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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飞经(凤歌)-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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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住在农家,乐之扬带飞雪去村外捕猎。白隼小逞威风,不一会儿就捉到了三只野兔。乐之扬提着猎物凯旋,到了住所外面,忽见叶灵苏坐在树下,凝神看着什么,有人来了也没知觉。
  乐之扬望她背影,起了顽皮心思,放下猎物,凑上去一看,但见叶灵苏手捧一页薄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不是别的,正是那张《山河潜龙诀》。
  乐之扬吃了一惊,他本想这秘诀在席应真身上,谁知几日不见,竟然落到了叶灵苏手里。想到这儿,大喝一声,叶灵苏应声跳起,慌慌张张地将秘诀揣入怀里,回头一看,见是乐之扬,登时面红过耳,恨恨道:“你鬼叫什么?”
  乐之扬笑道:“叶姑娘,我知道了,你一定偷了人家的母鸡。”叶灵苏面皮绯红,啐道:“你才偷鸡呢,黄鼠狼、臭狐狸。”乐之扬笑道:“要不是偷鸡?鬼鬼祟祟的干吗?”叶灵苏一时语塞,双颊染红,更添娇艳。
  乐之扬见她神色,忍不住问:“《山河潜龙诀》怎么在你这儿?”叶灵苏扬起脸来,捋了捋鬓发,冷笑说:“那又怎样?席应真能看,我怎么就不能看?”秀眉一挑,眼里透出一丝挑衅,“怎么?你也要看?哼,好哇,你求我,我就给你看一眼。”
  乐之扬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张破纸么?有什么好看的。”
  “大言不惭!”叶灵苏冷冷说道,“这可是古今少有的武学,多少习武之人,做梦也想瞧上一眼。哼,我就不信,你一点儿也不动心?”
  乐之扬笑道:“我要看早就看了,何必等到现在?武功么,区区兴趣不大,能学就学,不能学也无所谓。”叶灵苏听了这话,将信将疑,两人四目相对,少女的耳根微微发烫,垂下目光,低声说:“你、你真的不看?”
  “不看,不看!”乐之扬双手乱摆,“一个字儿也不看。”
  叶灵苏望着他,目光忽又柔和起来,轻声问道:“乐之扬,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回京城啊!”乐之扬脸色阴郁,“我要查明杀害老爹的凶手!”
  叶灵苏咬了咬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个人呢?你见不见她?”
  “谁啊?”乐之扬一愣。
  “朱微啊!”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她不也在京城吗?”
  乐之扬心头一乱,不知从何说起。叶灵苏看他一眼,眼神微黯,低头望着脚尖,幽幽地说:“怎么不说话啦?到了京城,你不就能见到她么?”
  乐之扬见她神气古怪,隐约猜到她的心思,忽地鬼迷心窍,冲口而出:“叶姑娘,你还记得江小流么?”
