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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痣1-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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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眉吞咽了下去。
谁让祁陆阳伸了筷子。
祁陆阳瞧见了,心里想到什么,又好笑,又难过。
等吃完饭,茂茂挣脱外公外婆的束缚,一手扒住祁陆阳裤腿,另一只手往林家别墅门口那颗榉树的方向指,说:“爬树,爬树。”
顾玉贞赶紧过来拽孩子:“学什么爬树?乡下人才玩这些,弄得身上脏兮兮的,恶不恶心?咱们茂茂学法语、学钢琴、学骑马,多好。”
祁陆阳优哉游哉地哟了声,弯下腰:“我们茂茂还会骑马呢?真不错。”
茂茂来了精神:“我的马叫汉斯!它很好,有白色的毛在头上,跑得很快。”说完,他骄傲地问,“你会骑马吗?”
“必须会啊。”
祁陆阳走到壁炉边,手一抬,轻轻松松取下墙上的仿真猎/枪。托住平举,他朝着小厅方向那面挂着鹿头标本的墙面漂亮利落地做了个开枪动作,说:
“叔叔不仅会骑马,还能边骑马边打兔子,打麋鹿,一枪一个,这只鹿就是我几年前打下来以后做成标本送给你外公的。你能么?”
茂茂顺着祁陆阳的方向,看了眼那只角有一米多长的鹿头标本,震惊非常。
懒得管顾玉贞在一旁大呼小叫,祁陆阳把枪递给孩子,示意他摸一摸。小家伙一开始不敢伸手,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拿指尖蹭了蹭,蹭完眼睛一亮,又用两只手去箍住枪管。
祁陆阳干脆蹲下身来帮忙扶住枪,掰着茂茂的手指头矫正动作,让他过了把瞄准的瘾。
眼见茂茂对枪爱不释手,祁陆阳笑:“美国那边儿不是五岁可以进靶场、18岁就能合法持枪了么?赶紧让你们家保镖带你去练练。超市都能买到枪的鬼地方,不学好这些,长大肯定得吃亏。”
这次过来的是林雁回。她冷着脸让茂茂松手,再把枪还给祁陆阳,说:“陆阳,他的人生有我负责。”
这是要人搞清楚边界感的意思。
林雁回敏锐地感觉到,儿子似是很喜欢这个初次见面的叔叔。
为什么呢?化不开的血缘吗?还是因为和茂茂说话时,祁陆阳没用哄小孩子的黏糊语气、音调稀松寻常不刻意迎合,完全是爷们儿和爷们儿之间的沟通状态?
茂茂的成长环境中,周围多是女人,只有个叫杰弗瑞的黑人保镖是男的,可惜对方碍于身份很少跟孩子亲近,更别提开玩笑了。一时间,林雁回又是心疼儿子,又是想念亡夫,转而就对祁陆阳生出几分被压抑的憎恨来。
——如果不是他当年出尔反尔临时毁约,祁晏清哪怕无法痊愈,好歹也能多陪茂茂几年,让他不至于见到个成年男性就眼巴巴地看着,恨不得挂人身上。
林雁回忍不住紧了紧捏着儿子的手,茂茂开始乱扭,脸都涨红了:“妈咪,我手疼,疼。”她蓦然惊醒,慌忙松开手跟孩子致歉,何嫂和顾玉贞也一起上前帮忙哄劝。
祁陆阳没凑热闹。
他一个未婚的大老爷们儿,自然谈不上有多喜欢小孩儿,只是曾无数次假想,将来有了孩子该怎么样去对待。
茂茂天真浪漫,五官虽然更像林雁回多些,可眼神同他父亲别无二致,祁陆阳和祁宴清接触时间不长,却是相当投缘,如今看着茂茂倍觉亲切,忍不住就想逗弄逗弄,仅此而已。
还有个想法,祁陆阳心底不愿承认。
他幻想过,要是那个可怜的胚胎没掉的话,这会儿陆晚的肚子该好大了,再过两年孩子就能满地跑,也会扒着他的腿说要爬树去、要长高、要打枪,若是摔着了会赖在地上不起来,娇里娇气地喊爸爸抱抱……
眼前这个,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
祁陆阳意识到自己确实多事了,自嘲又寥然地牵动了下唇角,他将仿真枪放了回去,踱到一旁。
几个大人心思已百转千回,茂茂却还没从对枪械的原始兴奋里走出来。
等手疼这阵过去,他见祁陆阳一直没靠近,以为人家不愿带自己玩,便一边巴望着那把枪,一边说:“我、我的爸爸也会骑马,会打猎!过几天妈咪会带我去马场,我爸爸的马场,那里很大,有特别漂亮的马在里面。”
