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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心灵那一端-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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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们捉住,那可说不定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张鸿远躲藏在妹妹家,而且就躲在妹妹家西屋的防空洞里。那防空洞冬暖夏凉,有铺盖能睡觉,年轻后生们找遍全村也不会想到张鸿远会躲进防空洞里。

  然而,张鸿远并没有因为躲过晚上这场可笑又可怕的耍笑而自得,相反,躲在防空洞里,他的心情又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那午后忽然刮起的西北风,以及儿媳妇那丑陋的脸上那副凶狠的目光,使他产生了不寒而栗的感觉,这是怎么啦?

  他自己不断地问自己。

  人生究竟有多少喜悦是永远属于一个人呢?为什么喜悦与欢欣总是姗姗而来又匆匆而去呢?人生难道不能永远摆脱忧郁和哀伤吗?为什么忧郁和哀伤总会相伴人的一生呢?

  张鸿远太累了。喜悦也罢,忧伤也罢,都可以让人产生疲劳,不知不觉,张鸿远睡着了。87book。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六章:林彪之死与扁四之死,哪个更有震撼力?张鸿志与周玉香,过继儿子与截夺儿子没有区别。
冬季的山村仿佛被一块寒冷,寂静无色而透明的东西包裹了。无法挣脱的冷漠与枯涩,缠在了人们的鼻端、脸颊、手背乃至整个心间,缠在了古槐树的枝尖,缠在了嵌着白花花的河床,以至于每道山梁,每粒泥土都失去红润而光亮的笑脸。

  可能是冬季的温度太低、太无情,可能是冬装保暖性差,也可能是进入人们体内的饮食不平衡、发热量贫乏,也可能是生活的负担太重,因而乡下人无法保养各自的皮肤。

  看看孩子们,那时而在寒风里挥舞,时而用小嘴巴哈出的热气回暖的小手,脏兮兮的,已失去本来面目的皮肤上,绽开了许多细小的裂口。有的裂口已愈合成灰色痂斑;有的正裂着天真的小口,淌着鲜红的泪花,向冬天致意。

  大姑娘们像爱惜自己的名誉和清白那样,爱惜着自己的肌肤,然而,猝然间还是发现细嫩的手背上出现了裂口。它们像残冬时分山野的*,不知何时悄然绽开,由于害羞,不敢顾盼着已是萧条的原野,而只好娇怯地自顾自己。

  拖儿带女的母亲们,她们的手虽然布满了创伤,但却依然从容地驾驭着生活。那双手的两个侧面骄傲地展示着两重意义:布满裂痕的手背展示辛勤,温暖多情的手心展示着爱心。有了辛勤和爱心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们,不就会服服帖帖地依偎在她们的旗子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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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汉的手,听任裂口绽开,听任那艳丽的雪花竞相开放。那是他们对冬天的蔑视,也是冬天的一种坦然的宽谅。

  看吧,只要能看到这些乡下人任何一双手,就会知道冬天,就会知道北方的严冬确实到了,数九了。

  突然,有两条惊人的消息震撼了红土崖寒凝锁闭的上空。

  *死了。*向苏联逃跑时,摔死在了蒙古的温都尔汗。

  吃罢晚饭,党员干部们刚传达过*反党反毛主席的材料,村里边议论开了。这个新闻在村里吵了一阵子之后,村子里留下了一句俗话:以前但凡有人死了,人们会说××ד去西天了”,现在则改为××ד去温都尔汗”了。

  果真,没过几天,牲畜股喂牲口的“扁四”去“温都尔汗”了。

  “扁四”的死,不压于*的死。“扁死”不是死于正常死亡。

  刚刚四十出头的“扁四”是个光棍,住在村边牧畜股。晚上有两个河北平山县买煤的侉子跟“扁四”借宿,“扁四”见两个侉子偷偷捎来许多柿子准备贩卖,见柿子发了馋,便答应二人住下。晚上,两个侉子请“扁四”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面片,半夜十二点,“扁四”起身给牲口添好草回到屋里,见二个侉子睡得正浓,再看焐在火洞里的柿子又热又软,便大吃起来。这一吃不要紧吃滑了口,刹不住了馋气,一口气吃掉半桶柿子,吃罢上炕入睡,这一睡便再也没有醒来。次日早上两个侉子怎么也叫不醒“扁四”,他身子已发僵了,肚子胀得像个大肉包。“扁四”吃柿子撑死了。

