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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乐使者-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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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变。
河婆怔住了,她瑟瑟发抖,濡湿了裙裾。
“宽恕我…”
黑屠扪心一笑,轻易达成了共识。
“好啊。”
河婆愣了一下,似乎不相信他会如此干脆,还不及反应过来,便被一张巨大的手掌紧紧箍住了头颅。
“带着我的宽恕,去死吧。”
只是一刹那的功夫。
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咽气了。
黑屠用衣摆擦了擦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神庙,太阳已经落山了。
“梵玉,我愈发像你了,话多还啰嗦。”
他将手伸入胸口,爱惜地抚摸着那枚白玉,喃喃道:“对不起,在你面前杀了人,可我…终于能与过去和解了。你会谅解我的,对么?”
他撒娇似地与那白玉说话,仿佛可以听见它的回答。
第40章 伊始
黑屠刚来到蝼蛄城的时候,就带着这个奇怪的名字。
一支商队路过此地又迅速绝尘而去,莫名其妙地丢下了一个孩子。
与其说是丢下,倒不如说,他们也毫不知情。
这个孩子,就在狭窄闭塞的米桶中活活饿了半月,又悄无声息地溜走,像一只老鼠,不,老鼠的影子。
总之,他留在了蝼蛄。
原以为的庇佑之所,噩梦的伊始之地。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姓黑名屠,许是故乡那边的姓氏,又或许本家是做屠夫营生的,他不说,旁人也懒得问,传来传去,传到后来,也没人在乎这点微不足道的起源,光是这阴森可怖的两个字,就足够人们茶余饭后的发挥和臆测了。
加上他的左手,有六根手指。
不正常,不吉利。
再加之他总是低着头,无论做什么都缄默不语,竭尽全力躲进街头巷尾阴暗的犄角旮旯里,就更显鬼祟。
他什么都没有做,仅仅是出现,就令人厌恶。
唾弃,谩骂,流言蜚语,黑屠对加诸于自己之上的一切都忍气吞声。有人说他是一个哑巴,可又有人立刻笃定地说他不是,那人信誓旦旦地保证曾亲眼见过他对着那根六指自言自语地癫狂傻笑,定是在诅咒和施法。以讹传讹,积毁销骨,他竟然成了被妖魔附身的秽物,而正因为他是秽物,所以欺负他,羞辱他,压迫他,就是在为民除害,就是在斩妖除魔,就是彪炳千秋的功德,用不着对谁愧怍。
那时候的蝼蛄河水越来越浑浊,人们都在垂死挣扎,什么是非,什么黑白,根本就无关紧要,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撇,我一捺,不需要明辨什么,不需要分清什么,只要有一个鸡毛蒜皮的由头,便可轻易说服自己,何乐而不为呢?
万口一致的谎言,就是凿凿真相。
总要宰割一只替罪羊以平息口腹之欲,有本事,你反抗啊。
黑屠反抗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逃离这里,又一次又一次地被抓了回去,他本来想不通,明明就嫌恶他,为什么还偏要禁锢他?后来他有点懂了,只要他在,那些寻不到苦主的脏水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就能有的放矢地获得解脱,甚至不必合乎情理,谁都可以污蔑他,谁都可以利用他,谁都可以诋毁他,他成了罪恶的和事佬,维持整个不堪重负的病城那装腔作势的平衡。
小黑屠攥着自己的左手,手肘撑着地面,勉勉强强地坐了起来,身上泛着阵阵酸痛,他抱着膝盖,将自己藏进不甚粗壮的树干之后。四周乌压压的一片,早已没了人声,只剩窸窸窣窣的虫鸣,他这才敢稍稍舒气,夜的厚重深沉总能比白日的喧嚣聒噪更叫人安心得多。
毕竟,他是见不得光的人。
虽不知自己何罪之有,但你们都这样说,说多了,我也就信了。
我应该是个罪人。
“对不起…”
他将嘴唇贴在那只小小的六指之上,悄悄话似地,嚅嗫道。
只是在林子中捡了一个掉在地上的干果吃,不料想一群人冲了过来,揪住他的头发就破口大骂,骂他是杂种,骂他偷东西,骂他多生一指注定手脚不干净。骂够了便又开始拳打脚踢,直到他一动不动昏死过去,那些人才心满意足地离开。黑屠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果子,狗吃得,猫吃得,虫蚁吃得,偏偏他却吃不得?难到因为他是个人么?