小孩子的心思很透明,好恶全摆脸上,一股脑儿说了好多,句句都是讲给祁陆阳听的,拼了命地想要人家搭理自己。
听他提起祁宴清的马场,祁陆阳回过身,心里一软:“嗯,你爸爸的马确实很漂亮,他骑马也比叔叔骑得好,我第一匹马就是他送的,他……是个特别好的哥哥。”
“但是,你和爸爸长得不像。”茂茂看过祁宴清的照片,当下如是说。
听到这句,厅里的一大家子人登时神色各异,似有暗流涌动。
祁陆阳走近,这回他轻轻揉茂茂的头发,再没人拦:“你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一句话?叫‘相由心生’,意思是一个人的心境会表现在他的长相上,你爸爸很善良,心地比我好很多,而叔叔很差劲,不是好人。所以,我和你爸爸长得不像是正常的。”
茂茂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林雁回望着祁陆阳,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还是沉默了。
祁陆阳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他非常理解何嫂、林家人,尤其是林雁回对自己的厌憎。
正儿八经的祁家大少爷,爱情美满,前途无量,就因为一个自私狠心的野种狼崽子,三十不到便重病去了……
换谁不恨?
尤其是祁宴清比祁陆阳宽厚,比祁陆阳豁达,比祁陆阳良善,比祁陆阳博学,比祁陆阳有修养……总之,比起祁陆阳,祁宴清更像个完美的家族继承人,或者说,祁宴清更像个人。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祁宴清都在安抚自己这个背信弃义的弟弟:
“陆阳,我理解你,真的,我特别理解你。我身体怎么样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时间有多长而已。爸他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大伯这个人又……祁家只能靠你,你千万得扛住了。何妈她无儿无女,一生孤寂,和我感情很深,你往后帮忙照顾着点,好吗?”
祁陆阳说好,也说对不起,祁宴清拍拍他的手:“你要好好地生活,别有压力。我不怪你。”
等顾玉贞和林雁回让阿姨把茂茂带去一边玩耍,孩子的兴趣很快转移到别的事上。
林永强招手,让祁陆阳陪自己在沙发上坐会儿,显然是有话要说。
“上个星期是你生辰吧?伯伯最近事情多,一时没准备,咱们这吃顿饭,就算是庆祝了。”他笑眯眯地说客套话。
祁陆阳也跟着笑:“我又不是小孩儿,难不成还指望什么礼物和惊喜?这一天天的,没什么坏消息当惊吓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看他把话往透里说,林永强不再掩饰:“雁回的事情,我们确实不该瞒你。当年情势复杂,这也是下策中的下策,你不要跟我们计较。你看,茂茂很喜欢你这个叔叔,以后有空常来陪他玩。”
祁陆阳自然说懂,也很理解。
他更清楚,林永强那句有空常来玩不过是客套话,不管是祁陆阳之于茂茂,还是茂茂之于祁陆阳,都是大威胁。谁都不敢打包票,祁陆阳会不会像当年坑了祁宴清一样,对茂茂下手。
如果不是祁陆阳这回误闯过来,他相信,林永强会把茂茂的存在再捂很久。
用言语虚头巴脑地打了几回合太极,祁陆阳起身告辞,走的时候殷殷切切地往林雁池的方向看,欲语还休。林永强呵呵一笑,了然地让小女儿送客去。
“年轻人多相处相处,挺好的。”他说。
林永强总以为小女儿和她的亲生母亲一样,是个怯懦胆小、逆来顺受的性子,他出于愧疚给她点好处,她就会感恩戴德一辈子。
祁陆阳却想,这位失职的父亲对林雁池的忽视与不了解,较之自己更甚。
真是可笑。
*
十一月末的帝都,气温陡然降到十度以下,林雁池和祁陆阳并肩走在林家外头的大园子里,风瑟瑟,景萧索。
“不出意外,十二月份开元的年终股东会,林永强会戴上林雁回一起参加。”林雁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落叶,语气淡然。
祁陆阳心里一紧:“有大事要宣布?”
