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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木-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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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凡入圣就意味着无牵无挂,有那么一瞬间,书怀羡慕过到达这种境界的先哲,然而仔细一想,他又觉得无趣,若真无牵无挂,生与死又有何区别?
  就像美梦与噩梦都别有滋味一般,人生在世,不论是遇见好事还是遇见坏事,都是自身的特殊经历。将来和过去总是衔接的,书怀向来认为,今天的倒霉事,或许就能成为明天的幸事。
  他入睡前刚刚被墨昀凶过,结果到了梦里,对方又变成了最初那只小黑狗。那时候的墨昀还很乖巧可爱,不像现在这样,不光会顶嘴,还学会了耍赖。书怀在梦里把小黑狗揉来揉去,小狗也任由他胡闹,不过梦境终归不合逻辑,哪有狗能被压成四四方方的形状?书怀险些要笑出声,但他还是不乐意醒来。
  再不愿意醒也得醒,墨昀说到做到,当真监督他早睡早起,绝不因为他前一天夜里睡得晚,就放弃提前叫他起床。书怀好梦正酣,上半身却突然悬空,他骤然睁开双眼,还以为自己昨夜睡觉又在打滚,马上就要掉下地,然而醒来之后,却看到小妖王一脸严肃地坐在床边,口中吐出他平生最不愿意听到的话语:“起床。”
  “我昨夜睡得晚,今天起这么早我会虚。”书怀试图卖惨,“你忍心让我虚一整天吗?”
  “忍心。”墨昀开始六亲不认,“你起来。”
  “我,我……”书怀抬手胡乱一捂,强行装病,“我这里疼,哎呀好疼,不行不行,我心绞痛……”
  墨昀忽然笑了,他抓着书怀的手往上挪,挪到了正确的位置,一本正经道:“这才是心,你装也得装得像一点儿,捂着肚子说心绞痛?”
  书怀万分尴尬,只好掀开被子爬下了床。
  冥君和鬼使没有睡觉时间,虽然前者还有小憩的习惯,但一睡就几个时辰的情况,已经不再出现了,雪衣精力旺盛,又喜欢翻书,跟着他们在大殿呆着刚刚好。书怀走进大殿的时候,恰逢雪衣抱着本书跑进来,见妹妹如此好学,他这个做哥哥的打心底高兴,可当他看到那本书的封皮,嘴角刚刚扬起的微笑却慢慢消失了。
  “你就给我妹妹看这种东西?”书怀一把将书拿到手里,快速翻动着看了几页,脸色猛地变了。这本书不是别的,正是鬼使的大作,那部三界杂谈。
  鬼使蹲在墙角整理死者档案,听到他的质问也连头都不抬,看上去毫无愧疚之心:“我文采不好吗?我跟你说这还是最新的那本,谁都没看过,就她第一个看。”
  “不是……”书怀的脸色愈发精彩,他把书翻到最后两页,眉头拧得死紧,“你把我写进去,还叫我妹妹看?”