  叶灵苏没好气道:“你提他干什么?”乐之扬话已出口,硬着头皮说道:“你不知道,他还夸过你呢。他说天下的美貌你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才归其他人平分。他这个人,咳,粗鲁是粗鲁,心肠却不坏……”
  他知道江小流爱慕叶灵苏,故意极力为他说合,不料话没说完,忽见少女脸色发白,眸子忽地浑浊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乐之扬与她目光相接,心口蓦地一堵,满口吹捧之词,再也说不下去。
  叶灵苏瞧着他,忽道:“说呀,怎么不说了?”乐之扬见她目光不善,干笑两声,说道:“唉,反正呢,他就是个好人。”叶灵苏掉头看向远处,冷冷道:“他好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
  “这个……”乐之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叶灵苏微微冷笑,忽道:“乐之扬,你为江小流说好话,是想让我喜欢他吗?”她一语道破,乐之扬反倒张口结舌。打心眼里说,他也感觉江小流和叶灵苏不是一类人物,但义气在先,自己若不为他说合,只怕叶灵苏一生一世也不会知道江小流的心意。想到这儿,无奈点头。
  叶灵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点头说:“好,乐之扬,你很好。”乐之扬不胜尴尬,挠头说:“我好什么……”叶灵苏默不作声,一掉头,快步走进农舍。
  乐之扬狠狠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糊涂,不该这个时候跟叶灵苏说这些混话。跟着又埋怨江小流,什么女子不好,偏偏看上了叶灵苏,这少女美则美矣,心思却如海底之针,根本叫人捉摸不透。
  入夜时分,席应真醒来,三人照例同桌吃饭。借着油灯光亮,乐之扬偷看叶灵苏的脸色,但见她神气恬淡,举止如常。乐之扬猜测不透,权当她怒气平息,当下抖擞精神,说了一通笑话。席应真无精打采,不过应景笑笑,叶灵苏却是神思不属,始终一言不发。乐之扬自说自笑,大感无味,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次日一早,乐之扬备好早饭,到房外叫喊叶灵苏。叫了两声,无人应答。这时房东娘子出来,说道:“你叫那位小姐么?她一大早就走了。离去时让我告诉你,今日一别,再无见期,望你善自珍重,好好照顾那位道长。”
  乐之扬如受雷击,刹那间,心中生出了无数个念头,寻思天地广大、世道艰难,叶灵苏一个孤身女子,如何能够到处游历?她武功是不弱,但只凭武功,也未必事事如意,好比从今往后,她住在哪儿?吃些什么?若是生病落魄,又有谁来照顾?
  一时之间,他心乱如麻,蓦地抬头,忽见房东娘子盯着自己,眼中大有责备之意,忙问:“大娘,她说了上哪儿么?”
  “怎么?后悔啦?”房东娘子咬牙冷笑,“那小姐多俊的人儿啊,你错过了她,可要一辈子后悔。唉,可怜见的,看那孩子落泪的样子,我这老婆子的心也碎啦。”
  乐之扬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她哭了?”
  “怎么没有?”房东娘子说,“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问她哭什么,她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乐之扬心头发堵,忙问:“大娘,她到底走的哪边?”房东娘子想了想,指着西边:“那里……”
  乐之扬不待她说完,快步出门,向西飞奔,心想云虚去了昆仑山,昆仑山在西方,叶灵苏向西而行,准是去找云虚。
  他发足狂奔,心中又焦急、又迷茫,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追赶少女,只是心中感觉,倘若赶不上叶灵苏,今生今世一定大大的后悔。
  一口气跑出十里,直到三岔路口,方才停了下来。乐之扬招来飞雪巡视四周,仍没有发现少女的踪迹。叶灵苏分明早有防范,用了某种法儿,躲过了海东青的利眼。
  乐之扬望着前路,不胜沮丧。道上空无一人,一边的树林里传来画眉的啼叫,起初甚是婉转,听了一会儿,渐渐变得凄楚起来。
  站了一会儿,乐之扬返回农舍,等到席应真醒来,便将叶灵苏不辞而别的事情说了。
  席应真默默听完,见他垂头丧气,不由笑道:“你担心什么?小姑娘机警果决,不是平常的女子。当初,冲大师说出她的身世,本意一石三鸟,毁了云家三人。结果云家父子全都上当,走的走,藏的藏,顾念一己荣辱,却将东岛置于险地,只有小姑娘忍辱留下,没有落入和尚的圈套。后来花眠被擒,众人束手,又是她抱了玉石俱焚的念头,不顾一切地发出金针,死中求活,扭转了局势。只凭这一点,东岛数百弟子无一可比。再说无双岛上,冲大师将你拿住,逼迫我交出《天机神工图》,老道我一筹莫展,又是她挺身而出,力挫强敌。冲大师一向来算计别人,结果却栽在了小姑娘手里。呵呵,想起来就叫人解气。”
  乐之扬听了这话,稍稍安心,叹道:“可她脾气倔强,动不动就跟人打架,遇上能人,怎么得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席应真漫不经意地说,“她得了云虚的真传,天下胜过她的人已经不多。再说,《山河潜龙诀》在她手上,小姑娘未来的成就,只会在你之上,不会在你之下。”
  乐之扬心头一动,忍不住问:“《山河潜龙诀》是道长给她的吗?”
