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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污-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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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下“罪臣”的桎梏后,陆展星整个人都松下来了。尽管人面临自己死亡的宣判会有这样那样的复杂心情,但对于陆展星而言,他此时并没有那么多的不愉快。
“是我自己比较倒霉,成了中了珍珑棋子的人。”陆展星拿过顾茫给他带来的两枚木骰,慢慢摩挲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玩骰子,我总是输给你,不得不把糕点都让给你吃。我运气一向都是不好的,这和谁都没有关系。”
他说着,随手掷了一下,两枚木骰骨碌滚动着,最后开在了两个“一”上。
陆展星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顾茫蓦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发着抖,半晌他道:“我很早之前就听说,重华有个赌场鬼见愁,那个人总喜欢戴着青铜面罩出现,逢赌必赢,在赌桌上从来没有败过。”
“……”
“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陆展星不吭声,有些僵住了。
“想掷出几个点就是几个点。你不是运气不好。”顾茫沙哑地说,“是你一直让着我,想把点心分给我。”
陆展星看着在他面前的顾茫,未几,轻轻叹了口气。
他当然想保护这个小家伙。这简直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就注定了的——
那时候,他才刚刚被买回望舒府没多久,见到只有四岁的顾茫被慕容怜欺负了,强迫着涂了一脸的油彩,头上顶着一只装满了水的碗一动不动地站桩。
小慕容公子笑得肆意而张扬,跟他说:站足一个时辰,要是碗里的水洒出来了,今天整个府邸的奴隶都跟着没饭吃。
陆展星腹中一阵哀鸣,心道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么小的一个小鬼,怎么可能坚持得了那么长时间?看来今天第一天入府就要挨饿啦。
可是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等晚上派饭时,伙房大师傅还是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俩又大又宣的白馒头。这时候陆展星才听说,原来那个小小的孩子居然真的卯足了劲儿,一动不动地站足了一个时辰,这个结果让慕容怜不高兴极了,最后其他奴隶倒是没有受到株连,可顾茫的晚饭还是被无缘无故地扣掉。
陆展星听在耳中,吃了一个馒头,揣了一个馒头去找那个小伙伴。他在偌大的望舒府里翻了个遍,才终于后花园找到了蹲在草丛边的顾茫——
“喂。”
他拍了一下顾茫的肩膀,转过来的是一张油彩花里胡哨的小脸,嘴巴默默地动着,唇瓣上沾着土星子。
陆展星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瞧见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繁夜星辰一般灿亮。
陆展星吃惊道:“你、你怎么在吃土啊……”
顾茫委屈极了,四岁的小家伙,脆生生的嗓音带着哭腔:“哥哥,我饿啊。”
陆展星望着那双幼兽般无助的眸子,心一下子就化了,他忙不迭地掏出揣来的馒头,小声道:“给你的,别哭了。哎唷……哥哥罩着你,你这小可怜样。”
此时此刻,陆展星看着在他面前的顾茫,原来卸去了战甲与荣光之后,顾茫还是和当年那个默默低头吃着泥土的小家伙一样无助,一样一无所有。
他们拼搏了近半生,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陆展星那张狼狈污脏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丝无奈与温和,他抬手,脏兮兮的手抚上顾茫的面庞,指腹在顾茫湿润的眼尾擦了擦。
“茫儿,别哭了。”
“……”
陆展星嘴角卷起淡淡的笑:“哥哥罩着你,你这小可怜样。”
顾茫蓦地闭上眼睛,眉目间俱是伤楚,喉结苦涩地攒动着。
陆展星道:“最后一次了。哥哥保护好你,以后的路,是进是退,是继续往前,还是解甲还乡,都由你。”
“茫儿,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真相,尽管看上去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但是至少我知道我没有背叛我七万同袍,没有背叛你。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他说着,将咬着下唇竭力隐忍,却早已泣不成声的顾茫揽过来,额头抵着额头,手用力在顾茫肩上拍了拍,“谁让你是我兄弟呢。虽然咱俩从没拜过把子。”
顾茫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抬起黑亮的眼:“拜吧。”
“……”
未及陆展星反应,他就戴上覆面走出了囚室,不出一会儿,便提了两壶牢狱里的梨花白来。
顾茫忍着泪,郑重其事道:“陆展星,今日一别,你我唯有秋斩之时方能再见。我顾某人生来无家无父,无依无靠,故肆意不敢、放纵不敢、出格不敢、与他人面前素是隐忍,难得真情。唯独……唯独在陆兄面前,方能体会到原来拥有家人,拥有大哥,便是如此滋味。”
他这样说着,陆展星的眼眶也红了,两人从小到大互相照顾,互相扶持的情形历历在目,一一闪过。
顾茫道:“这二十余年,多谢兄长照顾了。”
陆展星蓦地仰头,他原本思及自己数月后便将问斩,不愿再与旁人有任何更深瓜葛,可听顾茫此言,句句真心,字字泣血,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涌动。
他忍了涌上的热泪,接过顾茫手中的梨花白,道:“我陆某这一生微末如浮萍,未曾想过真能在世上有个名正言顺的兄弟家人,更没有想过我如今污名在外,命数将近,还能德蒙天眷,与你有八拜相交。曾经不拘、不信、不屑这些礼节,但今日……今日我陆展星,也当真觉得十分痛快!好!拜就拜了!”