我是么?如果我是,又凭什么可以随便打我?
小孩子不通人性,他只有简单的困惑,蝼蛄城人尽皆知,河婆的指引能够解开任何滞郁于心的疑难。黑屠于是想去找河婆问清楚,忏愧也好受罚也罢,只要告诉他,如何才能从这与生俱来的原罪中,得到神的宽恕和救赎?
要抛弃它么?
黑屠被这个念头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抱着左手蜷缩起来,不,不可以,它是我唯一的朋友,绝对,不可以…
河婆!
河婆一定会给我答案!
他奋力站起,沿河岸朝着神庙疯跑,平静的水面上流淌着静谧的月光,不知为何,他越靠近那个地方,就越觉得,心虚。
汗流浃背的小黑屠在神庙前粗重地放缓呼吸,他拽了拽衣角,紧张地张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圣地,咽下了一口干涩的空气。
“请问…”
他连门环都未及拉起,一束刺目的火光便逼近眼底,几双大手将他直接拖到在地,不由分说又是几个闷棍,“来这干嘛?”
黑屠捂着脱臼的手臂,抬起头望着他们,不置一词。
“还敢瞪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若不是蝼蛄的人赏你一口饭吃,你早就饿死了!”
火辣辣的耳光呼在脸上,黑屠任由他们打骂,经验告诉他,不反驳,不争辩,反倒早些了结。
“王八羔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平日里偷鸡摸狗也就算了,神庙的东西你也敢动心思?”
“外面在闹什么!”
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大门的另一边传来,所有人皆是一惊,又连连恭敬地跪拜下去。门开了,一个鹤发松姿的老者,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慢条斯理地从里面踱了出来,到了门口,她慈蔼却威严地扫掠过每一个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为何事?竟至于在这里大动干戈?”
“河婆大人,这小兔崽…这小子是个惯偷,起了歹念,我们怕扰您清静,这才…”
“这不正是扰了我的清静?”
那河婆用手杖敲击了几下地面,矍铄的目光在黑屠身上来回打量,凝聚到他的左手,那视线明显停顿了片刻。眼神触碰的一刹那,黑屠恍惚中看见一双手,沿着她的耳根,撕开了她的嘴角。
心跳加速,无法呼吸。
六指一抽一抽地痉挛着,这个人…这个人…
全身上下,都在抵触对她的信任。
“你…”
不是神。
期待湮灭成了警觉,黑屠下意识地摇摇头,转身拔足狂奔,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信念,不断在脑海徘徊,左右着他的脚步——
离开…离开蝼蛄,必须离开!
“呃!”
血…
头皮绽开的湿润顺着脖颈滑入后背,有人提着他的脚,脸颊在地面摩擦。他被关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再然后,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丧失了意识。
黑屠是被沸沸扬扬的吵闹声惊醒的,阳光晃得眩晕,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口中被塞得满满的,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被牢牢绑在地上,像一块钉得结实的木板。一群奇装异服的人围着他敲锣打鼓振振有词,其中一个突然“啪”地一掌,在他额头贴上了一道符咒,另一个又呜噜噜喝下了什么,对着他的脸“哗”地喷出一道焰火,黑屠偏头躲闪,正对上了人群之外,端坐在高座之上的河婆。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站了起来,高举手中的禅杖,所有人都瞬间安静,噤若寒蝉,聆听她的教诲,生怕触怒天恩。她的嘴皮在蠕动,可黑屠觉得,她那分明就是在笑。
在对他笑。
“妖孽之源,祸事之根,乃画蛇之足——斩!”
