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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钢筋铁骨的美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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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冰这个时候终于把脸转过来了,看着我,满脸恼怒:“要拿钱私了?江悦,你不认识我吗?我家里缺钱吗?我告诉你,我要告他,我要把他送到少年犯管教所里去!”
说实话,我觉得韩冰这么做一点错都没有,我打心眼里同意他,徐冬冬活该!可是受人所托,我总得尽力帮忙,还想争取一下
,这时韩冰却看着我说:“是你教唆的吧?是你让他打我的吧?”
“你胡说什么?!”我觉得韩冰好像是疯了,“我们好说好散,我让他打你干什么?!”
韩冰没再说话,但是听呼吸都知道他并不相信我。
那一刻我脑筋转得飞快,力图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连在一起,可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怀疑是我教唆了徐冬冬打伤他呢?就因为徐冬冬是我的学生?我在韩冰面前不知道唠叨了多少回我烦死徐冬冬的。
护士进来换吊瓶了,询问他感觉怎么样。我在韩冰回答的时候,打量他四周,有水杯,有毛巾,有脸盆,是有人在照顾他的,是他妈妈吗?等会儿要是她进来我岂不是麻烦更大了?我得怎么说呢?
“让你女朋友去签单子。”护士临走的时候说。
我顿了一下。
韩冰看着我。
“女朋友?”我说,“说的不是我吧?”
像是在回答我的问话,一个人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盒饭。
这个人是段晓姝。
大老远来上海投奔我的段晓姝,如今在这里陪伴受伤的韩冰,被叫作他的“女朋友”。
她看到我在这里也愣住了。
我们三个互相看着,房门打开着,徐冬冬就在门口,也在往里面看。
“怎么回事儿?”我紧紧盯着韩冰,“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儿?!”
韩冰还是没说话。
首先恢复镇定的是段晓姝,她把后面的枕头给韩冰垫好,把半截小
饭桌支在床上,把饭菜给韩冰布好,拿出筷子勺子,当我不存在一样温柔地告诉韩冰:“有伤口不能吃辣椒,我给你买了鸡肉和茄子,最好别喝带颜色的饮料,色素会在伤口沉积的,我没给你买橙汁,你就喝点矿泉水吧,啊。”
韩冰还在看着我,机械性地吃了一口东西。
“韩冰,段晓姝,我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儿呢!”
段晓姝猛地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我:“走吧,江悦,韩冰受伤了,让他吃饭休息吧,楼梯口那里没有人,咱们去那儿说!”——她完全是一副保护者的态度。
“不,咱们就在这里说清楚!”我狠狠关上了房门,咣当一声,把徐太太和冬冬关在外面,我转身回来指着他们两人,“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好了?!”
“… …怎么算是好了?”晓姝歪着头看我。
“你们睡了?!”我看着她的脸。
“… …嗯。”晓姝点头,韩冰却低下头去。
“什么时候?”我握着拳头,浑身发抖。
“他过生日那天晚上。”
“那天你去外地了呀。”我难以置信。
“我提前回来了。”晓姝说,“我想到你可能会错过他的生日派对的。果然如此。他特别不高兴,特别沮丧,幸好我在。”
那天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回到我眼前,那天晚上我一直给韩冰打电话,可是他就是不接,第二天我们见面了,他说他会帮我安排工作,我当时还在奇怪他怎
么会那样轻易地就原谅了我,原来他跟我的好朋友睡在一起了… …
第三章(5)
… …我好恨呀,恨得胸口发紧,牙齿发痒,我紧紧攥着拳头,浑身哆嗦,我想控制自己,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克制住,我怎么能不跟她打一架呢?!怎么能这么放过她呢!段晓姝不仅仅抢了我的男朋友,她利用了我,欺骗了我,侮辱了我!我TM毕业证不要了也要打她!我扑上去,把她推在墙上,韩冰挣扎着起来伸长了手臂想要拉住我却没够到,饭菜在他旁边洒了一床一地,我猛地把段晓姝推在墙上,照着她那张人畜无害的,白嫩嫩的日式小圆脸,手举起来抖了半天却没下去,我还没打过人呢,我不会呀,晓姝看着我却笑了,荡妇的腔调居然还有模有样:“… …狠狠地打,瞧把你厉害的… …你当我怕你吗?难怪韩冰不要你了,凶成这样谁还会有哪个喜欢你?… …”
“你不要脸!”我叫起来,“我跟他见面的时候,他身上就是你的香水味!你们… …”
“对。”晓姝特别坦然,“你怎么才闻出来呀?鼻子不算灵,反应也够慢的。那天你见他妈妈之前,我们才在一起过呢。味道都留在他身上了。你们什么事情我都知道,韩冰都没有瞒着我,江悦你这么大发雷霆地干什么?用得着吗?仔细想想呀,他当时更喜欢的,他带去见他妈妈的是你呀,他还要给你安排工作的,不是吗?是你自己不要的。你不要那我就要了呗。说
来说去这事情还得怪你自己呀!”