“哪怕是奴籍之身,哪怕大限将至,哪怕前路茫茫遥不可知。也图今天一个快活!咱们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难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一生铭记,黄泉不忘!”
两人当即仰头痛饮,相对拜下,而后携手大笑,只是笑中含泪,泪含眼眶。
顾茫道:“大哥。”
陆展星哈哈笑道:“从此以后,咱俩都不是孤家寡人了,老子走到阴曹地府里,也知自己有个确确实实的兄弟。”
在那悲怆而又豪迈,绝望而又光芒万丈的笑声里,阴牢的情形也开始模糊,变得越来越渺远,那俩兄弟的身影渐渐地都朦胧了。
陆展星……
顾茫……
兄弟。
原来顾茫曾经去阴牢里见陆展星,两人已结八拜之交,已结家人兄弟。所以陆展星在时光镜里的种种反应,皆非真心实意。
陆展星从来不是弃顾茫梦想而不顾,弃七万同袍而不仁的叛徒,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分明是——
“哥哥保护好你,以后的路,是进是退,是继续往前,还是解甲还乡,都由你。”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
“谁让你是我兄弟呢。”
原来秋日问斩,刀落阴阳两相隔,带走的并不止是顾茫的最后一个袍泽,那一把斩刀落下,带走的,还有顾茫唯一的亲人。
刚刚拜过的,才拥有的,甚至只来得及叫了那么几声的——
他在世上仅有的。
大哥。
第122章 冬终将过
剧痛犹如地裂的缝隙; 从心口炸开,蔓延至全身。
载史玉简中; 墨熄单膝跪地,竭力支撑着,却猛呛出口血来。
眼前的阴牢已经破损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 又或许模糊不清的并不是光影; 而是他的视野。玉简在不断地褫夺着他的灵流,撕裂着他的血肉; 魂灵的痛苦和肉体的煎熬像万钧海水洪流倒灌,压入他的脏肺之中。
玉简那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他耳中盘旋回荡着。
“简有损毁,毁页巨大; 若汝执意强读,必遭血肉重创……”
血肉重创……
什么是血肉重创?有什么血肉重创,会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负着使命的忠臣; 却要深埋进污脏泥潭里不得脱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 却要打碎牙齿和血吞落。
明明是想要温暖人间的火,却要被你一脚我一脚地踩熄,踩灭,碾成残灰。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
墨熄咳着血; 压着喉头的破碎哽咽; 睫毛颤抖地一合,泪水便夺眶而出; 顺着脸颊不住滚落——他几乎是崩溃了,顾茫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这一辈子,只喊了那么一声大哥,就要将人送上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无罪的,是蒙冤的,却不能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顾茫笑着与陆展星相对结拜磕落时,到底是什么感受……
这世上还有什么血肉重创,能痛过身为一个探子的悲怆?
知不能言,爱不能语。
一双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泽兄弟的血。
眼看着周围的虎狼妖魔肆虐自己的守护的邦土,却还要哈哈大笑着,说一句好不痛快!