  席应真沉默一下,徐徐点头,“昨天你去打猎,她向我讨要秘诀,说我身为大明帝师,一旦丧命,《山河潜龙诀》一定会落在朱元璋手里。东岛、大明势不两立,所以让我把秘诀还给东岛。”
  他说得轻描淡写,乐之扬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席应真武功已失,叶灵苏纵然恃强夺取,他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儿,乐之扬心头一乱,他本以为自己了解叶灵苏,可是如今想来,少女的心思他从未真正领会,情也好,义也好,许多事情,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席应真见他一脸茫然,问道:“你想什么?”乐之扬迟疑道:“这件事,她、她怎么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席应真笑了笑,问道:“跟你说了,你又如何?”乐之扬一愣,心想自己如果知道,一定会百般阻止。席应真看出他心中所想,点头说:“是啊,你若知道,必会阻止。但她不愿跟你翻脸,所以趁你不在方才下手。所以说,小姑娘纵然厉害,对你却有许多不忍,如果你也对她有心,她一定不会离开半步。唉,我本以为,你二人共经患难必生情愫,谁知道彩云易散、鸳梦难谐,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竟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道士说得万分直白,乐之扬呆了呆,忽一咬牙,跪了下来。席应真不胜惊讶,忙问:“小子,你这是干吗?”
  乐之扬面红耳赤,闷了半天,方才说道:“席道长,有一件事,我说了,你可不要责怪我。”席应真点头道:“你先说来听听。”
  乐之扬便从误入皇宫说起,将结识朱微、互生情愫,直到设计离宫,又与朱微分开的经过一一说了。
  席应真听得惊奇不已,一双长眉连连挑动。待他说完,沉默良久,方才拍手叹气:“原来你一身内功出自‘灵道石鱼’,无怪圆融自在、渊深莫测。更叫人想不到的是,你的意中人竟是我的徒儿。”说到这儿,他大皱眉头,想了想,又连连摇头,“可惜,可惜。”
  乐之扬见他神气,忙问:“可惜什么?”
  “可惜朱元璋出身寒微,称帝以后,唯恐世人轻视,较之常人更加看重门第。他若知道此事,必定杀你而后快。此人心如铁石,决定的事无人可以左右,纵然如我,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道长说的是!”乐之扬悻悻说道,“但不知为何,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离她越远,思念越深,就连做梦也常常梦见她,每一次吹笛,耳边都是她的琴声。唉,我也不求别的,只要在她身边,偷偷看她一眼就好。”
  “小子鬼迷心窍!”席应真大摇其头,“你看到她又能如何?她是皇家女儿,早晚都要嫁人,那时你一边瞧着,白白增添苦恼罢了。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是聪明人,何不运慧剑、斩情丝,斩断这一段孽缘?”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潮一阵翻涌:是啊,我也想一了百了,所以才会前往东岛,本想隔着一片大海,或许可以把她忘掉,但到头来,心中的苦恼只有更深。想到这儿,他心灰意冷,起身说道:“也罢,方才这些话,都是我心血来潮,一时胡说罢了。”
  席应真洞明世事,深知尊卑有分、天地悬绝,乐之扬一番痴心,注定有始无终。但他与乐之扬忘年之交、性情相得,无双岛上,更是蒙他舍生忘死,方才留得性命。
  老道士身在玄门,却很看重“恩义”二字,故而宁可经受“逆阳指”之苦,也不肯为云虚刺杀朱元璋。如今眼看乐之扬为情所苦,他的心里也大为烦恼,既想成全他的痴心,又觉此事太过勉强,犹豫再三,开口说道:“慢着。”
  乐之扬本已绝望,听了这话,精神一振,停下来看着老道,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只是要见微儿,倒也不是全无办法。”席应真叹一口气,苦笑说道,“这样吧,你扮成道童,跟我一起前往京城。微儿是我的弟子,我到了京城,必会进宫见她,那时我借口病重,让你一边服侍,自然而然就能见到她了。”
