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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里-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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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有理有据,简直无从反驳。
    此时小芳已经快手快脚地将藤条砍了回来,袁平走过来,将藤条的一头丢给褚桓:“他说得对,闪开吧脆皮狗——族长你捆结实一点,这段路我背你。”
    袁平没事就爱挤兑褚桓,频率跟吃饭喝水差不多,褚桓本来早已经习惯,基本都是当耳旁风,然而此时,他心里却陡然升起了一把无名火——尽管认识了这么多年,他心知肚明袁平直得不能再直,但他就是有种自己的东西被别人觊觎了的不痛快。
    手都痒了起来。
    不过褚桓到了这把年纪,到底没有一点就着的年少冲动了,他心里的火来得隐蔽,压下去的速度也迅捷,他们此时逃得屁滚尿流的,争风吃醋的戏码想必施展不开,因此褚桓当时没说什么,只是伸手一拉,试了试藤条的结实程度,然后在南山行动不便的时候弯下腰,替他从腿上绕过,绑了个十分结实的扣。
    接着,褚桓拉起藤条,越过大山,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叫他退后,自己到前面探路去了。
    褚桓从未羡慕过守山人或者守门人那抗揍的身体,南山提了多次的“换血”,他也基本是当情话听的,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要接受。
    因为在褚桓看来,这压根没什么必要。
    什么样的种族生出什么样的身体,他生来就是这副肉体凡胎,没什么好介意的,好比鸟天生会飞,鱼天生会游,人刚生下来的时候却是个没壳的王八——连身都翻不过来。
    有时候人确实会受某一方面的天资所限,可那又怎么样呢?所谓“强者”,不就是不断超越先天的一种生活方式么?
    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褚桓的心胸还是很开阔的,直到此时此刻。
    例如眼下,他就突然想不开了。
    褚桓那很多年没有被触动过的自尊心,方才猝不及防地被袁平那一句有意无意的“脆皮狗”狠狠地戳了一下,疼得他如鲠在喉的。
    上山的时候,他们从清晨走到了正午,下山,却是从正午足足爬到了第二天凌晨。
    有光的时候是褚桓探路,到了夜里,他的夜视力就没办法那么精准了,探路的人只能换成了小芳。
    气氛沉闷而僵硬,谁也没敢分心闲聊,直到第二天天光破晓,几个人方才战胜了一段峭壁,到了虽然没有石阶、但已经能直立行走的缓坡上。
    南山的伤果然恢复得快,不过一宿的工夫,几乎已经消了肿,那淤青变成了更加可怕的深紫色,但淤血已经散开了一些,看着严重,却似乎已经不影响他的大多数动作了。
    他们割断藤蔓,没敢休息,不眠不休地原路往回赶去,一直到了再次金乌西坠,又这么急行军地跑了一天,才回到了中途休息过的山洞里,暂时停了下来。
    而停下来也不完全是为了休息,几个人心里都明白,再往前走,他们必然会遭遇占领密林的食眼兽和回潮的音兽,因此得暂时养精蓄锐,好好商讨一下怎么对付。
    南山全凭记忆,在地上画出了详尽的本地地图——每次山门倒转到这一头,守山人都会经历两次巡山,他从十三四岁就开始走这条路,地形地貌闭着眼睛都能画得分毫不差。
    “这次我们最远走到了这里,而碑林在这,”南山画出他们登上过的大山,又将路线延长了大约五分之一左右的长度,“我们走了八成路,全程延着一条主要河道。有几条支流的水也很深,是这几条,我已经都标出来了,这些地方很可能会有音兽出没。”
    “我们现在在这个位置,这一边是被食眼兽占领的密林,”南山先点了个点,而后又画了个圈,拍了拍手上的土,他说,“食眼兽一般不喜欢迁徙,除非原来的地方让他们住不下去了,它们栖息的地方大多需要有树有水,所以我基本可以判断出它们是南边来的,这次回去我们尽量靠北,循着山脚,绕山而行,宁可稍微绕远,也不要再和它们硬碰。”
    褚桓懒洋洋地插话说:“那伙食眼兽群居,气味香飘十里,别的动物不可能闻不到,扁片人和音兽应该也会想方设法绕行,我们绕它们也绕,最好不要绕到一起。”
    “扁片人智商很高,应该不会主动去招惹大规模的音兽,它们擅长群殴,就算是捕捉,也应该会挑单只的下手。”袁平接话说,“所以它们应该会绕开多水的地方,在山里的可能性最大,并且是能近距离找到干净安全水源的山里。”
    大山:“族长,那这样山路水路都不安全,我们怎么办?”