“也没什么,用林永强的原话说,他打算开个遗嘱公示大会,顺便就股权内部转让的事通个气,免得大家觉得不透明。”
来不及问更多,祁陆阳皱眉:“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林雁池笑:“我在他的书房里装了窃听器。我听到,林永强打算把自己名下的开元股份全部转让给林雁回。哦,我还听到一份遗嘱内容,祁元信立的,很有意思。”
祁陆阳不太明白。
祁元信刚去世的时候律师就来宣读过遗嘱。当时,他和祁元善以及祁家几个堂叔伯均在场,按遗嘱来看,他是最大的受益人。
难道,还有另一份遗嘱吗?
林雁池缓缓道来:“祁元信去世后,将自己名下的股份一分为四,一份给了祁宴清的遗孀,也就是我姐姐,以示安抚;一份给了祁元善,一份给了你,只是,最大的一份,他交给了信托。这些你都知道,对吧?”
祁陆阳点头,林雁池又说:“有一点你也许没关注过,这份股权信托的受益人,被指定为祁元信的长孙。信托合同里写,只有受益人的法定监护人能拿到这笔股权代为打理,等受益人成年,再移交过去。”
毋庸置疑,茂茂就是祁元信正儿八经的第三代后代、这份股权信托合同中的唯一受益人,而他的监护人,林雁回,马上就能拿到那份可观的股权。
这样一来,林雁回便会顺理成章地坐上开元第一大股东的位置。
祁陆阳从不怕冷,少见地,他今天却感觉风吹在身上有些凉。
在此之前,祁陆阳没有过多关注遗嘱里的这最后一份股权,所有人都以为祁元信在遗嘱中加上这一条,只是为了防止遗产被后代挥霍,想尽量让家族的财富延续得更久一些。
祁陆阳也曾真的以为,自己是遗嘱的最大受益人,只要他有了孩子,最后的一份股权迟早也会到他手上。
谁会想到,祁宴清还有个孩子在人世。
居然是这样。
祁元信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未雨绸缪,好给自己的后辈攒后路。而他所考虑的“后辈”里,没有祁陆阳。
也对,他又算是个什么呢?
祁陆阳想得明白,自己和祁元信有血缘,却没有亲情,他当年亲自来找这个私生子的目的,只是为了给祁宴清匹配肝/源。祁元信只认祁宴清这一个儿子,他甚至宁愿让开元暂时改姓林、为孙子的将来铺路,也不愿意将它交给祁陆阳。
站定在原处,祁陆阳提不起脚,张不开嘴,浑身无法动弹,他的脸部肌肉因为隐怒抽动着,不说话,不表态,只是缄默地站着,良久地站着。
林雁池也安静了好一会儿。
等沉重的委屈与不甘在心中挨完一轮,祁陆阳终于说话了:“我对开元这些事兴趣本来就不大,钱不钱的,够用就行。如今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淌进祁家这趟浑水本不是祁陆阳的本意,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宁愿留在章华县,继续当那个混不吝的小叔叔,一心守着他的小侄女长大,然后把人娶进门,安安稳稳过日子。
祁陆阳对着林雁池扯出个笑,眉眼间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提前恭喜你们了,等林雁回拿到所有股份,再用U盘里的东西牵制住祁元善,剩我一个也不构成威胁,开元就该正式改姓林了吧?”
