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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僧谈之无极-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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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场里,霜雪厚积,放眼看去,大地白皑皑的一片。
  当今世风好围猎,诸侯间常借此比试,诸侯中有不善狩猎者,就豢养身手灵巧的猎人,以便在这大会上拔得头筹,为面上争光。所以,自古来,有擅打猎者借由此而得青眼,当中还不乏受赏封爵之人。
  围场上,各国使者已骑马而至,正与齐国的臣子互相拜见。此时,一支箭飞过,差点惊扰了齐国大夫的坐骑,就看那支箭射中了雪地里的一只野兔。跟着,忽闻一声长笑,就看那楚国使者骑着马过来,他拿着弓拱拳道:“赵大人,失敬、失敬。稽是看见这只野兔四处蹿动,未免惊扰他人,这方射死了事。”
  这楚国来的使者,乃是楚侯的公子稽。当下,各方诸侯里,以楚国势力为盛,楚人在他国面前多行为倨傲,这公子稽便是到齐王面前,态度也很是傲慢。然而,楚人虽然生性粗野,但力大无穷,勇猛好战,和齐人的文质彬彬大是不同。这公子稽就长得魁梧壮硕,有举鼎之力,且好打猎,常在他国使者和齐国臣子面前炫耀。
  此下他笑声洪亮,好似恨不得人人都注意到他:“时辰已到,怎么还不见王上?稽之前就听说,王上不好游猎,一年就办这么一次,这可怎么成呢?”齐国臣子素不喜公子稽,只因他是楚国公子,面上仍客气道:“王上并非不好游猎,而是秉性仁德,不喜杀生,再者,王上忧国忧民,一次围猎,劳民伤财,此非吾王所愿见到。”
  公子稽满脸不以为然,拉拉缰绳说:“罢罢,你齐人说话都这般文绉绉,你齐国的男人也跟女人一样,成日待在屋里,大门不出,莫怪齐国将士不及我楚国啊。”
  “你……”齐国臣子怒指着他。却在此时,一串震地的马蹄声由远而至。
  众人回头一看,就见如烟的飞雪里,齐王尊驾来到了围场。那是一班身披玄甲的少年,他们个个目若朗星,英挺健硕,动作齐整,这些少年正是齐王的亲兵龙霆军。季容一身劲装,如众星捧月一样地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他精神矍烁,鲜见的容姿焕发。
  “拜见王上!”众使者和臣子分别下马而拜,公子稽被抢了风头,也不甘不愿地下马,跪拜齐君。
  “平身罢。”季容笑望着众人道,“今儿诸位尽管同乐,毋须拘礼。”众人谢过王上,纷纷回到马上。公子稽见齐王过来,还未开口,季容竟先出口说:“素闻公子稽弓术斐然,难有敌手,今日寡人就请公子赐教赐教。”
  公子稽在齐国多年,素不曾听说齐王擅打猎。如今齐王居然主动提出要和他比试,公子稽暗笑齐王自取其辱,得意得脸上都藏不住喜色。
  这时,齐王唤了一声:“无极。”
  无极骑马出来,此时他人方注意到,原来齐王的身后两侧除了赵将军之外,还跟着这么一个少年。却看他五官皎皎,殊美之甚,已是超脱性别,然那双眼锐利如寒刃,但凡有些眼见之人,都知道他绝非一般人物。
  公子稽一眼就认出此人是当时在殿上献舞的少年,想无极之风华,竟令所有人过目难忘。只是,公子稽不及惊艳,内心便已经暗暗咬牙——莫怪齐王胆敢向自己挑战,原来是有一个王牌在手。公子稽素瞧不起齐人,并不觉得自己不敌无极,便趾高气扬地道:“那就请罢!”
