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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污-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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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世将才,他自然知道君上说的是对的。
君言无情,但却是最正确的、牺牲最小的一条路,只是……只是他怎么能够点头,怎么能够释怀……
“那天金銮殿上,你跪在孤面前恳求为你的死士立碑,放你的残部生路,孤责斥你痴心妄想——但现在孤就站在你面前,孤可以对天起誓,绝不会白白辜负陆副帅的献祭。孤可以对你许诺,你当日所求的一切,除了陆展星的性命——你要的七万座墓碑,你三万残部的归属,孤全都可以给你。”
君上道:“孤甚至可以与你承诺,孤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个英雄不论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来。”
顾茫往后退了一步,他摇了摇头,君王的许诺太沉重了,压得他几乎有些佝偻。半晌他才沙哑着喃喃道:“……虚言……”
“孤不曾诳语。”
顾茫几乎是要被逼疯了他蓦地抬头目光犹如利剑出鞘他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朝着君上怒喝道:“骗子!!!”
雷霆暴怒。
滚滚风雷云涌里,瞎目断爪的神坛猛兽被棍棒和蜜糖搅扰到不知该相信什么才好。它向驯服它的主上发出怒吼,它将困囿它的牢笼撞得砰砰作响。
墨熄阖上眼睛,承载玉简修复之痛的躯体,却痛不过一颗蜷缩沥血的丹心。
神坛猛兽……神坛猛兽……
昔年旁人皆说此乃顾帅流传天下之美誉,可如今,墨熄只看到一只被血淋淋剥去了皮,困在笼子里哀嚎的牲畜。
君王的牲畜,重华的牲畜,它为它的手足的苦难而痛不欲生,可豢养它的人撕下它的皮,要在它血肉模糊的身躯上新裹一层别样的革,他们要把它送到别的国度去,让它忍下痛苦去燃尽最后一丝光与热。
暴雨滂沱声中,君上直挺挺地立着,像是有某种天生属于君王的力量在支持着他,让他在顾茫这样强烈的情感之前仍能不退缩,不闪躲。
尽管他的脸色已有些难看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着。
“你以为孤做出这样的决议,心中能安吗?”君上静默须臾后,终于低声发问,“你以为孤构陷忠良时,心中能安吗?”
“……”
“你以为孤将孤手下最了不起的将领折磨得遍体鳞伤还要驱赶他至别国心中能安吗?你以为孤今日站在这里,站在雷霆九霄之下黄金高台之上对你亲口说出这句话孤心中能安吗!!”话到最后,君上的嗓音越来越响,他的指尖在颤抖,眼里的光也在颤抖,“顾卿……你曾说,凤鸣山一役死去了七万人,你看到七万个冤魂在向你日夜不停息地讨债,责问你谩骂你唾弃你问你为什么……”
他的声线抖得厉害,一字一句从齿缝中碾出来,都沾着血:“你以为这些景象……孤就看不到吗?!”
顾茫抬起眼来,几乎是感到荒谬地:“君上看得到什么?”
“君上是看得到七万个珍宝破碎了?还是看得到一个个长着相似五官的泥佣毁灭了?”
疯了,当真是疯了。
大不敬的言语冲口而出,被折去了臂膀剜去了心脏,顾茫竟是什么话都敢面刺龙颜。
“君上口口声声说把我们当人看,口口声声说看得到我失去的兄弟您死去的臣子……但您是在痛心你的铁军损失了七万,您心疼的是一个数字,一批豪杰,不是心疼他们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最后一声掷出,黄金台外是江山风雨,黄金台上是一片寂寂。
良久之后,君上紧紧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他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抿上了……再过一会儿,他喉头阻鲠,轻声又悲伤地道出了三个莫名其妙的字来——
“徐小毛。”
就这三个字。顾茫僵住了。
顾茫原本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指像是被玄冰封结,他几乎是一动不动地,不可置信地盯着君上的脸,似乎觉得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错觉,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才从天子口中听到了这样卑微的、可笑的、他的袍泽兄弟的名字。
但这样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从天子的唇齿间说出来,清晰的、哀戚的、庄严的。
“兰羽飞、金成、孙鹤,骆川……”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被君上道出,他没说一个,顾茫眼前就能浮现出那个兄弟生前的音容笑貌。
爱喝烧刀子的汉子。
鼻梁上有颗大痣的叔伯。
逢赌必输还总是屡教不改的小丫头片子。
还有十五六岁满脸青涩就冒冒失失挤入行伍的小鬼。
顾茫在这一声声招魂般的絮语里弓下身子,他将脸埋入指掌,手指插入发间,他哽咽道:“别说了……”
“秦飞,赵盛,卫平……”
秦飞爽朗的哈哈笑声仿佛穿越生死回到他耳边。
赵盛曾在某个戍军的夜里跑到他营帐边给他送一壶镇子里带来的酿甜酒,揣在怀里,还带着余温。
卫平明明已经三十的人了看上去却嫩,笑起来的时候有两颗甜蜜的虎牙,他在凤鸣山自请留下断后的时候咧着嘴笑得飞扬跋扈,却是顾茫与这家伙最后的分别。
这些人的名字,谁会记得……谁会记得……?!!