林雁池摇摇头:“陆阳哥,你误会了,我拿这个U盘不是为了帮林永强他们。你也不用对着我说恭喜,他们好不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如果他们不好,我会更高兴也说不定。”
祁陆阳不解。
“陆阳哥,我拿这U盘只是想要你认真听我说说话而已,其实,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一下的。”
林雁池古井无波的眼眸微微动了动:
“年底,股权转让的事落实之前,茂茂都会留在国内。他下周会去趟马场,而十二月,祁元信和祁宴清忌日那天,林雁回会带着茂茂去老家祖坟拜祭,林永强也会跟着,但是他们不打算带我。而你姓祁,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那里,也有办事的能力,更何况,茂茂还很喜欢你。”
“陆阳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完全可以利用机会,帮我把‘茂茂’抱出来,交我手里。”
祁家父子的忌日,正好在股东大会之前几天,时间点敏感至极。
祁陆阳眼睛微眯了下:“你要对茂茂做什么?”
用孩子做要挟换取利益?还是……做更可怕的事?
“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了。”林雁池轻飘飘地说。
祁陆阳果断拒绝:“我做不到,我不会对小孩子下手,也没这个必要。我说过,钱不钱的,我没那么在乎。”
面对对他话里流露出的鄙视,林雁池不置可否:“他们当年那么对我的时候,我也只是个孩子。我妈怀着孕‘失足’摔下楼梯、一尸两命的时候,我弟弟还只是个脆弱的胚胎。又有谁放过他?”
这么多事经历下来,林雁池不是不恨的,只是有祁陆阳在跟前,她一直劝自己学会放下,毕竟这个人曾让她见识到世上温暖的一面。
可如今,不仅祁陆阳留不住了,林雁回也回到了林家。林永强许给她的那些镜花水月一般的好处和未来,即将变成空头支票。她清楚,顾玉贞是不会让自己这个小妈生的野种好过的,等她的亲生女儿彻底上位,等林永强年老体衰不再掌握绝对的权力,她将一无所有。
祁陆阳十分果决地摇头:“我不会这么做,也不能。”
“你啊,可真贪心,又想要我手里的东西,又不愿意付出一星半点来交换。”林雁池叹着,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个物件,伸出手,在祁陆阳面前摊开掌心。
赫然是一个U盘。
“你要,那就给你好了。”她满不在乎。
祁陆阳震惊非常,将U盘拿到了手里:“这是什么意思?”
林雁池笑:“没什么意思,反正给你了,你也不一定会去用它对付祁元善。毕竟……对方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第66章 Chapter 66
景念北带着阮佩北上,一路走得不算顺利。
怕电话里说不清楚,两人先回了趟临终关怀医院,当面找院长商量,顺便跟人辞行。
到地方后,景念北没意愿上前插话多嘴,把人送到便去一旁挂着脸抽烟,眉头拧得很紧,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院长上上下下打量了景念北一阵,若有所思,旋即把阮佩拉到一边低声问:
“你没被胁迫吧?”
阮佩说没有。
院长不知信没信,又问:“这个人是做什么工作的你知道吗?我看着,怎么像那种违法乱纪的……”
“他应该……是个好人。”阮佩自己也不敢太笃定,只是当下毫无选择,只能跟景念北走,“院长,事情一处理完我就会回来的,您这边要是缺人就去招吧,没岗位了,我到时候来打杂也可以的。”
院长呵呵笑着,让她放心走。
这家医院是个什么条件、能开出什么待遇,又做的是些什么工作,院长心里自然有数得很,她知道自己这里留不住人,阮佩到时候还会不会回来,她不清楚,也不计较。
“我这边你就别操心了,我啊,只盼着你们这些年轻孩子走哪儿都好好生活。你先把事情处理好,路上千万要小心,有什么事打我电话,24小时开机的。”院长对着景念北的背影使了个眼色,显然仍是不太放心,话语殷切而真诚。
又嘱咐了几句,两人就此作别。
上了车,景念北问阮佩:“刚刚是提到我了?”
