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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西台记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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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鹿愣了愣,仔细打量着小船,心里古怪,梁妄不吝啬,恐怕是天生为王爷的贵族命让他凡是在吃喝用度或玩乐上,都尽可能地挑选最好的。
  家中最好的纸给她练字,最好的笔给她刷墙,最好的茶给她泡着练手,骨子里透出来的奢侈便不允许他人生头一次坐画舫,居然选了个这么小的船,甚至比昨日夏谦带她上的那个还要小。
  这小船只有一节船身,里头堪堪坐下两个人,两面都有花窗,前后挂着竹帘,青纱帐在窗内坠了一层,秦鹿掀开竹帘朝里头看了一眼,船内垫了软垫,还有两个略高的蒲团面对着面。
  矮矮的方形茶桌放在最中间,一侧通人,另一侧则放着个小小的冰鉴,冰鉴开了一面,里头放着个通透的白玉碗,半陷在碎冰中,碗里有豆花儿,上头两勺甜香煮糯了的红豆,还浇了一勺蜜。
  桌案上是未用完的甜瓜,切得干净,弯弯如小船,只用了两片,剩下的都在大碗中装着。
  梁妄就坐在另一头,身体微微斜靠在船身上,身下压着两个软枕垫高,手肘撑在上头,手指抵着眉尾的位置,闭着眼睛正在休憩,一头银发捆了大半,细碎的几缕都落在了脸庞与眉梢,此时的他,倒是显得柔和了许多,没平日里相处的那般盛气凌人了。
  秦鹿小心翼翼地坐下,从碗里拿了个甜瓜,然后对驶船的小声道:“划去中央。”
  小口吃着甜瓜,秦鹿也没敢发出声音,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也挺好,船上只有顶上挂着一盏小灯照明,船尾吊着一盏油灯示意其他船只,剩下的光,都是从江面上倒映出的五光十色里透进来的。
  微光色彩斑斓,波光粼粼地投在梁妄的银发与脸上,秦鹿看着看着,嘴里的甜瓜顿时失了味道,倒是心头的蜜意增添不少,像是融入了蜜罐子里,裹着糖霜,于这夏夜里渐渐化了。
  梁妄长得真好看。
  从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便是这一声感叹了。
  那时是第二次相遇,却是第一次两人正式会面,只是于她大雪里躺在梁王府前得一碗面的恩情已过去了许多年了,那时她已死,而他……也断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成了大雪地里的雪妖模样。
  秦鹿有时会幻想着梁妄的发、眉、睫都变会黑色时的样子,若是北迹没有南下攻打西齐,便是他这西齐小王爷的脾性,恐怕在十六岁就要在燕京称霸,不知惹得多少家姑娘垂泪了,偏生地活在乱世中,抹去了荣光,也磨去了张扬。
  小船忽而一晃,溅起了江上水浪,驶船的说了句抱歉,原来江上还有其他小船在飘着,那船尾上没挂灯,两船近了才看见,为了躲避碰撞才晃了瞬,秦鹿倒是不要紧,只是这一晃,将梁妄晃醒了。
  秦鹿才小声叮嘱驶船的慢些,一回头,对上了梁妄那双半睁着尚且带着几分瞌睡的眼,只是眼中透着的意思叫秦鹿心头猛然起了三个字:我完了。
  顿时,她脸上挂着讨好般的笑容,弯着眼睛喊了声:“主人。”
  梁妄略微坐直,舒展了一下身子,鼻间短促地哼笑一声,叫秦鹿起了一后背的汗水。