顾帅……
顾帅……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不不,这些都是虚的,我只希望你们每一次战役都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没谁会希望自己的兄弟马革裹尸身后哀荣。
“别再念了……”顾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他佝偻着跪下来,他几乎是崩溃地哀嚎着,困兽般哭喊着,“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我也都记得。”
“……”
君上不再念了,他走到顾茫身边,看着那在他跟前把自己埋进尘埃里,蜷进沙泥里的男人,再一次轻声道:“顾茫,我也都记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称自己为孤。
“对不起,我不像你曾与他们朝夕相处,能够记得他们的年岁、相貌、喜好……桩桩件件。但从我收到凤鸣山死难兵简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记他们的名字。”
顾茫冰冷的额头狼狈不堪地贴碾着地面,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他呜咽着,恸嚎着……
他是真的崩溃了。
他一身伤口隐忍不言,好不容易自己镇了痛,舔了血,勉强能够佯作无事地出现在他人前,可是君上却把他方才凝结的血肉重新猛地撕开,鲜红的血和肉争先恐后的翻出来,痛极了,痛极了……痛至将死!
“我当时心想。”君上说,“哪怕我不能给他们立一座名正言顺的英烈碑文,我也要将这些名字都埋葬在心里……顾帅,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铭记。对不起,孤有这样那样难为之事,难行之举……”
他握着顾茫的手臂,扶着顾茫,让顾茫慢慢抬起头来。
君上的眼眶也湿润了。
“但是请你相信孤,孤这一生,从未,也绝不会将你们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贱躯。”
明明只是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再平凡不过的句子。没有褒赞,没有夸扬。可顾茫却是失声痛哭,他跪着,踉跄着,挣开君上的手,他来到黄金台的边缘,看着那巍巍青山,渺渺高天,他的恸泣悲声像是从喉管里挖出来的,沾满了淋漓的鲜血。
暴雨顷刻将他的哭声吞没,江山一片风雨悲凉。顾茫犹如力竭,将头抵上雕栏,肩膀颤动着,眼尾潮红鼻尖潮红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君上慢慢踱到他身边,唇齿轻动,低声道:“顾卿,你现在可信了?孤句句真心,不曾骗你。”
“孤甚至可以对天起誓。”他竖起双指贴于额侧,是重华立誓之举。
在电光闪动几近九天的黄金台上,重华的新君对重华的重臣许诺。
“若顾帅允孤今日之求,孤定将如约履成三件要事。其一,顾帅之三万残部,孤将妥善安待。其二,重华奴籍可修仙法一制,断无更迭。其三,凤鸣山牺牲之七万英魂,孤将以国礼安葬于战魂之山,立碑铭刻。以上三事,凡有一样背弃承诺,孤将生无子嗣之孝,死无葬身之地,重华国祚将毁于孤手,孤这一生,将为千古罪人。”顿了顿,最后几个字自齿间掷落。
“生前死后,永无宁日。”
作者有话要说:
君上:我看到昨天评论区有小姐妹被我说动了!
顾茫茫:你怎么不说昨天评论区有小姐妹更唾弃你了,你不如和慕容怜学一学,你看他,只要一骚,立刻仇恨全无。
阿莲:在线出租品如的衣服,dps的神级装备,穿上之后暴力输出永不ot,君上,这是您的不二选择~
第120章 心原如此
顾茫颤抖得太厉害了; 他没法不颤抖,他有的太少; 明明是一个名动天下的将军,却一直像个乞儿似的涎皮赖脸地去问权贵们讨要一点好处,讨一句认可。现在君上把他哀哀乞求的东西一样一样地都砸在他身上,全都许诺给他。他的脊梁如何能继续直起?