阮佩一惊,兔子一样浑身抖了抖:“你、你听见了?”
“嗯,听了点,她说什么了?
“她说……”
一整天,阮佩明明暗暗地欠了景念北不少人情,想了想,深觉自己应该顾及一下对方的面子:“院长说你看起来是个好人,路上有你照应,她……她很放心。”
眯着眼观察了下阮佩的神色,细细判断真假,在她露馅前一秒,景念北面上突然一松:“你们院长眼神挺不错的。”
等车发动了,阮佩又听他自言自语了几句,貌似说的是“夸人就夸人呗,干嘛藏着掖着,我又不是不爱听”。
她笑,心想这人看着横眉怒目凶巴巴的,倒是挺好哄。
真正出发时已经快到午夜,谁知,开了没两个小时,阮佩忽然开始发烧。
她感冒一直没好全,昨天便有点头昏脑涨,今天又在小旅馆闹了那么一出,从院长那儿出来脸就开始发烫,不想耽误行程,阮佩强忍着没声张,倒是路过服务区时景念北问她用不用去厕所,转头一看,副驾上的人已经昏了过去,头歪向一侧,脸色跟煮熟的虾一样。
他拿手背在阮佩额上贴了贴,嚯,烫得都可以煎鸡蛋了。
“没事儿瞎逞什么强!就这体格,只怕没到地儿就能把自己给作死!”
明知阮佩多半已听不见话了,景念北非要吐槽两句。调头回去是不可能的,他看了眼地图,在匝道下高速,一路驶向不远的扬州。
一天之内第二次往医院跑,景念北熟练地搀着快烧糊涂了的阮佩进急诊找医生,等打了退烧针,阮佩的体温降了些下来。
跑上跑下缴费开药,出医院后,景念北载着人继续往老城区开。
途中,阮佩支撑着睁眼,发现外面黑乎乎一片,隐约间还能看见些白墙黑瓦。她问:“怎么不上高速啊?我针都打了,这么躺会儿就行,你可千万别找什么酒店,身份信息都是联网的,庄——”
“不住酒店。”
景念北只说了这一句话。
在只能单行的窄街上七拐八绕,他们的车最终停在了一栋老式两层瓦房前。景念北熟门熟路地带着阮佩绕到后头,拉住一楼的铁门晃了几下,用阮佩听不太懂的方言喊:
“婆婆!开门!我是念北!”
不多时,木质楼梯上传来咚咚咚几下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头发花白、烫成小卷儿的老太太下到一楼,三两下拧开了门锁。
往前一步走,她忽地踮起脚——准确地说是跳起来——拍了几下景念北的脑门儿,手挺重的,嘴里还叽里咕噜嚷了一大串,嗓门大,语气高亢,显然是在数落人。
也对,凌晨三点被人扰了清梦,换谁都会不高兴。
这时的景念北已然没有了对外的那种凶神恶煞样,只知道闷头挨打,神色讪讪,既怂且乖。脾气火爆的老太太数落完,自顾自从他上衣口袋里翻出包烟,抽了一根夹手上,不动,明显是等着对方给自己点燃。
景念北似乎想争论两句,旋即叹口气,还是老老实实给她老人家点上了。
深吸了口提神烟,老太太这才有功夫左右瞟了几眼阮佩,眼里冒精光。阮佩被人看得老不自在,弯弯嘴角,哑着喉咙问了声太婆好。
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又意味悠长地嗯了声,老太太朝人招手,带着他们上楼去了。
老房子前边是个卖剪刀、特产和小杂货的小门面,专做古街的游客生意,后头是厨房和卫生间,二楼住人。楼上空间并不大,拢共就三间房,老太太交代了几句径直进屋歇了,景念北推开隔壁那间的门往里看了眼,皱眉,再带着阮佩绕去最尽头的小屋。