  梁妄打了个哈欠,广袖遮着半张脸,然后他拿起冰鉴内的玉碗,从袖子里取了个手帕出来,手帕里包裹着两个精致漂亮的银勺子,梁妄拿起其中一个,舀着碗里的红豆沙豆花儿吃。
  秦鹿抿嘴,有些馋,梁妄对冰鉴的方向抬眉道:“那边还有一个。”
  秦鹿打开冰鉴的另一半,果然看见了一碗红豆沙豆花儿,连忙端起来打算自己吃呢,才道了句‘谢谢王爷’,嘴角挂着笑容,眼里都亮晶晶地,还没动口,梁妄便道:“那碗是给天音的,让你拿出来晾凉,爽约之人不配吃东西。”
  秦鹿脸上的笑容可见地消失,有些不甘心地将红豆豆花儿推去了一旁,噘着嘴有些无辜道:“我也不是刻意来晚的,实在是走不开。”
  “哦?万色楼中有什么吸引了你?”梁妄一口豆花儿含在了口中,冰甜滑嫩,顺喉吞下,看向秦鹿的那双眼,就像是在看戏。
  秦鹿说:“刚下完化尸水,恰逢夏谦与胡殷儿进门了,我躲在床底下听他们叫了半夜,嘤嘤哼哼的……”
  说着,她脸上略微带点儿红,毕竟是个姑娘家,哪怕再豪放,提起床帏之事也还是有些羞怯,秦鹿顿了顿,继续说:“等他们都歇下了,我才能来找你的,王爷你也别气我了,下回再这样,你不等就是,自己回去吧。”
  梁妄嗤地一声,却没见多生气,忽而道:“本王许久没坐过船了,更没瞧过江岸画舫,没听过莺雀般的吟唱,虽然词不怎么样,不过江风吹过,小船微晃倒是挺舒服的,下回可不许再让本王等你了。”
  意思就是下回两人若有约,他还是不会先回去的,秦鹿心里有些高兴,但也有些怕到时候她再来迟,梁妄会罚她。
  那碗红豆沙豆花儿的确不是她的了,梁妄自己吃完了,就开始喂被他放在走道上的天音,秦鹿掰着手指听画舫内的歌女浅唱低吟,梁妄没看她,突然说了句:“甜瓜吃光,不许浪费。”
  秦鹿忍着嘴角上扬的冲动,干咳一声故作不情愿,拿起甜瓜便吃了几口,一个没忍住,脸庞又堆上了笑容,梁妄见了,眉心细不可查地皱了一瞬,道:“笑不露齿。”
  秦鹿哦了一声,摆正坐姿,本来挺开心的,这时候心里又有些微微泛酸了,终究,是她的行为不符她这张脸,总是不经意惹梁妄厌。


第14章 桃花人面:十三
  万色楼内,次日率先醒来的是夏谦,身旁的胡殷儿正背对着他,露出了一截青丝缠绕的藕色肌肤,纤瘦的臂膀轻轻搭在了微微隆起的胯部,身形凹陷玲珑有致,夏谦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神清气爽地下床后穿上了衣服。
  他才将衣服穿好,对着铜镜整理发冠,见了镜子里的人却吓了一跳。
  夏谦慢慢伸手摸上了自己的脸,他左侧眉尾与眼下长出了两粒指甲盖大小的黑斑,衬在俊俏的脸上异常明显,犹如两块胎记,不论他怎么擦也擦不掉,甚至面上还传来了刺疼感。
  夏谦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此时胡殷儿悠悠转醒,正欲翻身过来看向他,夏谦见状,猛地转身背对着胡殷儿的方向,压低声音说了句家中有事,晚些再来赎她,便抬手用袖子掩面,匆匆离开了万色楼。
  夏谦走得匆忙,胡殷儿只觉得奇怪,不过昨夜被她捂在心口的血玉掉在床头上,胡殷儿见了,心中又是欢喜。
  若夏谦对她无意,得此一夜春宵,昨晚床帏间说的情话也不必再谈了,可他方才走得匆忙,当真像是有何急事,却还记得要赎她,只是晚些,胡殷儿也等得起。
  青丝绕手指,胡殷儿软着身体下床,在屏风外的婢女听见了动静连忙进来伺候。
  几次云雨,胡殷儿的身上落了不少痕迹,红紫一块块的,大小密布在双肩与胸前,婢女指敢瞥一眼,低着头替胡殷儿穿衣时说了句:“殷儿姐从不让恩客在身上留痕迹,怎的昨晚夏老板不知节制,这般粗鲁地对待你。”
  胡殷儿也不恼,只是伸手拨弄着如瀑的墨发,轻声笑道:“情动还能控制不成?”
  婢女没再说话,只是帮胡殷儿整理衣领时愣了愣,微微皱眉发出一声:“咦?”