  ——公子稽未料到的是,从围猎开始到结束,他竟连一次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季容和公子稽各携己方人马向东,路上但凡看见什么猎物,公子稽还未来得及拉弓,齐王身边的少年便已射出冷箭。齐王坐在马上,纹丝不动,面前就已经硕果累累,反观公子稽等人,除了几只野兔和飞雁之外,再无可拿得出手的。公子稽几乎气得脸都歪了,但也借此见识到了龙霆军的厉害,尤其是那叫无极的少年,只要他出手,必然弦无虚发,直中要害,绝不让猎物有逃走的机会。
  季容素不喜见血,今儿之所以下场,除了挫一挫公子稽的锐气,实也是为自身出口恶气罢了。见到公子稽吃亏,他心里不禁大感快意,便意气风发起来。此时,视野内出现一只野鹿,季容便命人拿弓来——一般来说,王看上的猎物,他人绝不可动,此乃王的威仪。公子稽吃了一天的瘪,早怒在心头,便想羞辱齐王,故也拉弓,欲先齐王一步射下野鹿。
  齐王和公子稽的箭齐齐发出,无极一见,瞠目咬牙,霎时间射出一箭,直直擎中公子稽的箭,季容的箭便射中了鹿背。齐王人马顿时欢呼起来,季容看向额头冒着冷汗的公子稽,笑说一声:“公子,承让了。”
  公子稽见自己的箭被无极打下,就受了极大的刺激。直到齐王说要回营,众人驱马掉头,公子稽才猛地回过神来。
  无极……好一个无极!以少年无极一人,可抵我楚国将士百人啊——
  无极逆着齐王一行人骑马到前头,他跃下马,查看被齐王射中的鹿。他将箭折断,看看上头的翎羽,又想到方才王上对公子稽时那副自傲得意的笑靥,宛如少年一样,不禁莞尔,将断箭塞进衣襟里。岂料,就在此时,后头忽地响起刀剑声。
  无极猛地回头,遥遥看见刀光剑影中,一批刺客围攻向齐王。他睁大眼,暴喝:“王上!!”
  元熹三十一年末,齐王季容于围场遇刺。王上坐骑受惊,飞奔向山坡,少年无极紧追在后,一同坠下之际,抱住了齐王。二人生死未卜。


第七章 
  元熹三十一年末,眼看这一年就要风调雨顺地过去,何曾想到,最后到底生出了事端。
  季容醒过来时,只觉头疼欲裂,眼前一片模糊。过了足足好一阵,他才勉强适应了前头的微光。那是一堆燃烧的柴火,他卧在一件衣服上,从此处如斯逼仄的空间来看,似乎是个山里的洞穴。季容艰难地支起身子,刚要挪动腿时,就觉得右腿传来钻心的刺痛。
  “王上!”季容猛地听到一声呼唤,他循声望去。少年扔下了柴火,迅速地来到齐王的眼前。季容看清来人,嘶声地唤:“无极……”
  无极抬眼,他笃定地应道:“王上,是无极。”季容看着那近在眼前的妍丽面庞,原来悬着的一颗心顿时落了下来。
  无极的脸上有些擦伤,除此之外想是并无大碍。有无极在此,安全必是无虞,可季容仍有些恍惚,他环顾周遭问道:“此处究竟是何地?寡人又怎么会和你……”无极遂将王上遇刺,马儿受惊,一路奔向山坡之事一一道来:“当时的情况很是凶险,无极唯恐迟上一步,便追不上王上。”少年说这番话时,眼眸却垂着,藏在衣下的拳头死死地攥紧。
  若是、若是……他当时,没来得及……
  季容听完无极所言,已经大致明了来龙去脉,他叹了一声:“未成想寡人竟有此劫。”又对无极道,“你赤胆忠心,寡人十分以为动,回去之后必有赏赐。”无极跪下,神色仓皇:“无极并非为了赏赐——”季容将他拱拳的手拉下来:“寡人都明白,好了,你快告诉寡人,可知道此处是何地,能否联系上赵黔等人?”