小屋也就六七个平方的样子,久不住人的缘故,推开门有股淡淡的潮气扑面而来。里头有张小床,又窄又短,一米七左右的人躺上去,估计得蜷着才能睡。
好在阮佩就163的身高,勉强能住。
“我去跟我表弟挤一晚上,你就歇这儿吧,明天一早出发。”
景念北脱了外套,向外推开木质窗户通风,又利落地从柜子里拿了套新寝具给铺在床上,动作间对屋里布局很熟悉的样子,从小在这儿长大的那种熟悉。
柔柔月光撒在脸上,倒是中和掉了他自带的五官中几分阴沉冷硬。
阮佩意识已然有些迷糊了,也没多问景念北跟那个老太太是什么关系、表弟又是什么样的表弟,等人带上门出去,她倒头和衣而卧,很快睡着。
再醒来,天光已大亮。
阮佩感觉自己这烧差不多完全退下了,除了喉咙还有点痛,身上也乏力,没什么异样。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睁眼,差点没吓死——一个留着小栗旬式铲青头、约莫24、5岁的年轻男孩正蹲床边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嘴里还嚼着什么散发出甜香气的东西,应该是糖。
见人醒了,他笑嘻嘻地露出口大白牙:
“看来我哥不是gay啊。我大姨要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嘿嘿。”
“……”
阮佩坐起身,反应了一下,辩解:“我们两昨天才认识,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昨天才认识?你们俩这也太快——”
“我是他朋友的朋友,他受人之托,要把我送去帝都。”
“这样啊,”男孩儿眉一皱,想到这两人夜里确实没睡在一屋,眉毛一耷,摇头叹道:“我还以为他终于……对了,你和我哥是朋友的话,认识一个姓祁的吗?总跟我哥一起玩儿的,个儿特高,长得比我差一点,但也不错。”
阮佩点头说知道这个人。
对方赶紧追问:“那你告诉我,他们俩是不是一对?我哥从来没带过女人回家,你除外,这几年却带着他回来好几遍,有一次还是大过年的,拎了一堆东西到家里来,吃住都在一起,我去,跟新媳妇上门似的,一腻一整天。”
“你可能误会了。”阮佩感觉头又开始痛起来,“我可以保证,祁陆阳是喜欢女人的。”
“哦,我哥八成是单恋别人——”
“大半年没被教育,又皮痒了是吧?!”景念北大步进来,拎住人胳膊就把年轻男孩拽了出去。
等外边没动静了,他再次进门,扔了包刚寻来的干净衣服到阮佩怀里,脸色差极了:“洗漱好,下楼吃饭。”
早饭是从外边打包回来的。
铺子还没开张,带阮佩一起,老老少少四个人围在前厅的旧八仙桌边上一坐,随意自在。桌上,五丁包子糖三角,麻团拌面油端子,虾籽饺面腰花汤……吃食林林总总地摆了一大桌,这么丰盛的早饭,阮佩以前只在陆晚爷爷家里见过。
早上那个年轻男儿正坐阮佩对面,他指了指油端子:“姐,这个好吃,我大早上排队买回来的,尝尝?”
他又说:“我叫黄今朝,‘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个今朝。”
景念北眉一皱:“我怎么记得小姨夫给你取名的时候,是按着‘数英雄人物还看今朝’来的?”