    “我知道有一条路。”小芳忽然插话说,“是一条近路,从山里穿过的寒潭,山洞很小,音兽进不去,可以不用翻山,也不必绕山,直接从下面游过去。扁片人水性不行,应该不会往山潭里钻,就算碰见穆塔伊,没有扁片人指挥,也容易收拾。”
    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好好的树林里住进了食眼兽这么一群芳邻,因此小芳也就没来得及提出这个主意,回去却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南山果断通过,点点头:“好,大家先都休息一会,我们明天天一亮立刻就上路。”
    他话音没落,褚桓已经站了起来:“我守夜。”
    说完,他已经头也不抬地自己走到了洞口。
    南山看着他这几天消瘦了不少的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一声没吭,随他去了。
    褚桓一个人坐在山洞口的火堆旁边,双手扣在一起,垫在脑后,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抬头看着头顶的星河依稀。
    关于陷落地,褚桓现在其实还糊涂着,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也不能理解的存在,只是本能地感觉到极度的危险。
    疲于奔命似的逃了两天一宿,此时褚桓也冷静了下来,他意识到,南山突然疏远他,似乎是在看到陷落地之后。
    这关节一通,褚桓简直用脚趾头都能明白南山在想什么。
    这个世界的变化一定已经超出了南山的预期,如果敌人是人,哪怕是再匪夷所思的怪兽,都不是不能战胜的,然而如果这个“敌人”是世界本身呢?
    南山大概意识到,无论他们那坑人的圣书里说了什么,他可能都无法在其中找到那一线生机了,所以等山门再一次倒转,以那人不转弯的脾气,说不定会不由分说地将自己推出去。
    让他永远地离开这个荒谬的、身处夹缝里的世界。
    褚桓叹了口气,想起以前一些野史艳闻里看到的故事,故事里讲的一些边陲之地的故事都又香艳又带毒,什么会下毒下蛊小姑娘为了留住男人如何的不择手段,如何的决绝偏执,又是“我死你也得死”,又是“胆敢背叛,就把你的骨头渣子留下来”之类……
    此地古怪的手段数不胜数,又是守山人自己的地盘,他们想怎样就怎样,无法无天也没人管……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但怎么他遇到的这个人,就不能再自私狠毒一点呢?
    褚桓发了一会呆,意识到自己这有点上赶着求虐待,他忍不住匪夷所思地唾弃了自己一下:“贱骨头。”
    可是南山沉默又坚决,贱骨头真拿他没有办法。
    后半夜南山走过来换下褚桓,他带着一脸眼观鼻、鼻观口,准备划清界限的模样,对褚桓说:“你去睡一会吧。”
    褚桓移动目光,投注到他身上,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南山。
    南山被他这无言的目光逼视得简直要望风而逃,好一会,他蹲了下来,缓缓地褪下手上的戒指,放在褚桓身边。
    褚桓翻身坐起来,拿起那个白金素圈,在手里抛了两下,颠过来倒过去地转了几圈,感觉金属反射的火光刺得眼睛疼。
    他压抑住情绪,面无表情地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还给你。”南山仿佛是怕惊动别人,声音压得很低。
    片刻后,他似乎硬下心肠,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公事公办般平板的语气对褚桓说:“圣书上说,会有一个能沟通过去与未来、现世与末世的人,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你——但是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我们已经被陷落地包围了,你是与不是,全都来不及了——等这个冬天熬过去,山门倒转,我就送你走,别再回来了。”

    50、异界

    褚桓捏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戒指;整个人就像是凝固在了火光里;足足有一分钟没吭声。
    他明明知道南山这样是为了什么;而且易地而处;褚桓觉得自己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但是心里就是起火落火的;怎么也按捺不住。
    如果不在意,当然心有天地宽;他理所当然地可以又冷淡又宽和,然而七情连着六窍,一不小心就会忍不住发作无理取闹一番。
    此时深更半夜;不远处还睡着几个警醒的人,实在不是什么怒发冲冠的好时节,所以褚桓默不作声地将水罐拎过来,灌下两口凉水,等着烧焦的肝自然冷却。
    可是没用,他肚子里烧着的仿佛是一把三昧真火,凡水浇不灭。
    褚桓自觉多年修身养性,已经能算在脾气比较温和的那一拨人里了,他自己也算不清有多少年没这么大的气性了。
    片刻,褚桓实在摒不住,近乎轻声细语地说:“麻烦你再说一遍。”
    南山喉头微动,哑声回答:“我送你走,别再回来了。”
    “这个,”褚桓的目光一直刺进南山的眼睛里,把戒指举起来放在他眼前,“你不要了是吧?”