  无极仍是跪着,沉吟道:“无极有愧……醒来时,天色已暗,只带着王上寻到一容身之处,尚未勘察此处地形。”他又说,“可依无极之见,此地该是在舟山之背,只要绕山而上必有出路。无极想到的,他人必也能想到,此下赵将军定已带着人马搜山,想必不要多时便能获救。”
  季容听罢,确实安心了不少。他却有所不知,无极尽将事情往好处上说,全然是报喜不报忧——他们坠下山坡时,追赶的兵马紧随而至,也不知算不算老天有眼,此时积雪坠落,山体倾覆,活埋刺客。但也因此,山道崩塌,地形变化,他们若要出去,怕也是不易。
  二人各怀心思,静默不语。半晌,少年方又开口:“王上。”只听他嘶哑说,“无极斗胆,可否……让无极,看看王上的腿?”
  国主乃是万金之躯,等闲不可近身,更遑论是触碰他的身躯。季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俨然是将无极当成了亲信之人。无极便挪至齐王身侧,将季容身上盖着的氅衣掀开。他们掉下来时,一起滚到雪地里,衣服有些潮湿,他将季容的鞋袜脱下。
  齐王为琼枝玉叶,便是个男子,皮肤也比一般人的白皙得多,而且王上体格清瘦,脚腕细比女子之腕,仿佛不堪一握。无极又说了声“斗胆”,这才小心翼翼地卷起了齐王的裤脚,果不出他所料,齐王的右边小腿红肿一片。无极稍一碰,季容就拧眉“嘶”地一声。无极忙收手,正欲告罪,季容只摆手命他“继续”。少年便碰了碰那伤处,军中难免有磕碰,这种跌打扭伤还是常见的,跟着就看少年松了口气般,对王上笑说:“幸而并无伤筋断骨,回去后令医正诊治,修养些时,想必王上就能行走自如了。”听此话,季容亦觉心头一松。
  无极又道:“无极方才出外打了只猎物,这就处理晚膳,请王上稍待。”
  于是,君臣二人就在洞穴里将就过了一夜。整夜里,无极坐在火堆边上守夜,一有人任何风吹草动便站起来,不敢有丝毫轻疏懈怠。而季容亦辗转反侧,一夜里都未曾合眼。
  他两人皆想翌日大早就动身离开,奈何,天不作美——
  山洞里,齐王紧紧裹着氅衣,只瞧他鬓发凌乱,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外头风声呼啸,似天地恸哭一样,令人由心底感到发寒。火势渐微,季容支了支身子,抓起一只柴,往火堆里扔去。火星子猛地跳了跳,可烧了没多久,很快又弱了下去。这些柴火都是从雪地里捡的,自然都受了潮,季容只好往火里再添,搓着双手不断呼着热气,两眼不住地望着洞口的通路。
  不知又过了多久,季容总算盼到了人回来。少年卷着一身的寒气进来,季容一见他回来,就难掩着急地问:“无极,如何?”
  无极揭下了脸布,只看他身上冻得都结了一层霜,可仍是跪下来抱拳道:“……无、无极有负王上重望,请王上……降罪!”他声音沙哑,鸦羽般的睫毛都结着冰渣,看得季容极是不忍,哪还会去苛责他,忙要去扶起他:“快起、快起。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雪出去整日,着实令寡人心焦不已,再说,你已尽了全力,寡人又怎舍得再责怪于你。”
  “王上……”那放在自己手上的双手极是暖和,无极不由轻唤了唤,呼出一团团的霜雾。火堆上架着石瓮,说是石瓮,不过是石块凿出个洞来,用来烧汤滚水。季容命无极先饮热水暖暖身子,待他缓过来后,方问及外头的情况。无极道:“眼下风雪太大,寸步难行,恐怕要先等风雪止了再作打算。”
  季容听了以后,神色凝重,连叹数声。少年见状,握了握手心:“是无极无用……”季容摆手,缓声道:“你已为寡人做了许多,若你不在此,寡人……可真不知如何是好。”无极却看着他,不知是要说服齐王还是自己:“王上为天命之君,定然不会有事的。”
  季容也听惯了阿谀奉承,可由无极口中说出,却令他也信了几分:“你说的是,寡人是天命之君,尚有统一中州、安抚万民的责任在身,怎可殒命于此。”
  无极一听,失声喃道:“统一中州……?”