我松开手,肩膀塌下来,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晓姝开始手脚利落地收拾掉在韩冰旁边的饭菜,一边对我说:“对,我什么都知道,二十万能找工作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告诉韩冰了,我爸爸妈妈可以给我出这个钱的。你可真是天真,江悦,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考进国务院了呢。可是你没有呀。机会你错过了,就不要怪别人拿走。”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拿了一个小袋子出来,“你看,这是我从苏州买的丝巾,要送给韩冰他妈妈的,好看不?哦对了,他妈妈喜欢丝巾的事情也是你告诉我的。”
“你坏透了,你不要脸,你根本不爱他,你利用他!”我想起她小心翼翼地跟我刺探韩冰找工作的事情,刺探他妈妈的喜好。
“我怎么不爱他!我比你爱他!我比你更知道他有多重要!我比你更在乎他!”晓姝尖叫起来,跟我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江悦,你先走吧。”韩冰终于站起来,挡在段晓姝前面,面对着我,“我现在就是跟晓姝在一起。咱们两个的事情结束了,结局就是这样了,也是你自己选择的,对不对?分手是你说的,我没造谣吧?”
我抬头看了看韩冰,在那一刻有片刻的茫然,好像一道代数题,突然我不会解了,连题面都没弄明白,我低头想了想,是我错了吗?事情是
像他们说的那样?不不不,不对,我不能被他们两个给弄糊涂,我在脑袋里面飞快地整理这期间发生的事情,跟他分手并不能击败我,他的背叛和段晓姝的欺骗也不能击败我,他们两个现在互为保护者一起对抗我,这… …,不,这也不能击败我!绝不!
我抬起头来,看定了韩冰:“你在说什么?这事情是我的错吗?”
“… …不然呢?”
“韩冰,是我选择了跟你分手,可是在那之前你跟我的朋友好了,这不是我选择的呀,这是你们两个渣。而你们更渣的是,还要把这个错误算在我的身上!听我说,韩冰,那天咱们分手之后,我一直特别难过,总想着咱们之前怎么好,咱们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可是现在我很庆幸,我能够及时止损,这一个好处足以弥补我所有的遗憾!”
韩冰扭过脸去,再不看我。
我还没说完呢,我看着他后面的晓姝,无比鄙夷:“我想起来了,上高中的时候,别人都排队,就你爱加塞抢厕所,就你尿急,你现在还是这个毛病!段晓姝,我不生你气,哈哈,我们从此不是朋友了,但你也不是我的敌人,你跟我,我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段晓姝冷笑了一下。
无所谓,我不期待她的赞同。
我跟他们两个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但是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呢。
我打开门,徐太太和徐冬冬就在外面,两个人应
该是听见了里面发生的事情,传出的声音,我一把把徐冬冬拽过来,把他拉到我前面,跟我一起看着韩冰和段晓姝。这样看,他的个子好像是也长高了点,现在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在我鼻子之上了。
“徐冬冬,”我说。
“嗯… …”
“那天在酒吧里,你到底是为什么把韩冰给打了?”
徐冬冬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胖胖短短的手指往外探,好像外面落在窗台上的麻雀比什么事情都吸引他的注意力似的。
我按了他肩膀一下:“问你话呢。”
他沉吟着,嗓子眼里面叽叽咯咯的,还是不肯说。
“因为你看见他们两个在一起了,你知道我的男朋友跟别的女生好上了,你想替我出气,对不对?所以韩冰才会认为是我让你教训他的。”
“… …”
没人说话,他们三个各自用沉默证实了我的猜测。
“韩冰,无所谓,你就当徐冬冬是我教唆的吧。你跟段晓姝这么渣,把你开了瓢,让你脑袋上缝十三针是轻的,放到古代你该被抹了脖子,她应该浸猪笼。徐冬冬,我学生,我弟弟,他现在在派出所有记录了,今天是来道歉,请你销案的,我们话说到了,行不行你看着办。我不勉强你,不过你也不用高高在上地给我做样子,”我咬着牙说,一字一句,越来越慢,“如果徐冬冬因为被你难为没法出国留学,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跟段晓
姝,我绝不,你们就等着给我好看!”