  乐之扬大喜过望:“好啊,道长好办法。”
  “好个屁。”席应真怒哼一声,“小子,你先别高兴,你随我入京,得依我三条。”乐之扬笑道:“别说三条,三百条也行。”
  席应真看他得意忘形,不由大皱眉头,瞪了乐之扬一阵,方才徐徐说道:“第一,你曾经入宫,乐之扬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你扮成道童,当用道号。本派下一辈是‘道’字派,你的内功来自灵道人,就叫做‘道灵’好了。”
  乐之扬笑道:“好,道灵就道灵。”心里却想:“道灵,盗铃,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第二,你见了微儿,不得相认,更不能做出逾越之事,如果惹出事来,我也救不了你。”
  乐之扬迟疑一下,点头说:“好,我尽力而为。”
  席应真看出他心口不一,不由微微苦笑:“至于第三,如非必要,不得显露武功。你的武功与我不同,一旦显露,惹人猜疑。”
  “这个不劳你说。”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我逆练《灵飞经》,一身真气乱七八糟,要用武功也不容易。”
  席应真听了这话,忙问究竟。乐之扬只好说出反吹《周天灵飞曲》,以至于经脉受阻,不能运用内功的事情。
  老道士更为感动,沉默半晌,方才叹道:“好孩子,你经脉受阻,竟是因我而起,唉,老道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道长何必客气。”乐之扬满不在乎,“如今我不痛不痒,吃喝拉撒一切照常,虽说眼下不能运气,过一段日子,也许就好了。”
  席应真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心中寻思:“这孩子真是不知轻重,灵道人何等人物,他的内功心法又怎能随便修改?这样的上乘内功,一旦出了岔子,又岂是说好就好的?天幸他修为尚浅,只是废了内功,如果修为太深、走火入魔,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想到这儿,忧心忡忡,但怕乐之扬恐惧,故而隐忍不说,只是默默点头。
  两人用过早饭,启程出发。当日进入定海县城,乐之扬拿出乐韶凤留下的金叶子,换了银两,买了一辆马车代步,又照席应真吩咐,找裁缝定制了两件道袍。
  回到客栈,席应真先让乐之扬穿好道袍,乐之扬对镜照影,心中担忧,说道:“我的模样没变,会不会叫人认出来?”
  席应真摇头说:“比起两年之前,你高了壮了,加上风吹日晒,肤色变黑,相貌也有改易,再加这一身道士装束,可谓脱胎换骨,不复当年模样。”他顿了顿,又说,“朱元璋当你死了,先入为主,不会深思,如果只见一面,倒也无关紧要;冷玄眼光厉害,没准儿认出你来,但也没关系,你逃出紫禁城是他一手所为,他心里有鬼,一定不敢拆穿;唯一可虑的是微儿,她痴心柔肠,如果认出你来,忘情失态,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乐之扬想到和朱微见面的情形,心子怦怦狂跳,恨不得马上赶到紫禁城。席应真述说利害,本意望他知难而退,谁知适得其反,更添他的渴慕之心,看着这小子跃跃欲试,老道士无奈之极,只好摇头叹气。
  住了一晚,次日驾车北上。席应真沿途醒来,就向乐之扬传授道家礼节。乐之扬学了两日,举手投足,倒也有模有样。又想玉笛是朱微所赠,见面之时,一定露出马脚,故而经过一处市镇,买了一支湘妃竹笛挂在腰间,却将空碧笛和真刚剑放在一起,用锦囊包裹起来。
  不久进入应天府地界,当真风物繁华、人烟埠盛。乐之扬久别中土,再见京都人物,心中不胜感慨。
  这一日,望见京师城楼,席应真忽道:“小子,先别入城。”乐之扬怪道:“不进城去哪儿?”席应真说:“道士有道士的去处,皇帝召见以前,我们先去城外的‘阳明观’。”
  乐之扬无奈,掉转马头,一阵风来到蒋山脚下。远远看去,青瓦玄宫,高出浓荫之上,汉白玉道,直通巍峨山门,山门上玉匾鎏金,写着“敕建阳明观”五个御笔大字。
  阳明观隶属皇家,不许闲人靠近。乐之扬生在京城,也从没进去过一次,这时还没走近,看门的道士就迎了上来,横眉竖眼,冲着他喝骂:“哪儿来的野道士,活腻烦了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来的吗?”