    南山脸上闪过难以抑制的痛苦神色,他直直地盯着火堆,额角露出滑动的青筋,良久,应道:“……嗯。”
    “好。”褚桓点了点头,似乎是笑了一下,笑容中有说不出狠意,抬手就将那素圈摔进了火里,火堆被他砸得火星四溅。
    南山吃了一惊,想也不想地要将手探进火堆里去捞,被褚桓一把扣住手腕。
    他那手像鹰爪一样,坚硬的关节磨砺着南山的腕骨,两人僵持半晌,褚桓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捞起南山的长发,凑在鼻子下,低声说:“你不是说你是我的人么?”
    南山无言以对,脸上假装平静的表情几乎难以为继。
    褚桓用拇指蹭着南山的手腕,他手掌如铁,近乎要攥碎南山的手腕,手指摩挲的动作却极轻,仿佛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带起某种冰冷而战栗的情色意味。
    褚桓嘴角一翘,冷笑着近乎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说,你们守山人能一诺千金么?”
    南山:“褚桓……”
    褚桓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让南山气得胸口疼。
    他在心里苍白无力地试图说服自己——他们两个人应该坐下来,应该各自理智地痛陈一番利弊,互相讲一讲彼此的顾虑,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通过谈判,达到某种共识,再心平气和地商讨如何推进下一步的各种事宜——这才是成年人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是他说不出话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褚桓握着南山的手腕,深吸了口气,凉夜里清澈的空气就在他的肺里来回进出,褚桓闭了闭眼,艰难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可是旁边,南山还没有一点眼色也地在那火上浇油。
    “是,我对不起你。”南山沉默了片刻,居然还毫不避讳地全盘坦然承认,“你想怎么样都行。”
    “对不起你”这几个字,绝对是世界上最能让男人窝火的话之一,南山简直是作死地直接往褚桓身上丢了一公斤的炸药,沾火顿时爆了。
    “我想怎么样都行?”褚桓怒极反笑,他突然一把掐住南山的颈子,迫使对方以一种局促的姿势抬起头来,褚桓将声音压低得近乎耳语,险些隐没在“哔啵”乱响的火烧木头中,他凑近南山耳边,冷冷地问,“族长,那我就在这上了你,强奸你,也行吗?”
    南山的颈动脉在褚桓手指尖疯狂地跳着,而他双目充血,居然真就一动不动。
    褚桓拎着他的脖子,有心想将他一口咬死,他咬住南山的锁骨,在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又粗鲁地揉捏过南山的胸口,狠狠地扯住他的裤子,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腰间的淤青处。
    褚桓漠然地盯着南山的身体,面无表情地说:“躺还是趴,你可以自己选一个。”
    南山垂在身侧的拳头绷紧如拉到极致的弓弦,几乎能听见他筋骨关节绷紧摩擦的碰撞声,略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里布满血丝。
    两个人再次静默而短暂地僵持在一起,离得极近,又仿佛极远,褚桓侧过脸就能碰到南山的耳廓,而他的族长无论是伤还是疼痛,都脊梁挺直地端坐在原地,侧脸如刀,目光望向遥远的地方,倔强到了极致,就成了一种无声、又无可撼动的强硬。
    褚桓能感觉到南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如戳不动的石头。
    他突然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做任何事,只是若有若无地在南山脸上轻轻碰了一下,像一个温柔的晚安吻。
    而后褚桓松开了给对方的钳制,手也从南山的衣服里退回来,仔细地替他捋平裤子上的褶皱,往旁边后退了半尺,仰面躺在地上。
    星河有些晃眼,褚桓就干脆闭上眼睛,长久地不言语了,好像睡着了。
    直到他悄无声息,南山才缓缓地转过头,隔着一个火堆,不错眼珠地注视着他。
    这时,褚桓忽然呓语似的开口说:“路上三言两语就能跟人来段艳遇,甜言蜜语的序言还没念叨完,一见事情有变,就拍屁股走人……”
    他似乎有些疲惫,平躺的时候锁骨凹陷,撞进南山眼里的,是多日来变得尖削的下巴和越发分明的脖筋。
    褚桓静静地问他:“在你心里,把我当什么人了?”