  “扁四”荣幸地由于吃得过量而撑死了。他以自己吃撑的死,为总是吃不饱肚子的人们带来欢欣与安慰,也为瘦得可怜的生活带来了许多美好的鼓励,于是引得村子里又吵起来。

  信息太闭塞、信息传播太缓慢,村子里村子外各种喜怒哀乐事件成了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可缺少的佐料。这些佐料既是人们为了摆脱僵硬单调的生活节奏的替代品,又是对生活中过于正统格式化了的东西巧妙的诙谐的戏耍。

  对于村子里炒热的两则新闻,张鸿远和刘瑞芬有两种不同的态度。张鸿远持关心而认真分析的态度;刘瑞芬则是听一听、说一说而已。刘瑞芬对于在她心坎上的事可能会引发一场涕泪滂沱的号哭,也可以激起一场声嘶力竭的暴詈,然而对于她毫不在意、或者是无心在意的事儿,则是听若罔闻。张鸿远则不同,无论什么事都会比古论今,引经据典详加评析,或者发表一阵评谈,或者自个自我感叹一回。

  *事件后,加强战备,反修防修,野营拉练的部队在人们熟睡之中从村边公路上穿过。次日上午,人们悄悄地传说着部队经过的消息。下午,村里召开紧急会议安排接待解放军野营拉练到村中住宿事项。晚上,八点多,本将进入宁静安详的梦乡的村庄突然沸腾起来了。

  一支部队从村东头的公路上出现了。

  上了年纪的人是为了目睹像孝顺的儿女一样可亲又可爱的子弟兵。年轻人是为了在同龄人的身上分享那雄壮、豪迈的人生气概和荣誉。孩子们是为了满足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和崇敬心。于是忘记了天寒地冻的季节,不约而同来到这里,村口上、马路两边挤满了全村老少男女。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四五年级和初高中的学生们,他们迅速地将暖壶中的水倒进茶杯送到战士们的手中。头几个战士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来得及喝水便走了过去,这时,一向腼腆的建英突然勇敢地闯进了行进中的队列里,于是学生们一涌而进,行进的队列只好停住,战士们只好接受学生们的淡薄的敬意——喝两口白开水,于是,学生队伍的杯子在断断续续行进的行列里传递着。

  接着,老婆婆和老汉们也凑了上去。一向以老抠出名的刘顺德从怀里掏出捂热了的核桃,那核桃是门前小核桃树上摘下来放到过年给孙女外甥们分吃的,而今却意外地拿来给解放军战士吃。党员三顺老婆和小脚娥大娘端着鸡蛋给战士们,那鸡蛋可能是攒着过年待客的,只有七八个,可是战士们一个也不愿吃。

  “娃们,吃一个吧,吃一个。呵,吃一个,行不行?”小脚娥大娘、刘顺德老汉恳求战士们,眼泪都流出来了。

  终于,娥大娘将一个鸡蛋塞在了一个个子不高脸冻得发红的战士手里,可是小战士硬是又赛给娥大娘。娥大娘求她拿着,小战士流着泪怎么说都不要。有几个战士见小战士走不开了便围过来劝娥大娘,可是也流着泪像见到妈妈似的走不开了。

  天哪,泪水将一个瘦小的老婆婆和一伙年轻的战士粘在了一起,那是什么样的泪呀!那是比吃下十几个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蛋还要甜美舒畅的泪,那是饥饿号哭的孩子吮吸到了母亲的乳汁时挂在脸上的泪。

  突然,后边的队伍发生了混乱。原来一直等在路旁寻找机会帮忙的年轻人们,发现了队伍后边的炊事班正挑着锅锅盆盆走来,从不多言的门颅像一头发了惊的笨猪窜了上去与挑担的战士抢担子。挑担的战士没有防着,差点摔倒,于是队伍搅乱了。挑担的战士不松手,门颅也不言语,硬是死命地抢担子,俩人像在打架,又像在摔跤,更像在争夺一担价值连城的财宝,比《水浒传》中青面兽杨志与豹子头林冲斗得也不次。不一会惊动了一位级别不明的官过来,命令战士松手,这场争夺才以门颅胜利地夺过担子颤悠悠挑着走开为止,于是,后边的所有担子都被挑担子的行家里手们——农民们夺在手里挑在肩头了。