  乐之扬还没答话,席应真挑开帘子,探出身来问:“你说谁啊?”看门的吃了一惊,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看我这嘴,不知老神仙驾到,该死,该死。”
  “死也不必!”席应真淡淡说道,“以后少骂老道两句就是了。”道士羞红了脸,砰砰砰使劲磕头,磕得额头一片红肿。
  早有小道士远远看见,一溜烟报于观主。登时钟磬齐鸣,各路职事道人从山门里雁行而出,来到马车之前,纷纷稽首作礼,齐声迎接“老神仙法驾”。
  乐之扬见这声势,暗暗咋舌。席应真却大皱眉头,挥手说:“免了,我自来自去,用不着这些虚礼。”说完伸出手来,乐之扬扶着他下了马车。为首的观主一脸惊疑,躬身问道:“老神仙有恙在身吗?”
  “只要是人,难免年老体衰。”席应真漫不经意地看了那观主一眼,“道清,几年不见,你倒是越发年轻了。”
  “老神仙取笑了!”道清一脸尴尬,“徒儿纵是肉眼凡胎,也看得出老神仙气色欠佳,您老金玉之躯,若有些许差池,徒儿万死莫赎,还请先入观中,我这就派人去请太医。”
  “免了。”席应真徐徐摆手,“若论岐黄之术,那些太医也未必胜得过我。我若有病,自己能治,我若无病,又何苦劳烦他人。”
  道清无奈,只好说:“老神仙一路辛苦,还容徒儿亲自服侍。”
  “不用。”席应真又指了指乐之扬,“这是我新收的童儿道灵,有他在就够了。”一手搭着乐之扬的手臂,缓步走向观门。
  道清连番遭拒,一张脸阵红阵白,手持拂尘,默默跟在后面。观中曲径通幽,乐之扬扶着老道走了一程,进入一间云房,但见玉鹤金炉、锦茵绣铺,不似修道之家,倒如王侯之府。正看得眼花,忽听席应真在耳边低语:“小子,你知道我为何不爱留在京城了吧?”
  乐之扬回头看去,但见老道士一脸苦笑,他心下明白,口中故意笑道:“我哪儿知道?”席应真皱眉道:“你看这地方。”乐之扬笑道:“很好啊,又奢华,又气派。”
  “好个屁!”席应真瞪他一眼,“浓不胜淡,俗不如雅,这也是修道人住的地方吗?”
  乐之扬几乎想笑,忽又想起道清在旁,转眼看去,那观主站在一边,望着二人不胜惊疑。席应真也想起他来,挥手道:“你去,这儿用不着你。”道清看了看乐之扬,脸上闪过一丝妒恨,赔笑说:“好,好,老神仙,我这就去安排膳食。”说完一步一顿,退出云房。
  乐之扬服侍老道坐下,笑道:“席道长,你不喜欢奢华,何不把这些金玉统统去掉?”
  “那样就矫情了。”席应真叹一口气,面如不波古井,“世间许多修道之人,栖宿岩穴,恶衣藿食,见了金玉美色,唯恐避之不及,其实如此做派,反而更见心虚。他们内心深处,对于富贵美色仍有莫大的欲望,所以刻苦修行,拼命压制心魔。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心魔这东西,越是克制,越是厉害,好比火上浇油,反而助涨其势。结果修道不成,利欲熏心,饰诈虚伪,欺世盗名。”
  乐之扬听得有趣,问道:“如何才能克制心魔?”