    南山哑口无言,哪怕是褚桓打他也好,侮辱他也好,都仿佛没有这么一句话在他心上戳得更深。
    褚桓没有睁眼,他抬起一条胳膊,微微侧过脸,将额头靠在自己的胳膊上:“你和你们那个山羊脑袋的长者一样,觉得河那一边的人,归根到底都是不能相信的吧?”
    南山嘶声说:“我没有。”
    褚桓充耳不闻,他忽然原地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南山,脊背微微弯曲,曲线陷进凹下去的腰窝里,他保持着背对南山的姿势,闷闷地说:“我不是道德模范,但也不是人渣——至少没对你人渣过。”
    褚桓的这番话,本来是有一点示弱苦肉计的意思,然而他说着说着,还真把自己说得委屈了起来,于是不得已,立刻打住了自己的话音。
    野外的地面冰冷坚硬,即使身侧就是火堆,那一点温暖也是杯水车薪。
    没打扫干净的石子粗粝地硌着褚桓的胳膊,他双臂抱在胸前,是个打架前防御的姿势,此时却犹如抱住了一腔酸水。
    褚桓决定不说了,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把自己说得挺伤心。
    如果目光有温度,估计褚桓已经被南山的目光烧着了,南山恨不得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一抱他,恨不得直接将手伸进火堆,把那枚烈火中岿然不动的戒指取回来。
    南山牙关咬得太紧,不知不觉中,就是满口的血腥味。
    “你知道什么是陷落地吗?”南山哑声问。
    褚桓没动,却微微睁开了眼睛。
    “陷落地就是死地,里面没有意识,没有任何能动的东西,不算死亡,也没有生机,你不是见过我族山洞中那几个活死人了么?”
    火堆已经开始衰弱了,但是谁也没去管它,南山说:“很久以前,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一支的,那时候这个世界有很多人,平原上、山上都是各个部族,也有南来北往互相交换物品的商人。而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圣山上,因为与守门人的特殊关系而得到格外的尊敬,久而久之,我们就得名‘守山人’。”
    “圣书上说,有一天世界将黑。”南山说,“当时没有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后来,逐渐有逃难的部族来到了附近,纷纷声称自己的聚居地被一团阴影吞噬了。”
    褚桓终于给了他一点反应,开口问:“吞噬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了。”南山说,“我们山洞里那几位变得一动不动的朋友,起码还有个完整的身体,然而他们说的被‘吞噬’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剩下,就是凭空消失了。”
    褚桓把方才的伤心和纠结丢在一边,从原地坐了起来:“没有尸……遗体吗?还是碎成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南山说,“就好像那些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褚桓犹疑片刻,又问:“等等,你们说的圣书……到底是什么?”
    “相传是一块大石头。”南山说,“内容流传很广,以前各族都有一个差不多的版本,不过最开始怎么样却没人知道了,后来各族保存的内容也都断了篇,变成了口耳相传。”
    口耳相传这种事从来都是没准的,褚桓忍不住追问:“真正的圣书没人追寻过么?”
    “有。”南山转过头,望向陷落地的方向,“不过传说中的天石圣书早就已经在陷落地里了,没人找得到。”
    褚桓皱了皱眉:“可是我在山上看到了山水和树,如果任何生命在陷落地里都会消失,那树为什么会存在?”
    南山看了他一眼:“树没有意识。”
    褚桓骤然想起在山顶的时候,南山冲他嘶吼的“别看,别听,别想”,他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问:“你的意识是……所谓的‘陷落地’吞噬的是‘意识’?”
    南山摇摇头:“不知道。”
    褚桓艰难地理着自己的思路:“那几个老兵在震动期的时候误入了你们的地盘,相当于抹杀了他们在河对岸的存在,所以时间停止了,那是不是也同一个道理,所谓‘陷落地’与你们这边……并不是一个……”
    他不知道怎么说,好一会,才找到了一个最接近的词:“维度?”