  一夜喧腾之后,部队在村里驻扎下来。张鸿远家腾出建忠的新房子让给了战士。建忠的媳妇正好回娘家去了,建忠只好去刘旺财家借宿,刘旺财家成份高,是富农,按规定没有资格接待解放军,那么现在只有接待贫农张建忠的荣幸了。建忠和刘旺财是一个班,幸好都是脾气性格差不多的伙计,否则刘旺财连接待建忠的荣幸也是不会有的了。

  成份,是国家、政府、军队和上级对群众依靠和信任的标准。张鸿远非常注重来自政府和社会的信任,失去政府和社会的信任,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而刘瑞芬对这些事总是听之任之。

  安顿好部队,张鸿远却反而心神不安起来了,部队的行动,*之死,引起了他的忧虑。

  张鸿远从记事以来经历过几次兵荒马乱的年代。战争,由于战争引起的饥饿与恐怖的生活早已深深地在心中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痕。

  一九三八年日本侵略军进攻娘子关。驻守井陉、娘子关的国民党八十三军溃败。溃败的部队经雨县撤往太原,路经红土崖的军队在村子里休息了两天。晚上张鸿远听一个老兵讲述了他们守卫雪花山的惨烈的战斗经过:雪花山是井陉到娘子关的一个制高点,日本人攻了半个月,战死者的血从山上流成了河。日本人的炮弹打进了守卫军的炮筒里爆炸,天时不利;兵无斗志,士兵们从雪堆里爬起来逃离了阵地。老兵流着泪说:“孩子们准备躲起来吧。日本人就要过来啦,狗日的阎老西不守娘子关了。”

  果然,八十三军走后的第三天,日本鬼子来了。那天,张鸿远三十七岁的父亲得了噎病危在旦夕,张鸿远的母亲守着侍候丈夫,张鸿远只好带着弟弟和妹妹随着邻居躲进了暖泉沟开挖着的煤窑里。日本鬼子进了红土崖有三怕:一是怕见病人。因此,张鸿远的母亲故意用煤灰抹脏了脸,将拉满大小便的便盆放在屋里,日本鬼子一开门,便“唔唔哇哇”转身跑开了。所以,两个没有来及躲起来的人还能安然无恙;二是怕进煤窑。红土崖的煤窑又深又长,能用的不能用的巷道相互串联,不知内情的人进去往往出不来,不是困死,就是跌到废巷道的积水中淹死;三是怕蹲屎坑。村子里的厕所都是相当大的相当深的粪池子,上面铺着些木板,一不小心掉进去,轻则喝一顿臭大粪,重则要人的小命。因此,日本鬼子进了村,不蹲屎坑,硬是在门前街道的大石墙上大便,所以日本鬼子离开后,村里的人都说:“日本人,还是一些不通人道的牲口,连猫狗都不如——乱拉屎。”

  张鸿远领着弟弟妹妹在坑口下躲进了三个黑夜两个白天,由于粮食都埋藏了,身上带着的干粮也不多,兄妹三人饿的头昏眼花。狭窄的巷道充满了刺鼻潮湿的气味,黑暗中只能听到喘气和偶尔的叹气,黑暗、恐怖、不安、干渴和饥饿像一条条贪食的小蛇缠在身上。张鸿远不能用话语安慰弟妹,因为大人们警告过不许发出声音。张鸿远咬着牙,但心在流泪。在黑黑巷道呆了近三天,张鸿远已觉得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而仿佛只剩下一点点闪烁心间的火星的灯盏了,有时,他恐怖地意识到,那一点点闪亮的星火可能是他的灵魂,他可能已到了地狱。他想挣脱套在身上的锁链和恐怖,可是他失败了,他也同弟弟妹妹一样昏睡过去了。日本人走后,大人们抱着昏睡不醒,奄奄一息的三个孩子回了村。农户的孩子命根强,足足喝了一顿小米粥后,三个小家伙像蔫了的小草猛然吸足了水分“吱儿吱儿”地直楞起来。然而,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张鸿远懂得了敬畏战争、黑暗、饥饿和恐怖,当目睹自己的灵魂——那一星光亮即将在黑暗中沉没,而又将那星光亮紧紧抱入怀中之后,张鸿远刚满十二岁的心中滋生了对生与死的敬畏。

