上的累,而是她的心已经筋疲力尽。此刻,她忽然有一个很孩子气的念头,脑海中浮现一幕画面:她又变回年轻时的模样,而马奈斯把她横抱在胸前,抱着她下楼梯。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卸下责任,放松自己,依赖别人的力量,自己不需要再费力。那种感觉多美好。然而,那并不是过去真实的记忆,而是对未来的一种虚幻的想象。詹丝忽然有一种罪恶感,因为她根本不该有一丝丝这种念头。她忽然感觉丈夫仿佛就在她旁边,而她这种念头使得他的灵魂骚动不安——
“首长,说真的,你打算下到几楼?”
这时候,忽然有个运送员沿着楼梯走上来,两个人立刻停下脚步,扶着栏杆。詹丝认得那个男孩。他叫康纳,才十几岁,不过却已经是虎背熊腰,健步如飞。好几个包裹用绳子串【wWw。WRsHu。cOm】成一串,套在他颈后,从肩头垂挂下来,平衡两边的重量。他皱着眉头,不过,那并不是因为他太累,或是不舒服,而是因为他很不高兴。对他来说,这座楼梯井就是他的地盘,可是却突然间冒出这么多人。哪来这么多人?出来玩的吗?詹丝脑海中闪过几句鼓励的话,想安慰安慰他。这种工作很辛苦,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膝盖有办法承受这种摧残。但她还来不及说出口,他就已经一溜烟不见了。年轻人的腿就是不一样。他扛着食物和生活用品,从很底下的楼层爬上来,如果一路畅通,他就可以快点抵达目的地,提早卸下肩上的重担,偏偏全地堡的人突然都冒出来,为了到上面去看漂亮的风景,他们挤满了楼梯,挡住了他的去路,害他爬不快。
到一个楼层平台的时候,她和马奈斯停下来喘口气。马奈斯把水壶递给她,她接过来,很客气地喝了一小口,立刻又还给他。
“我打算今天走完一半的路程,到中段楼层。”她终于回答他了,“不过,半路上我打算到几个地方去看看,停留一下。”
马奈斯啜了一小口水,把水壶盖转回去:“去拜访谁吗?”
“类似吧。我准备到二十楼的育儿区去看看。”
马奈斯大笑起来:“怎么,你还需要找个婴儿来抱一抱、亲一亲,塑造形象吗?报告首长,还有人会不投票给你吗?尤其你已经到了这把年纪,谁忍心不投票给你?”
詹丝没有笑。“谢了。”她假装生气,“不过,我并不是要去找个婴儿来抱。”说完她又转身继续下楼,马奈斯跟在她后面。“其实,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你干了这么久的副保安官,我相信你对这个祖儿小姐,一定不会看走眼。自从我上任当首长以来,你从来没有挑错过人。”
“可是他……”马奈斯忽然插嘴。
“特别是他。”詹丝知道他说的是谁,“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只可惜伤心过度。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种打击。”
马奈斯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那么,你去育儿区有什么用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茱丽叶并不是在二十楼出生的——”
“没错,不过她爸爸目前在那里工作。我想,既然我们刚好路过,那么我们就顺便去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可以对她有更深入的了解。”
“你想找一个爸爸,问他对自己的女儿有什么看法?”马奈斯大笑起来,“你觉得他有办法客观公正,不偏心吗?”
“有些事可能会出乎你意料之外。”詹丝说,“刚刚在整理行李的时候,我叫艾莉丝去帮我查了一些资料。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哦?”
“这个茱丽叶得到很多休假点券,可是却完全没用过。”
“这没什么稀奇,她是机电区的技工。”马奈斯说,“他们一天到晚加班。”
“另外,她不但从来没有离开过机电区,甚至也没半个人去找过她。”
“我还是不太懂,这代表什么?”
