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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无名-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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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肝胆俱裂的神情,好似……庄少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庄少功有些不寒而栗了,心里十分慌乱,慌得不是这男子要伤害他,而是这男子要寻短见:“你听着,我并没有害人之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只要肯改过自新,不要再劫道就好。你如此忌惮乾坤盟,我不告诉夜盟主此事就是。夜盟主行端影正,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何万立听了,仰头大叫一声,抡掌便照天灵盖贯下——
他没听见庄少功说了些什么,也没看见庄少功比他还慌张。
最后一眼,他只看见,庄家少主身后,少年郎的病容,终于让无声落下的车帘遮住了。
第4章 主仆不和
这一伙自称来自百丈山的强人,为首的何万立挥掌自毙后,便抬着尸首逃之夭夭了。
此时,残阳落在山头,天色已黯淡下去,路上的血迹也暗成了泥土的颜色。
庄少功犹自僵立,疑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害死了一条人命。
“少主,且休耽误了,”车夫挪开拦路的树干,拾起包袱,合上红木箱的盖子,往肩头一扛,便把山贼落下的金银财宝搬上了车,向庄少功道,“快请上车罢,寻个落脚之处。”
庄少功这才回过神,心乱如麻地问:“这些赃物,你怎么敢收下?”
车夫道:“正因是赃物,横在路上,寻常百姓拿了去,便是一桩冤案。”
良久,庄少功点头:“也说的是,只好交给官府了。”
“全凭少主定夺,”车夫将他扶上车,续道,“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县衙与匪无二,恐怕会私吞财物。到了永州地界,寻个州衙,处置或许妥当些。”
庄少功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躬身钻入车内。见无名抱手睡得正熟,便镇定了些。随后,又觉得十分奇怪——山匪劫道,匪首自毙,庄家的车夫和死士,未免也太从容自若了。
想罢,他取了水囊,越过轼栏和帘布,坐到车夫身边。拔开水囊木塞,将水递去:“这位大哥,你赶车辛苦了,喝点水罢。”
车夫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接过水囊,笑道:“怎么当得起大哥两个字?”
庄少功道:“正想请教阁下的名讳。”
“少主太客气了,”车夫理所当然地说,“鄙姓马,至于名字,还未想好。”
“怎会还未想好?”庄少功无语。
“在下没料到少主会问,一时便来不及取。劫门的人皆唤在下为车夫,少主可以唤在下为车夫,或者马车夫。索性在下就姓马,名车夫,少主以为如何?”
庄少功侧头觑着车夫:“我以为,你这车夫,是在戏弄我。”
“那怎么敢?”车夫交还水囊,扭头瞥布帘,低声道,“‘那位’不是也没有名字。”
庄少功一愣,料想车夫说的是无名,便问道:“无名不是名字?”
“当然不是,‘那位’连人都懒得做,怎会有心思取名字。我等不知如何称呼他,才有了无名这个绰号。不怕他的人,唤他无名,怕他的人,恐怕要腹诽他是瘟神了。”
庄少功听罢,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沉吟片刻,忽然问:“乾坤盟很可怕么?”
“可怕?少主不必过虑,那不过是一群会武功的商贾结盟,没什么可怕。”
“那么,乾坤盟的夜盟主,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回少主的话,”提到夜盟主,车夫的眼睛亮了,“那可是个人物——打娘胎出来,就喜欢行侠仗义。据传,他年少时,乞丐曾利用他的善心,将他拐走。好在他的父亲,是天下第一等的刺客,恶战一场,总算将他救出。此后,他仍是一心向善,不知被人利用了多少回,却又吉人自有天相,铲除魔教余孽,扶持唐门,遣散自己麾下的刺客,侠名远播,创办了乾坤盟。”
庄少功的脸色不好了:“如此说来,夜盟主是英雄好汉,一点也不可怕。”
车夫赞同道:“对,非但不可怕,而且处事公正,也是为人称道的。”
庄少功听罢,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起身回到车内,拍醒沉睡的无名。
无名原本蜷缩着,这时睁开眼,斜躺着,把一双腿伸直,脚搭住对座,几乎令庄少功没地方落座。那一副心安理得的悠闲模样,实在是让庄少功忍不住要发作。
庄少功问道:“无名,我问你,那姓何的山贼,可是你杀的?”