  而现在,早晨优美悦耳嘹亮的军号声仿佛将红土崖的天空擦得焕然一新,住在北屋的三个战士像敬奉神圣似的打扫院里的街道,挑满水瓮,然而,张鸿远好像预感到了战争和饥饿的阴影就要来临。

  晚上,张鸿远极其慎重地对刘瑞芬说:“你看见部队干什么?又是大炮又是机枪,不对劲儿呀,要动刀兵是不是?明天起,快蒸些干粮,多烤点窝窝片,少烤点馒头片。看来要准备了。”

  “准备?有什么好准备的,爱怎,怎!”刘瑞芬全然不理解张鸿远的心思,只要听不到枪声炮轰,只要看不见鬼子坏蛋,战争就不存在,刘瑞芬不但没有远虑,连近忧也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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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鸿远用居高临下、极其蔑视的口气说:“这部队一拨一拨地向内蒙开,你知道是什么?从内蒙打到山西不就是三五天的工夫。苏修鬼子的腿,可是比日本鬼子的腿长,不早准备,怎?娃子们都小,打不死,饿死了怎?”

  经张鸿远细致评说,刘瑞芬也有点发怵,头脑里缺乏思维习惯的刘瑞芬只好听从张鸿远的安排了。于是,不倒一周,性急火燎的刘瑞芬就干好了两洋面口袋糠窝窝片儿,一二号盆馒头片。

  但是,张鸿远失算了,毛泽东打下的江山是铁桶般稳固,苏修不敢惹中国。只有无能的政府才让老百姓过那兵荒马乱匪盗成群的光景。

  部队军训了二十天就开拔了,战争像西伯利亚的寒流始终停留在温都尔汗了。然而,张鸿远的失算却给孩子们带来了口服,自部队离开了红土崖,刘瑞芬放松了对于馒头片的警戒,两天之内干馒头片减少了近三分之一的存量。于是,刘瑞芬将孩子们痛骂一顿之后将干馒头片又换个地方藏了起来,不过饥饿和由之引起的贪馋,已将孩子们的嗅觉和大脑刺激的异常灵敏,又过了几天,干馒头片只剩下了个盆底儿。

  贫穷使人精明,饥饿使人灵敏。

  刘瑞芬没想到不过半月馒头片悄然消失了,不用说,都添进了食量惊人的孩子们肚里。刘瑞芬有点生气,生张鸿远的气,张鸿远的失算,使十多斤白面变成干馒头而落入三个不知饥饱的孩子们的口里,可是来个亲戚客人,待客的饭就不好做了。为此,刘瑞芬又增添了一点对张鸿远的不信任,或者说刘瑞芬心中又增添了一点对张鸿远的蔑视。而张鸿远虽对自己的失算多少有些不安,但由于孩子们都个个高兴,刘瑞芬自然不多理论,也就马马虎虎地让心中的不安随着冬天的消失而消没了。

  春天来了。

  向阳坡上小土路西边狼尾巴草首先亮出了尖尖的绿芽,就像每天的太阳总是由最清苦人家的孩子唤出一般,是这些不起眼的小草们先唤醒了春天。堾根儿下,雪青色的打碗花悄然亮出小巧的笑脸,在那依然苍黄的山梁上,那笑脸是那么显眼那么欢悦,仿佛整个原野和天空都是由于她才变得亮丽而爽朗。

  过转清明。一大早周玉香急匆匆走在通向张鸿远家的古道上。她步伐虽急,脸上却溢着罕见的喜悦,由于长期爬满了忧郁和失望,那罕见的喜笑在她脸上表现为一种不协调的扭曲,那仿佛不是喜悦的笑容,二十一种古怪而奇特的丑陋的夸张。

  “大嫂——”