耳听着母国百姓的哭喊,婴孩的啼哭,战士的怒号,却还要戴上坚不可摧的假面,不能流一滴泪,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手软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点的犹豫悲伤。
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的顾茫,他的顾师兄,重华的顾帅,明明是一个会努力抱着兵册卷轴,嘟哝着铭记每一个无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爱笑,那么珍视、尊重着每一条性命。
他曾连沙场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伤害,却要用手中的刀,亲手刺进那一具具鲜活的血肉——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呛咳着鲜血,慢慢地挪动着踉跄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围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遥远的尽头亮着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载史玉简承载的下一个他需要的记忆。
他往前走着。
每一步都像有无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污脏,从他躯体内疯狂地攫取着鲜血和真元,他的灵力已经被载史玉简吞吃的所剩无几了,可那个光源离他还是那样的遥远。
遥远得就好像八年的顾茫,背着破旧的小布包,装着义兄的头颅,在夕阳黄昏里,在老叫花悲怆的莲花落中踏歌行远。
——“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原来……那个背影不是一个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个英雄的告别。
顾茫站在重华桥上,回头朝着帝都城门一眼眺望,一声喃喃,他知道他将要去打一场无人应援的仗,他将要去赴一场血肉斑驳的局。
他知道自己将入地狱。
他轻轻说一声走啦。
然后小心翼翼地揣着故土能给他的唯一盘缠——那张老叫花赠他的已经冷透的炊饼,他低着头,走到他死去的七万兄弟中去。
顾茫……顾茫……
你停下脚步好不好……我怎么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处行着,眼泪顺着他的面庞不住滚落,四周的黑暗里像是有无数的倒影在蹈舞,在讥笑着他谩骂着他在把过去桩桩件件的恶毒反刺到他的骨血里。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脏……”
“你想的是复仇!为了你的野心,为了你的战友,为了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不是的……
不是的。
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他是无辜的啊……!!!
墨熄几要被那黑暗里疯狂的倒影逼疯,玉简裂心的痛他甚至已感觉不到,他只想能够涉回时光的河流,去告诉过去的自己,不是的。真相不是这样。
顾茫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复仇,从来就没有什么野心。
他只想守好那七万座碑,和他们一群兄弟生而为人的最后尊严。
他只想看到重华的雪化之后,江山又能吐翠,桃花又红两岸,他只想……他只是想看到君上在黄金台上许给他的那个公正的、太平的天下,能在他们已经被踩作泥灰的身躯上生根发芽,能看到新的取代旧的,芳菲取代鲜血,正确取代错误,欢乐取代悲伤。
他只想看到英雄终不论出身,烈士的墓碑前终能搁一壶清酒,化一纸安宁。
他哪里有过一丝一毫的恨啊……
他只想带他的兄弟回家。
墨熄挪着踉跄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光影处走去——好像每走一步,他就能离八年前的那个顾帅近一点。
太痛了……
灵流被汲尽,他不停止,玉简便去汲取他灵核内的力量,似要将他的心脏分割五裂。可是他感到的并不是这摧心的痛,他是想……
只一个念头,便是泪如雨下。
他是想,顾茫被摧毁了灵核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般滋味。
他那个其实很怕疼,很柔软,很容易哭的小师兄,是不是曾比他现在更痛上十成、二十成。那么痛了,还要受尽同袍的白眼和误会,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照顾他,没有人知道他都付出了些什么。
更没有人知道,那个笑吟吟的顾帅在转身离开重华的一刻,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顾茫……”在这样的竭力前行中,墨熄竟生出了幻觉。
他看到那道微弱的光芒里,穿着重华军礼服的顾茫走了出来,他笑嘻嘻的,身后跟着陆展星,跟着他战死的那些兄弟们的幻影,赵盛卫平骆小川……都在他周围。顾茫看起来开心极了,比墨熄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干净,都要清秀,都要意气风发。
墨熄向他们走去,顾茫好像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眸里有一瞬的惊讶,最后洇染到纤长的眼尾,却是再灿烂不过的笑容,他张扬地笑着,眉眼里没有半点伤痛和阴霾。他向墨熄伸出手,他说:“师弟,别哭啦,没事的……”
“你看,我一生的梦想就是这样,我希望有一天,重华也好,这个修真大陆也好,都能变成正确的样子。你不要笑我太天真,太理想,我知道事情总会越来越好的,就像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我的公主殿下,你要相信我。你看你的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是他在学宫时躺在河滩边,与少年墨熄说过的话。
隔着尘世传来,已是泪湿脸颊。
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
你要相信我。
我的公主殿下。
因为……如果你也不相信我的话……
光芒骤然暗去,顾茫的身影模糊了,军礼服成了雪白的奴隶衣裳,脖颈处勒上漆黑的环钩,陆展星他们的幻影都像雪片一般在他身后飞散凋零。
顾茫在黑沉沉的暗夜里跪落,一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像是孤兽般蜷缩起。
如果你也不相信我,我就真的只是在孤军奋战。
我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你相信我吧……
那个身影越缩越小,越来越佝偻。墨熄忽然疯了般不管不顾地向他奔了过去,怆然道——
“顾茫!!”