傲不可摧是墨熄慕容怜这些人的特权; 从来不是他的。
君上或许也是深谙其理; 所以他不急,他负手立在原地; 等着顾茫慢慢平静下来,等着顾茫慢慢地屈服,慢慢地走向绝路。
等着神坛猛兽别无选择,只能自己套上辔头。
果不其然; 良久之后,顾茫抬起脸来,漆黑湿润的眼睛望着眼前的君王。
他已经宁静了; 只是眼睛里的光成了余烬; 心如死灰。
“烦请君上……”
最后他轻声道:“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
“展星……他不该被瞒在鼓里,我想亲自去阴牢里,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君上沉默几许,阖眸叹息:“顾卿; 你这又是何必——”
“因为我问心有愧。”
“……可他不知道真相; 才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对你; 对孤,还是对重华。”
“不,他必须知道。他的牺牲已经够大了,我恳请您,至少这一次……只为他考虑考虑吧。”顾茫痛苦地闭上眼睛,泪珠从浓深的睫毛里渗出,潸然落下,“他已经含冤了。我也救不了……救不了他。但我至少可以让他……”
最后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残酷得像烧红了铁在烙着心。
“我至少可以让他,知道他从未做错。”
“我至少可以让他,不……含冤,而亡……”
这一句之后,声音减弱,人影渐淡。
眼前的场景慢慢地黯了去,在黑暗吞没整个黄金台之前,墨熄看到的是顾茫对着君上缓慢地磕落了头颅。
那不像是臣服,而是一种精疲力尽地衰竭。
眼前黑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阵剧痛顺着墨熄的四肢百骸炸开!载史玉简开始再一次从他血肉中汲取力量,可墨熄觉得从他身体里流逝的不仅仅的灵力,他的魂灵亦像是被整一个从躯壳里抽了出来,被碾成了细末齑粉。
可墨熄竟不觉得疼。
他耳边仍回荡着八年前黄金台上的对话,他眼前仍晃动着顾茫绝望至极的神情。
一场夜雨,一局权谋,一次牺牲。
欺世八年——
“顾卿,孤需要一个人,他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敢,他还要足够聪明。孤需要这样一个人打入燎国内部,为孤传递情报,成为灌入燎国和老士族腹内的毒药。”
“你可愿为重华之股肱,隐忍负重吗?”
……
你可愿意……从此之后,天上地下,唯有一人知晓真相。你守护的子民唾弃你,你所有的旧部误会你,你一生的挚交与你为敌。
你将掏出一颗炽烈的心脏,献上毕生的热血,而所有人只会记得你的背叛与污名。
顾卿,顾帅,顾茫。
你可愿意。
一声声仿佛来自云霆深处的叩问,像天音恸彻肺腑,像尖锥穿凿人心。
眼前地转天旋,场景里的所有色泽都如雪片般崩析而后相聚。墨熄在这晃动不安的残片里不断下坠,像坠入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他大睁着眼睛,直到眼尾有某种灼烫的湿润潸然滑落,他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哭了。
身体都仿似不再是自己的,魂灵亦像是被一剖为二,在坍圮的场景中龙争虎斗着。过去和顾茫发生的种种对话都在此刻复涌上他心头,将他摧折成灰——
顾茫说:“他们是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双手与双腿,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的性命。”
而他曾怒斥顾茫:“你满手血腥杀了无数手足同袍的时候——顾茫,你可曾有过哪怕一星半点的后悔?!”
顾茫说:“我要被逼成什么样子,才会叛向那个杀了我无数手足同袍,将战火烧遍整个九州的荒唐国邦?!”
而他曾言:“你要叛国也不止一个去处,但你偏偏选了燎国。你想的是复仇,为你的野心,为你的战友,为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顾茫说:“他们在我心里也永远会有一座碑,我会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模样,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渣滓。”
而他却曾掌掴其颊,一个字就洞穿顾茫的心腔。
他说他……
还未想到那个字,墨熄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他为自己当时的言语而感到惊心怵目的恶毒。
可他却说他……脏。
顾茫失忆后,本能地想要佩上重华的英烈帛带,本能地渴望着终有一日能够沉冤昭雪,能够再一次光明磊落地披挂上阵站在三军将士前,看甲光映日。这恐怕顾茫卧底的那一年又一年,唯一的慰藉。
他拥有的就只有这一场虚无的幻梦,痴心的想象。
可他都嫌他脏。
“我也该有的……我也该有的啊……”失去神识的蓝眼睛顾茫争抢他的帛带,那固执又透着悲伤的声音仿佛隔着岁月被重新冲刷回他的耳畔。
而当时他重重扇在顾茫脸上的一巴掌,仿佛抽在了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地刺疼。
你怎么配。
……你怎么配……!!!
