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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_年终-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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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莫·莱特将作为路标镇的普通镇民,注定和一个同样不怎么特别的姑娘在合适的年纪组成家庭; 并抚养后代。他将在柴米油盐和鸡毛蒜皮中老去,直至变成边境森林边缘的一块墓碑,就像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一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如此坚信着。哪怕是现在,他仍然认为这一切会有尘埃落定的一天——而他终将回归“正常”; 继续平凡地生活。
  可他现在不那么确定了。
  两只青鸟正安静地拥抱着对方; 仿佛这世上其他事情统统失去了价值。那不是他见过的腻歪拥抱; 甚至没有什么甜蜜的气氛。可有那么短短几秒; 他们仿佛是这片空间的主宰; 辐射出令人颤抖的力量与意志。那明明只是为期三个月的薄弱恋情。
  他并不是没有“恋爱”过。但与面前的相比; 他曾经的“爱”或许更接近尊重、怜惜和习惯的混合物,少了某种十分关键的东西。
  尼莫知道这时他应该感到欣慰,并在心底祝福这对重逢的恋人。但这会儿似乎有人贴着他的心脏搁了块冰。它不会使他感到疼痛,但它令他的血液变得冰冷,胸口像梗了石头。
  “……我承认她是梅罗蒂·德莱尼。”帕索托图的父亲阴沉地开口道,“你们赢了。”
  “我们没想‘击败’您。”尼莫本能地回应。“我想您可以松开您的儿子了,德莱尼小姐这个样子哪儿都去不了。”
  “在我想清楚前,他俩都得待在这儿。”首领几乎立刻拒绝了这个提议。
  “可您知道她是青鸟。”
  “那又如何?”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他们。杰西·狄伦再次施展他那出类拔萃的偷听本事,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身后——金发青年背靠着地道另一侧的墙壁,脑袋上还套着个可笑的睡帽。他嘴上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空气中高速描画着青鸟的文字。
  “那意味着文森镇的人可能都是——”
  “人类有时候也会把人类弄成商品出售吧——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整个儿还是部分。只是同类证明不了任何事情。”杰西打了个哈欠,“你以为帕索塔洛先生把这事儿一说,外面那群小鸟立刻就能和和乐乐地放下仇恨?”
  “……我会考虑这一点。”首领——帕索塔洛则冲尼莫点点头,态度并不算真诚。他挥挥手,被梅罗蒂弄弯的栏杆再次变得笔直,然后他甚至亲自加了几道法阵。随即他在潮湿的空气中向杰西洋洋洒洒挥出大段的金色字迹,动作利落狠厉。
  随后他和他的随从们全部离开了地道,意外地没有留下哪只来盯着他们。
  “我不明白。”灰鹦鹉趁机插嘴道,“反正这个德莱尼回不了家,你们看上去也不打算弄死那只公的。为什么还要在这儿操心些有的没的?直接溜呗——你们连同类都不是,何必掺和一群外族的事情。”
  “他们还欠我人情呢!”杰西拽下头上的睡帽,严肃地清了清嗓子。“如果不是我,他们连线头那么大点儿的头绪都不会有。”
  灰鹦鹉的态度立刻软了几分:“可是他们的任务没有成功……”
  “我没打算食言。”奥利弗叹了口气,盯着尼莫的后背——尼莫又开始冲着那对青鸟发呆了。尽管听不懂帕索塔洛的话,凭借尼莫的回答,他倒也能猜出几分现况。
  “第一天已经过去啦。您当初给的时间是三天,现在还剩两天——唉,我真的没有说谎,拉蒙先生。您不如现在就答应下来。”
  “我不想在了解不足的情况下得出结论。”奥利弗礼貌而疏离地回应。
  “这一切还不明显吗?还是说,如果文森镇那边的人不是青鸟,您就觉得战争就应当顺理成章地发生?”