顾茫。
我信你……我信你说过的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你能不能回来,你能不能不要一条黑路地走下去。
三十三年了。
他的顾师兄当了二十余年的奴隶,五年的叛徒,三年的俘虏。
细数下来,竟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渡过。
这个时候墨熄才彻彻底底地明白,其实顾茫从来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从来就没有想过花开了,雨停了,冬天过去了,他一个满身污脏、满手鲜血的人又会在哪里。
而他竟曾和这样一个无私无欲之领帅,说了一句——
“你无所谓更多人的血!”
顾茫哪里会无所谓更多人的血呢。
在他被迫杀害了第一个重华无辜百姓的时候。
他恐怕就已经将自己在心里埋葬。
玉简尽头的那束光影晃动,那个顾茫起身走的越来越渺远了,他追不上,他开始听到江夜雪的声音似隔着山海传来,在唤着他:
“墨熄!墨熄!!”
“……”
“快醒醒!你再这样强撑下去你的灵核会碎的!!墨熄!!!”
玉简里的那个顾茫的幻影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墨熄……别追啦。”
雪白又单薄的衣裳在风里轻轻拂动着,墨黑的长发垂在他消瘦的脸颊边。这么多年,从一呼百应的将帅,到人人喊打的叛徒,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再也不复当年康健模样,甚至连瞳眸的颜色都已改变。
可是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与鲜血,藏匿着无数秘密与悲伤的眼睛还是那么亮,还是温柔的,最深的痛苦里,藏着最坚韧的希望。
顾茫道:“别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早就选好了我要走的那一条……那不是什么好走的路。但我知道它是对的。”
“顾茫……”
“它是对的,所以,我不后悔。”
起风了,吹得顾茫衣裳飘飞,渐渐地整个人也如揉碎的花瓣一样被吹散不见,顾茫最后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灿烂得像是春日里第一斛金黄色的迎春花,勇敢地从经冬的雪色里扎出头来。
仿佛在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春天会来的。
春天已经来了。
猛地一阵强烈的力量将他推出重重黑暗——玉简内那个顾茫的幻影仍在眼前,仍没有散去,而他已彻底回到了江夜雪的宅邸里。
他没有回神,血不住地从皲裂的皮肉,从唇角淌出,但他不觉得疼。他听到江夜雪在焦急地唤他,在替他把着心脉输送着灵力。
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大睁着眼睛,一直都没有眨眼,他怕一眨眼,那个笑容的残痕就彻底消散了,眼泪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流淌下来,淌进鬓发里。
“墨熄……”一探之下,灵力枯竭,那一颗之前就被顾茫毁去的灵核,又已濒至临界,江夜雪也不禁有些哽咽了,“你这……又是何必……”
墨熄没有答话,像是魂灵已经死去了一样。
良久,他才嘴唇翕动,轻轻把手从江夜雪掌中抽了回来。
“墨熄……?”
墨熄挣扎着,他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不知是什么支持着他,他竟然还能挣扎着下床,挣扎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江夜雪见他濒临崩溃却还坚持着执拗着往前走,不由地面白如纸:“你要去哪里?”
“……”墨熄顿了一下,说,“回家。”
他要回家去见顾茫……他要回去与那个其实已经恢复了记忆的顾茫诉说所见真相……他要赶回去……
他要赶回去,赶回去说补一句八年前的等等我。
补一句八年后的我信你。
对不起……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黑暗也好,污名也好,我与你一起度过,我和你……一起扛……
“他已经不在羲和府了!”蓦地一声,犹如惊雷。
墨熄倏地回头。
江夜雪的脸色更差了,似乎是拿不准说还是不说,但最后他仍是咬牙道:“……在你读卷的时候,慕容怜来过。”
“……”
“顾茫已经被司术台带走了。”
第123章 此堕深渊
与此同时; 重华司术台。
“周长老!”