我这话真是越说越狠,到后面嘴巴里好像都有血腥味儿,徐冬冬抬头看了我一眼,那是一种我教他那么久都没有见过的崇拜的眼神,我对他一摆头,走,冬冬,咱们走!
第四章(1)
这一天晚些时候,徐太太收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韩冰销案了。
徐太太把这件功劳算在了我头上,一定要送我礼物,我当然不能收。几天后她在电话里面跟我说,打算安排徐冬冬马上出国,他们会先去美国一个亲戚家住几个月,然后就在美国等着耶鲁开学。我马上赞同个好办法,省着冬冬在国内闲着再出什么节目,我说你们出国之前,我想要见一见冬冬。徐太太同意了。
我跟徐冬冬两个在一家肯德基里面见面,我给他要了一杯九珍果汁,我自己要了一杯热白水加冰块儿。我们在一个靠窗子的位置上,距离上次去公安医院见韩冰那一回已经过去十来天了,徐冬冬好像又瘦了,原来的小胖脸现在居然能看出来尖下巴,他告诉我他开始健身了,不仅脸瘦了,肩膀上的肌肉已经初见雏形,但是小肚子圆圆的还在。
我等会儿还要去见欧先生,打算尽快跟徐冬冬切入正题,我喝了一口水:“我妈妈是商场里的售货员,我从小到大她跟我讲道理,该不该做一件事情,她就用在商场里面比较价格的说法,她说,值不值。比如我高中的时候喜欢那个男孩儿,她也能从蛛丝马迹里面看出来一点,就跟我说,你这个年龄为了这件事情耽误了学习,不值。后来我上了高三,政治成绩不好,比我其他科目的成绩差了很多,我妈就请了一个老师给
我补课,学费好几百块一节,顶我妈两个星期的工资,她说值,能提高哪怕一分也值。但是我觉得你把韩冰打了,自己差点去不了耶鲁了,这件事情就不值,特别不值… …”
徐冬冬刚才跟我说话的兴奋劲儿没了,此时一只手拄着脸,安静地听我着。
“我现在过劲儿了,一点都不难受,我跟你算算这个账。他脑袋瓜子破了,就缝了几针。你的代价是什么?是你的前途,是你爸爸妈妈的希望,这不仅仅是不值了,这简直就是捡了芝麻换了西瓜。”我喝了一口白水,看出来他并不完全服气,“好的,”我说,“你是为了我出气。我告诉你,我不生气。我那天可能是有点惊讶,你别看我跟他们大呼小叫还聊很滑稽,但是我一点都不生气。就好像我原本就把一双鞋子给扔掉了,然后我知道原来有人背着我穿过我的鞋,然后还要把它们收走,那又能影响我什么呢?”
他听到我这么说了,顽固的小脑袋似乎软化了一些,抬眼看看我:“… …我就是气不过。”
“无所谓。真的。”我说,“我都不生气了,你也别想了。韩冰其实不算是坏人,要不然他也不能销案,现在我们有的时候在学校里,食堂里也能碰上,还能点头打个招呼。别别,你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想说他的好话,就是想说,其实我跟他的事情没有那么大,可是你差点把
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这就是不值… …”
徐冬冬原本抬着头看我,现在低下去了,手里慢慢地搅动着九珍果汁。他还是个小孩子,面皮,耳朵,手指头,掌心,哪里都白白嫩嫩的,他的心地也是干净纯粹的。他是个小爷们,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过一句是非。
那天从公安医院出来之后,我心里还有些疑问,试图还原当时发生的情况,我去了徐太太说起的那个酒吧,也去找了那个叫做小豆豆的歌手。酒吧里的人说起那个小白胖子,说起他那天明明看上去是跟熟人寒暄,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用酒瓶子把人高马大的熟人开了瓢的事情,仍印象深刻。而当我想把歌手小豆豆跟冬冬联系到一起的时候,那个浓妆艳抹的歌手连连摆手,怎么可能呢,那个小孩子来了就玩弹子机,别说我了,他的注意力不在任何人身上。
“那么说也不对。”酒保在吧台里面一边擦杯子一边说,“他一直是留意一个人的,有两个多月了,那个人来,他就来,不对,是那两个人来,他就回来。”
“谁呀?”