  “如果文森镇的人们真的是人类,他们的仇恨不应该由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外人擅自做主。至少两边都是在清醒地做着决定。”奥利弗沉思片刻。“如果是那种情况,我们没有立场阻止什么,只能帮忙降低伤亡……所以如果您说了谎,我不会答应您‘阻止’这场战争。”
  “哎哟,真意外,我还以为您是‘战争即是邪恶’那一派的。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酷,拉蒙先生。”
  “因为我既不公正也不成熟,我没有资格。退一步说,就算我们的力量能解决一时的问题,在我们离开之后,他们依旧会继续……不是吗?”
  “您怎么能这么死脑筋!”杰西叫道,“我只管他们活下来几只,我才不要听美好结局后的发展呢!”
  “……但你一开始说了‘阻止’。”尼莫终于回过头来,眉头微微皱着。“如果你真的不关心,你甚至不需要我们。你很强,不是吗?只要弄晕几只带离这里就好,哪怕这里的青鸟和人类互相残杀到一个都不剩,你的交易也算完成了吧?”
  他直直走到杰西面前,伴随着莫名其妙的不佳心情:“狄伦,你到底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你的目标是我吗?我不喜欢被人这样耍来耍去,如果你的目标确实是我,我不希望你把奥利他们牵扯进来。”
  又是那股熟悉的恐怖气势,但这次奥利弗并没有感到哪部分内脏因为恐惧而皱缩。他挑起眉毛,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那双银灰色的眸子上收回来,艰难投向杰西那边。
  “没有没有,别误会,我只是以为他会一口答应!”金发青年的语调里满是憋屈。“谁知道你们一个比一个没人性,好吧,我解释——你们看到我的交易对象就知道啦,我要真那么做了,绝对会遭到报应——”
  “您还真怕报应啊?”安不冷不热地插了个嘴。
  “……遭到实打实的诅咒。”杰西立刻换了个词儿。“唉,真严格。请随我来。”
  他侧身到一边,上身微微前倾,冲阴暗的地道尽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安第一个上前,打了个前锋。奥利弗和尼莫随后跟上。这次骑士长是最后一个,他停住脚步,沉默地看着杰西·狄伦那抹仿佛纹在脸上的笑意。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地道并没有通向地底,反而缓缓上升。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枯燥无味的石壁不断重复,一切越来越像场关于循环的噩梦。就在尼莫锋利的情绪快被汹涌的无聊磨成圆角时,杰西上前几步,走在了最前面。
  空气中出现不少游动的光带。如同飞舞的无足蜈蚣。尼莫眯起眼睛仔细瞧了会儿,才分辨出那些东西的正体——无数咒文活物游荡在昏暗的地道内。在他们靠近时,它们骤然停住,柔软的身躯绷得像一根利箭——直到杰西敲敲脖子上金属鳞片似的的颈饰,它们才和缓下来,又开始柔软地游动。
  这种咒文飞虫愈来愈多,到最后,一行人几乎是在凝聚成一团的咒文中挣扎穿行。好在这种折磨并不长久。穿过最后一道咒文屏障后,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似乎是某座山体的内部。一个高耸的锥体空间,周边放置着无数精细的雕像,都是些栩栩如生的青鸟,一点风化和腐蚀的痕迹都没有。无数青鸟的尸骨散落在地,而地面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咒言纹路,深蓝色的光辉在其中水银似的涌动——它们流动着,向咒阵正中汇集。
  语言很难描述那正中的东西。
  那是他们所见过的最为巨大的青鸟。他……或她的眼睛紧闭,后腰的巨大翅膀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而那具躯体没有腐朽的迹象,腹部下方本该是腿的地方化为苍白的粗壮树干,那上面甚至还抽着没有叶片的枝条。