无名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似乎嫌这里缺一个传话的人,伸出一小段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唇。
“我就觉得奇怪——那些强人,畏惧的根本不是夜盟主。他们畏惧的,是你这个‘瘟神’。我说的可对?那些强人,虽然落草为寇,但也罪不至死,就算伤天害理,也应交官府处置……”
无名好似没听懂,背靠车壁,歪头仰着脸,专心致志地望住庄少功。
庄少功难以置信,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的少年郎,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山贼。
“无名,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伤人性命?”
无名闻话,深深地皱起眉头——“我不是人,”这声音很轻,咬字含糊,语调像水一样自顾自流淌过去,又突然回转,变得稳而有力,“我是一件兵器。”
庄少功注视着他,点点头,寒声道:“你的确不是人,你是一个疯子!”
无名深看了庄少功一眼,又重新蜷缩起来,面朝车壁,背对着庄少功,侧卧在坐榻上,才施施然地道:“这世上,没有会发疯的兵器,只有会发疯的少家主。”
“无名,你真是可恨,”这推诿责任的模样,令庄少功深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可知道,那山贼有妻儿要养,你害得他家破人亡,也使得我欠下了命债!”
“你明白就好,”无名语调微扬,似乎笑了一下,“我杀了人,都会算在你头上。”
庄少功气得大叫一声:“——停车!”
车夫立即照办,蹄声毂声刹止,车帘微动,露出外面的暮色。庄少功道:“无名,你是我家的食客,家父养你,我也敬你,你却胡作非为,一点也不听话。”
“我不过是一件兵器,”无名坐起身,看着他,“如何使用,悉听尊便。怎会不听话?”
“……你肯听我的话?”
“当然。”无名懒洋洋地说着,肩头一抖,眉心一蹙,用手巾按住了口鼻。
庄少功的心也跟着一紧,但知道这是扮可怜,不为所动地说:“那就请你下车去。”
无名依言行事,慢悠悠地弯腰,下了车,立直了身子。
庄少功坐在车上,取出一锭银子,扔给他,道:“你杀了人,报官去!”
无名的手一展,稳稳地抓住银子,面不改色:“好。”
庄少功料想,无名答应得如此痛快,一定不会真的去自首,而是去逃命。
这条人命到底是自己担负着的,待禀明双亲,见了夜盟主,讲明不能参加比武招婿的原委——自己有命案在身,怎能让夜家千金嫁给自己?到时候,再带着一箱珠宝去官府投案。
仁至义尽了,便也不再理会无名,吩咐车夫启程。
此后,一路上,少了无名,车内宽敞不少。庄少功的心胸也宽敞了些。
微凉的夜风,抚着他热沉沉的脑袋,他突然冷静下来,想起了书中古人的训诫——
“家人有过,不宜暴扬,不宜轻弃。今日不悟,来日警之。和气消冰,才是正道。”
一阵懊悔,他暗想,无名年少轻狂,不更事。既然自己决心要担起杀人的罪过,又何必将他赶下车?家中的死士皆是孤儿,他从此无依无靠,流落街头,未免太凄凉了些。
“马大哥,”庄少功想罢,沉心静气,唤车夫,“劳驾前路折返,我们去接无名。”
“少主后悔了?”车夫笑问,并未调转方向,反倒催马加鞭。
庄少功老实地承认:“不错,无名杀人是为了周全我。他即使犯错,我也不该抛弃他。”
车夫道:“少主的心意,‘那位’何其聪明,一定能感受到。天色已晚,在下未必对付得了山里的豺狼虎豹,马也乏了。往前一里地,是宰羊铺,不如先去喂马,再作理会。”
宰羊铺是地名,也是这方圆十里,唯一一家客栈的名字。
这客栈从未宰过羊,附近也没有养羊的人家,客栈却从来不缺羊肉——
江湖黑话,任人宰割的人,为羊牯。羊肉,即是人肉。
一无所知的庄家少主,任车夫驭车到客栈门口。
庄少功跳下车,小二一身跑江湖的短褐,殷勤地招待:“呀,客官,打尖住店?”
庄少功环视四下,山如黛星如盖,蟋蟀微鸣,旷野漆黑。客栈里有光,酒香扑鼻。
“劳驾,马牵去喂饱,”庄少功觉得有些饿了,取铜钱半吊,递过去,“切一斤牛肉,再包五个馒头,备好火把,我要带走。”他还想着山中多虎豹,得赶紧去接无名。
小二听了,一掸拭桌的葛布,指向客栈幌子,嘿嘿地冷笑:“我说客官,小店是‘宰羊铺’,你却要牛肉和馒头,这是来找茬的吗?”
庄少功奇道:“名唤宰羊铺,就不能卖其他的菜么?”