  冥君从来都支持鬼使的兴趣爱好,但这次他不好有所偏向,于是就象征性地批评了两句,叫他给雪衣换一本书。文砚之没有半点儿悔过的打算,只“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给雪衣拿了本正经书过来,叫她坐到桌旁去读,少来掺和大人的事。
  他那本书已经写好,必不可能主动销毁,书怀悲愤交加,觉得自己那些破事马上就要传得人尽皆知。拜文砚之所赐,风仪现在看到他,都还要嘲讽他是个大懒虫,没准儿再过几日,对方就要站在大神木下,高声对天帝喊话,告诉她书怀把她儿子拐跑了。
  福祸相生,循环往复,今天倒霉了,说不定明天就幸运了,人生嘛,总是要大起大落一番。书怀一边在心里自我安慰,一边询问冥君今日是否有事要办,他鲜少主动做事,故而严青冉诧异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才说叫他去外面带几只鬼回来。
  最近城外野地里有不知名的兽类出没,已经有不少人因此丧生,今年的冬季,皇城附近的人家也真是多灾多难,书怀想了想,觉得此事与存雪脱不开干系。这世间就没有严青冉叫不出名字的兽类,唯有存雪做出的那种怪物他不识得。
  那东西的名字,恐怕连存雪自己也记不清楚,书怀觉得他不会给这玩意儿起名,这又不是什么宝贝,不值得他那么上心。
  尽管存雪的实力与天帝不相上下,但他觉得人间污秽,从来不亲自出面,书怀并没有与他直接遭遇的可能性,还不至于太过担忧。除此之外,先前存雪与风仪合作,想要联合打压北海龙族,但因为双方都有所保留,那次合作也没有取得预期效果,在那以后,他又险些伤到宫翡,风仪和他之间的矛盾再度激化,必不可能再帮他办事,顶多是坐山观虎斗,看他和书怀相争。没有风仪在旁协助,仅凭那几个傀儡,存雪是无法做出大事的,他的异兽在墨昀面前,也不过是可塞牙缝的一碟开胃小菜,根本就不足为惧。
  书怀伸了个懒腰,晃晃悠悠地带墨昀往冥府大门走去,小妖王还对昨日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一直要他保证不再和风仪多说话。鬼使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不禁抬起头来看了殿外一眼,心说风仪这第二人仙混得可真差劲,有事没事就要被拉出来背口大黑锅。
  风仪和书怀的恩怨,究竟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的?鬼使陷入了沉思。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三只鬼都低着头,雪衣全神贯注地在桌旁读书,鬼使坐在地上,正托着下巴出神,而冥君下笔如飞,签下无数个潇洒的大字,偌大的空间内连呼吸的动静都没有,只有翻动纸张的轻响,伴随着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突然有位不速之客出现在冥府之外,几乎是在他落地的同时,严青冉便发觉他来了,这可是个危险人物,冥君猛地将笔一摔,叫道:“砚之!”
  鬼使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立刻抬起头怔怔地望向冥君,以为对方发现他玩忽职守,要将他“依法惩处”,正在忐忑不安之间,却听到冥君焦急的声音:“把他们追回来!”
  这回严青冉是真的着急,文砚之感受出了他的情绪,登时浑身一激灵,他不敢再耽搁,风一般地跑出了大殿。雪衣从来没见过鬼使这么着急,便惊讶地看了冥君一眼,后者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叫她在殿内乖乖坐着,竟也走下了自己的位置,朝着冥府大门的方向行去。
  流年不利,是真的流年不利。昨天刚碰见个烦人的风仪,今天就又来了个讨厌的家伙。书怀走得虽然不快,但他离开大殿有些时候,此刻已然到了门前,可就在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发生了一件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总是对别人说,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曾经是“不可能”,如今这句话再次应验了,却叫他很想哭。
  冥府大门徐徐开启,某张微笑的面孔出现在书怀眼前,这是雪衣的噩梦,也是他的噩梦,他还没来得及吃惊,下腹便猛地一痛,刀光自他眼前闪过,撩出一片血花。
  竟然不是傀儡,而是存雪本尊!
  书怀有刹那的怔愣,抓住这一时机,存雪再次扬起手中的长刀,墨昀见状,连忙将人往后拖去,抬手就要将大门闭合。这扇门平时关得很快,此刻却慢得要命,存雪的长刀猛地卡进中间那条缝隙,他微微发力,硬是把门撬开了。
  倒霉不可怕,可怕的是过于倒霉,书怀睁大双眼,看着刀锋飞速接近,八百年来所有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现,却又瞬间终止。存雪的刀突然撤了回去,飞舞的火凤将他包裹在其中,晚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对着存雪骂道:“你这畜生!”