“参见周长老!”
周鹤是个很严谨的人,他有着良好的更衣习惯。在外; 他穿着自己家族的常服,可只要他回到司术台,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做,他一定都会先去更沐室把司术台的衣袍换上——其实做到他这个位置; 当差不穿正装早就没什么人会计较了; 但周鹤偏不。
他一定要穿司术台修士的法袍。
重华的每一个机枢都有着一套能够代表他们职能的装束。最受少男追捧的,是墨熄他们军机署的黑色修身战衣; 窄袖收腰翻领,缘口配有金扣,襟口配有金穗绶带。最受少女喜爱的则是神农台的衣冠,孔雀丝线织就的青碧绸袍; 用沉香熏过,外罩一件素纱蝉衣。
相较而言,司术台的着装就没有那么好看; 只一件立领窄袖月白色长衫; 并无特殊之处。
对此,有人将周鹤对法袍的执念解释为轻微的强迫症,有人则说他是因为某种迷信,众说纷纭。
而其实周鹤一定要换衣服的原因很简单:
他喜欢自己的这份差事; 喜欢到每次接任务都有种莫名的仪式感; 而换上法袍一定是这一场仪式的开头。
他此刻正要享用这令他痴迷的狂欢。
“周长老,试炼的蛊虫和法器都已经备好了。试炼体也已经带到了修罗间; 目前状况很稳定。”
周鹤正一边沿着长长的甬道往前走,一边调试着自己左手戴着的钢爪指套,闻言倒是怔了一下:“很稳定?有多稳定?”
随侍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过激反应,非常镇定。”
周鹤没立刻吭声,半晌低声说了句:“还真是传说中的‘神坛猛兽’。”
司术台的修罗间建在地下,周鹤靠近时大门的铁链哗啦一声自行缩回,阴刻着刑天绘像的石门一左一右缓缓打开。
一股砭人的霜寒立刻从敞开的石门缝隙中喷出。
侍立在石门左右的守备向周鹤行了礼,而后抖开一件早已备好的黑貂大氅欲替长老披上,但周鹤抬了抬戴着指套的手,示意不必了。径自走了进去。
修罗间是一方约摸五丈宽长的寒室,由于大多试炼都需要在寒冷的场所进行,所以修罗间的内壁是用昆仑万年冰斫砌,四壁天顶脚底都是冰面,乍一看就好像进入了神话传闻中的镜宫一般。
顾茫在修罗间的中央,正闭着眼睛打坐。
周鹤走过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当任长老以来接触过不少试炼体,大多数人别说进入修罗间了,押进司术台大门的时候就已经吓得浑身筛糠屁滚尿流。而像顾茫这样没事人一般的,他还真是见所未见。
这人是傻的彻底了,所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吗?还是燎国的黑魔融淬赋予了这具肉体凡胎什么能力,譬如不畏疼痛,不惧生死……凡此种种。那剖析起来该多有趣。
周鹤愈发有些心潮澎湃,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修长的手指按在了腰间的“猎鹰”上。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份也好,反应也罢,都太特殊,所以一向习惯把试炼体当做牲畜来看的周长老居然生平第一次——对于剖析的对象产生了一点好奇。他禁不住思考,顾茫此时在想什么?
而顾茫简直就像窥见了他内心的发问似的,缓缓睁开眼睛,湛蓝的眸子望向他。吐出一个字来。
“冷。”
冷?
就只有这一个念头吗?