墨熄惊异于自己竟没有在此刻失声痛哭,竟还能忍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已经痛至了麻木,还是已经在一载又一载的绝望里真的将心炼成了铁石。
黄金台上意,乾坤有谁知。
他的四肢百骸像是都要被撕碎了,玉简啮咬着他的魂灵,而他头颅深处似有一个声嗓幽幽响起,缠着他,不住地追问他。
你还要继续看下去吗?墨熄,羲和君。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缘何竟还能够面对这血淋淋的过往与真相。
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尖刀把他的胸腔剖开,可身体仿佛已不是他的了,鲜血流了满膛,他竟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茫茫然大睁着双眼,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疼?死?灵核崩溃?——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只喃喃地说——怨我是铁石也好,是寒冰也罢。
让我看下去吧。
我想知道一切,那些被隐瞒的,被吞没的,被粉饰的真相。
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走上这条路之前……连我也被摒除在外……什么都不得而知……
为什么?!!为什么啊……
玉简森幽道:“君心既如此,献予吾血肉——明尔心头憾——”
胸口猛地抽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长满倒刺的尖爪猛伸进来,狠狠攫住他的心脏,灵核的灵流简直是爆裂似的开始逸散——江夜雪说过,强读不曾完全修复的玉简,必将耗损天元灵力,遭受剜骨擢筋之痛。可墨熄此刻却觉得,原来剜骨擢筋的痛不过如此而已……掩盖不了真相之痛的分毫。
就这样,无数过往的岁月犹如层云,在眼前散去又聚合。
黄金台消失了。
重新浮现在他眼前的,是阴牢寒室。
这是他在时光镜中所见过的,陆展星待过的牢房。
玉简带他重回到了那个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森冷地狱里。而随着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墨熄喉间涌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他忍着眼前的阵阵晕眩,抬眼张看这重新浮水面的真相——八年前的阴牢里,亮着一盏微弱的灯。那灯无精打采地往外吐着幽火,好像随时随刻就要油尽灯枯。
陆展星坐在狭小冰冷的石床上,此时他还没有见过顾茫,所以他看上去和时光镜里那个老神在在问心无愧的陆副帅简直判若两人。
他颓然靠着墙,脸庞深埋于浓深的阴影里,几缕蓬乱的额发垂在他眼前。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潦倒和颓丧的气息,这时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真真正正的囚徒。
牢狱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狱卒道:“姓陆的,君上御派的提审官来了!你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诉,有什么请求都可以提,但记得老实点!千万别发什么疯!”
说完之后换作一副谄媚笑脸,对门外站着的男人道:“官爷,您请。”
“你退下吧。”
戴着覆面的“提审官”走进了牢房内,催动术法,抬手将门掩合。逼仄的囚室内除了旁人不可见的墨熄,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的人。
陆展星没有因为这个可以诉冤的“提审官”的到来而感到任何的激动,大概是这些时日这样的人来得多了,却一个都没有给他带来希望。所以他甚至没有抬脸,他结实的手臂搁在膝头,只沉闷地重复着那句他或许已经重复了几千遍的要求。他干巴巴地说:“我想见顾茫。”
“……”
“没别的了。我没有冤屈,没有别的诉求。”陆展星毫无生气地喃喃,像是他被抽干了所有的魂灵,只剩下了这一缕执念,“我想跟他亲口道歉。然后你们就可以杀了我……车裂凌迟汤蠖什么都可以。我不喊冤。”
“提审官”没有说话,只是忽然跪下来,在陆展星脏兮兮的榻前,磕了三个工工整整的头。
陆展星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有些怔住了:“……什么意思。”
“凤鸣山交战前,我跟你玩骰子,十局未完,我就不得不离开。当时约定好打了胜仗回来继续。”对方说着,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两枚木骰。“仗是打不赢了。但骰子我带来了。”
两枚木骰,六点边侧落着莲花红痕。
陆展星一愣之下,如遭雷殁,他蓦地从床上跳下来,几乎是一把搙住了“提审官”的衣襟,话还未说完,假面未摘。但自幼一起长大的俩兄弟便是有这样的熟稔,陆展星看着那假面之后的黑眼睛——他一生从没有见过有谁的眼睛能比他的好兄弟,他的茫儿更明亮,更有神。
堂堂八尺硬汉,一下子就哽咽了,他看着顾茫的眼睛,他失声道:“茫儿!!是你?!”
