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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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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出,银甲小将军立刻消音。
众仙默然。
多有仙君面露不忍,却又不敢再劝,只纷纷避开眼眸,不去看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的凤华帝君。
凤华便像是从此什么都不在意了一般,踉跄站好,痛到惨白的唇瓣微分,朝背对他而立的帝尊崖涘道,帝尊,如若我将这一切苦楚都受了,那朱雀所托生的小儿,你可不可以放过他?
紫衣人影陡然间动了动,却是浑身抖的厉害。云层中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喷薄欲出。
众仙都将目光投在地上,只恨这白玉天阶生的太干净,竟连一丝杂草都无。害的他们盯着地面看久了,只觉得眼花,耳朵也微鸣,怕是聋了。
若不聋,怎地他们一个个的,都听见了那位出手狠辣无情的无情道帝尊缓慢开金口,道,好。
只得一个字,可是这个字一出,于三十三天内外便如同石破天惊。
要知道这位帝尊可是一路修炼无情道问鼎封神的,在帝尊眼中,怕是什么都不能令他踟蹰片刻分毫,然而在对待凤华帝君时,这位帝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留下了余地。
众仙说不准这点子余地留下了,于帝尊而言,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若说有情,无一人敢信。
可若说无情,今时今日,凤华帝君已经被打入黑海炼狱,成为时光中的囚徒。那朱雀残魂托生的小儿,无论由他们中的谁下界,便可如捏死一只蝼蚁般,轻易断除祸根。
帝尊崖涘在一众诧异惊怪的目光中,收紧袖中紧攥的拳,白玉冕旒下眉眼辽阔如山河。于无人可窥见之时,一双水墨色的眸子缓慢转变为碧海一般的幽深色。
银发暴涨,撑的发冠咯咯作响。
崖涘在众仙尚未觉察之前,应下一声好,随即便匆匆消失于白玉宫中。
宫门前殿门虚掩,依稀可见到殿内有白云深深,有星辰流转。于一切渺远至深处,那一袭紫衣倏忽湮灭于众人视线中。
*
于凤华而言,那些记忆却都已经伴随黑海礁石炼狱中被囚禁的岁月一道,深锁于从不触碰的记忆深处。
只因太苦,苦到他从此再不想提及。
他只记得,那一日,他叫崖涘以万千锁链穿心而过,在烛龙押送他走向黑海炼狱的路上,无数次走到踉跄。不止一次,他赤/裸的双脚叫地上的砂石与坚硬冰凉的白玉阶梯硌的生疼。在一层层自三十二天尽头走至炼狱口的时候,玉雪一般的双足终于渗血。
锁链穿心而过,自他后背探出长长的轨迹,拖在地上。每一步,这些锁链都摩擦地面,曳出一地染血的火花。
凤凰真血,是纯正的金色。
那样灿烂明媚,在地上开出了一朵朵细小的金色的花。
又有赤色浸染其中,那是昔日他曾与朱雀在地府三途河洗炼魂魄时,偷取的一点陵光于天宫时注入木偶的朱雀血。
金色掺杂赤金色,令原本灿烂美丽的景象,也陡然间变得血腥残暴。
年幼的烛龙血脉并不纯,法力也不如何高深。每听到一声锁链摇晃的簌簌,每见到地面绽开一朵金花,烛龙那双金黄色竖瞳内都会剧烈微缩。
到烛龙终于押着他来到炼狱口时,已彻底脱离了来自三十三天上下众仙君们异样的眼神。烛龙松了口气,回身朝着凤帝道,帝君,此次某将只是奉命行事,望帝君不要怪罪则个。
凤华走了这一路,早已痛到不能说话,便连目光也抬不起,费尽全身气力,只能抬动一根玉雪般的修长食指,朝烛龙摇了摇。
那意思,是他不怪他。
都是奉命行事的,谁也怨不得谁。
凤华垂眸,白到透明的唇瓣微分,似乎想要冷冷嗤笑一声,却到底因失了力气,最终便连这冷笑也作罢。
烛龙一身银色铠甲,腰垮银鞘宝刀,沉默地目送昔日曾游走于三十三天上下风华无双的凤华帝君一步一摊血地,步入黑海炼狱口。
在那沉沉的黑色雾气即将淹没凤华身影时,烛龙突然自背后叫住他,迟疑着道,帝君……也许,末将可以替你走一趟凡尘,去看望那个凡人。
凤华倏然回眸,眸光中冷冽起了磅礴暴雪。
那一日,凤华拼尽了所有力气,将身子靠在礁石上,喘着气道,你们,所有人,都不许去骚扰他!当日,是你们杀了他!如今想悔过,我,不许!