“不能不能,其他的菜,是伙计用的!”
庄少功沉吟片刻:“伙计用的不打紧,鱼肉和炒时蔬也行。”
小二目露凶光,一字一句地冷冷道:“本店,只卖羊肉!”
庄少功拗不过小二,只好进店吃羊肉。他本身不挑食,着急去接无名,也就无所谓了。
店里摆放着不少方桌长凳,一个高高的酒柜,一堆红布蒙着的酒坛。
油灯摇曳,大堂正中的方桌,放满了海碗,碗里尽是山珍海味,数一数,至少有十几种菜肴。
一个红衣少女,正柔若无骨地捧住玉壶,倚着一人,坐在桌前,软语劝酒。
“不要倚着我,”那人面无血色,恹恹地道,“你很胖,我快被你压倒了。”
庄少功一看之下,脸色霎时很好看——
那人俨然是束发少年的扮相,面如冠玉,带着几分病容,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无名……”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那人闻话,慢悠悠地转过头,淡然地和他点了个头,以示自己的确是无名。
庄少功怒不可遏,几步到桌前,想拍桌,却找不到地方下手——
桌上有鸡肉、鸭肉、鱼肉,甚至还有一头红得流油的烤乳猪。
“你……”无名和少女一齐盯着他,他气得无话可说,“你,果真是不听话的。”
无名放下手中的鸡腿,不解地问:“我哪里不听你的话?”
他气笑了:“我给你一锭银子,给你做盘缠,叫你去报官,你却在客栈享福。”
“这是我请他吃的,”红衣少女插嘴道,“才不是用的你的银子!”
无名扭过头,盯着少女,少女立即低头,不说话了。
庄少功无语,沉默一会,道:“也罢,你我二人……情谊尽了。”
“呵,我和你,本就没什么情谊,”无名中肯地说道,“我是令尊收养的死士。”
庄少功不搭理无名,他自认为饱读诗书,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屑于与这种胡作非为的残暴之徒争论。自己挑个地方坐下,要了一盘羊肉,便要下筷。
无名又道:“那是人肉。”
庄少功放下筷子,铁青着脸,瞪着无名——这人,真不是人,要气死自己才甘心。
“那真的是人肉,”无名唤来小二,一把按住,“告诉他,是不是人肉?”
“是,”小二神情扭曲,用葛布抹抹满脸的汗珠,颤声道,“是人肉!”
庄少功一脸不信:“你杀人不眨眼,纵是指鹿为马,小二也是附和的。”
无名道:“那你吃罢。”
庄少功握着筷子,纹丝不动:“……你如此危言耸听,我还有心思吃么。”
无名不说话了,兀自掰下烤乳猪的蹄髈,斯文地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庄少功腹中饥饿,五脏庙唧唧咕咕地唱大戏。那厢四溢的饭菜香气十分勾人,他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
“我是不会让你吃的。”无名头也不抬地说。
庄少功道:“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小气鬼。”
红衣少女听罢,噗嗤一声,让庄少功逗笑了:“你这呆瓜,他不让你吃,你也不问为何?”
庄少功并不厌恶这少女,只是觉得她有些轻浮,便和气地问:“为何?”
——他可不相信,那些鸡鸭鱼肉,也是人肉做的。
“因为,”红衣少女搂着无名,一面磨蹭,一面娇羞道,“菜里有毒。”
第5章 和气消冰
红衣少女说道菜里有毒,庄少功心中一凛,猛地收拢了思绪——
这荒山野岭,怎会有妙龄少女?桌上菜品之丰盛,也非寻常人家能置办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并非没有眼色,只是无名害死了一条人命,他一路上权衡着道义,心境自忧怖懊悔而恼怒。早已忘了自身安危,又岂能注意到这些。
“嗳,”红衣少女唤了声,“你不相信羊肉是人肉,却相信我这‘神女门’弟子所说的话?”