权杖指向他的左手,那几个人随后一拥而上,将它一根一根硬生生地掰开,连挣扎的空隙都不给他,冰凉而锋利的刀刃干脆利落地划破皮肤,割烂筋骨,疼痛都是后知后觉。
什么东西被抢走了。
黑屠提心吊胆地垂下眼皮,瞥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哆哆嗦嗦地数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
没了。
他们杀死了它。
“魂于天,魄于地,孽根抛于高山,其肉身沉入河底,不复相见,可保万世无虞…”
河婆瞥了一眼呈上去的断指,娓娓道来。
“是!”
黑屠眼睁睁地瞧着那些人理直气壮地夺走他身体的一部分,理直气壮地商量着如何将他最珍惜的朋友丢弃。又眼睁睁地瞧着他们理直气壮地走来,搬起一块巨石,和一根纤长的竹竿。
仪式仍在继续。
那孩子被装进了猪笼。
汩汩的流水。
有人高歌,有人欢呼,有人提前庆祝,雀跃鼓舞。
听啊,消灭他,是神的旨意——
剥夺他的生命,是福泽。
害蝼蛄水深火热民穷财尽的始作俑者终于被消灭了,此后,该能过上好日子了。
没有人质疑他们的神,出了差错。
不,你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全部,都在装睡。
河水灭顶之前,黑屠都盯着河婆,不曾眨一下眼睛。
命不该绝,是一个奇迹。
当黑屠在湿漉漉的泥泞中爬起,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忘得一干二净,他本能地将那些伤痛就地掩埋,也没有刨根究底的兴趣。
他仿佛真的失去了什么东西,不会哭不会笑甚少开口,感受不到快乐更从不悲伤,他不绝望只是也不寄存什么希望,他没有死,却不代表他还活着。
几百年后,他变成了恶魔。
卷袭着一身暴虐,游走在不周之境。
直到与他的朋友再次重逢,兜兜转转,漫长得不忍回首。
“呼…”
黑屠揉了揉鬓角,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顺着破败的城墙悠哉悠哉地漫步,尘埃落定,再没什么有资格玷污他的心绪,算不上往事的记忆也随着释怀愈发朦胧黯淡,又飘到了那个遥远的位置,与如今,再无关联。
黑屠在城门外负手而立,斜阳映出他高大毅然的背影,从此以后,我与这个地方的恩恩怨怨,少的不必补,欠的不必还,这笔烂账便就此作结,彻底,一刀两断。
“梵玉,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他大步流星,摩挲着心口的白玉,温柔地笑了。
第41章 消弭
了结身外之物,黑屠又召出了不周之境。
其实他并不想回来,这个他宁愿玉石俱焚也要逃离的地方,承载了太多难以启齿的往昔。他的罪恶,他的怨念,他的愤怒,他的凄苦,凝炼成一条单薄的直线,没有波澜,没有终点。
可他也知道,不周之境,无论如何,无论谁,都不可能毁灭。神出鬼没,光怪陆离其实都只是幌人的伎俩,透过浩瀚的黑洞击穿假象,它不过是披着一层虚无铁壁的,有底之渊。
不周之境,主宰着里面的人,亦被里面的人所主宰。
它的新主人决明宗,与世隔绝的,内心世界。
包容与他一样可悲的魑魅,一群无病呻吟又无家可归的行尸走肉,体恤他们无人问津的落魄,落寞,落空的浮生。他们都是未曾见光便被抹杀的游魂野鬼,在不识得温暖的人间彼此憎恨的同时彼此依偎。他给予他们庇佑,却也不得已收纳他们的污秽,他抚慰他们的贫瘠,亦被那一扇扇千疮百孔的心门压榨侵蚀,他经年累月地倾听,却从不倾诉。终究,盈亏恒守,他所接受的一切都无处消解,全部与他一气呵成地融为一体,在他的血肉之躯中涌起死寂的至恶之河——暴虐。
可是,他们都太得意忘形了,他们都太仰仗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了,坚韧如他冷漠如他,在自我厌恶的泥淖中沉沦,也总有不可承受的极限。
不知是什么源头,什么契机,那根弦就是断了,他突然迷惘,突然质疑,突然发现此题无解。生无可欢,死无可惧,生死这无趣的直线又被他窝窝囊囊地攒成畸形的一点,兜兜转转,不值得活,无所谓死。他开始厌腻,开始心不在焉,开始想方设法地找机会背叛——
背叛不周里依附的幽冥,背叛他的本心与初衷,背叛这束缚着他的自我。