即便伤了,残了,失去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神之怒依然惊动此方天地。暴雪纷纷扬扬自天际飘落,将三十三天外的黑海炼狱一瞬间妆点的如同冰雪世界。
烛龙顶着一身风雪,叫他吓住,不自觉后退了一大步。
然后便见那暴怒中的凤华帝君口角溢出金色神血,绝色无双的眉眼间满满都是恨意。那只玉雪般莹洁的手指不住抖动,指着烛龙,似乎想再多说一句,却最终哑然无声。
白雪覆盖了黑色礁石岸,在一片暗沉的黑雾中,凤华终是一转身,拧身朝那黑海深处缓慢地踽踽前行。
上万条银色锁链长长拖曳于他身后,哗啦哗啦,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那响声,与滴落地面的神血,令烛龙悚然而惊,从此夜夜噩梦,再不能安枕。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打漏了一个字,【拥你信你】,漏了第二个“你”字。捉虫
第159章 明火5

黑海炼狱; 四处礁石累累,嶙峋的暗沉光线中凤华一身白衣叫海水腐蚀成条缕,渐渐衣不蔽体。海风中夹杂湿重的咸味; 又涩又苦; 像是陈年旧事中的眼泪。
待崖涘第一次来看他时; 便见凤华赤/身裸/体立在黑海的沉水,腰部以下隐没于水中; 青丝长长漫入海面以下。玉雪一般皎然的肌肤表层光华黯淡,一丝丝看不清的伤痕绞缠其上。那人腰间的旧伤口也尚未完全愈合,皮肉翻卷着; 叫海潮泡成了冻肉一般的惨白色。
凤华嗅到优昙花气息; 忍不住拧眉,侧首望来。见果然是崖涘,便闭了闭眼; 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
崖涘却径直走到海边; 直接走到凤华身侧。沉水漫漶,淹至崖涘膝下; 白如雪的长裤很快浸的湿重。紫衣遭黑海沉水侵袭; 其间流转的星辰辉光也渐黯淡下去。
崖涘走到凤华身旁; 与他并肩而立。风声到了这里也变得渺然,银色锁链哗啦啦在沉水中绞缠,凤华原本绝色无双的一张脸上痛到扭曲。潮汐起伏中; 锁链亦震颤的频繁; 不断在那具玉雪般的身体上扯出新的伤痕。
崖涘以手抚上他的面颊,穿过他的三千发丝; 叹息一声。
凤华亦不说话。
优昙花香气馥郁地缠绕于两人身侧,在暗沉的黑海中; 崖涘紫衣肩头所立的星子是唯一的微光。
海潮拍岸,掀动一阵又一阵磅礴的水声。
崖涘于星光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候,起身离开。紫衣在沉水中浸泡了过久,胜雪的白色长裤亦变得色泽灰暗,白玉冕旒一阵轻动。
于一切都暗沉的黑雾中,那袭紫衣也被洗去了来时风华,竟显得有些旧。
许是那人的背影实在太过萧索,又太过孤寂。
凤华终是开口叫住他,随后又唾弃自己,便强横地先发制人。冷嗤一声道,帝尊,你既以无情入道,得了这天上地下的至尊位,眼见得只须一剑斩了吾,便可彻底证悟。你为何,却仍是下不了手?