  一只青鸟,或是一株过于怪异的巨树。
  “那是什么东西?”尼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瞪口呆,把自己之前那点儿纠结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我的交易对象。既然莱特先生能听懂青鸟的语言,你们见一面也不错。”杰西撇撇嘴,“用那群小鸟们的说法,她是‘纯洁之灵’ ……我知道这个名字很拗口,我可以帮你把它翻译成通用语。”
  接着他特地停顿了会儿,像是喜剧演员等待着抖出最得意的包袱似的。似乎被他们的声音所惊动,巨大的青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非常美丽——不似一般青鸟的漆黑,她的眼睛是很深的青蓝,其中微光闪烁,仿佛夏夜的星空。
  “……你们可以叫她‘拉薇妮娅’。”




第58章 血脉祝福
  整间石室被石壁上的长明灯照亮; 蓝色火焰微弱得很,不比月光明亮多少。惨白的树干立于白骨和残羽之中,顶端融合的青鸟枯瘦而毫无生气。她勉强支着眼皮; 呼吸几乎微不可查; 几缕纤长的翎羽垂落在地; 落在两颗相贴的青鸟头骨间。在这一片青与白之中,只有两样事物格外显眼——一具衣着整齐的人类骸骨倚着树干; 姿势像是在小睡; 平和而安详。
  一本格外引人注目的厚皮书本静静躺在尸骸的手骨旁边。书脊嵌了不少珍贵的矿石; 在一片昏暗中闪烁着热烈的暗红光泽。
  “……拉薇妮娅。”尼莫从那本异常扎眼的书本上挪开视线; 喃喃地重复了遍那个名字。“这是你自己心血来潮的翻译吗?别开这种玩笑,狄伦。”
  “噢,当然不是。”杰西嚷道,“我哪敢呢,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是的; 就是你们所想的那个拉薇妮娅。”
  文森镇的“神明”。
  可她显然不是真正的神明,尼莫能隐约察觉到这一点。她太虚弱了,脆弱地像满是裂纹的水晶雕像,一经触碰便会化作细小的碎片。
  “你们知道这些值多少钱吗?”杰西朝满地尸骨扬了扬下巴; “那天我好不容易钻进这个地方——不瞒你们说; 我可是差点丢掉性命——然后她上来就是一个森林歌谣。哎哟; 那股情绪; 真的太悲惨啦。惨到我都要忍不住帮帮忙。”
  他用纤细漂亮的手指摩挲着胸口的怪异颈饰:“这个小玩意儿能让我懂得他们的文字。可惜她快死了; 没办法用它给你们每个人都来个‘启示’。不然我肯定一早就带你们来见她。”
  尼莫没有再理会大声叹气的杰西; 他和奥利弗交换了个眼神,小心地靠近了那只异形的树鸟。他的动作很轻,没有踩上哪怕是一小根骸骨。拉薇妮娅的双眼没有瞳孔,很难从那片星辉中找到她的实际视线。
  “您……您好。”尼莫在离树干五六步的位置站定,好让虚弱的青鸟低头动作不至于太大。这个距离那骸骨的样貌愈发清晰,那不是年轻人的骨头,几撮灰白的发丝散在精致的刺绣之上。而那本书在这个距离变得更加夺目,就算尼莫没有受到过任何系统的魔法教育,他仍能够感受到它散发出的温暖波动。
  拉薇妮娅发出一声艰难的喘息,然后才是声音。她似乎很久没有开过口了。那声音美则美矣,有点接近被刻意干燥过的花瓣——干枯脆弱,带有死亡的寡淡气息。
  “能够传达思绪的客人……”她轻声说道,音调的抑扬和尼莫所听过的青鸟语言有着些微差异。“祝福您。”
  “……也祝福您,尊敬的拉薇妮娅。”尼莫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面前美丽而奇异的生物存在于世,并且尚在呼吸,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忘记满肚子的问题。
  “我知道您的来意。”拉薇妮娅率先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环境原因,她的嗓音格外空灵。“这位……杰西·狄伦没有说谎。文森镇的居民们的确是我的同胞。”
  “您知道外面的事?”