  危机并没有令书怀的思维僵死,无数念头在他心里转得飞快,晚烛才刚出现,他就猜到了对方是因异兽伤人而来。她一定发现了存雪和那群怪物的关联,所以对其态度恶劣。
  可她打不过存雪,三界之内能压制存雪的只有两位,而书怀回头望了一眼,仅看到匆匆赶来的鬼使。他心里愈发焦急,顿时忽略了伤处传来的疼痛,挣脱墨昀的怀抱,冲出门外抓住了晚烛的衣袖。
  墨昀愣了一瞬,突然在墙壁上重重一拍,冥府的大门发出巨响,竟然开始缓缓合拢。
  “他不要你了。”存雪压根没把晚烛放在眼里,他看也不看灯姑娘,径直砍向书怀的手臂。
  书怀忽然被砍伤,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又听到对方挑拨离间,顿时破口大骂:“你他妈不会算数,别人会算!”
  话音刚落,他就卡在大门关闭的前一瞬,拖着晚烛钻进了冥府。
  直到安静下来,书怀才感受到那阵剧痛,他双腿一软,捂着伤口跪了下去。福祸相生这四个字真是妙极了,完美概括了他这次的经历。
  “你,你这是?!”晚烛见他的血和不要钱似的往外流,也被他吓呆了。书怀失血过多,听不清她说话,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墨昀骂了一句,便断断续续地安慰道:“无……无妨,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今日捅我一刀,来年我还他一百刀……”
  “你少说两句!”墨昀又气又急,万幸他这次是在生别人的气。
  作者有话要说:  书怀:今天你扎我一刀,明天出门就跌跤,掉到人界摔死死,我再还你一百刀。
  怎么那么巧我今天大姨妈造访,和儿子一起流血流泪。
  但这次我不仅能下地,还能去游泳,我觉得海星。


第45章 同归
  眼前那束光还没有消失多久,却又忽然亮起,墨昀呼吸一窒,还以为这次也是存雪强行将门打开,他下意识地把书怀抱得更紧了些,按住对方伤口的手也有些发抖。但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眼前,小妖王诧异地抬起头,却见从来没有出过冥府大殿的那位,此刻正站在大门之外,与存雪无声地对峙。
  “冥君。”鬼使低声唤道,仿佛想说什么,而严青冉摆了摆手,目光始终注视着对面那位天生神。也许是他太过沉默,晚烛有些耐不住性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到底打不打?”
  天宫之中权力最高者是天帝慕华,而在三界之内能与之平起平坐的,也就只剩下冥君一位,在他面前,存雪无法放肆。晚烛在天帝身边生活了那么久,自然清楚这一点,所以当看到冥君迟迟不出手的时候,才会觉得他太过拖延。
  “那不是存雪。”墨昀喉咙发干,几乎要气得喷出火来。那家伙溜得可真快,察觉到冥君出现,便飞速逃往天界,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具傀儡。而将他所制造的傀儡摧毁,并不会对他本人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因此冥君没有动手的意思。
  存雪仗着自己的真身不在人界,竟敢对冥君出言不逊,他见了冥府之主,却连半分尊敬也无,反倒指责对方罔顾天道。天神的弊端在他身上暴露无遗,也不知是为什么,他们总喜欢把自己当作至高无上的规则,哪怕他们本不够资格。
  但冥君是何等身份,岂会受他那三言两语所影响,不管存雪嘴里冒出怎样讥讽的言论,严青冉也不为所动,末了,才轻飘飘撂下一句:“最先违反规则,强行改变他人命数的,难道不是你吗?”