崖涘背对着他立在黑海岸边,人影似也要渐渐模糊在嶙峋的黑色礁石丛中。那把清凌凌的声音遥遥地传入凤华耳中,又模糊,又凄凉。
崖涘答他的话语是,吾怕是证不得那天地心了。灭天剑下,从无活口。可是吾对你拔了两次剑,都……下不得手。
凤华怔了怔,冷嗤一声。
崖涘像是也不祈求他原谅,只背对他,一步步去的远了。
*
继这之后,崖涘便常独自来看他。一来二去,三十三天各位小仙都知道了,原来帝尊所谓的“大梦三千年”不过是个幌子。
三千年前道争大战进入尾声,朱雀陨落,凤帝剜心,随后遭驱逐至南天门,各极情道分支渐渐销声匿迹。帝尊崖涘昭告三十三天,曰无情争胜,他须静思入梦参悟天地心。
众仙唯唯。
当时皆以为真。
然而眼下朱雀残魂重又托生为人,凤帝打入黑海礁石炼狱,帝尊又开始频频现身于黑海岸边。常有过路小仙见帝尊踏入黑沉雾气中,与那位锁在沉水中的凤帝俩俩相对,长久也不说一句话。那所谓的静思锁宫一说,竟像是从未有过的一般。
然而众仙谁也不会活腻了,专门跑去白玉宫前提醒帝尊眼下他还在“大梦”中,不该频繁去黑海边散步。
帝尊好似也完全将这茬儿忘了,朝会照例极少出现,倒是每逢朔月,帝尊便会准时出现在三十三天外的炼狱口。
*
于凤华而言,那段时日却又是如此的漫长,长到他常以为在黑海中,他已被囚禁了三百余年。潮汐起先是一天一次,后来一天数次,再后来,便连一天数百次也有的。
凤华又疑心是自个儿被锁太久,伤口未愈合,在极度疼痛下产生了幻觉。不然如何解释每次崖涘那厮来的时候,都好像与他不过旬月未见一样?
又一次,凤华怔怔望着黑海无月无星的穹顶,心中盘算他在此处被幽锁了不知多少时日,于下界不知又过了多少时辰,那个叫南冥的小儿是否仍坐在破庙里痴痴等他。
小儿那样傻,估计会一直等下去。
凤眸中微光流转,说不出的哀凉,却又透着一股怀念意。
崖涘就于此时再一次现身于黑海,一袭紫衣自暗沉黑雾中穿出。这次却没戴白玉冕旒,银发垂落肩后,虽仍是山河一样渺远的水墨眸,却到底有了些不同。
凤华一转眼见到他,下意识先拧眉,不耐道,你怎地一趟趟往此处来?
崖涘望向他,千万言语梗在喉间,终不成词。
凤华越发焦躁,每当汐落的时候,束缚他的上万条银色锁链便在他体内钻的更加凶猛,似要活生生将他法身吞噬干净。他疼的厉害,又不想搭理崖涘,便闭了眼索性不看他。
海潮声哗啦哗啦,崖涘再次走入水中,站在凤华身后,以手轻抚他亲手穿过去的锁链,良久,叹息一声。
凤华便恶声恶气道,你要杀便杀,将吾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作甚?难道你还能将吾一直关到地裂山崩?
崖涘不答。
病了的人,又兼痛的厉害,凤华这次语气格外恶劣。他几乎是极近嘲讽地朝海中啐了一口,冷笑着道,崖涘,于这数十万年中,吾怕是你毕生唯一的牵绊吧?你杀了我,了结这段因果,便能证了你的无情道,便能得了你的天地心。你不动手,是内疚,还是因为你的道心也不稳了?
崖涘缓缓地抬起眸子,说的却是旁的事情。
崖涘与他道,凤华,那个名叫南冥的凡人,吾并没有动他。
凤华冷嗤一声。
随后崖涘又道,你丢在南天门的窥尘镜,吾亦寻了来。
凤华的冷笑声突地戛然而止,目光如电弧般扫向崖涘面目,恨不能将其焚为灰烬。
崖涘迎着他的眸子,叹息着以手遮在他眼皮前,又缓缓道,于窥尘镜中,吾终于见到了那个名叫南冥的儿郎,与朱雀,确有三分相似。
凤华声音都绷紧了,指尖掐入锁链环扣中,尖利道,不许你去动他!