庄少功闻话,立即就明白了这红衣少女的来历——就算不知道“神女门”,“巫山神女”也是世人皆知的。楚怀王畅游巫山,神女入梦荐枕。古往今来,多少诗词歌赋,写的便是这段佳话,普天之下的男子心目中,大概都有一位神女般的寤寐求之却只能在梦里相见的意中人。
红衣少女所说的神女门,位于巴蜀巫山的神女峰。此门的女弟子,好似都是从男子梦中跑出来的天姿国色。俞氏曾告诉庄少功,神女门的女子,不适合相夫教子,她们只知寻欢作乐,不知细水长流。脾气好的,甘愿与心上人相忘于江湖。脾气坏的,恨不得和心上人同归于尽。
瞧这暗中下毒的红衣少女,再瞧坐怀不乱的无名,庄少功心中雪亮,这就是——因爱生恨。
无名一言不发,自顾自地,享用着下了毒的美酒佳肴。
庄少功又想,无名也不是没有情,只是无法回应少女的心意,才甘愿吃下这些菜。
想罢,从未体会过儿女私情的他,感慨万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谅你也不明白,”红衣少女嗤嗤地笑道,“我们这是在文斗。”
庄少功莫名其妙,硬生生地道:“文斗?”
红衣少女道:“我这十八样菜肴,叫做‘襄王有梦’,以三十六种毒物调味——即便是武林第一流的高手,遍尝之后,也必将穿肠烂肚,七窍流血而死!”
庄少功听罢,又是惊惧又是痛心,无名虽然胡作非为,但如此糟践自己,也令他不忍。
莫非,此事无关风月,只是他抛弃了无名,无名万念俱灰,便要惨死在他面前?
事已至此,他长叹一声:“……你这女子,为何如此歹毒?”
红衣少女道:“我哪里歹毒?武斗我一招便死了,他又懒得动手,我有什么法子?”
两人说话间,无名慢条斯理,吮了一勺砂锅煨鹿筋,又喝了一口玄蜂酒。
原来,他品出砂锅煨鹿筋下了‘寒食散’,这药令他浑身滚热,便喝一口玄蜂酒。玄蜂性寒,乃是至阴之毒,与‘寒食散’相恶。药性如此抵消了,非但与人无害,还别有一番风味。
而炒鸭掌里的‘相思苦’,催得他心脉阵阵绞痛,尝一口曼佗罗做的翠玉豆糕,又舒心了。
只是,每道菜掺杂的不止一种毒物,有些药性相恶,有些药性相使,解起毒来十分繁琐,最快也要吃上四百七十三口。因此,他的吃相显得耐心、细致且斯文。
红衣少女看着看着,突然脸色一变,急取来账房的笔墨纸砚,逐一录下无名品尝过的菜名。
无名忽然道:“五两。”
红衣少女一怔,道:“我请你吃饭,不过讨一张方子,你却开口要银子!”
无名道:“黄金。”
庄少功看不出门道,观颜察色,却也知道无名已化险为夷。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默然无语,旁观少女写赊账的字据,少女发觉他靠得近了,仰头瞪了他一记。
无名见这两人相互看得有趣,提溜着墨迹未干的字据,转过身,慢腾腾地上了楼。
少女望着无名的背影,半晌怅然道:“明明才十八岁,却像个小老头子。”
“十八岁……”庄少功有些汗颜,他以为,无名不过十六七岁。
少女反倒一脸惊异,打量庄少功片刻:“你这么呆,一定不知道如何使用‘病劫’了。”
庄少功想起了无名那一番自诩兵器的高论,眉头一皱,心里十分不快,也不与其争论。
“呆瓜,我原本是来劫你的,可惜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告诉你罢,我劫你,也是为无名着想。你若去了金陵,无名和乾坤盟的夜盟主,必死无疑!”
庄少功一听之下,果真变成了呆瓜:“此话怎讲,夜盟主和无名有仇么?”
少女道:“我怎么晓得?这是我们门主讲的,门主晓得很多内情,旁人若是晓得了,死一百次也不够,我是‘六舞’里的‘扇舞’,有空来蜀中找我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了!”
这红衣少女说罢,身影一晃,已不在桌前,但听店后一声马嘶,便不知所踪了。
庄少功望着空气暗自钦佩了一阵,和这些潇洒的江湖儿女比起来,他是大大地不如了。他应邀去参加比武招婿,也是为了见见世面。运气好了,或许会博得夜盟主的千金夜烟岚的青睐。但他于女色并不十分要紧,不愿辜负父母的一片苦心,才顺其自然,只盼能和夜烟岚交个朋友。
此时,思量少女的劝告,却千头万绪,似另有隐情。
“无名,那姑娘说,金陵去不得。”上楼进了敞开的厢房,庄少功开门见山地说。
无名坐在床前,正要解衣,闻话抬起头,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
庄少功道:“你和夜盟主有私仇么?”