酒保是个二十六七岁的人,白净脸孔笑嘻嘻地:“你是那孩子的什么人呀?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是他姐姐。”我说,“我弟弟因为这件事情可能没法去美国留学了,我得弄明白。”
“你撒谎。”酒保说,“你不是他姐姐。”
“… …你不难为人
就不能把话说清楚吗?”我说,我从包包里拿出五十块钱,“别卖关子了。”
酒吧里的人都笑起来。酒保没动那五十元钱,把它退回给我:“我们这儿还没营业呢,不收你钱。那孩子根本就不是冲着歌手来的,他玩弹子机也挺厉害,但是他也不是冲着那个来的。那就是冲着那一男一女来的,他们两个常来我们这儿约会,他一直埋伏着。终于那天也不知道怎么急眼了,开瓢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也认识他俩吧?”酒保紧紧看着我。
“这跟你没关。”我转头就走。
“哎。”酒保叫住我,“把你钱拿走。”
“给你当小费了。”
“拿走吧,小妹妹。这酒吧都是我的,我不缺你这个小费。”酒保还是笑嘻嘻的。
此后我又遇见了那个酒保,但那是几年以后了。
眼下我在肯德基里面对着徐冬冬。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也知道了他的心思在哪里。谁没经历过十五岁呢?十五岁的他有一个喜欢的人。那个人是我。之前无比讨厌他的我。我错怪了他。但这事情不能说明白,说明白就不太好收拾了。
“我没在替韩冰说话,”我回到原来的话题,继续说,“他可能也是想明白了,我那天那么凶狠,他觉得继续难为你不一定会带来多大的风险,他觉得,不值,所以就销案了。冬冬,你听懂了吗?什么事情都得衡量好价值。你不是一般的小
孩子,你十六岁要上耶鲁的,除了你我不认识第二个,你以后可能要成为大科学家,要成为大人物的,这样的事情可是不能做了,不值。你懂吗?”
第四章(2)
他低着头,好久好久都没说话,这个人智商上的优越让他的思想非常顽固,换句话说,可能在他的脑袋里,别人都是没有完成进化的猴子。我不确定能够说服他,但是我只能说到这里了,我得走了。
“我得走了。”我说,“咱以后再见吧。”
徐冬冬这才抬头看我:“后天我就走了,姐姐你是要去机场送我的吧?”
“嗯。”我说。
两天后我没有去送徐冬冬,我正忙于抓住一个新的工作机会,我根本顾不上徐冬冬。
不过收到了他的电话,当时我在过一个马路,身边的车声很大,徐冬冬的声音很小。他说,你怎么没来送我呀?我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他说,值不值得得我说了算,别人说的不算。然后他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我看了看那个号码,最后一个疑问也清楚了,那个打来一直不出声的电话,那个让我的心变得很软的电话,不是韩冰打来的,是徐冬冬。
我一个人在那个路口呆了好一会儿,直到被后面的车笛声催促,终于把电话揣进口袋里,漂亮的韩冰和可爱的徐冬冬,谁都好,这一段的故事结束了,我得继续向前走了。
三年半以后,我在同一个路口等绿灯。
春夏之交,梅雨之前,上海的空气温和湿润,闹市里有花草和咖啡的香气隐约浮动。
我在对面大厦的玻璃墙里打量二十五岁的自己:黑长卷发,浓眉毛红嘴唇,浅蓝色
的针织开衫里面是条及膝的明黄色碎花连衣裙。另外的三个大件应该算是对于工作的投资:一块浪琴手表,一个路易威登的肩挎包,还有一双菲拉格慕的裸色高跟鞋。我妈五十岁的时候动过一次手术,出院之后第一件事儿就去做头发,过了一个星期就擦了口红去她工作的百货公司站柜台卖货,那时候她跟我说,女孩子打扮漂亮了去上班,这是最好的事情。
今天我也是去上班,只不过不是去办公室,是去复兴公园后面张学良故居,我老板托了关系租下那个场地,他在那里办了一个红酒品酒会招待新老朋友和潜在的客户,我全面进入战斗状态,去抓合同。
要微笑,要活泼,要认真倾听,有时候要不懂装懂跟着点头,还有时候要明确地说自己没太听懂,对面这个外国人马上开始跟我详细地解释刚才说到的那个科幻小说的物理学依据,我就说您是研究物理学的吗?外国人说不是,我在上海开进出口公司的。具体什么业务呢?是不是需要一些财税规划,将外资引入?我们公司可以提供最专业的咨询意见… …我就这样转了一小半圈,红酒喝了半杯,夹子里装了七八张名片,这是今天的战利品。