只有决明宗能找到入口,只有决明宗有资格对他的地盘迎来送往,没有与任何人商量,他草率地一意孤行:抛弃将他视若神明的羽翼,驱散赋予他无上力量的毒瘤。他心意已决,使劲浑身解数将暴虐之气四分五裂,他吹着悠绵的埙曲,对那些无数次试图肃清他却无计可施的正义之师敞开了大门,如释重负地等待。
消失吧,都消失吧,连同我,随你们处置。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要为密不透风的灰败余生画上句点的那天,一个不速之客,带来了意外。
“呦!小曲儿吹得不错啊。”
黑屠顿住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他。
“怎么停了?继续啊,哒哒…哒…”那人哼唱了两声,好像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欢脱地拍拍手,“你那调子太空泛悲凉,我这个调子好,你吹来听听?”
黑屠呆呆照做,一曲哀乐经他信手一改竟变得灵动活泼。黑屠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直到那人戳了戳自己的脸,他不明就里地歪起头,那人叹了口气,干脆拎起裤脚三步并两步地蹦到他的身边,与他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自来熟地拱了拱他,“我夸你笑得好看,脸上有两个小坑哈哈…”
“你…也好看。”
“那是,小爷我…”他眨了眨漂亮的狐狸眼睛,托起下巴饶有兴致地瞧着黑屠,露出明媚爽朗的笑容。
“咦?你不是哑巴啊!”
“嗯。”
“那个,我不是套近乎哈,你的曲子当真好听,我不嫌你呆头呆脑,咱们交个朋友吧。我叫白讥,法号梵玉,你叫什么?”
“黑屠。”
“哦。”他点点头,又立马原地跳了起来,“不是…黑…黑黑屠!黑屠?你说,你是黑屠?!”白讥指着黑屠喊道:“决决…决明宗貌似也叫黑屠,你你…”
黑屠淡定地握住他的手指,“嗯。”
“哈哈哈,巧了,真是太巧了!哈哈哈…”
白讥抽出手,打了一个响指,莫名捂着肚子仰天大笑,黑屠沉默地注视着他,寻思他大概在庆幸抓住决明宗的功绩,不忍打扰。
“喂!”他戛然而止,突然敛起脸色,盛气凌人地叉起腰,“你说,你的命怎么这么好呢?遇上我了!哈哈…真是天助你也!所以我说巧了…”
“你不杀我。”
“啊?”白讥晃了晃手指,“就凭你这支埙曲,我也舍不得啊。”
“我有罪。”
“本大仙只管死后之乐,生前之罪与我无关。来这破地方本就是我那懒得多管闲事的师尊推诿的,但能听你一曲也算不虚此行…”他洒脱地挥了挥拂尘,笑道:“这么动人的埙曲,若是成为绝唱未免太过遗憾,我且饶你一命,你快逃吧,有缘再会。”
黑屠凝视着他,笑了。
本打算一走了之,这世间变成什么糟粕模样都与他再无瓜葛,可白讥的出现,让他改变了主意。
这个人,像一道曙光,愣是不经意间撬开了一条罅隙。他恰到好处的姗姗来迟,他坦荡的音容,孩子气的笑貌,口无遮拦地说出不计后果的话,轻描淡写地将他拽离悬崖峭壁之岸。那一瞬间,他久违地湿了眼眶,久违地踟蹰不前,久违地,竟然,有点不甘心走了。
荒芜又贫瘠的人,只需要一丁点零星的善意,就能假装那是爱。
他看着他,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一个似曾相识,却遥不可及的自己。
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他是我,向往中的残念。
想活着。
虽然可笑甚至荒谬,我想,为这个人,活下去。
可惜来不及了。
谢谢你,相逢一场,你听我一曲,我送你一份大礼。
一颗赤子之心,不予天地,不馈万物,独赠你。
“梵玉。”
“嗯?”白讥四处张望,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谁在叫自己,可待他回眸,只迎来那人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朝他伸出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微笑。
他惊慌失措地杵在那里,许久,只憋出了三个字——
“为什么?”