  “少和他说了,他不会听,三岁小孩都比他懂事。”书怀大概是缓过来了,又有了嘲讽别人的闲心,凭借着桃木的灵气,他身上那道刀口快速愈合,虽然还是有些不适,不过好歹不再是方才那血流如注的惨状了。他轻轻推开墨昀的手,想要自己站起来,小妖王却不肯让他乱动,强行把他打横抱起,要将他带离此处。
  见到书怀没事,墨昀总算是松了口气,可他心有余悸,害怕存雪还有后招,并且存雪那张脸直叫他看着就不痛快,此刻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那傀儡转了转眼珠,还想再开口,却被冥君一掌打散,严青冉满脸冷漠,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真是麻烦。”
  书怀的情况算不得好,尽管他的伤处已经完全愈合,连疤痕也没有留下,可存雪伤到他的同时,也将灵气打入了他体内。这两种不同的灵气完全无法同时存在,正以他的身躯为场地,进行激烈的争斗,它们令书怀时冷时热,上一刻像在冰窟窿里,下一刻又像被投入了大火炉,书怀轻轻地叹了口气,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非被折腾到生病不可。
  出乎意料的是,晚烛并没有像他所预测的那般偷偷溜走,而是一路跟着他们进了房间,书怀起初还觉得奇怪,但仔细一想便明白了她的意图。要指望她心存感激是不可能的,她跟着进来无非是为了找雪衣。
  晚烛盯着书怀,书怀也盯着她,四目相对之后,书怀抬手指向大殿,灯姑娘点了点头,极其别扭地道了声谢,便去找她心心念念的小女孩。她自知是冥府的外来客,不敢贸然闯入大殿,只隔着窗户偷偷往里面瞧。雪衣还在读书,腰板挺得笔直,晚烛看了一会儿,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午后,过了这么久,原来那姑娘没有变过,还是当年的模样。
  雪衣原本察觉不到什么,但忽然有两只鬼从外面飘过,谈话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眨眨眼睛,忽然抬起了头。
  也就是那么巧,这视线直撞到窗外,撞到了晚烛的身上。灯姑娘没料到雪衣在这时候看向自己,根本来不及躲闪,她愣了一瞬,忙不迭向后退,逃也似的向冥府大门前奔去。她不确定雪衣能否认出她来,而对方的不变更衬托出了她的变化,她竟然平白无故地生出了胆怯,不敢再接近雪衣哪怕一步。
  刚看到晚烛的时候,雪衣还当是眼花,可晚烛转身就跑的动作令她意识到这不是幻觉,她猛地站起身来,将书丢到桌面上,转身追了出去。奔跑时带起的风翻动书页,这一页上恰好有二字“当归”。
  晚烛刚出门没多久,却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书怀还以为冥府里又进了什么东西,连忙从床上坐起,紧张兮兮地看着她。灯姑娘啪地将门一关,竟然还落了锁,书怀目睹她的一系列举动,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墨昀很讨厌在这种时候有人前来打扰,因此对晚烛没有什么好脸色,他一看晚烛锁门,面色更加阴沉,几乎要认定这盏灯和书怀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小妖王瞪了晚烛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不是自己的窝还偏要占,果然平日里不读书,不懂得什么叫避嫌。”
  灯姑娘和自己的前任主人感情深厚,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墨晖也有好印象,在她眼里墨昀和他爹是一个德行,成天吊儿郎当不干正事,光知道四处闲逛。一听墨昀话里有话,她立刻不高兴了:“怎么,难不成你睡这儿啊?”
  “我还真睡这儿。”墨昀说完这句,就要开门把她推到外面,晚烛“哎哎”两声,一个飞扑趴到了门板上,竖起食指叫小妖王千万别出声。书怀刚想问她发生何事,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雪衣正站在外头,一边拍着门板,一边叫着晚烛的名字。
  她怎么就认识晚烛了?书怀看向灯姑娘,微微皱起眉头:“你就这么讨厌我?”
  “谁讨厌你了!”晚烛压低声音,“你别血口喷人,血口喷灯也不行!”
  “雪衣可是八百年没有踏出过冥府一步,若非你曾经在她面前显形,她又从何得知你的名字?”书怀感到自尊心受挫,妹妹背着他认识了一个灯灵,却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分,由此可见他这个哥哥做得有多失败。
  晚烛头痛欲裂:“我只是在她梦里与她见过面,谁知道她能记那么清楚!”