  走进张鸿远家的街门,周玉香发出了略显压抑的低缓的叫声,那是一种胆怯而谦卑的声音。

  刘瑞芬听声音并没听出是周玉香,因为那声音与周玉香平日里尖刻锐利的语调截然不同。周玉香跨进了家门站在了前面,刘瑞芬才惊奇地招呼她:“呀,她婶儿来啦。”

  小猛还没有起来,静静地睡在炕上,周玉香愣了一会儿。刘瑞芬正呆坐在炕沿边上愣怔,表情有点异常,眼睛有些红晕,仿佛刚刚哭过。

  阳光从掉了窗棂的窗户透进来。周玉香将怀里抱着了小被子放到炕上,虽然很轻一放,却很快震起了炕上的小颗粒在阳光照射下,翻滚着十分显眼的舞蹈。周玉香用手扇了扇,但是不仅没有赶走这些悬浮的小东西,反而惹得这些小东西舞弄得更加疯狂。

  周玉香估计到刘瑞芬刚刚与张鸿远生过气,而且是因为孩子的事,她的心不由一阵扑扑急跳。自从清明节那天志小告诉她“接小猛的事儿定下来了”她的心就一直惴惴不安,她像一只多次受过惊吓的母兔,对一丝一分异常都能敏锐地引起警觉。

  周玉香故意避开关于孩子的话题,另寻话题说:“大嫂,呦,看你自在的,厨房的碗不洗,炕的被不叠,不用喂猪,不用喂鸡,活得够舒妥了。咱啥时也能跟你学学。”

  周玉香巧妙地小心地绕着圈子引逗刘瑞芬,并随即递上特意带来的“大生产”。

  “大生产”使刘瑞芬紧锁的眉头舒缓了。周玉香又递烟,又给点火,反而令刘瑞芬不好意思了。

  刘瑞芬说:“人活得就是图个自在,你说我舒妥?哪能跟你比。”

  由于“大生产”的作用妯娌俩聊在了一块儿。

  但,聊天并不表明刘瑞芬的心中的结解开了,不。刘瑞芬从不跟人结仇,但一旦结了仇会难解难分。

  清明节张鸿远从坟回来,告诉刘瑞芬说,已与志小说好,要把小猛接走。刘瑞芬突然变卦,不同意接走小猛,为此,与张鸿远大大吵了一架。由于刘瑞芬说不出充足的理由,所以大吵一顿又对接走小猛子的事不置可否。

  昨天晚上听张鸿远说已定下今天抱走小猛,刘瑞芬又变了卦,一口不同意,又让张鸿远大发雷霆。等张鸿远一顿数落之后,刘瑞芬又默认了。

  张鸿远也弄不清刘瑞芬为什么不同意,为什么几天来老是变卦。

  一支烟抽罢,刘瑞芬去厨房洗碗去了。周玉香替刘瑞芬简单地叠了叠被子。周玉香十分爱干净,虽不愿碰那散发着汗味的、被边磨得又黑又亮的一堆被子,但为了能从零乱得被卷中抢出那个肉乎乎的儿子来,还是闭着气下了手。

  土炕很暖和。小猛睡得很香,那小脸蛋都热红了,像涂了层胭脂。周玉香很不习惯地扶住小猛,急急忙忙给小猛穿上了她带来的新衣新袄,她手脚慌乱笨拙,不像个称职的妈妈,倒像个没胆量也没能耐的小偷。

  由于衣服发凉,小猛给弄醒了,小眼睛看到抱着他的不是妈妈,而是长着长长的苍白的瘦脸的婶婶,便哇的一声哭了。

  这时,张鸿远和张鸿志兄弟俩走进了院门。

  “小子,别哭,别淘。小狗儿的,今天可是不能哭,是你小狗儿的喜日子。”

  张鸿远一进门就拍拍小猛子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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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怕张鸿远抱走似的,周玉香赶紧抱紧小猛,接着故意摇晃了几晃,装作哄小猛,从而避开了张鸿远的手。

  张鸿远没有在意惊恐不安的周玉香。

  小猛看到了父亲,又睡了。

  张鸿志脸上闪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周玉香直给张鸿志使眼色,那意思是——现在孩子睡了,衣服也换了,趁刘瑞芬在厨房——快走。

  张鸿志起初还不明白周玉香的意思,愣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哥,趁小猛睡了,不淘气,就接走吧!”