崖涘停下话头,看着他。在凤华看不见的地方,崖涘隔着遮住凤华眼睑的手背,轻轻吻了他的眼睛。
若吾放你走,你会如何?崖涘问的轻柔,随即又兀自笑了一声,道,是了,你自会去寻他。恐怕便当真如你所言,即便弃了数十万年道行,在下界凡尘一切从头来过,你也是无悔的。
凤华昂然抬起下巴,顺势撇开崖涘那只多事的手,傲然道,那是自然!吾不像你,既然许了一人,但凡还有一线生机,都必要去赴约的。
但凡有一线生机……崖涘目光中灼灼,海水般的眸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氤氲生动。
*
在凤华独自立在黑海中又数了一百多次潮起汐落后,在第一百八十次汐落的时候,崖涘再次走入黑海的沉水中。
这次,崖涘带了灭天剑来。
我放你走!崖涘对他道。
凤华诧异挑眉,不知道这次崖涘又在搞什么鬼。然后下一刻,他就见到灭天剑出鞘,斩断连接于他心口的上万条锁链,雪白剑芒插/入黑沉海涛中,搅动的这座炼狱中众生俱寂。
你走吧!崖涘收剑,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走去。
凤华怔怔地看着身上被割断后已经自行掉落海中的锁链碎片,以及赤/身裸/体的自己,凤眸微转,突然间朝岸边那个紫衣人影大喊了一声——崖涘,你放了我,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崖涘猛然回头,素来平淡渺远如同世间一切人事都不能惊扰的眉目陡然变得狰狞。他倏然转身大踏步踩入沉水中,手提着凤华的脖子,冷淡道,凤华,你当真想逼吾斩你证道吗?
凤华眼眸微眯,神色有说不出的奇异。瞳仁内映出一个小小的紫衣人影,银发蓝眸,表情悲哀而又愤怒。
崖涘凝望落于凤华瞳仁内的那个自己,终于缓缓松开手,侧过身,淡淡道,你先将衣服穿上。
凤华嗤了一声,随后步出黑海尽头,脚下一点力气也无。有几次险些摔倒在沙滩上。最后他苟在嶙峋礁石丛中大喘气,费力地自体内积聚一点可怜的灵气,幻作一件极朴素的白袍从头套下去。
我走了。凤华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黑海边的崖涘,心下略有些不安。怕他随时都会反悔,心底却又隐隐的,惧他不反悔,当真放了他走。
崖涘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没应他的话。
于是凤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礁石丛往外走,膝盖窝软的很,几次都险些当场双膝跪地。他每走三步,便要停下扶着膝盖喘气。黄豆大小的虚汗沿着他额头流下,透明如同娑婆沙华的汁液。
最后许是崖涘再也看不下去,飞也似地一手提着他衣领,脚下乘风掣云,瞬息间便到了南天门外。
你走吧!崖涘松开他衣领,自后推了他一把。
凤华朝前跌了一个踉跄,挣扎着回头朝他古怪一笑。三剑,你一共朝我出了三剑,都不曾杀死我。崖涘,你失了道心。
吾本无心。崖涘淡淡地道,似乎丝毫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他又垂眸补了一句,凤华,吾只放你这一次,若这次你输了,吾不会再轻易放你任性妄为了。
嗤!凤华勾起半边唇角,喘着气,眼望向南天门外铺满天空的彩霞,凤眸微眯,口中漫然道,帝尊啊,今日一别,或许便是永诀。
崖涘的身子震了震,眼皮微撩,勉强道,人间世吾亦不熟,但想来,你一向伶俐,必不会亏了自个儿。
凤华似笑非笑,待气息喘均匀了,便转过身,自轮回井跳下去了。

第160章 明火6

凤华跳下去的时候; 崖涘一瞬间想也没想就冲到了轮回井边,手都是抖的,扒在轮回井的井壁; 薄唇哆嗦了半天; 海水漫漶的眸底一片怒涛。
他并没料到凤华如此决绝。
这数十万年; 他从未见凤华决烈的模样。——第一次见,是万年前道争时; 凤华站在羽族与朱雀那厮身前,择了极情道。那次,他劈了凤华的宫。第二次见; 则是此次凤华不惜一切要下界嫁与朱雀残魂托生的那个凡人; 这次,他伤了凤华。
可是凤华都忍了。
所以崖涘当真料不到,在他亲手劈开锁链将凤华送至南天门放他下界时; 凤华居然会跳了轮回井。
上界仙人寻常下界走动时都是直接走天门; 按云头,降落凡尘时幻身衣裳就行。便有那应劫下界为人或为妖的; 稍微凄惨点; 也只不过将原身封存于上界自家洞府至隐秘处; 然后以一点元神飘飘荡荡,入凡尘重新转生。
历来只有犯下大罪的,或者遭遇天罚的; 才会剥去一身修为; 以原身跳轮回井。
凤华……凤华他为何这样决绝,竟走了昔日那位花仙君的路?