  胡殷儿见她盯着自己的脸看,眼神古怪,立刻皱眉推开了对方,问了句:“怎么了?”同时转身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
  婢女大气不敢出,并未回话,胡殷儿已经瞧见自己脸上的痕迹了。
  真丝长袍挂在了她的身上,还未束腰,松松垮垮地坠了下来。胡殷儿弯着腰,几乎趴在了梳妆台上,她手指颤抖,半边青丝遮住了眼尾,但暴露出来的下颚与耳垂的位置,两块明显的青色斑痕却叫她立刻变了脸色。
  胡殷儿的手指轻轻触碰,两块斑痕传来的微微刺痛提醒着她,这并不是夏谦昨夜留下的痕迹,吻痕与尸斑,她还是分得清的,偏偏这两块尸斑,几乎与那时她见到的位置一模一样。
  胡殷儿失魂落魄地坐在了椅子上,婢女见她如此,连忙要上前去扶,才问了句怎么了,胡殷儿便扭开头,对婢女道:“想来夏老板昨夜的确过分了,狗似的舔我,却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留下印记了。”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娇嗔,话却说得婢女脸红。
  胡殷儿继续道:“昨晚夏老板说过要为我赎身,这些日天天见人我也累了,你便去给嬷嬷说,让我停几日不待客吧,说不定晚间我就不再是万色楼的人了。”
  婢女见状,没想到胡殷儿居然将夏谦的话当真了,夏谦这人向来风流,在胡殷儿来之前,其他青楼里也有漂亮的女子与他相好过,只是婢女怕此时在胡殷儿跟前嚼舌根落不到好处,干脆顺着她的意,出了房间将话转给嬷嬷听。
  夏谦的确对嬷嬷表示过要赎胡殷儿的意思,嬷嬷给夏谦说了价,夏谦也毫不在乎,一句嫌钱多的话都没说过,想来如若胡殷儿当真有本事给嬷嬷一次将钱挣个够,她也不在乎将胡殷儿送出去。
  这世上漂亮的女子多得是,可有钱到能一夜花千两来看胡殷儿的男人委实不多,夏谦财大气粗嬷嬷也是知道的,干脆就由着胡殷儿现在摆谱。
  拂晓晨露未消,小船儿在江上游了一夜。
  秦鹿醒时,船已经靠岸许久了,因为街头有人卖早点的吆喝声,她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
  小船的竹帘已经卷起,纱帐挂在金钩上,原先被梁妄垫在身下的软枕不知何时被她抱在怀里了,秦鹿揉了揉眼睛仔细回想,昨夜画舫里咿呀的歌声时高时低,偶尔夹着几声姑娘的娇笑,闹中取静的小船儿飘至中央摇摇晃晃,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从小船里出来,秦鹿伸了个懒腰,破晓的金光撒在江面,照在了两岸楼阁上,一岸烟花柳巷,一岸白墙黑瓦的百姓平房,两边都长了簇团的鲜花,茑萝与凌霄缠绕在一起,攀爬了半面墙瓦。
  长舒出一口气,秦鹿跳上了岸,才发现谢尽欢穿着素色长衫站在那儿,头发难得地整理过,只是下巴上的胡子辫子显得怪异,他双手卷入袖子里,如老头儿似的微微弓着背,等秦鹿走近了,他才开口。
  “我可等了你近半个时辰了,秦姑奶奶。”谢尽欢说。
  秦鹿揉着胳膊道:“我又没让你来等我。”
  谢尽欢微微眯起眼朝她看去:“道仙开口,我也不能拒绝不是?他一到茶楼,便让我领着李传过来了,唉,可怜我从被窝里爬起来,瞌睡未消啊。”
  “他年纪大睡不着,在无有斋内时常卯时不到就起,正常。”秦鹿脸上挂着笑,损起梁妄来毫不客气。
  似是才发现谢尽欢方才话中有话,于是问他:“他让你和李传一起来?李传呢?”
  谢尽欢道:“李传去万色楼了,昨晚秦姑奶奶亲自动手,恐怕今早胡殷儿的脸便要出问题了,道仙让我带李传来,等你睡醒免得你被什么野男人给勾走了这是其一,去万色楼打探情况是其二。”
  秦鹿挑眉,瞧谢尽欢的眼神带着几分警告意味,谢尽欢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举起手表示投降道:“我只是传话的,那句野男人……是道仙亲口所述。”
  秦鹿扯了扯嘴角,嘀咕一句:“是他能说得出的话。”
  别看梁妄王爷出生,像是大富大贵的矜娇人,厌弃那些俗不可耐的玩意儿,可实际上他若正儿八经地损起人来,除了屎尿屁以及辱骂爹娘外,其余什么浑话都是能说得出口的。
  两人回去的途中正好经过万色楼,李传还穿着谢尽欢的富贵衣服,身上金玉满挂的,不过一直站在万色楼门口似是与谁争执,并未进去。
  谢尽欢本想过去,不过被秦鹿拉住,两人站在一旁的柳树后头,借着墙角隐藏了自己,不过李传在万色楼前与龟公的谈话倒是传入了两人的耳内。
  李传道:“我只是想见一眼殷儿姑娘,并非要行什么腌臜事儿,昨日白天我也来过,你们嬷嬷认得我的。”
  “且不说公子今日没拿出一千两银子,就是你拿出了,殷儿姑娘你也是见不着了,今早嬷嬷便说了,这几日殷儿姑娘身体不适不见人。”龟公指着门口挂着的牌子道:“公子识字否?这上面写了,殷儿姑娘,不见人!”