  “走吧!”张鸿远眼泪噙着泪花说。

  周玉香飞快地用被子裹好小猛,听得张鸿远说走吧,于是头也没回一下,毫不犹豫地拽开她那长腿跨出家门。

  张鸿远还想张口说什么,可是夫妇二人已出了门。

  一向不跟刘瑞芬多搭话的张鸿志,见刘瑞芬急急忙忙从厨房出来,便说:“大嫂,我们就接走娃儿了。”

  刘瑞芬见周玉香已抱着小猛出来门儿,不知如何是好。

  “怎,怎?说走就走。这是……”

  张鸿志也已闪出了院门。刘瑞芬跑了几步,想追上孩子,但跑到门口,见志小已走上了古道,周玉香抱着小猛已不见影子了。

  刘瑞芬像突然失去知觉似的立在门口,眼发呆,口不会出声,手脚僵直不动。

  这时,挂在天空那个太阳,闪着苍白刺眼的光。厨房里,刚才刘瑞芬擦灶台时将掉到灶台上的残渣剩饭抹进火膛,此时发出“卟卟”的声音,接着从厨房窗口冒出了淡蓝的青烟。厨房后边,邻居改润家的孩子们从温暖的梦乡中苏醒过来了。

  “妈——姐姐不给我裤子——”

  “妈——我的衣裳不见了,啊——”

  “妈妈——妈妈——呵——呵——”

  改润四个女儿此起彼落的吆喝声和刺耳的哭叫声打破了四周的沉静,连天空中太阳的脸上都闪出了枯涩的无可奈何的难堪的神色。

  “X你妈的,哭死呀,死不了狗日的们。”

  改润的丈夫,在市钢管厂上班的张伟祥下了夜班刚刚睡下,孩子们吵的搅了他的睡,平日对四个闺女恨之入骨,恨不得一把都捏死的伟祥发出了粗野的臭骂。

  哭唤声戛然而止。

  孩子们的哭声刚止,喂罢猪的改润急急忙忙进了家门儿。

  “你些秃孙们,号你妈个死。死熊,你,没眼色的吃差,六七岁了也不知道省点心,图不哄妹妹们,你还惹逗。真是不觉死,你老子正看到你些杂种们黑眼的不行了,还不知趣,找死!”

  改润拉小的,推大的,边乱骂边给闺女们穿戴梳头,嘴不停手也不住。四个女儿轮流经她臭骂一顿,拾掇一顿,于是在改润手里像四个木偶似的小人儿,一个个下了地,蹦到院里便成了活蹦乱跳的小天使。改润虽长相不算漂亮,但经中和了张伟祥英俊的遗传基因,四个小闺女仿佛跟她们的父亲对着干似的——父亲越看到她们不亲,她们长的个个像天使般漂亮可爱。

  突然,伟祥又吼骂起来。

  “吵死了,嚼你妈的,一早上就不得叫人安宁。讨吃鬼们,什么时候都死绝。”

  因为改润没生下儿子,伟祥常常骂她,让她碰死,此时,改润听丈夫又骂她和女儿们“都死绝”。于是一肚子火又爆发了,她停下手中的被子也不叠了。

  接着吵骂升级,由夫妻俩对骂,便成了骂对方的父母,又由双方的父母升级到骂双方的祖宗三代,乃至八代十代万背祖宗都骂到了,接着,一声响亮的耳光之后,响起了改润的号哭,接着是撕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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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张鸿远坐不住了。刘瑞芬也忘记了小猛巧妙地被“劫去”的不幸。

  张鸿远只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站在院墙高声劝说道:“猫们,消消气,骂几声就行了,出出气算了,别当真”。

  不等张鸿远劝说的声音落下,这时,改润已披头散发敞着棉袄跑出家门。

  “没法活了,死了好。死了称了你的心,绝了户的,断子绝孙的,不让人活了,啊哈呀——”

  改润哭唤着出了院门,既不向娘家去,也不向婆家去,她又要跳崖寻死了。

  刘瑞芬慌慌张张进了伟祥的屋里嚷:“猫儿,伟祥,你媳妇跳崖去了,快拽回来呀!”