真没想到,我居然在这里见到欧锦江先生了。他站在窗子旁边,正跟另外两位男士说话,他跟三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一眼就把他认出
来。我在旁边的镜子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然后走到那个小圈子旁边,站在他对面,欧先生的眼光扫在我脸上,随即又移开去,他还在继续说话——他居然没认出来我是谁。
这可真逗。
“您不认识我了?”我们中间隔着两个人,我笑嘻嘻地看着欧先生,把自己的名片递上。
他看了名片,摇头,瞧了一眼我的脸:“不认识了。”
“怎么可能呢?”我说,“我可是一眼就把你给认出来了,欧锦江先生。”
他看看我,又看看旁边的两位朋友,轻轻笑了,可能是我主动上前搭讪,而且方式直接,让他略有些被动,但毕竟是年轻的女孩子,无论对谁,这事情不讨厌。尤其是在一个为谈生意而刻意组织的派对上,这简直有点好玩。
“那我得跟您单独聊聊。”我说。
他身边的两位十分识相,立即就借故走了。
我抬头看着欧先生,特别真心诚意地说,您从前帮助过我,我得谢谢您呀。
“你也是张董的朋友吗?”欧先生问我,他跟我保持着一定距离,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外面。
“我是他雇员。”我说,“过来认识新客户,找机会赚钱。我个人主要做的是境外和境内的公司在香港注册开户,进行资金周转方面的业务,渠道通畅,能够有效避税,我的名片您拿好了,有朋友需要的话,还请您给介绍一下。”
我的名片就夹在欧先生的两根手指头之
间,他用同一只手握着酒杯,仍是不看我,样子仍旧十分傲慢:“我不开公司,个人也没有这方面的需要,也没什么朋友需要这个。你可找错人了,浪费时间呢。”
“啊,那倒没事儿。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我说,“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就是拿着黄页盲打电话,一天打几百个,等人接听的时候吃饭喝水。有时候刚接通,一句话都没完就被挂掉,有时候听到一句方言,恶狠狠地好像是骂人,有时候对方还真地问了几个问题,我兴致勃勃地介绍了半个小时,他最后说没兴趣。这都正常,”我说,“工作嘛还不就是这样,钱哪有好赚的。”
“这倒是个大实话。人对钱得有尊重。毕业很久了吗?”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对窗子外面经过的熟人掀了掀眉毛。
“三年了。我大学毕业以后就做了这个。”
“三年了没跳槽?”他饮了一口酒,“看来也没有什么进取心呀。”
“还行。”我说,“刚开始学习,后来越做越好,越来越熟练。客户也多起来。入职的时候到现在,底薪都是三千五,可是我每个月到手都有一万块。自己挺满意的。第一年搬了三次家,刚开始在闵行区跟我大学同学合租,上班倒地铁要一个小时,后来搬到长宁,住一个石库门的老房子,跟好几家共用厨房,有一次我煮方便面的时候看到我小臂这么长的一只老鼠,”我
比划着,“就在我脚旁边。还有一次被中介骗了,从二房东手里租了房子,在一个下雨天被真正的房东给赶出来了… …哎,不过现在还好,我现在就住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就在思南路上,一个小公寓,条件不错,房租有点贵,但是方便舒服。”
第四章(3)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欧先生耳朵一直在听,眼睛却看着外面,好像对我说的那些根本就毫无兴趣似的。
“您还没认出来我,”我说,“我一点都不意外,这太正常了,您每天得看多少文章,写多少东西,策划多少大事儿呢,记不起来我是应该的。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受您恩惠的。没有您,我不可能在上海坚持下来。最狼狈,最艰难的时候,我都跟自己说,想一想欧先生,想一想他之前对你说的话,想一想他对你的判断和希望,你一定不能放弃。”我慢慢地说,一字一句都用了力气。
“你是我教过的学生吗?”他终于回头看看我了。
“您在上海外院教过书吗?”
“复旦。”
“我就是去复旦的食堂吃过饭。”我说。
“别卖关子了,”他仔细打量我之后,那个被惯坏的,不耐烦的劲头又上来了,“我从来不轻易帮别人的,人情我都记在账上,我可不认识你,你到底是哪一个呀?”
