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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心灵那一端-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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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清虎终于抓住机会回到大队部了。

  经历过“三反”、“五反”、“四清”、“造反”的张鸿远认认真真,谨小慎微,但还是被牵扯到不清不白之中了,他明显的觉得革委会对他的业务能力和管理水平产生了疑虑,革委主任没有明确指出这一点,但敏感的张鸿远已意识到了,张鸿远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张鸿远的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倾斜。

  然而使张鸿远感到极度不快的原因,还有一点,只是张鸿远不敢正视。刘清虎回到队部帮忙,对张鸿远形成威胁,一向不善于逢场作戏、勾心斗角的张鸿远顿时感到了惶恐,又不敢正视这种惶恐。他害怕丢掉红土崖村大管家的职位,不想去拿锄头、挥铁锹、干粗笨营生,然而他又不知如何应付目前的局面,只好以自尊心受到伤害而恨刘清虎、恨吴培云,但又不知如何去恨,又更不便将这种心情向刘瑞芬倾吐,不愿听到刘瑞芬那不分青红皂白,埋怨他“无能”“窝囊”之类的有损他自尊心的话。

  在明明清楚自己的目标,但又不知如何为这个目标努力的时候,也是非常痛苦的。受清规戒律、受书本教条、受优柔寡断的个性制约的男人,十分容易陷入这种境遇中。

  夏天的黎明来的特别早。

  张鸿远今天醒得特别早,这是很少出现的情况。

  窗户上的白纸已透着白光了,而黎明前的大地是那么宁静,黎明前天空是那么神秘,这是一种充满魄力的宁静,这是一种让人沉醉的怡然欣慰的神秘。宁静而神秘的黎明犹如一位端庄的少女,她的活力和妩媚掩藏在淡淡的朦胧的光晕中,她的诱人之处不在那张看得清的脸庞上,而在那看不清的韵味里。

  黎明,使张鸿远想到了周小梅那端庄的笑脸,他躺不住了,也顾不上起身前吸那一袋烟,于是爬起来。

  他想与黎明一起交交心。

  黎明前的空气中透着一丝丝亲切的凉意,此时此季,能感受到凉爽了安慰是一种珍贵的享受。张鸿远仿佛觉得有一张亲切湿润的女性的手在抚慰他,她是谁,是谁呀?

  他反复在问,而且在黎明的云霭中仿佛有她的笑容在不时闪现,但他始终不知她是谁。

  街门外的古道上响着“簌啦、簌啦、嚓嚓嚓、嚓”的扫帚声,是刘德望偕同他那惹事的老婆翠妮在扫街。

  刘德望扫街的线路是村主要街道:从他家门口为起点,向西扫过五道庙,由五道庙折弯向东沿河北岸扫到二队麦场,这是一个圈儿,这个圈扫了里头沟的两条主要街道;而后由二队麦场向东北越过一队麦场后,经老爷庙,沿庙坡向上,过东头嘴,再上坡经过叫五更的门颅家门,直向西扫至关树底——关树底有四颗金刚似的大槐树,刘德望在树下吸一袋烟,此时一半多任务基本完成;天就要亮了,吸罢烟——顺坡,沿古道经过张鸿远家门口,拐向东头嘴,全部任务宣告完成——一天的刑法完毕。这样,刘德望扫街的线路是一个不规则的“8”字型。

  这个不规则的“8”字型像枷锁套在了刘德望的手上、心上、乃至灵魂上,每天生活的轨迹要从这个“8”字开始。

  街道扫得非常干净,古道的石缝里的马粪、羊粪,乃至尘土都被扫干净了。不用人监视,也不用人检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的汪洋大海是不许鱼虾兴风作浪的,伟大的群众斗争艺术已使那些极少数的地、富、反、坏、右、敌特分子们产生了空前绝后的自觉改造性。

  刘德望像敬奉神圣一样,以无比痴诚的毅力和精力清扫街道,好像街道上只要有一粒尘土没扫干净就会有损他的真诚似的,他对自己的孩子、老婆,乃至自己的身体都没有投入过如此真挚的感情,他只有一个念头:要用无比忠实的劳动洗清加在他头上的罪名。