    南山艰难地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撕下来:“我不知道。”
    “长者说它是活的,这么多年,它一直在吞噬,在扩大自己的地盘,这几年运动尤其明显,但我以为至少还有几十年,没想到……”
    南山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半晌才续上自己的话音:“山门连着另一个世界,是这里唯一的生路,这样下去,大概我们在这一两年之内,只会有两个下场——要么是山门被那些活不下去的怪物踏碎,我们战死,要么是山门在陷落地面前关闭,我们和其他人一样,被吞噬进里面,一起消失。”
    褚桓:“所以你决定不要我了。”
    他这句话就好像水花落到了滚油里,一下就把南山心里炸得乱七八糟,南山的胸口难耐地剧烈起伏了几次,手指恶狠狠地攥住无辜的草地,指尖几乎被那坚韧的草茎勒出血来。
    褚桓看了他一眼,继而一言不发地爬起来,找了个最远的角落,兀自躺了下来。
    南山的脊背僵硬得好像碰一下就会断开,而他低着头,并没有回头。
    第二天一早,众人就觉得气氛隐约不对,然而具体哪里不对,却又一直说不清,小芳胆战心惊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试图找出个源头,直到他按着原计划将众人一直领到了那隐蔽的山洞寒潭附近时才发现,原来源头出在他们贱人大王身上。
    褚桓默默地走在断后的位置上,从早晨开始,就一句话都没说——往常也有族长开路他断后的情况,但褚桓并不是一味的走,一味的戒备,他时而会撩拨袁平几句,时而会对着南山的背影吹几声口哨,招得族长迫不得已回头看他一眼,就坏笑一下。
    纵然再紧张,只要褚桓还有力气,他看起来都是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从没有这样一脸低血压地板着脸过。
    临近潭水,几个人停下来休息,顺便谨慎地探查山潭里有没有其他的危险。
    褚桓依然顶着他上坟讨债的臭脸,叼着一根草茎远远地缀在后面,双手抱在胸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小芳冲他喊了一嗓子:“饿不饿?”
    褚桓敷衍地冲他摇了摇头,又不理人了。
    小芳十分不明所以,转头看族长,族长却将脸别开视线。
    小芳又去看大山,只见那傻孩子跟他一样迷惑,于是最后,小芳只好戳了袁平一下,用眼神往褚桓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袁平:“干嘛?”
    小芳连忙头晃尾巴摇地把他拽到一边,叽叽咕咕地跟袁平咬耳朵说:“好贱人怎么了?”
    袁平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十分不明所以:“不知道啊,要不是犯病,就是大姨妈来了吧?”
    小芳央求说:“守门人兄弟,你去看看吧。”
    袁平:“我没事看他干嘛?我……”
    小芳用力踩了他一脚,摆出一副横眉立目的李逵脸,成了一只愤怒的毛猴。
    “啧。”袁平白了小芳一眼,然后拖拖拉拉地走向褚桓,过去踹了他一脚,“哎,他们让我来问问,你在这装什么忧郁呢?”
    褚桓眼皮也不抬的掀了掀嘴唇:“滚。”
    他出言不逊,袁平却难得没有急,他弯下腰打量了一下褚桓的神色,看出了一点趣味,又回头望了一眼南山,南山的目光原本一直流连在褚桓身上,乍一被他发现,连忙仓皇地转开去。
    袁平心里生出了一股诡异的八卦,他戳了戳褚桓的胳膊,蹲在他旁边,探头探脑地说:“什么情况?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赶紧给大爷念叨念叨,旅途寂寞,我这正缺笑话听呢。”
    褚桓成了个锯嘴葫芦,任凭袁平在旁边怎么抓耳挠腮,就是一声不吭。
    就在袁平已经丧失耐心,准备丢下他离开的时候,褚桓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我想去那个陷落地。”
    这一句话,就把袁平劈在了原地。
    袁平猛地扭过头,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褚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打算去一趟陷落地。”褚桓口齿清晰地重复。
    袁平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褚桓什么时候是开玩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他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褚桓身上扫了一圈,压低声音问:“你疯了?”
    褚桓:“没有。”
    袁平这才发现,褚桓一直望着的就是陷落地地方向,那眼神直勾勾的,看得他一阵心惊胆战。袁平提起裤腿蹲下来,一迭声地逼问:“你是什么毛病?褚桓,你想找死的事,你家族长知道吗?”
    褚桓沉默良久,几不可闻地说:“……他打算跟我拆。”
    袁平半晌没反应过来,随后,他匪夷所思地盯住褚桓,一字一顿地说:“你的意思是,因为这个事,你打算去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一番?”