  季容轻轻颔首:“齐国乃春君苏阖一手所建,当年,可是好好的一大片江山,传到寡人手里时,却已经是七零八落。诸侯各自为政,眼里哪还有齐天子,此外还有西戎等异族虎视眈眈,我齐国可谓是背腹受敌。”他又叹了声,“再者,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不论是哪国,他们都是我齐国的子民。”
  无极听王上吐露内心所思,不禁觉得丝丝喜意,再看他一心集中王权之余,又心系万民,道:“王上是百年难遇的仁君,无极相信,王上必能建成大业,使百姓安居乐业。”他沉吟说,“若王上不弃,无极便是赴汤蹈火,也要为王上实现抱负,一统中州!”
  季容笑着摇头道:“如今各诸侯如此强大,一统中州,谈何容易。”无极横眉说:“天下几分,诸侯所占不过一方城池,且诸侯各有异心,经不起挑拨,待他们相斗之后,此时我军再逐一击破,又何谈攻不下。”
  季容一怔,看着眼前的少年。无极见王上瞪大眼看着自己,以为失言,又要跪下,季容却说:“原来,你也是个用兵之才啊。”无极为齐王夸奖,脸上微微一热,说:“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王上且勿听无极胡言乱语。”
  “不,你说的好。”季容说,“道理粗浅,一举难攻,当逐一击破,可我们一旦动作,诸侯暗中连纵,对我等实也不利。”无极要再言,齐王便摆手,说:“如今食水有限,这些费劲的事情,还是等出去之后,寡人带着你和众将军一起商议。”齐王这句话的意思,乃是有意将无极培养为国之将才。
  无极受宠若惊,脸上刚流露喜色,却又愁了起来。季容忙问:“可有什么麻烦,你何故愁眉苦脸?”无极摇头说:“不是,无极是在想,若无极跟着众将军,岂不是不能保护王上了?”
  闻言,季容长笑数声,他道:“你可记得你和王后说过,寡人是国之重宝,保护寡人就是保护齐国。那你可知,寡人心里的宝物,又是什么?”
  无极思量片刻,应:“天下?”
  季容摇摇首,指了指他。无极怔怔地指着自己,只看齐王一笑:“是人。”
  “人?”
  火光中,齐王的脸庞有些朦胧。他说:“寡人要你手里的剑,保护的是不只是寡人,还有这天下的百姓。”
  金麟殿明火耀耀。
  郑国侯站了起来,将酒觞随手放在漆台上。僧人缓缓莞尔,说:“齐王季容,确实是百世难得之明君。”他敛目,话中竟破天荒地带了一分惋惜,“可叹是生不逢时。”
  他眼前的男人却嗤声一笑,道:“齐王之王道为仁,如果在安泰的时候,尚大有可为。乱世里,如此仁德,只怕易遭有心人所利用,到头来……”他望着火芯,“死无葬身之地。”
  “看来,国主的王道,和齐王之王道,是相悖的了。”僧人轻语,“国主是因此才怨恨齐王的么?”
  郑国侯猛地一拂袖,回头狠瞪:“谁说寡人恨他!”僧人丝毫不惧,问:“如若不恨,又何要亡他的国?”
  郑侯无极静静看着僧人,突地“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走到玉阶下,之后就坐了下来。他在僧人面前卷起了玄袖,露出了右手臂。在那只疤痕交错的手臂上,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旧伤,不似其他的刀痕剑伤,而是像被人剜去了一块肉,便是些许年头,依然十分狰狞。
  郑国侯看着这成年旧伤,用极轻的声音说:“你说的不错,这么说的话,寡人确实是恨他……”
  思绪飘回二十年前的雪山里,冬日天黑极早。无极和季容吃掉了昨日剩下的肉汤,便早早歇息。季容躺卧在下来,看见少年守在火堆前,想是连两日没好好安歇,眼皮已是沉重。他扫扫身边的位置,说:“无极,到寡人这儿睡罢。”
  无极猛地一清醒:“——此、此与礼不合。”
  季容道:“这里又不是王宫,何来这么多礼制约束。再说,夜里寒冷,这儿暖些,你过来罢。”
  少年一脸挣扎,最后像是扛不住,终是点头:“那无极便失礼了。”只看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齐王的身边,在距离他一只手臂的位置,慢慢地躺下来。
  季容不觉好笑:“你睡这么远,难不成,是寡人睡姿狂放,要你腾出这么大片地方来?”