  这个小个子,低胖子,其貌平平,见人总是和气微笑的刘德望,多想挣回自己原先那份清白的人生呀。

  不错,他是富农分子,没办法,是祖上留给他的帽子,只要他是刘运国的子孙就不能不戴这顶帽子;他不可能为了不戴这顶帽子而不承认自己不是刘运国的子孙,不可能。

  但刘德望确确实实没有指使翠妮偷麦子。丢麦子那天晚上,刘德望和翠妮同时受到了治保主任和革委主任的审讯,而且公社分管治保的革委委员也来了。经过四个小时的审讯,公社治保主任认定,麦子是翠妮偷的,主使是刘德望。为此,公社治保主任受到了上级的奖励,其理由是保护了麦收,成功地抵制了敌人的进攻,巩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阵地。

  那天晚上,悲痛欲绝的刘德望就往炕边上一撞,翠妮吓坏了,抱住刘德望说:“计小他爹,怨我是个丧门星,你在我身上出气,打我吧!”

  刘德望推开老婆,用被子蒙住头,爬在炕上哭了三个小时,直哭得嗓子嘶哑,泪水流干。

  第二天,他便领着翠妮,翠妮跟在他身后,他摇晃着水桶般的身子扫起街来。

  刘德望扫好了土,翠妮使用铁锹铲上倒入筐中。每装满一担,他便挑着倒入冬天里沤粪的大堆上。

  翠妮虽然个子跟刘德望差不多,但她由于常常生病,身上皮包骨头不见肉,不过她还是咬着牙去为清洗罪名而拼力干活儿,她认为只要她自己受的苦越大,罪责就会越小。

  刘德望没有怪怨任何人。他活了四十个春秋从来不会说一句责怪人的话,既不同于沉默寡言但心里做事的兄长刘德贵,也不同于愤愤不平、牢骚怪话联编的弟弟刘德喜,刘德望听老人们讲:“共产党是真命天子领导的人。毛泽东是上天的星宿下凡。”刘德望不怎么信神信鬼,但他相信“老人嘴里无虚话”,他坚信“雪化了要见山,水落了要石出”,刘德望的清白一定要挣回来,清白就是清白不会跑掉。坚强的信念真正属于一个人的时候,坚强的意志与人就结合了,刘德望就是意志。

  有意志就什么也不怕了。

  尽管生活有时像一块死沉沉的铁压在身上,把人性与脾气都压成了一条缝,人就生活在一条缝中了,但意志是不容易被压死的,一个人的意志是难以消灭的,再渺小的人他的意志是不可蔑视的。老天爷给了每个人最公平的东西就是意志——生命的意志,守住意志的人与天地同在,与万物世界共存。

  “远小哥,你起的真早,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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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街门声响。刘德望停住扫帚,但扔保持扫姿,小心地问候。

  按说,刘德望是刘瑞芬的远房兄长,刘德望却不能称张鸿远为妹夫,而只能依着张鸿远岁数比他大六岁而称“远小哥”。

  张鸿远被刘德望谦卑而低缓的问候声打动了,同情之心油然而起,他说:“刘德望,以后我家门前这段路你就不要扫了,等瑞妮起来扫吧。我家门前的道应该我家扫。”

  “不,不,不不不!远小哥,可不能这样,应该我来扫,该我扫。没什么,我能扫得了。”刘德望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的表情和心情太复杂了,决不是语言能表达清楚,但他的话里充满了亿万分的感激之情。

  天已明了,刘德望不敢与张鸿远多说话,只好压住心中的话儿,加快扫街节奏。

  张鸿远望着刘德望矮胖的水桶般晃荡着的身影沉思了好久,叹了一口气。

  是谁发明了扫垃圾这个构想?让五类分子——这些社会的“渣滓们”清扫街道上的垃圾,已“渣滓”清扫垃圾,这是多么文雅的处罚,然而文明的处罚往往更残酷、更阴毒。是谁首先懂得:对灵魂摧残要比对肉体的摧残更具彻底性?!

  以“渣滓”扫垃圾,以垃圾取“渣滓”,这是多么巧妙的构思?!