  “大道如水,顺之一泻千里,逆之浊浪滔天。故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与其出世佯狂,不如和光同尘。万物由外观之,各个不同,由内观之,均为一体。如能真正看破,明白内外相同之理,自然视金玉为粪土、以红粉为骷髅,身在岩穴之间,如处七宝楼台,坐于华屋之下,俨然上无片瓦。”
  乐之扬听出席应真话中的深意,老道士害怕他见了这些金玉锦绣,沉迷于富贵之乡,故而事先加以警醒。当下笑道:“道长说得是,这就叫做‘饮酒而不沉醉,见色而不滥淫,进得出得,来得去得,和其光,同其尘,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红尘。’”
  席应真听了这话,不胜惊讶,盯着乐之扬看了又看,迟疑道:“这些话,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当然不是。”乐之扬笑道,“这是冷玄说的。”
  席应真皱眉沉吟,良久方道:“冷玄此人,我跟他交往不多,没想到他一个太监,所思所想,竟也合乎大道。”
  乐之扬忍不住问:“席道长,冷玄这么大的本事,为何甘心给朱元璋做奴才?”席应真看他一眼:“那你说说,我又为何不肯刺杀朱元璋?”
  乐之扬一愣:“道长是为了义气。”席应真笑了笑,拈须说:“冷玄也一样,他欠了朱元璋三条命,所以才会甘受驱使。”
  “三条命?”乐之扬眨了眨眼,“我只听说过猫有九命,人也有三条命么?”
  “说来话长。”席应真顿了一顿,“这个冷玄,本是天山瑶池的传人。”
  “天山瑶池?”乐之扬想了想,“那不是王母娘娘居住的地方吗?”
  席应真笑了笑,摇头说:“此瑶池非彼瑶池。不过,瑶池一脉的开山祖师,也是一位直追王母的奇女子。当年‘白马青凤’柳莺莺风华绝代,在她以后,瑶池弟子也多是女子,隐居天山,极少涉足江湖。
  “冷玄的师父也是一位瑶池的女弟子,为了躲避仇家,化身宫女,隐藏在大元宫廷,因与冷玄投缘,传了他一身武功。冷玄艺成以后,几经周折,成了元顺帝的心腹。后来大元衰落,魏国公徐达攻破大都。元帝逃往北方,心有不甘,派遣冷玄刺杀大明君臣。冷玄进入中原,第一个刺杀的就是徐达。也是魏国公命不当绝,梁思禽随军北伐,当时就在徐达的营中。瑶池与梁家渊源极深,‘西昆仑’梁萧路过天山之时,曾经留下过一本武学心得,柳莺莺融会贯通,才有了后来的‘扫彗功’和‘阴魔指’。故而冷玄一出手,梁思禽就看出了他的来历。他将冷玄制服,却念及上一代的交情,犹豫再三,竟然放了冷玄。
  “冷玄却不领情,临走前对梁思禽说:‘你不杀我,一定后悔,徐达犬马之将,杀他不算本事。所谓斩蛇斩头,三月之内,我必当竭尽所能,摘下朱元璋的项上人头。’梁思禽已经放人,不便反悔,只好说:‘好啊,那么三月之内,我也要竭尽所能,让你无法得手。’
  “冷玄离开以后,梁思禽传书给我,告知一切。我那时正在京城,看了信十分担心,于是报与朱元璋。后者却很镇定,笑着说:‘这个赌约倒也有趣,寡人很想看一看,这个元朝大汗的太监,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他说得容易,我却不敢掉以轻心,朝夕警戒,不敢疏忽。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正当我懈怠之时,冷玄忽然出现,此人神出鬼没,潜到十丈之内我才察觉。瑶池武功阴狠诡谲,我与之交手,险些吃了大亏。拆到二十招上下,冷玄忽使诡招将我骗过,冲向朱元璋,举起鞭子狠下杀手,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谁?”乐之扬话才出口,忽又一拍额头,“啊,一定是梁思禽了。”席应真默默点头。乐之扬大为奇怪:“他怎么知道冷玄会在这时刺杀朱元璋,难道说他一直跟着冷玄?”