  “死了好,丧门星,倒霉货。”

  张伟祥又钻进被窝睡去了。

  刘瑞芬只好叫了几个围观的媳妇:小丑媳妇,七十三媳妇和三狗大嫂,一起跟随改润奔向西沟。

  爬上西梁石头坡,拐进三十亩背坡道,折进柳树泉,这时,已看见改润坐在崖边的一块石头上号哭,也不知道是不忍心跳下去,还是在作跳下去前的最后哭别。

  “改润——呀——,猫,别想不开,想想可怜的闺女们呀——千万不敢——”

  匆匆赶来的女人们连呼带喊。

  这时,改润站了起来,哭声越痛了,向四五步外的崖边迈开了脚步,她要跳了。

  然而,跳不成了,距崖边还差三至四步,她被拖回去了。

  当然,改润跟伟祥每次吵架都是以这种方式为终结。

  唠叨、吵架、撕打、跳崖,这是改润跟伟祥发生冲突时的四部曲,二人不厌其烦。生活太单调了,不演这四部曲,好像就活不下去。

  然而,也就是这四部曲起到了特定的作用,这四部曲使刘瑞芬由于儿子被劫走产生的绝望痛苦的心情得到了暂时的遗忘,否则,很难想象,刘瑞芬一气之下会采取什么样的过激方法去抱回儿子。

  但刘瑞芬真会遗忘吗?
第七章:金色的麦收,土洞里刘瑞芬收获了一个无奈的情变。红土崖在欣赏:一个前罗锅与后罗锅爱情佳侣走出村庄。
三月清明花不开,二月清明花开败。

  今年的清明节晚在三月,桃杏梨花开晚了。

  然而,含苞的花蕾总是要开放的,因为暖风迟早要吹来。

  前罗锅一些高——张星娥要出嫁了。星娥出嫁证明了一句话:有苗不愁长,有女不愁嫁。

  星娥是个前罗锅子,而且个子不足一米二,人称前罗锅一些高。如果父母能给她捏造一付好看的脸蛋儿,倒也能弥补一些身材的缺陷,可是星娥偏偏长一付丑八怪的形象:脸色吸收的父亲的黑肤色;五官兼收并蓄眼睛随了母亲的深眼窝小眼睛——仿佛那双小眼害羞,要下定决心躲藏起来,越藏的深越舒服似的;嘴巴随了父亲的扁嘴巴——仿佛饿扁了,总是一付饥饿不饱满的表情;鼻子倒是谁也没有随了谁,是星娥独立发展的创举——然而由于受到小眼睛、深眼窝和扁嘴巴的牵制,鼻子受到了制约长的又小又低,于是鼻尖太隐蔽了,鼻孔都过分显眼,让人不觉得那是鼻子,倒以为是谁一不小心给弄了两个淘气的小洞洞。她太难看了,像故事里的活生生的妖怪跑到了红土崖,村中的老人常常不听话的小子说:“小子,不争气,不听话,长大了让星娥给你做老婆。”

  星娥出嫁引起了轰动。当然并不是因为她丑而做了新娘才引起人们的关注,而是因为她嫁了一个比她略高一点,面貌俊俏肤色白晰的后罗锅男人。两个肤色、相貌、体形上——绝对是两个对立体的男女竟奇迹般结成了夫妻,看吧,星娥仰面昂首挺胸,她的男人躬背低头弯腰,一起走出村口,多么不相称的外表,多么奇特的一对儿——古今罕见,中外少有,天工真会作美呀。上天真是慧眼独具呀。

  上天就是这么仁慈地将完美的结合赐予具有明显残疾缺陷的人,而那些看似完美的男男女女却未必能拥有完美的结合,他们只好望着这对奇特的男女惊叹吧。

  天啊。看,星娥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面,像高贵君主,那是与生俱来的,无法摆脱的高贵。看,她的丈夫背躬曲膝走在后边,像可怜的谦卑的奴仆,那是上天赐予的无可奈何的永远定了型的谦卑。两个人喜气洋洋,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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