“说好了,有缘再会。”
久违的笑和久违的泪,都是拜你所赐。
“所以你定要,定要…”
万世安好。
话音未落,他便消失了。直到浩浩荡荡的讨伐之师赶到,直到白讥借此平步青云成为上仙,直到他一次又一次地解释真相却无人肯信,直到决明宗的样子愈发模糊,直到倥偬光阴虚度殆尽,白讥也没有机会袒露那份心声——
我其实,很羡慕你。
黑屠在广袤的无人之境上走着,他有些惊喜,五百年前的不毛之地竟长出了茵茵绿草,枯枝烂絮也生了些许嫩芽,一副起死回生的盎然景象,甚至隐约传来了阵阵鸟鸣。
坚冰消融,心境的变化天翻地覆,这个地方,也今非昔比了啊。
“梵玉,我们回家了。”
黑屠一边漫步,一边将脸颊贴在白玉之上,与它窃窃私语:“这里,我给你盖个更宽敞的房子,这地方全是我的,不用扩院子,再为你种满玉兰树,你喜欢么?对了,你这个小馋猫,饿着你又要对我使小性子,又哭又闹,我可吃不消,所以这里…”黑屠跑了几大步,跺了跺脚,“你看,我建一个大厨房如何?每天给你做好吃的,只要你能…你能…”他欲言又止,揉了揉酸痛的眼皮,在那白玉之上轻轻一吻,“太阳都晒屁股了,别再睡了,快起来陪我说说话,没有你成天叽叽喳喳,我不习惯。”
他小心翼翼地覆上耳畔,一片阒静。
“好好好,不扰你不扰你,都听你的,等我办完事,你必须醒来哦,不然,我可真生气咯。”
他宠溺地笑了笑,盯着远方蠢蠢欲动的潮涌,若有所思。
樊月,莫琼,寰海,羌愚,不周。
还有未尽之事。
渡过这最后一关,就是极乐,他和白讥的极乐。
黑屠将白玉用绢帕包好,双手安放于草地之上,柔声道:“梵玉,我去去就回,你放心,你给我的快乐足够多,我不会变回从前的决明了,你在这里乖乖等我,好么?”