周鹤盯着那双透蓝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攫得一些更刺激的情绪。
但是没有。
怎么可能会有。只要顾茫不想,周鹤怎么能够发现他一星半点的真实情绪——顾茫是什么人啊。
君上钦定的卧底。
潜伏在燎国长达八年的密探。背负着无数误会、指摘、谩骂、人命、自责,还能咬着牙坚持着一条路走到黑的顾帅。
当年他投敌燎国,对方初时不敢信任,亦是百般试炼、施尽毒法,这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秘密,周鹤又怎么可能做到。
“没关系。”周鹤道,“你一会儿就不会在意这种冷了。”
他说罢,抬起手,指节屈了一下,与他配合试炼的随扈们看着命令进入了修罗间。周鹤道:“开始吧。”
顾茫抬起眼睫,透过浓密的长睫毛,看着那一个个月白长衫的司术台修士阵列排开。那些人手上都拖着一只木托盘,里头放着匕首、蛊虫、法器、还有伤药。匕首是用来割开血肉的,蛊虫和法器是用来进行黑魔试炼的,伤药倒是金贵的很,上品天香续命露,在危急时可以吊住他一口气。
离他最近的那个修士托盘里放着一卷雪白的绷带,顾茫知道那不是用来包扎的,是用来垫住他的牙齿,以防他咬舌自尽。
顾茫闭了闭眼睛。
在他现有的记忆里,这是他生平第二次见识如此阵仗。
第一次是在燎国——对,尽管时空镜没有归还他所有叛国之后的记忆,但或许是因为太痛苦了,这一段却是例外——
那时候他将陆展星的头颅在唤魂渊之畔埋葬,然后他按照和君上的商议,佯作被逼到了绝路负气而反,投敌燎国。
燎国的大殿铺着金红色的砖石,整个厅堂犹如烈火烧灼,满殿文武俱如妖魔鬼怪,各有各的诡谲之处。年轻的君王戴着冕旒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他才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根本镇不住他座下的这些乱舞群魔,真正做主的是君王身边立着的那个戴着黄金覆面的男人。
燎国的国师。
顾茫记得当时自己单膝跪地,俯首献上自己的投名状——一卷重华近百年来的秘法创立玉简。
虽然已和君上商量,剥去了最重要的几大法术,但这卷轴仍可谓是最重要的重华邦国机密之一。燎国群臣一看到这玉简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发亮的,就连燎君也情不自禁地抻长了脖子,面露喜色,亟欲翻看。
唯有国师一人,透过那张眉眼弯弯的黄金假面轻笑出声来:“顾帅,献礼先可不议,不如先来谈一谈你为何要叛重华罢。”
顾茫便将凤鸣山之败后的遭遇义愤填膺地与燎国诸君陈说,说到义兄被斩首处,竟是声泪俱下,几番哽咽。
其实在他投奔燎国之前,燎国就已经有不少人都得到了风声,他们都已听说了顾茫在凤鸣山兵败之后受到的种种遭遇。此时亲眼所见,加上这样一份窃国玉简,一时间对他的怀疑都削弱了不少。
顾茫最后道:“花国主当年之耻,我亦尽数体尝,与其继续留在重华受人欺辱,不如与花国主做一般抉择,叛出重华。”
花破暗乃是燎国的开国之君,在场又有谁不知道花破暗与顾茫的相似之处?
燎君登时就有些被说服了,嗓音微微发着抖,里头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卿、卿既有如此觉悟,那……”
话说一般,忽觉自己越矩,不由蓦地住嘴,悄眼看向身旁的国师,却对上国师笑眯眯的眸眼。燎君的冷汗瞬时湿透了重衫,喉头吞咽,忙开口道:“那那那皆听国师意见!”
国师这才眯着眼睛,笑吟吟地笼着宽袖转过头,对大殿上跪着的顾茫道:“顾将军神坛猛兽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猛兽归降自然是天佑我大燎国祚,大喜一桩。只不过……”
声音渐渐轻弱下来,国师倏地睁开眯着的笑眼,一双细长眸子隔着黄金假面的挖孔睨向顾茫,里头迸溅着寒光。
“只不过,顾帅啊。”国师道,“你知道花国主叛出重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
顾茫被那双幽寒狭长的眼睛盯着,竟生出种被毒蛇啮咬的痛感来。只见得那国师微笑着,黑眼睛底下却全无笑意——
“花国主可是找了几个自己的贴身死侍,让他们把他绑起来,花了三天三夜,将他一身重华的法咒与尽数剖开驱散……又在胸腔血管内注入了黑魔之息。以示他这一生,与重华也好、与他的‘恩师’沉棠也罢,就此恩断义绝。”
他每说一个字,眼里的凶光与残酷就多上一分。
到了最后,那张黄金假面都像是要被他那昭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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