  她只顾着扭头和书怀争辩,却忽略了在旁的墨昀,墨昀绕过她,眼疾手快地拉开了门,将雪衣放了进来。
  小姑娘看到晚烛,倒是忽然安静了,她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衣袖,似乎在分辨这是真实还是虚幻。晚烛默不作声地看向她,搜肠刮肚想找出几句适合的言语,但到最后也没能成功。
  真是感人至深的久别重逢,书怀再度躺下,伤心欲绝地摸着自己的下腹,雪衣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在看的那本书,立刻惊恐地问道:“哥哥,你要有孩子了吗?”
  书怀:“……”
  被这么一打岔,晚烛那点儿尴尬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她拉住雪衣的手,斩钉截铁般说道:“是的,你哥哥要有孩子了。”
  “你能别睁眼说瞎话吗?”书怀没好气地挥挥手,“出去出去,赶紧出去。”
  自己这傻妹妹光会看书,该有的常识几乎都没有,就算她的心智一直停留在十五岁那年,也应知道男人的肚子里不会有孩子。书怀翻了个身,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灯姑娘只和雪衣在梦中见过几次,后者一直当她不存在于世间,而今日竟然亲眼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自然觉得奇妙,这一大一小两个灯灵手拉着手出了门,谁也不知道她们要去做些什么。
  书怀将脸埋在枕头里,只感到十分困倦,而就在这时,墨昀像摊煎饼似的将他翻了过来,在他原本的伤处轻轻揉着。这动作本来也没什么问题,可小妖王揉着揉着,突然又把耳朵贴了上来,书怀睡意全无,骤然睁开双眼,质问道:“你又干什么?”
  “听听我儿子有没有动静。”墨昀一脸严肃,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
  书怀感到一阵晕眩:“你别瞎胡闹!”
  墨昀也是个爱演的,书怀不叫他瞎闹,他就是要瞎闹,他按住书怀的手,贴在他肚子上叨叨咕咕,一会儿说女儿可爱,一会儿又说儿子淘气,书怀制不住他,只得任由他乱说,只要没人听到他这些话,一切就都可以容忍。
  深色布料就算沾了血也看不出,而浅色就不一样了,尤其是白衣,血迹在上面尤为明显,书怀平日里就爱穿着白色,而这回出血出得多了,衣裳下半截都变作了鲜红,那鲜红又慢慢转暗,直把这身纯白染得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他们在屋里腻腻歪歪,早就把托鬼使去拿新衣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此时此刻文砚之站在门外,神情僵硬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鬼使抱着新衣又跑回了大殿,惊慌失措地对冥君报告,严青冉从繁多的卷宗之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说道:“你想太多了。”
  却说昨日风仪回了天宫,想着到大神木那边和师姐“愉快”地聊上两句,便径直往东边走,然而他刚接近神木,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个格外眼熟的身影。
  按理说此刻应该还在冥府的宫翡,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大神木下,正用天宫里的荷叶盖着脸打盹。风仪看了她老半天,才确定这就是她本体,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在宫翡身边坐下,想看看这只傻鸟何时才醒,但他刚坐下没多久,宫翡就将荷叶一掀,笑着问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的惊喜总会给旁人带来惊吓。”风仪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她睡了得有一会儿,头发都被弄乱了,“怎么又不在冥府躲避,非要呆在天界?”