不说话,便是答应了。黑屠叹了口气,起身朝那注定的羁绊缓缓走去。
越靠近,越步履维艰。
一股巨大的吸力恨不得将它吞没,从前的黑屠甚少畏惧什么,他将全部,包括他本身都置之度外。可自从对那个人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好奇,他慢慢学会害怕,学会妒忌,学会优柔,学会悲喜,他变得有血有肉有脾气,他更招人讨厌了,却也终于懂得接纳和欣赏自己。
也是在那时他明白了,或许他有错,可他从未丧失存在的资格。
当他越来越珍惜那个人,也就越来越珍惜那个人所珍惜的,他的生命。
决明宗从不自欺,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他胆怯了。
可他不能退缩。
来吧,暴虐之气,我无法消灭你,却可以消磨你,有朝一日,我会赢。
他阖目屏息,从容地踏进那片禁地,负手而立。即便曾无数次体验这番痛苦,还是适应不得。这感觉就如同在地狱受刑,历经死亡的轮回,让你尝尽噩梦的真实,却绝不让你清醒。它撕咬着意识,侵吞着理智,折磨着肉体,尖利的笑声,愤怒的嘶吼,幽怨的啜泣交织共鸣,丑陋和阴暗纠缠蔓延,恶灵在脑海深处不断絮语着,申诉着,抱怨着它们的苦难和不满,势必要将听者的灵魂挫骨扬灰,变得同他们一样扭曲糜烂。
黑屠忍受着,他头皮发麻,衣衫早已湿透,骨骼的缝隙仿佛被生生抻开,又立刻被疼痛填满。他不可以倒下,他还做着美梦,渡过此劫,他和白讥的家会繁花似锦,草木荣华,他们都会过上嬉笑怒骂琴瑟和鸣的平凡日子。他必须斗争,必须反抗,保护那个人,给予他完整的人生,是他唯一的期待。
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
时间漫长得宛如停滞。
黑屠散架般瘫痪下去,痛楚一点点舒缓,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的疲软,他尝试着动了动僵硬的四肢,明明是欣慰的事,他却眉头紧锁。
不对劲。
太简单了。
暴虐之气完璧,他与之相处五百年,怎会不晓得这东西的厉害,不可能这般羸弱,不可能这般不堪一击,不可能这般轻易放过自己。
简直不可思议。
胸口浸过一丝沁凉,黑屠赫然一凛,一个危险的念头匆匆掠过,他战战兢兢地往衣襟中探去,那难以置信的熟悉触感令他大惊失色,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百密一疏,他就算再深思熟虑也不敢想象,这枚白玉,竟能不动声色地跑了回来,还将他体内的暴虐之气,尽数吸收了去!
听得见他说的,看得见他做的,纵使化作顽石,亦要护他周全。
“梵玉…我的梵玉…”
黑屠用他抖如筛糠的双手心疼地将白玉捂在心口,哭得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白讥就回来啦~
一切都会变好哒!
第42章 泰来
一曲太虚往生终了,白咎从长明灯前缓缓站起,转向身后伫立已久的人,挥了挥手中的拂尘。
“决明宗来过一趟之后,倒是熟门熟路了。”
黑屠拱手行了一礼,“真人可是在为梵玉吟经?”
“嗯。”白咎回了一礼,“师徒一场,我也只能尽此绵薄之力了。”
“那时候…黑屠鲁莽冲撞,还谢真人庇护。”
白咎淡淡一笑,在一旁的蒲团之上盘膝而坐,仰头凝望着黑屠,“决明宗不怪罪我了?”
“真人说笑了,您是梵玉最敬重的师尊,我怎敢怪罪于您?更何况…”黑屠苦涩地叹了口气,“罪魁祸首…是我。”
“莫要自责了,梵玉他一向恣睢任性,只顾自己洒脱。”白咎朝黑屠招招手,“来,坐这。”
黑屠抿起嘴唇,像个受教的学生,乖乖跪坐在白咎面前,喃喃说道:“经此劫难,我是真的怕了。”
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白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你不是来找我诉苦的吧?”
黑屠将脑袋压得更低,“我知道来这里不妥,只是心中实在焦虑,思前想后,唯有叨扰真人了。”
“你是梵玉的挚爱之人,不必对我这般客气,有话直说便是。”
黑屠点点头,从怀中拿出那枚白玉,爱惜地捧在手心里。他声音温柔低沉,却难掩其中的沙哑疲惫,想必是几日都不曾安眠了。
“梵玉他…吸收了我体内的暴虐之气…”
白咎慈蔼的神色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被一如既往的平静取代,他盯着眼前这个默默克制的男人,两指轻轻拈住他的手腕,循循说道:“你担心他?”