有什么东西; 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击中崖涘。
就是在这一刻,崖涘知道自己败了。溃不成军。
那一日; 帝尊崖涘双手扒住轮回井井壁,身子缓缓地瘫软下去,最后靠坐在轮回井边,银发暴涨,如水银般倾泻了足有数十丈。
流云倾觞,云层中袅袅再不闻凤鸣。
*
凤华却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地,有无数细小的声音或哭泣或悲叹,夹杂在风声中隐隐绰绰。又有许多的手来拉他。他只是闭上眼睛不理会。
在那无数声叹息中,凤华依稀听见了数十万年一些旧友的声音,勾的他双睫一颤,随即指甲掐入掌心,强令自己不能看。不能听,不能看,如此才有一线生机,跳出六道轮回,从此成为执掌自家性命的自由身。
法身遭遇侵袭,神魂深处亦有无数个亡灵在啃咬。这一切于凤华而言都在意料之中,便有千万苦楚,难不成还能疼过当时崖涘亲手捉锁链将他穿心而过之痛?
凤华咬牙冷笑。
……再睁开眼,耳旁的风声中多了啾啾鸟鸣,有风暖花开的香气,脚下踩着的青草甚为柔软,如一块铺设于春天的毯子。眼前是一座很圆润的小山坡,山下有流水人家,还有几对蛱蝶围着他翩跹起舞。
于是凤华便知道,他终于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凡间。
*
凤华此刻无事一身轻,漫步至山坡下的时候,甚至还特地去山脚一处流水淙淙的浅溪照了个面。水面上倒映出一个身穿白衣的素朴男子,长发半束半垂,眉眼与他先前在天界时的真容相比,只略有二三分相似。
凤华瞧了会儿,舒然一笑。随即解开发带,以水扑面,冰凉的溪水拍打在两颊,水中都有自由的芬芳气息。
不一会儿,凤华重又束好发,振衣起身,打算寻个人问路,看此处距离那名叫南冥的小儿到底有多远。
待他潇洒行至山下一户人家,推门见柴扉内一只老黄狗趴在石板上吐出舌头,见一个陌生人闯入,叫都没叫一声,继续慢悠悠舔了一口水。一群肥硕的芦花鸡扇动翅膀扑到他面前,撩起一地的碎石子和鸡屎。
惊的凤华一闪身,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屋内有人闻声走了出来,迎着日头就见一个白衣胜雪气质绝尘的美男子凭空掉在自家院子里,吓的险些将手中的簸箩给掉在地上。
仙,仙君……那年轻农夫可怜巴巴地唤他。
凤华一蹙眉。
那农夫立刻改口,磕磕巴巴道,道,道长?
凤华默默地放下拳,忍不住又咳嗽一声,尽量使得自家声音讨喜些。问他道,这位小哥儿,你常居于此处,可知附近是否有座南府?
农夫一愣,随即捧着簸箩,傻傻盯着凤华张大了嘴。啊?南府,那是在哪里?
凤华没料到问道于盲,撞见个比他还傻的。
于是凤华掉头就走,临走出院子篱笆的时候,他想了想,回身多问了一句,这里可是南赡部洲?