  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就只有冥君身旁,人界不安定,天宫也不安定,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遇险。存雪这段时间不知道在搞什么,风仪总觉得他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因此亲自将宫翡送到了冥府的大门之外。只可惜这只鸟不领情,风仪前脚刚把她送过去,后脚她就悄悄跑了回来,还在大神木下“守株待兔”。
  宫翡没有回答风仪的问题,实际上风仪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人之所以能坚持做某件事,其原因有二:一是出于兴趣,二是出于利益。
  二者兼备的时候,此人热情高涨,连带着办事效率也会提升,在质量或者数量上,都将有所突破;若是仅有兴趣而缺少利益,那么此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纵然有兴趣,也必须要为实际让步;假如只具备利益而缺乏兴趣,这件事也许可以完成,但人绝对会感到不适;而在两者皆无的情况下,人和事之间便只有一个可以留存,要么是人在悲哀中成就了事,要么是事在漫长的时光中拖垮了人。
  即使疯子的思维不能用常规来衡量,他们也都还算是人,而拥有人形的生灵,都有一套与之相接近的行为模式,存雪也被包括在此类生灵之内,在风仪看来,他如今就处在兴趣和利益兼备的阶段。
  从风仪跟着慕华一同飞升的那年起,存雪就在制作傀儡,风仪不知道他活了多少年,但从其他天神口中听闻,存雪自降生至今,一直将制造傀儡当作自己的乐趣,若真要算起来,恐怕是一段很长的历史。
  持之以恒的人是可怕的,存雪也是一样,风仪对他的防备没有丝毫减轻,甚至明目张胆地放出白鸟去监察他的一举一动。
  白鸟在殿外飞翔,存雪感受到了它的气息,却没有将它打散,反而回头对其露出一个笑容。
  他若是笑了,那绝对没有好事发生。风仪心头一跳,操纵着白鸟慢慢接近,忽然间看到存雪殿内立着的两个黑影,似乎又是新的人形傀儡。
  与白鸟之间的联系骤然被切断,到最后一瞬,风仪也没有看清那两具新傀儡的模样。存雪那张笑脸在他眼前不停晃动,他越想越觉得可怖,这失去理智的家伙会做出什么,谁也不能提前确定。
  再也没有新的白鸟飞来,风仪放弃了对存雪的监视,后者将手稍稍抬起,殿门在他身后缓慢闭合。天宫就是神奇,哪怕门窗紧闭,屋内也始终有亮光。存雪回忆起今日偶然瞥见的冥府景象,忽然笑了起来。
  三界之中,冥府处在最底部,虽然它的门通往地上,可它的主体却远在地面之下,地底当然是没有亮光的,冥府的光明全都来源于那些不灭的灯盏。
  那般黑暗的地带,能够生长出什么?
  人若是到了那里,还能称之为人吗?
  存雪又想到书怀早已撕了生死簿,并因此获得了没有尽头的生命,但这种“无穷无尽”又不是真的无穷无尽,只是没人能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死而已。存雪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死在自己手里,凡人就是凡人,哪怕得到了怎样的力量,他的本性都不可更改,众人的弱点他一样有,常人的情感他也具备,而肉眼凡胎,看不破幻境的真相,正是他们最为显著的特征。
  天神至高无上,有谁能违背神的志愿?人界忙碌奔走着的皆是蝼蚁,随便来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就能把他们全都淹死,存雪伸手抚上白衣傀儡的面颊,手指又慢慢下移,扼住它的脖颈。
  傀儡就只是傀儡,它身上没有半分活物的气息,存雪只摸到一片冰冷。他勾起嘴角笑了,此物没有热血,也没有脉搏,但只要具备一个外形就已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  文砚之:冥君您知道吗那谁怀了俩孩子怎么办啊他被狼拱了您看他出这么多血是不是被存雪把孩子打没了呀冥君您说……
  严青冉:你想太多了。


第46章 消融
  好不容易摆脱了时冷时热的煎熬,安安稳稳睡到后半夜,已经愈合的伤口却又开始隐隐作痛。那阵痛感逐渐强烈,进而蔓延开来,书怀被它唤醒,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竟然碰到了一片湿濡。他借着从窗外照进来的幽光细看,发现自己满手鲜血。