  然而,张鸿远幸好没有沦为这些扫垃圾的“渣滓”,这是值得宽慰的事情。当他和这些渣滓们童年时节光着屁股在河里耍水时,谁会想到日后成为两个对立阶级的人呢?

  从刘德望的身上,张鸿远找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宽慰和平衡:不知是由于刘德望更大的不幸相形之下使张鸿远的不幸显得无足轻重了,也不知是刘德望身处逆境中那种虔诚坚韧的精神感召了张鸿远,遮盖在张鸿远身上的沉郁的不幸渐渐缓解了。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张鸿远笑了。

  麦收之后,建忠媳妇林巧珍也参加劳动了,但出勤极不正常,经常隔三差五请假休息,渐渐小两口不时小打小闹发生一点争吵,张鸿远一来二去也有耳闻目睹,但装个糊涂,也不放在心上。

  霜降之后,队里该分的粮食都分配完毕了,看看临近农闲时节了。

  一天上午,有一个黑瘦黑瘦、腰背有些驼的小老头,像幽灵一般溜进了张鸿远的院子,小老头,五十二三年纪,看上去足有六十好几,进了院里,飞快地瞅了瞅南窑和正窑,那目光非常狡猾,之后溜进了建忠屋里。

  “妈,妈,座山雕来啦。”

  这时爬在窗户上玩耍的建刚正好看到了来人,忙向刘瑞芬报告。

  “什么座山雕?谁?”

  刘瑞芬正躺在炕上休息,近一段时期她身体欠佳,老是没精打采,听得儿子的话,便坐了起来。

  “他,东沟我嫂嫂的爹。”建刚压低声音说,“是那个‘搅茅棒’。”

  刘瑞芬明白了,是说建忠的岳丈林大金。

  “别胡说!没告诉你们别叫人家外号?”

  刘瑞芬吓唬了孩子几句,静耳听时,听到了林大金——那个‘搅茅棒’沙哑的说话声和不时发出的干咳声。

  “叫你爹去吧!”刘瑞芬赶紧让建刚叫张鸿远。这个‘搅茅棒’很少上门。肯定是有事儿。刘瑞芬打心眼不想见这位亲家,她有点怵怔。

  林大金随说算不上盖世闻名,但绝对是盖村闻名,在一千多口人的东沟村,林大金能成为男女老少皆怕的人物,也算得上是个非同寻常的材料。

  世上有两种人能成为人物,出奇的好人和特别的坏人。而好人成为人物,说明坏人太普遍了;坏人成为人物,说明好人太多了;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的社会绝对是最好的社会,信不信?

  林大金荣幸地生长在一个好人居多的时候,于是因为特别恶劣的脾性成为当时盖村闻名的“人物”。他成为“人物”主要是得益于特别的性格:一方面也是个头脑简单的人,而另一方面他又极爱逞能,总认为自己是个大能人,别人办不到的事儿他却能办到,这种矛盾的性格,加上他几次让人哭笑不得的表现,使他名声大振,赢得了‘搅茅棒’的非凡称号。