  “不!不是……”少年的颊上攀上红晕,只好又往齐王那里挪了一挪。尽管王上说不在意,无极仍是在半臂不到的地方停下来。
  季容也不再强迫他,静静地阖上眼歇了。
  无极绷直着身子,既不敢翻身,也不敢转过去,看一看齐王,睡意更是一点都不剩了。直到他听到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时,才侧了侧脸,悄悄地往旁边看去。
  季容不如先王英伟,想是有胡人血统,所以眉眼比一般齐人秀雅一些。他的眉眼微微上挑,嘴角亦如是,无极不由暗思,这该是一张多么适合笑容的脸啊。可事实是,齐王成日忧国忧民,而又是个极其克制之人,素日里最多不过浅笑,鲜少有开怀的时候。
  无极暗中端详时,季容蓦地打了个哆嗦。他少年时被繇奴迫害,伤了底子,身骨子就比旁人羸弱一些,夜里也十分惧寒。
  无极忙起来,为他将氅衣盖牢一些,然而这样做,效果甚微。无极挣扎良久,轻声说:“王上若是怕寒,无极有一法子……便是,无极抱着王上,为王上,暖暖身子。”季容昨夜整日没合眼,这会儿子睡得极沉。
  无极听他不应,说:“王上不应,那……无极就斗胆了。”说罢,他就在季容身边躺了下来,伸开手臂,环住了男人。
  齐王比他想象之中清瘦不少,他不过一只手臂,就将王上揽入了自己的怀里头。无极闻着来自齐王身上浓重的沉香,胸口猛烈地鼓跳着。醉人的暖意传到彼此的身上,原本消散的睡意不知不觉地又一次袭来。
  无极已经好久没睡得这般安稳,上一回,当是季容带着他回到齐宫的第一夜。而再上上一回,就是娘亲还未过世的时候了……
  无极一夜无梦,他睡眠极浅,不到两时辰就睁开眼了。风雪还未停歇,火堆里的火已经灭了。他要起身生火时,先看了眼齐王,没想到这一眼就让他一怔——季容脸色绯红,一脸难受的模样。
  “王上、王上!”无极将手放在季容的额头上,惊觉烫得吓人。


第八章 
  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齐王季容和少年无极二人坠下山坡,积雪坍塌,淹没山道,而后连着三日飞雪,在食水匮乏的窘境之下,季容却又一病不起了。
  无极寸步不离地守着王上,季容高烧难退,冻得不住打哆嗦。无极只好煮热雪水,让他饮下驱寒,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前几日风雪虽大,尚能视物,可现在寒风如刀,白天黑夜都辨明不清,雪体时不时崩塌,不说去寻出路,就算是找些吃的,也怕是会有去无回啊。
  火堆前,无极用烧完后的木炭,在洞墙上划了一划,他无声地数着……第六天。他们已经困在此地六日了。
  风雪没有止住的迹象,他自昨儿早到现在,就半点东西不进,把吃的全留给了齐王,可就算是这样,他们最后的一点能吃的,也在今儿全吃完了。再这样下去……
  “咳咳……!”无极速速回头:“王上!”他快步到季容的身边。连着数日挨饿,季容脸颊微陷,虽是一脸病容,满身狼狈,可气度仍在。他靠在少年身上,无极忙用竹筒装热水,让他服下。季容神情疲倦,手抬起来,哑声唤:“无极……”
  无极急忙握住他的手心,低声道:“无极在。”
  季容虚弱地阖了阖眼,燥裂的唇翕动道:“将……寡人的袖子,撕下来。”
  无极虽不明他意,仍旧照做。季容勉强坐起,犹在咳嗽,像是已经病入骨髓。无极满心担忧地道:“王上要做什么,无极可代为效劳。”
  季容勉力提起精神:“寡人要立遗诏。”无极猛地一跪,凄声唤:“……王上!”