  “不错。”席应真微微一笑,“梁思禽不但跟着冷玄,而且跟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乐之扬越发惊奇,“冷玄就没察觉么?”席应真道:“是啊,他一点儿也没察觉。”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他见识过冷玄的本事,来去无踪,有如鬼魅化身。以他的身手,竟也被人跟了一月,自身一无所觉,那梁思禽的能耐,实在难以想象。
  “冷玄吃了这一吓,举着拂尘,呆若木鸡。他自知胜不过梁思禽,所以不再反抗,只是闭目等死。梁思禽也知道他的厉害,不敢放虎归山,叹一口气,要下杀手。谁知朱元璋却开了口,叫声‘慢着’,看着冷玄问道:‘你是元朝大汗的太监吗?’冷玄点头说是。朱元璋又问:‘我和他相比如何?’冷玄说:‘他不如你。’朱元璋说:‘既然这样,你何不弃暗投明?’此话一出,不但冷玄吃惊,我和梁思禽也很意外。冷玄想了想,说道:‘不行。’朱元璋笑问:‘怎么不行?’冷玄说:‘大汗虽不如你,但一臣不侍二主,纵然粉身碎骨,我也决不背弃旧主。’朱元璋点头说:‘好,这样说,你可以走了!’……”
  乐之扬听到这儿,惊讶道:“就这样放了他么?”
  “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心想这皇帝平时杀伐决断,今日犯了哪根筋,居然轻易放过了一个刺客?冷玄也是惊疑不定,大声说:‘我受了大汗的旨意,必要取你的性命。你今日放我,我明日还要杀你。’朱元璋笑着说:‘寡人在此,随你来杀就是了。’冷玄呆了呆,转身离开。他这一去,又消失了足足一月,就连梁思禽也查不出他的下落。直到中秋节上,朱元璋赏月回城,骑马路过朱雀桥,冷玄破水而出,一鞭挥出,将他连人带马斩成了四段……”
  “啊!”乐之扬失声惊呼,“朱元璋死了?怎么,怎么会……”
  “怎么还活着?”席应真苦笑摇头,“只因那个‘朱元璋’并非本人,而是他的一个替身。”
  “替身?”乐之扬恍然有悟,“朱元璋知道冷玄要杀他?”
  “他是雄才之主,又不是轻率无谋的傻瓜,知道刺客在外,当然不会无所作为。首先,我与梁思禽轮流守在他身边;其次,他平日出行,全以替身代替。替身周围,本也防范森严。但冷玄以龟息术闭住呼吸,潜伏河底半个时辰,躲过了禁卫巡逻。那一击更是雷霆万钧,数百卫士站在一边,全都只有呆看的份儿。冷玄杀了替身,自知无法脱身,丢了鞭子,束手就擒。但卫兵受了叮嘱,并未杀他,而是将他带到朱元璋面前。冷玄看见真身,心知上当,低着头一言不发。朱元璋笑着说:‘太监,我再饶你一命,你还杀我不杀?’冷玄答道:‘职责所在,不得不尔。’朱元璋又说:‘好,我再放你一次,你若失手,又当如何?’冷玄不胜惊讶,慨然说道:‘再若失手,我自己抹脖子了账!’朱元璋点头说;‘好,你走!’我一听这还了得,当即厉声阻止,但朱元璋主意已定,大伙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冷玄离开。”
  乐之扬忍不住问:“冷玄放弃了么?”
  “当然没有!他知道我和梁思禽在旁,一定杀不死朱元璋。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时候,我二人不会跟随在朱元璋身边。小子你猜,那是什么时候?”
  乐之扬眼珠一转,笑嘻嘻说道:“拉屎的时候么?”
  “好小子,一猜便着。”席应真由衷赞许,“又过了一个月,正当三月之期。冷玄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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