这时候有一家人正好从他们旁边经过,詹丝暂时没开口。有个小男孩,大概六七岁左右,坐在爸爸肩膀上,压低着头,以免撞到上面的楼梯板,而妈妈跟在后面走,肩上背着一个行李袋,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詹丝心里想,这是一个完美的家庭。两个大人生出两个小孩,完美的替代。这就是生育抽签的理想目标,而有时候也真的有人抽得到两次签。
“嗯,那我就告诉你这代表什么。”她对马奈斯说,“我想亲眼看看这个茱丽叶的父亲,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一个问题。将近二十年前,他女儿离开他,搬到机电区,而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为什么从来没去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她转头看看马奈斯,发现他皱起眉头看着她。
“还有,为什么她也从来没上来找过他。”她又补了一句。
※※※
他们下了十几层楼,而过了高段楼层的住宅区之后,上楼的人潮就变少了。这时候,詹丝越走越胆战心惊,因为每下一级楼梯,就代表回程的时候就要多上一级。不过她安慰自己,上楼比较不可怕。下楼梯,就仿佛上面有弹簧顶着她,一股力量推着她往下坠,那种感觉,让詹丝回想起她做过的噩梦,梦见自己溺水。这种噩梦,说起来有点滑稽,因为她这辈子根本没碰过很深的水。她接触过的水,就算躺下来也还不至于整个人埋在水里,那么站起来更不可能淹到头顶上。但那就像梦见自己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一样,人睡觉的时候,潜意识总是会创造某些光怪陆离的零碎梦境,唤起过去某个时间残留的记忆。而这一切仿佛在提醒她:我们不应该活在这种地方。
下楼梯也一样。沿着螺旋梯往下,那种感觉,就仿佛深夜时在噩梦里被大水吞噬,无力抗拒,无处可逃,仿佛有一个沉重的巨物拖着她往下坠,而且心里很清楚自己再也爬不上来了。
接下来,他们经过制衣区楼层。那里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连身工作服,她的棉线就是从这里拿的。楼梯井的平台飘散着染料和其他化学药品的气味。弧形的煤渣砖墙上有一个窗口,可以看到制衣区最里面有一间小食品店,店门口挤得人山人海,架上的食品已经被扫掠一空。镜头清洗后,突然涌现大量人潮,而他们爬楼梯爬得筋疲力尽,每个人都饿昏了。好几个运送员成群往上爬,肩上扛着沉重的货物,用最快的速度送往目的地,这时候,詹丝才猛然想到,昨天清洗镜头所代表的真正意义。这种让人出去送死的杀人行径,并非只是解除了大家的心理压力,让大家能够清楚看到外面的风景而已。事实上,还刺激了地堡的经济活动。突然间,大家忽然有机会放假,离开工作岗位,到外地去消费。当消息一传开,几个月没见面或甚至多年未见的亲戚朋友,忽然又有机会可以聚在一起,这样一来,整个地堡突然活络起来,仿佛一个老人伸伸懒腰,活动手脚,全身的血流忽然顺畅起来。某种衰老的东西忽然恢复了活力。
“首长!”
她转头一看,发现马奈斯还在上面,落后她很远,回旋的楼梯遮蔽了视线,根本看不到他。她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他才赶上来。他脚步很慢,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看着脚下的梯板。
“慢一点。”他说。“你这种速度,我根本跟不上。”
詹丝说了声不好意思。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越走越快。
他们已经过了十六楼的住宅区,来到十七楼。这里也是住宅区。这时候,詹丝才意识到她已经将近一年没来过这里了。好几个孩子正沿着楼梯井往上冲,互相追逐,差点撞上那些爬得慢的人。十九楼是学校区,就在育儿区楼上。那些上楼的人边走边聊,有人提到学校放假了。詹丝猜得出来,那除了因为老师预料到很少学生会来上课(因为爸妈要带孩子上去看风景)之外,其实老师自己也不太想上课,所以就干脆放假。他们经过学校区的楼层平台时,看到地上有粉笔画的跳格子游戏,不过被人踩来踩去,已经模糊了。有好几个孩子坐在梯板内侧边缘,抱着栏杆,两脚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看得到破了皮的膝盖。他们本来都大声尖叫,互相叫骂,可是一看到大人就立刻安静下来,变成窃窃私语。
他们走下最后一级楼梯,踏上育儿区的平台,这时候马奈斯说:“还好到了,我需要休息一下。你确定他在吗?但愿这位老先生没有上去看风景。”
“他一定在。”詹丝说,“艾莉丝已经发过电子邮件给他,通知他我们会来。”
他们挤过平台上的人群,停下来喘气。马奈斯又把水壶递给她,她灌了一大口,然后把水壶拿到眼前,从凹凸不平的金属壶身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没问题啦,你样子看起来很不错啊。”他说。
“哦,你是说我看起来有首长的样子吗?”
他大笑起来:“不光是有首长的样子而已,还有别的。”
马奈斯说这话的时候,詹丝注意到他苍老的棕色眼珠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不过,也许是她看错了,说不定那只是他把水壶拿回去凑到嘴上的时候,水壶的反光照在他眼睛上。
“两个钟头走了二十层楼,好像走得太快了点,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我们有这样的进度。”他擦掉胡子上的水渍,然后反手伸到身体后面,想把水壶塞进背包里。
“我来吧。”詹丝拿走他手上的水壶,塞进他背包上的网袋里。“还有,等一下进去,你不要开口,让我来跟他说。”她提醒他。
马奈斯两手一摊,意思是他本来就没打算开口,接着他站到一边,拉开那扇厚重的铁门。他本来以为生锈的铰链一定会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但没想到,一点声音都没有。詹丝也吓了一跳,这扇门竟然没声音。全地堡上上下下的门,每一扇都已经很老旧,开开关关都很刺耳,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门每一楼都有,而且都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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