  林大金年轻时就是一付瘦小驼背的丑相,一张上粗圆、下尖窄的锛炭镢脸;一双杏仁眼中黑眼仁小,白眼仁多,看其眼,便知其人心术不正。有一天,跟林大金一起在煤矿干活的伙计们故意说:“谁能去煤场上问买炭的人要二块钱?咱们下了班喝一壶去。”几个伙计故意推说:“咱不行,没本事儿。咱们几个人里恐怕没有个能耐人。”林大金一听,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到煤场上。煤场上到处是买炭的人和驮炭的牲口,林大金走到一头黑铁青骡子后边,突然大叫一声爬在地上:“哎呀,踢死人了,操你八辈祖宗,哪个狗日的做下这牲口,踢死老子了。”林大金一阵急似一阵的哭骂,惊动了骡子的主人。骡子的主人一看自己的牲口踢着人了,忙问:“后生,踢着哪啦,厉害不?”林大金也不管数九寒天,解开裤带裸出又黑又脏的臀部让人看。骡子的主人捂着鼻子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是眼睛不好,还是林大金的皮肤太脏太黑,看不出伤在什么地方“后生,到底哪疼?”骡子的主人急着问。“不知道,反正到处疼。哎呀,疼死大爷了——”林大金拼命地号。这时,骡子的主人明白了,认倒霉吧,遇上不要脸又不说理的混球了,于是拿出五毛钱给林大金。林大金看也不看眼前的五毛,还是号,骡子的主人又拿出三毛,接着是二毛,总数一直加到两元,林大金的号哭戛然而止,伸手拿住两块钱,裤子也顾不上提好,裸着一半臭屁股,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后来林大金竟然娶上了媳妇,那是个又黑又丑三大五粗的女人,村里人称“松树皮”很能干活,胆大有劲儿。两口挺对眉眼,感情也不错,一切都不错。一天,几个人闲扯淡,这个说:“世界上人人怕老婆。”那个说:“就是老婆不怕我。”林大金听了之后,回到家平白无故将“松树皮”揍了一顿。从此每天一顿揍,幸好“松树皮”体格粗壮能经得住几次操练。揍得日子长了,终于抗不住了,于是“松树皮”丑脸一拉,大嘴一扯,哭问道:“你怎么老打我?”林大金吊着个杏仁眼睛说:“你怎不怕我?”松树皮说:“怕!”从那天起林大金再也没有揍“松树皮”。

  村里人知道林大金是个混球儿,一般人凡事让他三分,林大金便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一天,村里发救济金,于是也跑到队部要救济款。革委主任说:“林大金,你不够救济标准,不能跟三歪比,三歪家的孩子们连过年的棉衣都没有,数九天还穿着褂褂拾煤渣。”林大金一听,二话没说,回到家脱了棉衣棉裤,换了身夏天穿的破褂子,来到了队部。革委主任一看势头不对,便说:“你等几天,我们几个村委开个会吧,大伙同意了就给你发。”林大金二话没说,坐在队部的凳子上等开会,从上午等到天黑。林大金的老婆“松树皮”叫吃饭,但林大金不吃,可也受不了冻,便叫老婆拿来一斤白酒喝着等开会。晚上八点半,会开完了,经研究救济林大金两块,林大金一听把喝了一半的酒瓶摔在了地上。



  “呱——”一声响,林大金便一头往革委主任身上撞。别人上来拉他,他就又抓自己的脸又打自己的鼻子,脸也抓破了,鼻子也流血了,于是林大金疯也似的又打又骂,又咬又撕,仿佛是一条疯狗。村里的人全轰动了。

  治保主任带着两个基干民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来镇林大金,林大金不但不怕,反而往刺刀尖上撞,仿佛要跟刺刀叫板儿,刺刀只好退了下去。

  这时惹恼了革委主任的远方弟弟,车把式林玉虎。林玉虎三十五岁,个子不高,但粗壮豪迈,一杆比他个子还长一倍的大鞭捏在他手里“叭、叭、叭”三声脆响,三鞭子驯服过村中有名的儿骡“黑紫红”,于是人称“三鞭杆”。

  三鞭杆,见林大金借酒煞疯,便怒气冲天,从家里拿来长鞭,手捏鞭杆“叭——”一声清历刺耳的炸响便惊摄了在场的人群。当年,也是这一声炸响使狂奔的儿骡“黑紫红”浑身一栗。此时的林大金耳边仿佛一声巨雷,便惊呆了。

  “闪开了——”三鞭杆一声呐喊,接着是“叭”一声脆响。当年,这第二声脆响,抽在了儿骡“黑紫红”的耳根上,“黑紫红”霎时呆立不动。此时,第二鞭抽在林大金手中的算盘上,那个算盘刹时破碎。

  “X你妈的——”三鞭杆大骂一声,接着“叭”又是一声。当年这第三鞭抽在了儿骡“黑紫红”的大腿软肋下,“黑紫红”被抽的屁滚尿流。此时,第三鞭直抽到林大金的大腿上——那只是鞭尖点了一下,林大金大腿上产生了一股剜肉抽筋般惨痛便跌在了地下。