夜色渐深,开始有客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我掂量着手里拿到的名片,今天收获颇丰,足够我好好经营一下,寻找新的客源,欧锦江先生不耐烦了,我肚子里面还咕咕叫呢,我得离开这个工作场合,去个熟悉的小馆子吃点热乎东西。我就把这个游戏结束了吧。
“三年半前,我给您当过助理。翻译材料,打打字,接待客人。您当时出手大方,给五百
块一天,后来我因为私事儿,有段时间没来,也没请假,再回去找您,发现您那里已经换人了。您当时把之前的工资开了给我,却拒绝给我出一个实习证明。那时候我在证券公司已经进入第三轮的面试了,考官对我给您当过助理的事情很感兴趣,可是我拿不到书面的证明,也就是说,旁人看来,我给欧锦江先生做过助理这件事情可能全是我自己瞎编的,吹牛的,我没能得到那个职位。”
我特别平静地讲述着从前发生的事情,三年半之后的欧先生开始转过了身子,仔仔细细地看我,他到底开始发觉我来意不善,我所谓“受他恩惠”很可能是个旧日冤仇。可是这我还没说完呢。
“当然不仅仅这样。我给您当了好几个月的助理,可是全加到一起也没有那天下午您跟我说的话多,您好像突然就了解我了,好像突然就知道我以前是什么人,以后会怎样了。您说像我这样的女孩最好就不要留在上海了,最好回家去,就在爸妈旁边,找一个旱涝保收的单位坐办公室,到一个合适的时间,相亲把自己嫁掉,要是有条件的话,结婚出国旅行的时候可以在上海转飞机… …”
那天发生的一幕好像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像个傻瓜一样站在楼梯下面,欧先生在二楼的缓步台上,居高临下地跟我说话,干脆地拒绝向我提供证明我给他工作过的书
面文件,他手里拿着咖啡,他的脸上怎么看都像是有点笑容,那笑容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是一个大上海的笑容,根基于权势,财富,阅历的充满优越感的笑容,他笑我渺小,笑我贫穷,笑我受制于人,他预言我平常无味的一生。
“当时我什么都没说,”现在的我继续对欧先生说,“我耽误了工作,我也没有跟您请假,我理亏,我应该被您教训。但是您可把我看错了,我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您瞧,我留下来了,而且局面还不错,至少我自己是满意的。这从某种角度来看,也是拜您所赐,哪怕我最艰难的时候,我也跟自己说,可不能让欧先生说你的那些话落了地,他可能给很大的公司,很了不起的人物出了什么好主意,但是在我这里,您看错了,您说错了。”
我终于说完了这些话,放下酒杯,转身就走了,心里面真是痛快。我跟老板打了招呼,然后离开了张学良故居,沿着思南路一直走,穿过几条街巷,来到租住的公寓下面,那里有一个做黄鱼面的小店,我要了一碗面,一个小菜,快十一点了,小店里的人还是络绎不绝,靠窗的位置上,我跟一对情侣拼了桌子,一边等自己的面,一边听他们有滋有味地议论公司里的事情,谁又拿到了新的订单,谁上班摸鱼打游戏,谁好像是打算跳槽了,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有
人快步上来,在外面拍了两下窗子,我吓了一跳,居然是欧先生,下一秒钟他就大步流星地进来了,坐在我对面,他居然拿正眼看我了,竟是有点气急败坏的。
“我想起来你是谁了。”欧先生说。
“哦是吗,您想起来了?… …那我是谁呀… …?”我掰开方便筷子,把它们对着搓了搓。
“你叫那什么来着,是外语学院的老吴给我推荐的,你们当时来的一起还有个男孩,几天就被我炒掉了。有这回事儿吧?”
“对。”我说,“确实如此,那是我师兄。”
“你说的事儿我也想起来了,我当时是没给你开实习证明,结果你到现在都恨我。”
“不。”我马上抬起头来,“您觉得我恨您吗?一点都没有。我要是恨谁就不跟他说话,我刚才跟您说了那么多呢。是这么回事儿,我就是觉得您是大学者,大专家,说什么都是对的,但是我这么一个小角色,您看错了。我就是告诉您这个,人不是什么时候百分之百都对的。哪怕您是欧先生,您也不是百分之百都对。就这样。”
“这就是记仇。”他没等我说完,语速飞快。
“您要非得这么说,那我没办法。”我的黄鱼面上来了,我实在是饿,痛吃了一大口。
我再抬起头来,用纸巾擦擦嘴巴,看见欧先生靠在后面的椅背上,他都看了我名片了,仍然不肯叫我名字:“我告诉你那个谁呀,你记
仇我也不怕,但是咱们得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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