  “是的,只不过我刚刚苏醒不久。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算是回光返照。” 她听上去十分平静,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不在意。
  “您——”
  “我不是神,我只是个普通的祭司。”那双美丽到让人失语的眸子转向尼莫。“可能是真正的神想要我见证自己的愚蠢,是我亲自促成了自己的预言。”
  “文森镇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不介意的话……”尼莫犹豫了会儿,还是问出了口。
  “那是我亲自完成的血脉祝福,他们……他们曾经是最无畏的勇士,将我们和危险的人类隔绝开。”她发出声轻柔的哀叹。
  那本应该是个关于爱与牺牲的故事。
  二百多年前,格雷斯青鸟险些在人类的过度捕杀中灭绝。威拉德的这一支在愈来愈小的生存空间中迁移和挣扎,数量几乎降到一开始的三分之一。当时的祭司做出了骇人的预言——这个部族将在二百年多后彻底覆灭。
  无论如何成长,无论如何挣扎,他们的前路没有一丝光明。格雷斯青鸟实在是太过稀少,而用得上他们做材料的种族却多得多。那个预言之下,整个部族陷入了无声的绝望。
  勇士和他的朋友们站了出来。
  他们曾是这部族里最脆弱的——生来便带着缺陷,听不到同族的话语。平素只能在祭司身边用祭祀语言进行文字交流。此刻最为寂静的他们挺身而出,接着是一部分健全的成员——那些深爱着同胞的青鸟们向祭司提出了请求。
  我们是可以被牺牲的,他们如此祈求道。只要我们深爱的人能活下去。
  祭司被打动了,他们共通商议出了一个颇为极端的方案。站出来的青鸟们将化身为敌人,学习外界的一切,用敌人的知识保护部族。而那位强大的祭司确实能够帮他们做到这一点。
  植入血脉的祝福,由血缘代代相传,代价自然也十分高昂。勇敢的青鸟们要从站立开始学习一切,踏入汹涌的未知。名为拉薇妮娅的祭司则被这违抗法则的祝福所扭曲——她注定用生命力完成它,然后雕像般昏睡,浑浑噩噩地走向终结。
  “那就是我最后记得的事情……可我被歌声吵醒了。”平淡地叙述之后,她的双眼湿润而绝望。“它明明那么微弱,却吵得要命——狄伦先生的到来让我知道了时间,我们最终还是逃不过神明安排好的命运。”
  星空般的眼睛中终于盈满了泪水。
  “……而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所以我请求你们——请协助狄伦先生,你们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
  尼莫情绪低落地转达了拉薇妮娅的意思。这下连安都提不起精神开玩笑了,文森镇那未知的二百年犹如一朵毒云,将阳光遮得一点儿都不剩。奥利弗冲那只孤独而衰弱的青鸟鞠了一躬,同意了她的请求。
  “我们答应过狄伦先生,既然他真的没有说谎……”奥利弗停顿片刻,等尼莫将语句传达给拉薇妮娅。“那么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忙。”
  她疲惫地闭上了满是泪水的双眼。与此同时,门口的咒文虫群听话地散开,让出一条宽敞的通路。队伍离开了黑暗,尼莫最后回头看了眼那具属于人类的骸骨——他本想提问,但气氛确实不合适,他只能作罢。
  “狄伦能答应下三天的期限,也就是说他至少还能把青鸟这边稳上两天。”奥利弗慢下步子,和尼莫并肩前行,“我有点想回文森镇看看。”
  “我同意。”尼莫狠狠搓了把脸,活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些焦虑和压抑搓掉似的。“这状况太莫名其妙了点儿。”
  “……你看上去心情很差。”奥利弗试探性地说道。
  “我讨厌这样。”尼莫摇摇头,两侧冰冷的石壁向他的视野后方滑动,看上去比来时更像噩梦。“我说不清……但是……唉,别在意,准是刚刚那地方太压抑啦。”
  他无法表达自己的确切感受。尼莫过的书足够多,书中的悲剧总会有个明确的归属——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他肆意挥洒邪恶,为私欲而造成无数牺牲。另一方面总会有人犯下错误,总会有哪个步骤不够完美。将这些混合起来,才能得到一个令人安心的“合理”悲剧。