  三鞭杆一脚踩在林大金胸膛问道:“敢不敢了?”林大金虽然站不起来,但嘴还硬:“我X你公母祖宗!”三鞭杆一看,这家伙比牲口还难制服,便从家里拿来一瓶煤油,捏住林大金的鼻子一气往嘴里灌,林大金被灌得哭笑不得,叫喊不得,气恼不得,求饶不得,脸憋得黑青,泪如泉涌,一瓶煤油灌罢,四肢连挪摆得劲儿都没了。这时,有人说:“三鞭杆,算了吧,看出了事儿。”林大金一听,便装死。

  三鞭杆看林大金用装死来吓唬他,好!三鞭杆拿条长绳,将林大金双脚捆个猪蹄疙瘩,“噌”一声,将林大金头朝下吊在了大队部旁边仓库的房梁上,整整吊了一夜。次日清晨,人们来到仓库,从梁上放下林大金。林大金在地上躺了半个时辰。人们见他一动不动,便说:“坏了,弄死人了,三鞭杆也不在了,怎办?”这时地上的林大金突然爬起来大骂:“三鞭杆; X你万十倍公母祖宗,我——”突然林大金眼发直,嘴也合不上,也骂不出口,原来三鞭杆走进了库房,林大金像受惊了的兔子连蹦带跳弓着个背溜了,从此,林大金的浑号“搅茅棒”与他的故事远近闻名。

  可是,就是这么个人偏偏要与张鸿远结成亲家:一个天下最讲理的人偏会与天下最不讲理的人结为亲家。

  天啊,这是多么非凡的安排,恐怕万能的佛祖也没有这种奇妙的构想。

  张鸿远听说亲家来了,又是惊又是喜。很吃惊,喜虽不大,但毕竟是“有朋自远方来”,林大金是门最远的亲戚,远亲上门自然是惊中有喜呀。

  回到家,备了两个菜,土豆丝和摊鸡蛋。土豆丝里拌了几根海带。摊鸡蛋很薄,用两个鸡蛋摊成,本来刘瑞芬储存着四个鸡蛋准备待客,由于时长日久有两个鸡蛋已发臭了。

  暖好了白酒,张鸿远打发建刚去请林大金。

  搅茅棒架子很大,连叫了三次都没有出来。

  张鸿远弄不清这位搅茅棒亲家是什么意思,心想:这个人真是臭狗肉上不了席面。于是,只好让刘瑞芬去四请,当然,张鸿远是不会进儿媳妇的屋里。

  终于,搅茅棒走了进来。张鸿远第一次会亲家,搅茅棒比他大一岁,一双杏眼总是惶惶忽忽转动,让人情不自禁想到黑夜游动的磷火——乡下人称鬼火。

  搅茅棒也是第一次见到张鸿远。张鸿远白净修长,说话和善文雅,初次见面,由于不摸脾性,搅茅棒对张鸿远也多少有点肃然起敬之感。

  三杯酒之后,张鸿远的话便多了起来,从红土崖今年的收成谈到东沟村的会计,又由会计谈到六零年东沟村的会计年终算账怎么也平不了帐,只好请张鸿远的事儿。

  那年正闹饥荒,东沟请来张鸿远只给吃了一顿杂合面(玉米、谷糠和玉茭皮掺合磨成的面)稀糁,于是张鸿远情绪不佳,故意没有平帐,摆起了架子。村的会计只好调了一小锅玉米面酸菜糊嘟,张鸿远美美饱餐一顿,之后算盘一响,几个回合便将总账找平了。现在,张鸿远并不是吹嘘他的水平,而是那顿饥饿时期黄灿灿的玉米面糊嘟给他留下了无比美妙的记忆,那仿佛是一支美妙动人的欢歌,怎么也从记忆中抹不掉哇。

  然而,搅茅棒只是自顾喝酒,不吱一声。他不吱声,并不是因为他会玩什么深沉。其实,真正玩深沉的人并不一定采用不言不语的方式。

  不言不语,只能玩个小深沉,玩不了大深沉。

  真正玩大深沉的人,能呼风唤雨却不让人知道是什么风什么雨,让人坠入云中雨中而不知道其根其由。

  当然,搅茅棒连小深沉都不去玩,起初他不吱声,是不知该说什么:说客气话吧,他娘胎里没人给他上胎教课,而且从娘胎里出来又没学过一句知书达理的话;说点风土人情吧,他的脑子里只有一片乱哄哄的面孔和燥杂杂的粗言俗语。于是他只是喝酒,后来听张鸿远说得多了,觉得张鸿远并不是个神圣似的人物,只不过是个弄笔杆的会计而已,搅茅棒渐渐在心中对张鸿远产生了一种轻视感。

  喝罢酒,吃过饭,张鸿远兴致很高,情绪极佳,他说:“亲家,歇一歇,躺一会吧!”