  季容动作一滞,浑浊的眼眸看着少年,嘴角温柔地一扯。他伸手,摸了摸无极脏污的脸庞,轻叹一声:“没想到……最后,只有你,在寡人的身边。”
  无极紧紧抓住他的手掌,不住地摇着脑袋:“不……不……!”他咬牙道,“王上绝不会有事,无极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死守王上周全……!”
  季容听他此言,也不禁动容,两眼盈着薄雾,轻声道:“无极啊,是人皆有一死,就算是春君苏阖,不也逃不过作为人的宿命,更何况是寡人啊……”他望着少年,叹道,“寡人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太子虽然聪慧,可仍旧年少,易受蛊惑,若再给寡人几年,必能交给齐国一个治世的明君。所以,你之后要好好跟着太子,代寡人看着他,一心一意辅佐他,知道么?”
  无极却恨道:“恕无极不能遵从圣意,要是王上……无极一生不侍二主,请王上让无极跟着您!”无极放开季容的手,伏跪下来,脑袋死死地磕在地上。
  “愚忠……”季容摇头叹息,恨铁不成钢地道,“无极,你这是愚忠啊……!”
  无极抬起头来,问:“王上可记得,王上说过的那句话?”季容看着他,无极亦望着他的眼,“王上说,山海去无极……”他通红着眼,嘶哑轻道,“那无极,就是王上一个人的无极。”
  季容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他此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或喜、或惊、或悲、或哀……所有作为人该有的情感,全部纠结到了一起,撕扯着他的胸膛。他只觉有什么压在他的胸口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感觉,是如此地陌生,是如此地让人感到害怕,而又是如此地令人神往……
  “起罢。”季容支身,将少年扶起,跟着又低咳起来。无极忙扶住了他,季容摆手,靠在他的怀中。从此,他看无极的眼神,再也不同于他人。
  季容用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语气说:“把匕首给寡人。”
  无极满脸迟疑,最后还是拿出来奉给王上。就看季容用匕首割破了指腹,一滴滴鲜血滚落在布帛上。
  齐王在布帛上,用自己的血写下了诏书,将王位传给太子和弼,令长安侯、武安侯监国,又册封无极封中郎将,尽心辅佐齐王,可若无极不从,则不可强迫,去留尽随他意,而若无极死殉……季容一颤,终一笔一画地写道——若无极死殉,则与寡人同葬。
  他将遗诏折起,交给了无极:“风雪一停,你毋须顾及寡人,拿着这封诏书,即刻赶往临缁。告诉赵将军,谁人不从,则杀无赦,一个都不许留。”他又将自己的扳指摘下来,一起交给少年,“你将此信物交给王后,她看到以后,必会相信你所说的一切。”
  无极一一听着他的安排,神情木然呆滞。最后,季容嘶声说:“你要替寡人守住王后和太子,替寡人……守住齐国。”
  无极跪了下来,朝齐王一拜,说:“无极必服从王上的谕令,将诏书送达。”他吸了吸气,喑哑道,“无极……定会将王上带回临缁,绝不会将王上留在此地。”
  季容做成了此事,总算安心下来,之后就沉沉地睡下去。
  齐王季容天生性子软和,有妇人之仁,若天下泰安,则可为仁君。只是他掌国时,天下已经大乱,季容为君三十年,说到底,能做之事也实在没有多少。他这两日里晕晕沉沉,每次醒来再阖眼,都觉得不会有下一回,却不想到了隔日,自己居然还活着。
  季容是被唤醒的,他靠在无极的身上,嘴边有一碗热汤凑过来。
  “王上、王上……”无极哄着他,“吃些东西再睡。”
  季容睁了睁眼,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他虚弱地问:“这是……哪来的?”无极说:“……这是,无极猎到的兔肉,请王上服用。”
  外头冰天雪地,寒风不止,无极又是上哪打到的肉?可是,齐王已经糊涂了,他原先不觉得饥饿,喝了一口汤后,胃里就如火烧一样钝钝地疼。他接住那个热汤,囫囵地吃了下去,一股血腥气冲鼻,可过度饥饿使他只能遵循着求生的本能。季容吃完了肉汤,胃里稍觉好受,脸色也好了一些。无极抱着他,两个人一起裹着件氅衣,洞外漫天飞雪,微弱的火光前,他们紧紧地挨着彼此。
  季容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一口肉汤,救了自己的命。
  他吃过了以后,当夜便出了大汗,翌日,他的烧竟是退了。外头的风雪未停,但比起前些天,已经缓了许多。
  季容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趁着眼下天色稍霁,你快带着诏书回去。”无极却不肯从,他将齐王背到了身上,季容脸色微变,斥道:“还不快放下寡人,无极,你要以大局为重啊!”