黄今朝呵呵笑:“不都一个意思吗。”他说完接着介绍,“我妈和念北哥的妈妈是亲姊妹,我今年刚满25,你别看我哥长得老,他28岁生日还没过呢。”
他又搂了搂身边的老太太:“这位是我和念北哥的外婆。这里是她的店,开了好几十年了,生意还不错,要不怎么把念北哥拉扯大呢。你昨天睡的那屋就是念北哥以前的房间,他一直住到十六七岁才走,到后来个子长太快了,床又短,睡觉的时候脚没伸直过,头还老撞到门口的梁上——”
猝不及防地,话特别多的黄今朝嘴里被景念北塞了个麻团进去,可算打住了。
阮佩忍着笑跟黄今朝说谢谢,依言拿起一个油端子尝了口。油端子是萝卜丝馅儿的,表皮焦香酥脆,内里鲜咸爽口,确实不错。她真诚地夸了句,黄今朝脸上立刻就笑开了花,比他哥哥性格外向多了,讨人喜欢。
扬州离帝都有十数小时车程,不早点出发,到地方得午夜。景念北没多留,吃饭后跟黄今朝一起帮外婆把店铺的木质门板给卸了,又将店里里里外外洒扫了一遍,告了辞。
阮佩能看出来,景念北应该有一阵子没回扬州,可分别时他外婆却不似一般人那么不舍。老太太腰有些弓了,表情依旧飒飒的,毫不影响发挥,骂起人来十分潇洒。她把外孙口袋里剩下的烟都搜走了,说:
“少抽点,也不怕跟你妈一样,死得早!”
阮佩心想,这话由烟枪老太太说出来,实在不够令人信服。
老太太说罢悠悠然吸了一口,又踢了踢车门:“滚吧,过年也别回来了,次次住个一两宿就走,当我这里是旅馆呢?都怪你妈取坏了名字,念北念北,天天念着北边的那些个,养不熟,心早飞了。”
“还有,别有事没事就打电话来问我好不好。老太婆我还有的活,死不了的,真死了,自然有今朝去告诉你!”
黄今朝接话:“婆婆您别老把死不死挂嘴边——”
“让你说话了吗?你也滚,好好的头发胡乱折腾,这什么?鬼剃头一样,手上也纹得乱七八糟的。我看你就是天天跟畜生打交道,都快没人样了!”
阮佩总算知道景念北这逮谁吼谁的凶相是跟谁学的了。
她上车在副驾坐好,系了安全带,等景念北开车,没成想,后车门被人打开了。
黄今朝一下子钻进车厢,身体往前一探,把脑袋伸到景念北旁边:“哥,捎我一程呗?我店里缺人,得赶紧回去做手术。你反正要往北去,到南江顺路。”
景念北不耐烦地嗯了声,表示答应。旋即又侧过头跟阮佩解释:“我姨夫是南江人,今朝现在在南江开宠物医院,专门阉割猫狗。”
“我业务范围不止这些!”蹭到顺风车的黄今朝歪头看向阮佩,眼睛很亮,像条大型犬:“佩佩姐,听口音你也是南江人吧?”
阮佩说是的。他又问:“你在哪儿上班啊?我闲下来找你玩儿去。”
“……医院,不过不是在南江,是在上海。”
“你是医生啊?”
“护士。”
说到这个词,阮佩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以黄今朝的角度看不到这些,毫无察觉之下他兴奋地说:
“护士好啊!温柔细心有技术。你们医院应该有刚入行的小妹妹吧,给我介绍个呗?我很靠谱的,你应该看得出来。”
“对不起,这个我爱莫能助。我工作的医院没有年轻护士,我是说,持照的那种,没有。”
黄今朝疑惑:“你不就是吗?”
阮佩摇头说:“我没有执照,吊销了。”
“为什——”黄今朝还要问,景念北突然刹车,吼他,“下车,我不带了!自己走去南江吧!”
他还是没拦住阮佩后面那句话。女人镇定地说,神色里还带着笑:“我坐过牢,刚出来没多久,护士执照就是那个时候被吊销的。”
一直到南江,车厢里都很安静。
下车后,满脸愧疚的黄今朝绕到副驾窗户前,正正经经地给人赔了个不是,又将剩下的半盒糖递给了阮佩:“佩佩姐,那什么,你太瘦了!吃点甜的吧,甜的吃了心情好,心情一好,就什么都好了!”
阮佩接过糖盒子。
黄今朝神色一松,跑之前又对景念北嚎了嗓子:“哥!别守着那个祁陆阳了!回头是岸,外婆还等着你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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