  而现在那归属模糊不清。
  “这个我拿走啦。”确认队伍最后的尼莫走出石室,杰西随意地开口说道。他拾起人类骸骨旁边的书本,随意地朝拉薇妮娅晃了晃。“当然,我会还给你的。”
  “您为什么要说谎?”这次会面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拉薇妮娅艰难地吸着气,此时她的音量还不如一只普通的画眉鸟。“您明明也听得见……而且听得懂我们的话。”
  杰西·狄伦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她还记得这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景象。他没有费半点力气,那些咒文飞虫抖抖索索地贴满墙壁,力图离他远点——那个陌生人类就那么直接走了进来,对散落一地的青鸟尸骨看都没看一眼。
  “美丽的女士。”他的思维干脆利落地传入她的脑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拉薇妮娅无法分辨人类的美丑或表情,可她在那一刻甚至忘记了回话。她久违地瑟缩了下,这个金发人类给她的感觉仿佛剧毒的爬虫,或是缠绕内脏的荆棘。
  “您看上去挺困扰的。”见她没有回答,金发青年补充道。“唉,我真的没有恶意。您看,我可是您最后的机会啦。”
  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拉薇妮娅足够强,就算衰弱至此,她也能够分辨出这一点——来人比自己强大,至于强悍多少,她无法估计。曾经的祭司可不会绝望到随便信任一个陌生的人类,可她也绝对不想惹怒面前的人。
  “……他们才不会相信我的真话呢。”杰西翻了翻那本饱含法力的古书,嘀嘀咕咕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语气里甚至带着点儿抱怨的意思。“而且这样比较有趣,不是吗?”
  鳞片状的古怪颈饰在他的脖颈上反射着柔和的光,拉薇妮娅十分清楚——那个颈饰只能算这里的“开门钥匙”,除此之外,它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所谓令人懂得祭祀文字的“启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第59章 圣典
  在他们再次离开部族时; 首领帕索塔洛没有出面。
  尼莫大概可以确定这个部族对于杰西·狄伦的态度了——比起外面相对开化的文森镇居民,生活原始的青鸟们反而不再认同自己的神,尤其是较为年轻的那拨。在逐年完善的幻术和魔法体系下; 青鸟们的生活不再像祖辈那样满是紧张感; 拉薇妮娅二百年前关于毁灭的预言早已失去了震慑力。
  他们不需要神。
  所谓神使; 比起切实拥有权力的神明使者,更像是过往的遗物。他们愿意尊敬他; 并展示一定限度的服从。可他只是个拥有小小特权的象征符号; 在愈发浓厚的仇恨面前不值一提。换言之; 他们愿意给杰西·狄伦些许面子——但也就仅仅那么一点儿。
  年纪较大的青鸟尚对“神”心存畏惧; 可他们大多丧失了话语权。两股力量在部族中互相倾轧,目前看来,主战派的优势格外明显。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年轻人的仇恨更加尖锐。
  奥利弗带着点儿不情愿地留给杰西·狄伦一小块通讯水晶。尽管他们的团长竭力掩饰,尼莫还是察觉了那种如同把金币直接丢进垃圾桶的遗憾表情。而当奥利弗那么做的时候,杰西正舒舒服服地横在树洞里; 神情悠闲得像在度假。他正随便翻着一本书,边翻边打哈欠,而那本书眼熟极了——
  “你把它带出来了?”尼莫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反正她没阻止我。”杰西直接把书丢了过来,尼莫赶忙伸出双手去接; 生怕那一看就很值钱的古书磕上坚硬的石板地面。