  搅茅棒突然眼冒凶光,那目光咬着炕桌的桌面,仿佛那桌面是洒下的汤汁惹他生气似地,突然吼道:“你!怎不给建忠和闺女另家?”

  张鸿远一怔,没想到搅茅棒说出另家的话来,正要解释几句,可是搅茅棒不等他开口便又吼起来:“怎?不想让我闺女好过?好!你不让她好过,我今日跟你拼了:我杀不了你,你就杀了我。刀,给我刀。”

  瞧,搅茅棒不亏是个天才的二百五,他一声紧似一声,用一声紧似一声,调动他身上那股粗劣的气性;用一声高似一声,掩饰内心的怯懦,终于自己将自己武装成了一个玩命之徒。

  本来任何一个人的外表都是一种虚伪的装饰,玩命之徒也不例外。

  搅茅棒从炕上跳到地下,鞋也不穿,不能穿鞋,穿鞋,意味着他还没有失去理智,他必须是装成不理智的造型。搅茅棒蹦出门,到厨房拿刀杀人。

  张鸿远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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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瑞芬说:“你愣什么,快躲躲吧!”

  一句话提醒了云里雾里不知头绪的张鸿远,他也蹦下地,鞋也顾不上穿,一溜跑出门儿。他不是没有理智,而是一时找不到能救他的理智,或者理智根本救不了他的急。

  建刚见父亲没顾上穿鞋,便拿起鞋追父亲去了。

  张鸿远胜利逃跑了。

  第九章:张鸿远仰慕朝霞般的爱。吴志愿相思之歌“扒碾杆”十里闻名。美丽爱情与大脸女人,离谁最远,离谁最近?

  搅茅棒大闹张家,张鸿远胜利大逃跑,有惊无险。

  年底,大队兑现分红,除了全年花销,张鸿远净落下七十二元。趁儿媳妇住娘家去了,晚上张鸿远叫建忠进屋来,点出三十六块钱交给儿子,并将全家粮食按人头平均,分给建忠两份,就算分家了。

  张鸿远本想数骂儿子几句,可一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骂儿子有什么用呢?窝囊就窝囊吧,总算是成了个家啦,让小两口凑合着过吧,一切自有各人的福分管着呢。

  张鸿远在这一点上不马虎。

  儿子的路,老子不能代替走。自己的命运只有靠自己扑腾。

  张鸿远也无法教导建忠。建忠是个智能不高的人,张鸿远早就对这个儿子失望了。建忠初生之时,张鸿远曾一度有过欣喜,但建忠三岁生日时不会自行站立走路,七岁时还不会叫一声爹爹。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建忠十二岁才入学,上了一年学,没识几个字,整日里不是吃老师训斥,就是受同学打骂,真把个张鸿远气得七窍生烟,一肚子烧火。上二年级时,建忠退学了。

  张鸿远,望子成龙心切。他自小读过五经四书有过别人没有的梦想,然而,张鸿远没有实现他宏伟的志向,事业、成功毫无建树,不过在人口方面却收获不小,四子二女,也算是个人丁兴旺之兆呵。张鸿远于是将自己未实现的抱负寄托在儿子的身上,要自己的子女中灿烂地飞出一只一鸣惊人的凤鸟或鸿鹄,以慰他超越常人的非凡之襟怀。

  然而,建忠太让他失望了,现在已不能企望这个儿子为他增光添彩了,只要建忠能顾念小家庭生儿育女,张鸿远也就放心了。

  只可叹,张鸿远一片爱子心,竟平白遭受一场从天而降的恶气,好不恼人!