“提审官”抬起手,摘掉了覆在脸庞上假面。
昏暗的灯影中,露出的是顾茫那张早已泪痕沾湿的脸庞。俩兄弟上一次见面,还一个是天威赫赫的将军,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帅领,可如今不过弹指转瞬。
一个贬作庶人,一个已为罪囚。
“是我。”顾茫嗓音哑的厉害,他红着眼圈道,“……对不起,过了那么久……我才来见你……”
兄弟二人阔别重逢,不由地情绪激动,抱头痛哭。半晌后,陆展星才擦了脸上的泪,紧紧攥着顾茫的手。
他明明有其他更多的话好问的,比如你怎么来的,你为什么要来,你如今怎样……可是陆展星望着自己兄弟的脸,沙哑问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茫儿,凤鸣山一战……你,你还怪我吗?”
顾茫哽咽道:“展星……”
陆展星却是悔愧极了,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那么久,早已泛滥成灾。他不住地喃喃道:“是我一时冲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好像、就好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忽然觉得这一生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太不值得,我忽然觉得我们做的所有一切都那么不值得……可是……可是……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曾经偶尔有过一点点这样的念头,但我真的不是这样想的!”
“我对不住七万凤鸣山的兄弟……我不知道我自己当时是怎么了,茫儿,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是我辜负了兄弟们的信任……”
声声句句,穿凿人心。
陆展星的神情是那么的懊悔,他眼眶通红泪痕未干的样子像一柄布满了倒刺的尖锥狠狠地刺到了墨熄的血肉里。
眼前因为自己铸下的大错而悔恨不堪的陆展星哪里有半分像时光镜里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当时他在时光镜里看到的那个陆展星,分明字字句句都说的疯狂至极——
“我毁了他一辈子,也好过看着他毁掉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
“君上削他的权……削得好!!”
不……
不不不,错了,都错了。
真相原来不是这样的。
墨熄看着跪在顾茫面前而后悔不迭,跪在顾茫面前痛苦不堪的陆展星。耳中嗡嗡蜂鸣……错了……都错了!!
他听到陆展星在对顾茫不住地道歉,他听到陆展星在对顾茫说:“茫儿,对不住。”
墨熄只觉得遍体生寒——如今想来,当时时光镜里的那个陆展星,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死可以保住三万残部的生,所以才会想把一切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他明明不是一个阉割了兄弟梦想而自以为是的疯子,却宁要在墨熄面前死守秘密,绝不让世人知道他原是英雄铸了佞骨,忠良蒙了冤屈。
为了保护顾茫,保护剩下的袍泽,君上给他的罪臣假面,一个莽夫的假面,他强忍着竟戴到了死!