  新换的白衣又被染红,血不住地往外流,书怀撑着床板坐起身,却被剧痛折磨得直不起腰。冷气从他指尖生出,迅速包裹住四肢百骸,仿佛要把他仅有的生机全部剥离。这么多年了,他首次有濒死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昏暗,他想去唤墨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所幸妖族嗅觉灵敏,墨昀在梦中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他猛地睁开眼,就看到身旁那人正无助地倚着墙,鲜血从指缝间向外冒。在看到如此景象的那一瞬间,原有的睡意荡然无存,他随手一挥,点亮了床头矮柜上的灯盏,借着烛光去看书怀的情况。
  存雪果然是能与天帝一较高下的存在,他强行注入书怀体内的那部分灵气,此刻又占了上风。书怀本身的力量一旦被压制,伤口就无法被修复,除非有谁来帮他一把,否则他永远都要受这道伤的摆布。墨昀轻轻地抽了口气,将手掌覆在书怀的手背上,源源不断的灵气涌进他体内,暖流冲刷着即将冻结的血脉。就像是马上要被冻僵的人忽然找到了火,书怀眼睫微颤,身上终于有了属于生者的气息。
  血再次止住了,书怀扬起苍白的脸来,安慰似的冲着墨昀笑了笑,下一刻却又因为残余的痛觉而紧皱眉头。墨昀也不敢再睡了,他犹疑着抬起手,仿佛在思考要不要给书怀一个拥抱。
  对方没有给他继续考虑的时间,而是一头扎进了他怀里。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流下来,逐渐沾湿了他的衣襟。
  “很疼吗?”书怀从来都是笑着的,他这一哭,哭得墨昀心都揪了起来,而不管怎么问,书怀都只是摇头。
  墨昀所不知道的是,他怀中的这个人,从来不会因疼痛而哭泣,只有在关乎生死的时候,他才舍得落下几滴泪。
  方才的那一刻,书怀真切地感受到,存雪确实想要他的命。这位天生神惦记了书怀太久,从后者得到慕华的那把剑开始,他就始终悄悄窥探着。他强行改变雪衣的命运,令这可怜的小姑娘早早地死去,年仅十五岁就成了鬼魂,又几次三番地加害书怀,非要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拔除不可。
  但书怀怎么能死?他怎么能死?
  他若是身死,那才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了。
  当初他撕毁生死簿,斩断了所有退路,又把自己逼到了如此危险的境地,他是太过愚蠢,不知道为自己做打算吗?其实并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在将死的瞬间,强烈的求生欲才会从心底产生,谁都想要他死,那他就要更加努力地活下去。
  长清放在水晶宫的那几坛美酒,他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被锁在神木幻境中的那对夫妻还等他解救,人间正盼着他斩杀妖兽,雪衣曾说过要他带自己去看汉南垂柳。他不能死,有许多未竟之事待他去做,而他还想和挚爱长相厮守。
  “别哭了。”墨昀用没有沾血的左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说话也带着鼻音,“你这样,我……我……”他想说你这样我很心疼,话到嘴边却死活钻不出来。平时说这些倒和开玩笑似的,真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却又开始不好意思,墨昀开始自我唾弃,他觉得自己像是个无聊透顶的蠢货,到关键时刻竟然连话都不会说。
  “我已无大碍,不必担忧。”书怀的心情总算平复过来,他钻出墨昀的怀抱,低头看向身上那块污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你说我这段时间……是否应该先不穿白色?”
  “嗯?”墨昀跟不上他的思路。
  书怀感慨万分:“穿白色的话,不太好弄干净。”
  “用不着你操心。”横竖也不是你亲手洗衣。
  北方的天气很怪,就算是在炎热的夏天,也总有那么几日凉风习习,同样,哪怕是在冬季,也会有一段时间艳阳高照。晚烛在冥府呆了两三天,依然是住不习惯,她还是喜欢开阔的地带,而人界恰好符合她的期望。
  雪衣也想到外面看看,但她知道兄长负伤,猜到了处境凶险,自然不愿再给别人添麻烦,因此只得在冥府内部躲藏,经过那次惨烈的教训之后,她就处处小心,再也不敢冒险。
  分明是寒冬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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