  古书沉重而厚实; 纸页已经微微发黄。它的书脊上嵌着圈打磨精致的矿石; 其中的光芒随着角度变化而流动。带有花纹的金属包着书封边缘; 而厚厚的书封上甚至带有精细的刺绣; 丝线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褪色; 充满力量的法阵完美地融合进刺绣图案。比起书本,它更接近一件艺术品。
  书封上没有书名,只有空白处留有一行小字。通用语写就,字迹笨拙而稚嫩,通常只能从小孩子学写字的练习册上见到——
  尼莫用袍子下摆擦了擦手,小心翻开书封,接着他立刻失望了——里面写满了青鸟的祭祀语言,他半个字都不认识。于是他只得小心地将书合上,然后放在石台较为干净的一角。
  “你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不会钻出什么青鸟的精灵之类……我又不能随你们一起去,总得找点东西打发时间。”
  实际上,尼莫为这一点感到庆幸——至少这意味着杰西·狄伦不再会在他们毫无防备时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彻底扰乱他们的思绪。一个巴格尔摩鲁就够吵的了,可灰鹦鹉顶多吵得人耳朵痛,狄伦先生的废话称得上对灵魂的拷问。
  这次没有青鸟好心地将他们送回。尽管一行人在太阳升起时出发,中午才勉勉强强抵达文森镇边缘。他们穿过干涸龟裂的河床,绕过散发出腥气,漂满浮萍和昆虫幼虫的浑浊水坑。在遥遥看到第一个人类风格的建筑时,时间已经接近正午,而大家默契地停住了步子。
  尼莫还记得德莱尼夫妇的相貌,也记得那位年轻猎手的脸。可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否能平静地面对他们。
  离他们最近的是间不算显眼的普通房屋。它有着茅草搭的棚屋和破旧的烟囱,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戏耍打闹,手和脸爬满泥巴痕迹,笑闹声清晰地扎进他们的耳朵。还有一个坐在堆砌的树干之上,用干草茎吹着肥皂泡。一个姑娘从房门中走出,怀里抱着一大丛暗绿色的藤蔓。她将它们仔细晾在粗糙的木围栏上,长辫子几乎要垂到膝盖。
  安静而祥和的生活。
  而他们都不是人类,尼莫有点恍惚地想道。梅罗蒂在地上挣扎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姑娘可能再也无法拨动鲁特琴的琴弦了。
  “我们还去德莱尼家吗?”他像奥利弗转过头去,试图靠对话甩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
  “……先不去了。”奥利弗看上去同样有些心不在焉。“先去找他们的镇长或者宗教领袖……随便哪个。”
  幸运的是,文森镇的镇长和宗教领袖似乎是由同一个人担任的。长辫子姑娘为他们热情地指了路。时隔一日,他们再次返回文森镇上,这次尼莫总是控制不住要瞥向路过他的每个人——挺着背或偻着腰的,满身绸缎或衣着朴素的,满脸笑意或面露不快的。他们认真地活在一个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的梦里。
  但比起他们上次经过,街上有了些许的不同——严肃的面孔多了不少,潮湿炎热的风中带着不妙的火。药味儿。在他们到达镇长房屋前的时候,火。药味道的浓度达到了顶峰。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站在院落中,他们套着雪白的外袍,白色布料上染着墨蓝色的古怪纹样,看样式应该是宗教服饰。民兵们用目光戳着他们,活像走进院子的是几块长了脚的苔藓。
  一会儿见到镇长,他们要说什么呢?尼莫深吸一口气,胃里活像坠了块铅。
  随即剧烈的争吵声便传进了他的耳朵,一声愤怒的咆哮后,一个青年旋风般从房屋中冲出——他的速度太快,块头又大得惊人。要不是奥利弗眼疾手快地将他向后扯了一步,尼莫得被这位公牛似的先生撞个正着。
  青年停下脚步,冲他们愤怒地哼了声,咣地摔上身后的房门。尼莫刚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巴格尔摩鲁便开口了——