无名把目光一垂,睇一眼身边的床榻——看样子,是叫他过去坐下叙话。
他踌躇片刻,不尴不尬地走过去,也就把衣袍一理,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话,也看不见彼此神色。
庄少功思索一会,先沉不住气,扭头看无名。无名也侧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这一笑,来得毫无道理,就像让他脚踩三尺厚冰,突然抬头,看见了春光无限明媚的艳阳天,只觉头晕目眩,浑身不自在,十分糟心。
无名哪管他感想如何,变戏法似地,把手摸进怀里,取出一个以细绳扎裹的油纸包。
庄少功谨慎地接过来,料想这便是他所问的私仇的谜底。掂一掂,捏了捏,有圆滚滚的硬物。
他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托在掌中,解开来看——
一颗颗圆滚滚亮晶晶的,是蜜饯枣子。底下两个金黄的饼子,有些变形,还微微有些热。
庄少功的心情顿时万分复杂,无名吃了十八样剧毒的菜肴,却把这些好吃的留给自己。
无名道:“吃罢。”
庄少功屏住呼吸,把嘴闭紧,转头看窗外的夜色,只觉万籁俱静,夜色朦胧……
无名又道:“还生着气?”
庄少功压抑着心绪,堪堪地说出一个字:“没……”
无名未察觉到庄少功的反常,缓缓地舒展身躯,病恹恹地躺下:“我去报官,知县说他庙小,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请我去州衙自首。翻过那山岗,是建安县。你们走错道了。”
庄少功一听,既生气又感动,眼泪几乎掉下来:“无名,你又恃强凌弱,拿人钱财!”
“破财消灾,不拿,他想不开。”
庄少功满心困惑,百丈山的山匪,建安的知县,何以如此畏惧无名?
若说无名杀人不眨眼,他却并未杀害那下毒的红衣少女,红衣少女似乎也不十分忌惮他。
何况,无名竟会给自己捎带蜜饯饼子,可见心地还是善良的,并不像丧心病狂的恶人。
——莫非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了?
庄少功收拾好乱糟糟的思绪,转过身,看着闭目养神的少年郎:“无名,山匪是你杀的么?”
无名皱了皱眉头,似觉已没有说话的必要,但又不得不睁开眼,深深地看着庄少功:“我看着你,你可想死?”
“……我又不是卫玠,只会被你气死,岂会被你看死。”
无名道:“想太多的人,却会作法自毙。这有一桩公案,太长,就不讲了。”
庄少功默了半晌,暗觉强词夺理,但也毕竟有几分道理。他原本想问什么,冰释前嫌之后,却不记得了。只因无名抬起一只脚,自然而然地,放在他的膝上。
他以为,此举是亲昵示好,也就听之任之。从未与年少之人如此亲密,心里忽然柔软起来。
犹如拨云见日,他望着无名,这无父无母的少年郎,也是知道撒娇的……
无名也状似柔弱地望着他,惫懒地说:“出门之前,你答应无心替他伺候我,打洗脚水来。”
庄少功拎着木盆,秉着油灯,铁青着脸,下楼过穿堂,寻到客栈的厨房。
他在家里洒扫叠被,诸事亲为,烧水自是小事一桩。只是,那种春风解冻的气氛,本适合交心,无名竟出言要他烧洗脚水,心底有些失望,无名只怕还要得寸进尺,让他伺候着洗脚。
他忿怒地往填好柴,往锅子里舀水,一转头,惊觉墙角缩着一团黑影。
那黑影见了他,吓得一缩,抱头哀哀地告饶:“爷爷饶命!好汉饶命!”
他定了定神,持着油灯,上前相扶:“这位兄台,你怎么样?”
火光摇曳,影子在墙上不安地跳动着,那人霍地抬起头,双目圆睁,露出满是脓疮的脸来。
庄少功吓得倒退一步,一只燥热的手掌,立即捂住他的嘴,顺势把他捞进怀里,又稳而有力地扶住歪斜的油灯,先低声道了得罪:“少主,休要惊慌,在下是赶车的车夫。”
庄少功当机立断,从那健实的臂弯里挣出来,抹头一看,果然是姓马的车夫。
车夫举着油灯,照那满脸脓疮的怪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用葛布捂住脸,痛苦地说:“小的……小的是店小二。”
庄少功恍然大悟,看这人打扮,的确是之前的小二,只是不知,如何变了模样。
车夫这才放下心来,走到里屋盛放砧板蔬菜的长桌前,端起一碗热气腾腾飘着菜叶的面条,把予庄少功:“少主,马喂饱了,这铺子做的是人肉买卖,东西是吃不得的,且将究些。”
庄少功没有接,飞快地望了车夫一眼,笑了笑:“多谢马大哥,我已经饱了。”
车夫笑道:“想来,‘那位’和少主言归于好了?”