    褚桓:“……”
    袁平叹为观止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太让我长见识了,你快去吧,我支持你。”
    褚桓被他拍得晃了晃,袁平虽然大大咧咧的不大会看人脸色,但也还没有缺心眼到那种地步,这一听,他就大致想明白了南山的意思,于是觑着褚桓,问:“你是认真的?”
    褚桓点点头。
    袁平皱紧了眉,沉默了好一会,他说:“那你也好歹先跟我们回去,关于陷落地的事,我看你最好还是先跟长者和鲁格族长多问问。”
    褚桓终于收回了目光,对袁平说:“知道,我没打算半夜偷偷溜走。”
    袁平就叹了口气:“陷落也好,其他什么也好,其实都跟你没关系,你知道的吧?”
    褚桓没理他。
    袁平一看褚桓那神色,就知道他心意已决,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于是闭了嘴,心事重重地站起来,回到一边。
    这时,褚桓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对了,那天在山顶上,你见过一道白光吗?”
    袁平回过头来一挑眉,满脸疑惑:“什么白光?”

    51、异界

    褚桓:“当时你从山顶上的大石头上往下跳;就没有看到一道晃眼的白光吗?”
    袁平近乎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晃眼?那不是太阳吗?”
    两人面面相觑。
    那道白光绝不可能是太阳光;褚桓觉得自己就算是精神错乱;也还没错乱到分不出阳光的地步——要么是袁平看错了;要么……就是那道古怪的光和那些窃窃私语声一样,只有他本人才感觉得到。
    可是为什么呢?
    褚桓长到了这个岁数;从未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可能有一阵子确实有点抑郁;但他自认为不算严重,而且最近也基本已经回归正常了。
    那么那道白光和那些幻听似的声音,到底都是什么?
    褚桓一边琢磨着;一边从旁边捡起了一颗小石子,攥在手心里捏着把玩,心不在焉地冲袁平摆了摆手。
    褚桓自打带着两个血窟窿进了守山人离衣族的地盘,还没来得及修剪过头发,纵然他头发长得比一般人慢一些,也架不住日久积少成多,他一低头,发丝几乎要遮住小半张脸。而经过了接连数日的逃命生涯,褚桓身上原本颇为讲究的衣服和配件一路走一路烂,现在已经从衣冠禽兽彻底走回了返璞归真。
    他这人鬼不辨的外观、若有所思的表情以及方才那段莫名其妙的问话,都叫袁平心惊胆战起来——袁平察言观色,认为褚桓整个人透着一股从里到外的疯疯癫癫,再联系到此人失恋的事实,不由自主就想歪了。
    “哎,真的,你没事吧?”袁平忍不住再次走回来,停在几步远的地方,犹犹豫豫地问。
    其实袁平顺口能说出一大串诸如“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话作为安慰,但是一想起另一位当事人是那个守山人族长,他就又说不出口了。
    不知为什么,袁平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顺口拿褚桓开涮调笑,但面对南山的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表现得庄重些。
    一庄重,袁平就词穷了,他难得对褚桓生出了一点同情来。
    很快,大山就在前面喊人了,他们马上要启程。
    山涧寒潭中的水声由远及近,泠泠如歌,此地有三面环山,还有一侧是茂密的树林。
    袁平原本走在前边,但经过方才与褚桓交谈的三言两语,他突然有点担心起来。
    好像是怕褚桓一时想不开,神不知鬼不觉地投个水什么的,袁平转了回来,不远不近地跟他一起缀在最后。
    就在那潭的细支已经近在脚下,南山忽然一摆手,挡住众人的去路:“慢着。”
    说完,他蹲下来,扒开面前的草丛,只见那湿润的泥土里印着一排隐蔽又杂乱的脚印。
    “这是穆塔伊。”小芳凑上来看了一眼,顿时脸色一变,“这不对啊,穆塔伊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芳是带路人,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过,扁片人不能下水,这种需要涉水而过的山潭里不会出现成群的穆塔伊,眼下说出来的话打了脸,小芳跟在南山身后团团转,急赤白脸地解释说:“族长,你看会不会是落单的几只?”
    南山面色凝重地摇摇头,率先站了起来,拨开面前灌木,走进了树林中。
    野外的树林是一种容易让人神经紧绷的地方,几个人谁也没说话,下意识地一同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在周遭寻找起蛛丝马迹来。
    很快,他们就在泥土地上找到了一种极细的、好像鞭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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