“嗯。”
白咎望着白玉端详了片刻,“你慢慢说,我听着。”
一股温和的真气涌入经脉,流淌于四肢百骸,在这样的照拂之下,空洞胸口滞塞的慌乱竟然逐渐平息。黑屠感激地注视着白咎,道出了来意。
“那五百年,我将功力汇聚于心脏,与暴虐之气相互制约抗衡,此消彼长,才不至于泯灭了神智。可这个东西,最多只能驱散却无法消灭,当年我将其分裂,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梵玉他若是…若是因此受到伤害…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黑屠啊。”白咎搭上他的肩膀,“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不能做到的事,他能呢?”
黑屠抬起头,雾蒙蒙的双眸中划过一道流萤,“真人的意思是…”
白咎笑了笑,“曾经你有六指之时,对那些欺侮你的人,可有过憎恨?”
黑屠闭上眼睛仔细回忆,捕捉那段云烟般的遥远往昔,奇怪,那里有畏怯,有不安,有迷茫,有困惑,然而憎恨,似乎是太久以后的事了。
“怕是我当时还小…”
白咎摇摇头,“恨,是人的天性,你儿时没有这种天性,失去了一根手指才重拾了天性,不奇怪么?”
“您是说,这与梵玉有关?”
“从捡他回来我就猜测,如今更觉得八九不离十。”白咎捋了捋银色的鬓发,笑道:“旷世珍宝,至善之泉,你所有的快乐都归属于他,而他则会帮你净化心中的戾气恶念。难怪他成了极乐大仙,你说巧不巧?哈哈,真是因缘际会啊。”
“至善…之泉?”黑屠似懂非懂地睁大眼,“依真人所言,梵玉他接纳了我的暴虐之气,当会无恙?”
“放心,一物降一物,他克那东西,只不过化作人形的梵玉被这鱼龙混杂的世间锤炼,禁锢了本领而已。如今他返璞归真,倒是帮了你一个大忙,了结了后顾之忧啊。”
黑屠深锁的眉头刚舒展了些,又立刻拧紧,“可是万一…”
“万一我猜错了,遇到最不济的情况,你就不爱他了么?”白咎反问道。
黑屠将白玉紧紧扣入心口,“我会爱他,爱他如初。”
白咎笑了,“既如此,是明是暗,是喜是忧,见山是山,见路是路,又何苦自扰呢?”
宛如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如丧考妣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些微释怀的笑容,他端正跪好,恭敬地说道:“多谢真人指点,黑屠懂了。”
“好好好…”白咎笑呵呵地将他拉起,“决明宗,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呐。”
“嗯,黑屠会等他,多久都等。只是真人,梵玉他明知道我们可以躲到不周之境,为何还偏要走这条绝路呢?”
“你当真不懂么?”白咎笑眯眯地望着黑屠,洞若观火的目光仿佛透悉一切,他徐徐说道:“他呀,事情做得虎头蛇尾,偷了圣物却去自戕,未免太过蹊跷,天界没有不怀疑他使诈的。他大概也心知肚明,一但东窗事发,你们只能亡命天涯,万世不得安宁。黑屠,你难道真甘心一辈子都藏在不周之中么?他破釜沉舟,当着天帝的面死了,这些事端才能彻底偃旗息鼓。梵玉他,看似走上了绝路,其实都是在为你,为你们,铺垫后路啊。”
黑屠凝噎,他沉思良久,哽咽地嘀咕道:“就算是为了我,他也不该自作主张地抛下我。”
“嗯,是他不对。”
“我也没…怪他…”
白咎看着面前这个再委屈也舍不得埋怨半分的痴子,哪里还有丝毫凌厉魔宗的影子?他嘴上调笑,内心却不禁动容,两个人,百转千回,兜兜转转,重逢又擦肩,擦肩又重逢,历经云泥沧海,终于回归原点。他们彼此亏欠又彼此弥补,彼此欣赏又彼此羡艳,彼此爱着对方的同时又爱着对方眼中的那个本真的自我。他们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的正反两面,注定要一生羁绊,一世纠缠,缺了另一半,谁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好在,岁月足够漫长,走到了这一步,总会迎来那份迟到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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