啊,啊不是!那农夫终于伶俐了一回,说了句较长的话。这里是东胜神洲,道长若想去南赡部洲,须沿着极南一路走,走到一处海边,渡了海,海对岸便是南赡部洲地界了。
凤华刚要迈出的脚步一滞,上半身晃了一下,难得的,一向处事散漫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凤帝他老人家,此刻居然有点慌。
那何处可以买到快马?凤华认真地问道。
农夫这次答的更利索了,大声道,出了谷,前方有个镇子,镇子上卖什么的都有。道长只需交一块银角,便可挑一匹脚力好的公马,不出一月便可到达此界与南赡部洲交界的明海。到时道长可以马匹换船资,一些儿都不浪费。
这农夫,倒是个很会过日子的。
凤华不由得对这个裤腿卷到膝盖手中还牢牢捧着个簸箩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他沉吟了一下,这才想起此刻他身无分文,袖管内空荡荡,百宝袋也未能带下来。经轮回井一遭,他身上的法宝也都替他挡了灾劫,消耗的涓滴不剩。
当初跳轮回井的时候,凤华并没想过他会面临眼下的尴尬。
咳咳,凤华咳嗽两声,唇角往上勾,尽力使自家瞧起来不仅讨喜,还特别诚恳。于是他又含笑睇视那年轻农夫,款款道,吾刚刚下山,于红尘不熟,师门也未曾教导何为银角,所以……
他停顿的意味深长。
那农夫果然听懂了,只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他张大嘴巴呆呆地又将这位白衣道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分明只有一件素净白袍,长发束了个高马尾,全身上下一丝装饰也没。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瞧了几眼后,鬼使神差地,放下手中簸箩,噔噔噔跑入里厢炕头下摸出一块碎花布手帕包好的银角。
迎着光,农夫冲到院门篱笆前,高握着一小块银角,手心中还捏着那块碎花布手帕,结巴道,这是,是俺娘交给俺的娶媳妇钱儿。可是俺还小,道长你渡海去了南赡部洲后,寻见你要见的人,记得再托人将银角还给俺,就,就可以了。
凤华的笑容一滞,抬眸道,你怎知我是去南赡部洲寻人?
农夫嘿嘿傻笑,摸了摸后脑勺,半天才想到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因为道长你刚才提到南府的时候,瞧起来就和俺爹当年瞧俺娘的眼神一模一样。
凤华足足将这句话在脑子中过了两遍,才明白这个凡间小农夫居然在大着胆子调笑他。他又好气又惊奇,数十万年光阴里,历来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从未有谁敢来调戏他!
凤华眯起眼,修长手指夹过那枚银角,逆着光打量了这农夫两眼,淡淡道,吾今日承你的情,待日后找到了那人,定会还你银子。
好的好的,那农夫一叠连声应了,然后又觑着他神色,极小心地道,这里是东胜神洲大宛国玉关外,这山虽小可也有个名字,叫做青草坡。俺姓王,唤作王二。
凤华:……
这是有多怕他不还他钱!
凤华一拂袖,冷声道,记得了!随即转身便走出一阵飞烟。
*
待凤华到了那农夫口中所提到的镇子,才明白那农夫所言一块银角随便挑一匹脚力好的公马,原来指的是可随意挑选一匹汗血宝马。
马市上一溜儿排开的都是身高腿长的骏马,毛发在春风中轻扬,见有人看它们,多半会矜持回望一眼。瞳仁内又清澈又圆亮,令凤华一瞬间就有了昔日在天宫好奇钻入某个后辈小仙的院子中偷马的感觉,胸口扑通扑通的,仿佛还有一颗心一般,格外鲜活。
凤华带着那种久违了的少年感,捏着一角银子,仔细挑了足有一个时辰,这才牵着一匹毛发淡金色的汗血马出了镇子。
策马奔驰,一路极南。
沿途经过沙漠、盆地,以及无数个荒漠到不见人烟的山谷。凤华平生从未尝过所谓凡人的生之苦,此际更多是觉得新奇。一路风餐露宿,于一月后准时来到了明海边。
到了渡口,凤华才知道那农夫为何告诉他,务必要将马匹交给船主以抵渡资。只因大宛国所产的汗血马历来严禁出海去往别的洲界,因此所有骑马来到明海的渡客,都须将马留下。那船主也不计较马匹强壮与否,只要在码头留下汗血马,人都可以登船。
凤华排在人群中,依次交了马,随人潮挤上了船。
数十面风帆齐齐掉转方向,岸边有水手跳下去拔起船锚,利落地收起跳板。凤华置身于一群热气弥漫的凡人中间,盘腿坐在角落处,只不声不响地将目光落在那个渐渐离远了的东胜神洲。
……陵光,这里就是你我一切从头来过的开始处。他想。
*
待凤华上了渡船,在海上飘了半月后,才惊觉这一路他都不曾吃喝。幸好著白衣,在渡船上众人都以为他是个修仙者,早已引气入体,不沾人间烟火,对他羡慕的不行。又怀着普通人对修仙者的敬慕,好意给他指路。
于是在他下了渡船,准备前往南府寻他那位小夫郎时,又有一个好心的富商邀他同路。富商常年跨海经商,在各地都有分号,两人尚未下船,在甲板上站起来,便见到渡口边有大群仆役驱车牵马来迎。
凤华略一沉吟,遂受了。
大不了日后他于此界混出点名堂时,好好回报这些待他以善意的人,也就是了。
只是他深刻吸取前次于农家小院中的教训,在掀开马车帘子之前,先特地问了一声,这位大哥,您如何称呼,家住何方,某将来该如何还报同车恩情?