  “蠢货!恶棍!粪坑脑袋!”它在尼莫肩膀上大叫道,刻意压低音调,尽职地扮演着一只真正的灰鹦鹉。“蠢货!恶棍!粪坑脑袋!”它快乐地重复着,似乎认准对方不会现在动手。
  是上次拿弓箭袭击灰鹦鹉的年轻人,弗里茨的朋友。他紧紧拧着眉头,冲尼莫脚边啐了一口。
  “魔鬼!”他厌恶地哼道,怒气冲冲地走远。
  尼莫小心地把靴子移开——他身上就这么一双鹿皮靴,洗了还得靠奥利弗手动烤干。他冲那个背影扮了个苦兮兮的鬼脸。而奥利弗看起来有点儿莫名的气愤,他长长吐了口气,绷着脸敲响了镇长房屋的门。
  开门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脑袋上扣了个怪里怪气的尖顶圆帽,胸口垂有圆形的银质徽记,一张蓄着络腮胡的脸绷得比奥利弗还紧。尼莫越过奥利弗的肩膀瞧了瞧,那人的脖子上还有没褪尽的愤怒血色。
  “德莱尼家找的黑章?”他瞄了眼奥利弗的胸口,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侧过身,让出了大半的门。“进来吧。”
  镇长家的房屋并不比德莱尼家的宽敞多少。客厅的主色调是少见的白色,金属制品闪烁着柔和的银光。一面墙上挂着五幅画,其中四幅里面都有那顶古怪尖帽出现——而画之下有个立方体形状的盒子,被带着墨蓝色刺绣的白布盖着。
  “我想你们见过那群鸟了。”身为镇长,或是说这座镇子的宗教领袖,他的态度反而比德莱尼先生好了不少。“坐吧……不用吃惊。我儿子和我说了,他的朋友弗里茨和你们一起去了森林。我就猜会是这样。”
  说罢镇长摆摆手:“蜂蜜水还是茶?”
  “您客气了。”奥利弗摇摇头,“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想……呃……”
  奥利弗少见的卡壳了。而尼莫完全能理解这一点,他们好歹顶着个蛇级黑章的名头,而将要说出口的话偏偏又荒谬至极。面对面谈及这类事情尤其难。要换了他,他恨不得在十里地外给镇长先生写信了事。
  “……想跟您谈谈关于青鸟的事。”奥利弗尴尬地绕了个弯,“是的,我们见过他们啦。”
  听到“他们”这个指代,镇长挑起眉毛,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回来了,完好无损。”他喃喃道,叹了口气。“而比起德莱尼家,你们选择先来见我——是的,我知道。如果你们先去找了德莱尼家,艾萨克肯定要跟来。所以说吧,孩子们。”
  他抬起眼睛,淡蓝色的眼睛坦诚地盯着他们:“你们知道多少了?”
  奥利弗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嗓音因为紧张带着点颤抖:“文森镇的人都是……对吗?”
  “他们的首领告诉你们的?”
  “不,他好像不知道。但现在应该知道了。”
  “哦。”镇长放松下身子,语气波澜不惊。“我听人说过黑章里有不少能人异士,你们确实有点本事。感谢你们的告知,孩子们。”
  “您一直都知道?”尼莫插嘴道,“既然您一直都知道,为什么——”
  “我也是从上一任那里得知的。”镇长淡淡地说,“这事儿是我们和格雷斯青鸟之间的恩怨,和你们没什么关系。我说过了,谢谢你们肯特地来我这儿一趟。”
  他慢悠悠地踱步到画像之前,背对他们揭开白布。他微微弯下脊背,似乎拿出了什么东西——下一个瞬间,客厅被红色的光膜所封闭。
  “你们或许是些善良的人。”镇长回过身,右手牢牢抓着一本厚书,眼眸中透出悲意。“可我只能让你们死在这儿了,十分抱歉。”
  尼莫瞪大眼睛。他不久前才见过那本书,只不过是在杰西·狄伦的手里——它和圣地骸骨旁的那本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书脊,同样的刺绣,同样温暖而澎湃的力量。
  “为什么?”奥利弗将视线从那本书上移开,伸手制止了打算抽出战矛的安。“您至少让我们死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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