庄少功点头,把木盆抱在怀里:“这地方真的卖人肉么?”
“不错,在下料想‘那位’发觉少主来了‘宰羊铺’,即便心里有些不痛快,也一定会赶来相救。看这小二的模样,恐怕是受了‘那位’一掌,也是罪有应得了。”
庄少功情不自禁又看了小二一眼,虽然看不真切,却忍不住打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再回神,只见车夫敲叩泥壁,忽地五指如钩,掼进去,拽出大片尘土和碎裂的门板——竟是一扇暗门。
车夫不知看见了什么,肃然道:“少主请看。”
庄少功往里一望,霎时面如土色。
待庄少功一身血腥气,满头是汗地回到客栈二楼,夜已经深了。
无名仰躺在床上,睡得正熟,双腿垂在床边。庄少功叹了一声,把盆子放好,弯腰替他脱了皂靴和白布袜,仔细将他的脚丫洗干净。又换了一盆水,自己也洗漱一番。
他回想起在厨房中的所见所闻,这时才察觉到,尽管难以置信,但江湖毕竟有他闻所未闻的险恶的一面,一时不敢再离开这间厢房,便坐在桌前,挑灯研墨,写了一封奇长无比的家书。
第6章 害群之马
这夜里,庄少功发了一场又一场噩梦,梦见山匪的妻儿抱头痛哭,又梦见他立在客栈厨房的暗门处,许多开肠破肚的枉死鬼爬到他脚边,抱住他的腿。
忽地,冤魂散开,一名凤冠霞帔的女子,款步向他走来。他隐约知道是自己的妻,伸手相扶,那女子却推开他,扔掉盖头彩冠,软倒在一名病恹恹的少年郎的怀里。
那少年郎面如冠玉,却没丝毫血色,不是无名又是谁——
庄少功看得啊哟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暗道一声这是什么怪梦。只听得耳边竹叶簌簌地作响,斜对面的窗外,山风浮动,大约是曙更时分,鸟儿也不过啼了两三声。
他记得,昨晚他修了一封家书,便趴在桌上睡着了,如何会躺到床上来?
穿戴整齐,出门,只见隔壁的厢房门敞着,那床上赫然躺着那个无名的少年郎。
庄少功放轻脚步,踱到无名面前。无名闭着眼,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这少年郎真是坏透了,庄少功暗想,在梦里,也要气自己。
想罢,他拍了拍无名的肩,郑重地唤道:“无名,该起身了。”
无名闻话睁开眼,像是看见了他,又恹恹地阖上双目。
庄少功晓得无名惯于午时起身,却要和他讲道理:“无名,颠倒昼夜是不好的。阴阳四时,乃是生死之本,《黄帝内经》有云,从之则生,逆之则死。逆时而眠,岂不是逆之则死?”
“让我死。”无名转过身,缩成一团,决绝地道。
他们这样的死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拿死来恫吓,恐怕也只有这位庄家少主想得出了。
庄少功坐下来,拍着无名的背:“说什么丧气话,谁不会死呢,‘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人生不得长少年,你不睁眼看看窗外的花么——”
无名拉起被子,蒙住头。
庄少功一看,好么,这少年郎也真是光棍一条,装病不成,就要耍浑了。他继续耐心地道:“何况,鸡初鸣,咸盥洗,是为人最根本的礼数?”
想到无名自认为不是人,他灵光一现,激将道:“无名,你说你是兵器,如何使用,悉听尊便——劝你起身,缘何不起?可见你还是人,而且是懒人。”
无名闷在被子里,反问:“你见过会起身的兵器?”说完,又一动不动了。
庄少功败下阵来,灰溜溜地下了楼。
客栈大堂空无一人,他可不敢进厨房,到后院,只见车夫立在马厩旁,赤着臂膀,正在刷马。
他三人出门所乘的马车,套的是两匹马,雄骏颉颃,一红一白。
白马是个齐刘海,银色的鬃毛闪闪发亮。睫毛也是银色的,一双温柔的黑眼睛,细长脸,想必是马中的美人了,任由车夫摆弄,咴咴地,低下头,一个劲往车夫的怀里拱。
“小凉糕,”车夫喝止着,衣襟让银色的马鬃蹭湿,便一只手托住那歪了脑袋偏着身子作小鸟依人状的大马,把褐衣解在腰间,显出一副轩伟精壮的身材,“不要调皮。”
旁边的红马则连连摇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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