  搅茅棒大闹张鸿远家的消息传遍了全村。

  村里人有一种多少年延续着的习惯:喜欢讨论别人家的丑闻和不幸的事情。

  人们用别人家的不幸来安慰自己家的不幸,用别人家的丑闻来掩饰自己家的丑行,这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无可非议的乡俗习惯,人们用这种自我安慰的办法,来获得心中渴求的平衡和安逸。

  中午张鸿福家吃饺子,因为是猴三过生日,猴三喜欢吃饺子,秦花妮特意为他包了豆腐鸡蛋馅饺子。

  生日在乡下人一年中是理直气壮的一饱口福的唯一机遇。

  一张枣红漆炕桌已磨成了红褐相间的一副面孔。桌上摆着三碟小菜:土豆丝、黄豆和小葱拌豆腐。猴三堂堂正正坐在了炕中间主席位置,右手坐着秦花妮的长子和三女秀艳,左手坐着四女秀红,秀红旁边还留着一个空位。

  作为一家之主的张洪福,也就是门颅先生则坐在最次的位置——猴三对面、地下的一条破旧的长凳上,如果用一个谜语和一个谜底的关系来形容这个坐法儿,那就是:门颅家坐席_____喧宾夺主。

  红土崖村的人,常常将那种软弱无能的受人愚弄的男人比作门颅,人们好说一句话:“活像那个门颅。”然而,任何一个男人只要听到人说他这句话都会奋起反抗,决不隐忍默受。

  门颅本人对座位问题并不在意。

  门颅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每逢坐席他就坐在地下的凳子上,只保持一个贵在参与的姿态——只要让他坐席就非常荣幸了。

  门颅到别人家坐席,由于本性谦让顺和,所以也总是习惯性地坐在最次的位置。成家有了子女、而且子女已长大后,由于门颅身子粗笨不会盘腿、再加上也有汗脚臭等毛病,所以在家做一家之主的席位一直是恭手让给了老婆。

  猴三来到他家,以门颅与秦花妮侄儿的身份坐在一家之主的席位上,门颅对此似乎熟视无睹,他对自己的位置已自然习惯了。

  自然是宇宙最高法则。习惯成自然了,还有什么可非议的呢?

  人们不该说门颅,是人们没脑筋理解不了门颅呢?还是门颅本人智商太高,别人思维跟不上他?

  先别管门颅怎么回事,此时秦花妮已煮好了饺子,秀艳将一盆饺子端进来了。

  “哥,吃扁食。我妈说你的。”



  猴三毫不犹豫夹一个往肚里吞一个,仿佛一盆饺子都被周围的几双眼睛吸干似的。

  工夫不大,秀艳又端进一盆玉茭面饼,秦花妮端进一锅面片汤来。

  孩子们一哄而上,抓起面饼就吃,他们吃得飞快,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压住肚子里那一股一股馋气,仿佛只有如此口里的舌头才不至于一不小心掉进肚里当作解馋的肉吞掉。

  秦花妮给在坐的每个人都盛了一碗汤后,上了炕,坐在了猴三左边的空位上,接着打了四闺女秀红一掌,秀红正在猴三怀里撒娇,猴三正夹着一个饺子喂这位比他小近四十岁的妹妹。

  “滚开,别在你哥身上团卧,惯得你个X。”

  秦花妮拉着脸骂女儿,可是眼睛直乜斜闷颅。她见闷颅面前的酒杯里没倒酒,对女儿子丑娃说:“给你爹倒杯酒,你妈X,恁大的人了没个眼色,属驴的?”

  丑娃绷着个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姿态,给父亲倒了一杯酒。

  闷颅正大嚼玉米面饼,平静的脸上马上闪出了感激的神色,憨憨的面孔涌出了几许惶恐不安的神情,一向缺乏表情的眼睛多了几分柔情,泪水儿似乎在他那狭窄的眼眶中直飞旋,这所有的表情汇成了一句话,闷颅说:“我不不喝,猴三留着喝吧。”

  猴三眨巴着眼瞅了几眼闷颅,不高兴地说:“让你喝,你就喝。这人,真是的!哼,不识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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