  无极却驳说:“我说过,我就是死,也不会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季容一怔。只看少年脸色惨白,额头竟渗出了薄汗。他一背起齐王,就吃痛地呜咽一声,两人一起跌回地上。
  无极方要为自己口出不逊而告罪,季容却不知想到什么,紧紧抓住了他:“你……你受了伤?”
  “我……”无极摇首,要再次扶起季容。季容却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令无极都觉得生疼。他眼尖地瞧见无极的右臂上渗出血,在少年恍惚的时候,将他的衣袖卷了起来——
  瞅见那手臂上的剜伤时,季容猛地怔住。
  无极将手从齐王手中抽回来,跪地道:“是、是无极无用,打猎时不慎受伤……”
  “荒唐!”季容激动地呵斥,打断了少年的话。无极暗暗攥紧拳头,欲要请罪,可却听到一声哽咽。他一抬头,就看见王上抬袖掩面,双肩颤颤,竟是落了泪……
  “王上……”无极膝行过去,着急地用双手揽住了季容。季容以掌遮住眼,泪流满面。“王上、王山……”无极哑声地急唤着他,最后紧紧抱住了季容。
  二人相拥,季容哭了一阵,终渐渐止泪。他令无极做了一个拐杖,自己站了起来:“走,你扶着寡人,我们一起出去!”
  季容原先已经萌生死意,后来发现无极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居然割肉侍君,震惊痛心之余,亦觉十分惭愧,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条命,和无极一起踏出雪山。
  两人一起搀扶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前进。
  “无极,”季容边一拐一拐地走,一边说,“寡人自以为对你不算宽厚,你究竟是为何对寡人如此?”
  季容深知,能为齐王而死的人,不少;能为季容这个人而死的人,却没有几个。到了眼下这种境地,无极尚能对他如此,怎能令季容不觉困惑。
  少年扶着齐王,呼着一团团的雾气,道:“王上莫不是忘了,是王上救无极在先。那无极这条命,自然就是王上的。”
  “寡人何时救过你?”
  无极道:“当年,无极不过是个连亲生父亲都不曾疼惜的贱子,身份之卑微,猪犬亦不如。”他暗暗看向季容,眼神里带着溺人的温柔,“王上作为一国之君,却对无极这样的贱子以礼相待,当时,无极便认定,要一生效忠王上。”——他又该如何说,当年那谦谦君子,通身清贵,似华茂春松,站在自己的眼前,他还当自己见到了天上来的神君,“人人都说,春君苏阖如何风华绝代,对无极来说……王上才是无可匹及的君子。”
  季容不由笑了起来:“那是你太高看寡人了。”他望着远处,轻叹:“寡人虽是天子,却也是个凡人。是凡人,就有私欲,就有弱点。”
  “那王上的私欲又是什么?”无极突地转向他。季容看着那妍丽的脸庞,陷入了一瞬的失神,他的私欲……无极迟迟等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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