……原来,陆展星从来就没有辜负过顾茫。他是顾茫的挚友,是顾茫的副帅,他们都是殉道者,是一路人。
顾茫好不容易才稍微抚平了一点陆展星的情绪,他将陆展星扶起来,让他坐到床沿上,他对这个悔愧不安的男人哽咽道:“展星……你从来就没有辜负过我们什么。自始至终,你都是我们的兄弟。”
这句话让陆展星原本稍冷静下来的心绪又崩溃了,陆展星将脸埋在掌心里挼搓,他喃喃着道:“不……是我斩杀了柔利来使,是我当时没有克制住我自己,被私心冲昏了头。”
顾茫紧紧反攥着他的手,眼圈红得厉害:“不是这样。”
“……”
一句话犹如雷光彻霄,贯破重云——
“你听我说,冲昏你头脑的不是你的私心。而是燎国打在你身体里的珍珑棋局。”
第121章 死这一拜
陆展星像一头笼中困兽; 他的情绪太激动,顾茫花了很久才把始末都和他解释清楚。
墨熄作为一个旁观者; 很难形容陆展星听完真相之后的表情。
事实上从顾茫开始讲述“珍珑白子”起,陆展星脸上的情绪就一直在变幻。从错愕到茫然,从茫然到狂喜,从狂喜到愤怒; 从愤怒到悲伤; 中间错愕崩溃了无数次。
待到一切讲完,陆展星一下子脱力地瘫倒在了冰冷的石床上; 他大睁着双眼,怔忡地望着阴牢低矮的天顶。
良久之后,他才梦呓般喃喃道:“我……没有辜负你们……”
顾茫目光柔软湿润,嗓音沙哑; 低声道:“你从来都没有。”
“我没有辜负你们……我没有辜负你们……哈哈……哈哈哈哈!”陆展星额角经络突起,情绪饱胀到了极致便令他脸颊涨得通红。他蓦地笑了起来,可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大抵是觉得丢人; 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睫,只是清泪还是从手臂的遮掩下漏出来,滑落至鬓发深处。
他泣不成声地呜咽道:“我没有辜负你们……”
顾茫在他狭窄的石床床沿坐下,转头看着陆展星。他当然看不到陆展星的眼睛; 那汉子仍用结实的手臂遮着。
顾茫静了片刻; 忽然小声问:“展星,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陆展星却听懂了。
墨熄也听懂了。
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瞧见七万个人泅渡过冥河来到你身边,那些曾和你并肩作战,在无数次沙场征伐前和你一同痛饮烈酒,与你誓师豪言的弟兄们来到你身边,你被七万个死人重重包围,他们日夜不停地向着你呢喃。渐渐地,你就看不清眼前的尘世了,你不知不觉地就和死人活在了一起。
你成了一座活着的墓碑,心脏上镌刻的都是亡魂的名字。
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
陆展星干涸的嘴唇嗫嚅,第一次,没有发出像样的声音来。
到了第二次,他才说——
“一直。”
“……”
“我一直都看得见他们。”
静默良久,顾茫说:“我也是。”
阴牢的烛火无声地淌落一串烛泪。
顾茫道:“展星,一场凤鸣山,咱俩都成了活死人了。你怨我吗?”
陆展星慢慢地把胳膊移下来,露出半只湿润的黑眼睛:“什么?”
“是我忽悠你……忽悠你们跟着我走上了这条路。我许给你们一个空口无凭的未来,你们跟着我,好日子没有过上几天,反倒成了罪臣与莽夫。”顾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这阵子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在鼻梁处打上柔和的影。
顾茫轻轻道:“我知道重华有许许多多对我的评价,褒赞的,贬低的,污蔑的,高捧的……我从前都不在意,因为我觉得我一直在做对的事情,我顾茫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但是凤鸣一战后,我对我的良心再也没了一个交代。我一直口口声声说,要改变重华乃至九州对奴隶的看法,我一直对所有跟随着我的人说,我会带他们回家,给他们一个比现在好得多的未来。可原来只要败落一场,我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被打回原形,作为一军主帅,我连一个最起码的公平都不能为我的兄弟们讨要。”
耳畔仿佛响起从前那不以为意的声声句句:
功高震主!那个贱奴爬得有多高,跌下来就有多惨!
他就是下一个花破暗!
不,他岂配与花破暗相提并论?花破暗好歹有创国之能,好歹能让他的兄弟们都得到封赏讨到好处,他顾茫不过是一条泥潭里打滚的狗,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能耐!他就是个骗子!骗得一群傻子跟他去死,追随他的能得到什么?梦想吗?
好一个神坛猛兽啊,哈哈哈哈……
讥嘲的笑声兀鹫般盘旋着。
顾茫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看着自己布着细茧的手,说道:“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我只是个掘坟的人,碌碌半生,把我所有兄弟都埋进了坑里。”
“……”
陆展星没吭声,他把头转过来。
他打量了顾茫一会儿,说道:“君上不会为我翻案了,对么?”
不等顾茫回答,他又说:“我想也知道。老士族、黑魔诀……我们的新君还是太稚嫩了,换作是谁在我这个位置,他都保不住。”
顾茫低头道:“……展星,对不起。除了告诉你真相,我什么也没有做到。”
陆展星又盯着天顶发了一会儿呆。
他眼尾的泪痕已经干了,过了好久,他说:“没事。我不怪他,也不怪你。”
卸下“罪臣”的桎梏后,陆展星整个人都松下来了。尽管人面临自己死亡的宣判会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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