嗯?富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道长你所去的南府就是我的一个大主顾,我载了你去,想必南府也是高兴的。这人一高兴啊,手里头的生意就容易谈成。老哥哥我还得谢谢道长你不嫌弃,肯与我这个俗人一道同行。
南府的人?凤华歪着脑袋想了想,呵,怕他们见到本君,高兴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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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明火7

出于谨慎考虑; 当然更多是因为懒,凤华打算将下界后在凡尘欠下的债务归拢归拢。不然他日满天下都是他凤华的债主,说出去也怪不好听的。
于是他又朝富商道; 这位大哥; 贫道还有一事相求。
富商只将他当作修仙者; 又与南府有旧,巴不得讨他欢心; 笑眯眯摸着下颌一抹稀稀拉拉的胡须道,说,道长有什么想要的; 尽管说!
凤华便理所当然地提出了一块银角的需求。
只要一块银角?富商又确认了一遍。
只需一块。凤华颌首; 随即又将遇见的那年轻农夫名姓与所住的地方告诉富商,委托他在大宛国境内的分号伙计们帮他还了这块银角。
富商随手招来一个长相伶俐手大如簸箩的年轻伙计,一一嘱咐下去了。最后笑了笑; 对那伙计道; 记得再看看那户人家缺什么,稍微弥补些。
那伙计立即很懂地应了一声; 三两下登上泊在码头的渡船; 与那船主说好; 将口信带给东胜神洲码头来接货的伙计。
这些行商做事,一环套着一环,人情谨慎; 凤华瞧在眼里只觉得稀奇。他坐在马车内; 掀开帘子见那伙计去了船头,便好奇地问富商; 贫道欠下的只是一块银角,还债时为何却要如此费周折?
宽敞的马车内放着一张尺许长的矮几; 几上放着三碟精致点心与一壶清茶。那富商坐在他对面,替他斟了一杯茶,推给他,又执壶替自己倒了一杯,这才笑吟吟接话道,道长你是世外之人,自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像我们这些常年跑江湖的,五湖四海八荒哪儿去不得,凭的是什么?难道凭的是一双脚吗?不!
富商啜了口茶,沉吟片刻,望着凤华笑道,虽说道长你今后也不一定用的上这些,但今日老哥哥就与你多句嘴,这做人啊,除了得有一对会察言观色的眼睛外,还得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你讨得人欢喜,人也会给你便利。就如同称秤一般,你便故意多放个一钱二钱的,也不损失什么,做人情也是这般。便拿你还钱作比方,千里迢迢的,你巴巴地当真只还一块银角,那人虽然也不会说什么,到底有些失意,不若多补足些,看他家中缺什么家什,叫伙计们悄悄给补上一两件。如此,做人才得圆满。
谨受大哥教诲!凤华拱手,认真地朝富商行了一个礼。
富商摆手笑,我与道长一见如故,难得道长不嫌弃我一身腌臜铜臭。
不嫌不嫌!凤华这一路总算知晓了在凡间银钱的好处,因此这次笑的格外真诚,与富商在车上一路聊起风俗土仪,顺便了解当今各大洲的势力割据情况。
直到夜色沉沉的时候,富商自后厢盖翻转出一张软榻,几个伙计上来收拾了一番,很快车厢内就铺上了软被高枕。富商朝凤华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次的货急着要送去京都南府,竟不及投宿。道长要是不嫌弃,你我可抵足而眠。
凤华拧眉,随即立即意识到这富商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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