  李传听了焦急,双手直搓,一双眼都快红了,他道:“这位小哥,劳烦你,我只要见她一面,你说她身体不适,是病了还是怎么了?我很担心。”
  龟公听了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于是顶了一句嘴:“昨夜夏老板来,两人缠绵至后半夜,你说她是怎么不适了?说不见客就不见客,你若进来消费,万色楼欢迎,你若存心来找茬儿,小心日后我们万色楼给你挂了黑牌子,即便再有钱,也休想踏进来一步了!”
  说完,龟公便进了万色楼,留着李传一人站在楼前不知是失神还是落寞,肩膀耷拉着,很不好受。
  谢尽欢把这对话全听进去了,只是又低头看了一眼秦鹿一直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对方皮肤微凉,掌心倒是柔软,谢尽欢忽而皱眉,察觉自己想歪,连忙抽回了手干咳了两声,也不看秦鹿了,大步朝李传的方向走过去。
  闹剧结束,秦鹿也不躲,心里大约知道胡殷儿这几日不见人,是她撒在浴桶里的化尸水奏效了。
  李传见到谢尽欢,勉强露出一抹笑,神色紧张地指着万色楼门边上挂着的牌子,说:“似乎成了。”
  谢尽欢也不揭穿他方才几乎给人哭了的低声下气,只笑着点了点头。
  秦鹿从两人身边走过,眼睛朝那挂着的牌子上瞥了一眼,然后大摇大摆地往回走,途中路过早点铺时,碰见了自己想吃的还买了点儿,黄油纸包着的葱油饼焦脆酥嫩,一口咬下便能沾了满嘴的酥皮碎屑,一路吃到了欢意茶楼。
  梁妄今日难得没去雅间,而是靠在欢意茶楼的二楼大堂内,二楼的阳台处开了全窗,正好阳光洒下,几缕栀子花的味道带着早晨的清爽传上了茶楼,他单手撑着额头,正用一片竹叶逗着金丝笼内的天音玩儿。
  大老远就听见了秦鹿的声音,梁妄无需回头,嘴角挂着笑,略微无奈,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天音道:“几十年了都不改这性子,还跟个孩子似的。”
  “谢尽欢你扣不扣?我只想多买一份白糖糕你都不让。”秦鹿嘴里还含着葱油饼,手上提着好几样吃的,说完这话,谢尽欢便无奈地耸肩:“秦姑奶奶,我出门是真的没带多少银两,您手上那一斤脆李,还是我抵押了玉佩人家才肯给的,回头还得让伙计拿钱去赎玉佩呢。”
  这一早上,秦鹿着实买了不少东西,就是李传的手上也帮她捧了两样。
  秦鹿难得离开轩城,此番能在欢意茶楼多住几日,自然高兴,正如梁妄说的那般,她的性子本就活泼,拿块石头压都压不住,得了些微自由就更恨不得上房揭瓦,将跟着她兄长在山里头当山匪民军头子的野性儿全都释放了出来。
  梁妄不在时,她不懂收敛,欺压谢尽欢不知多得心应手,等真正到了欢意茶楼下了,秦鹿那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便停了,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梁妄眼见着双眼明亮的女子收敛了一身张扬,勾起的嘴角都僵硬了起来,然后跨入茶楼。
  他眉心微皱,说不出为什么,心里有些不太高兴。
  秦鹿上了二楼,惊讶梁妄居然没在雅间,于是捧着手上没吃的东西全都堆放在了桌上,一一介绍给梁妄听,嘴里道:“王爷您用早饭了没?我在路上瞧见了白糖糕,软软糯糯的,上头还撒了芝麻和红枣,不知你喜不喜欢,就买了一小块儿来给你尝尝了。”
  “还有,这脆李我见前一个人买了,他吃的时候咔擦一声,光是听见腮帮子都冒酸水了,我买了一斤,你若喜欢,我再去给你多买点儿压扁了泡茶喝。”
  “这个荷花酥是昨日那家店里出的,早上头一批,也正好被我赶巧儿了,昨日中午见你多吃了一块,应当味道不错吧?我一下买了六个,你瞧这装糕点的盒子多精致啊,吃完了还能把盒子洗干净了带回去装干花。”
  秦鹿说完,又开始动手给梁妄泡茶。
  梁妄眯起双眼看着她,又看向满桌东西,见秦鹿嘴角还挂着一片葱油饼的脆皮毫不知情,于是问了句:“为何没有饼?”
  “你不是不喜欢吃油腻的东西?”秦鹿奇怪,昨日她给油条这人都没吃。
  梁妄没再继续说,只是方才略微不顺的心情好了许多,然后拿起了荷花酥尝了一口。


第15章 桃花人面:十四
  暑气蒸腾,变天很快,早上还晴空朗朗,午时一过就阴沉了下来,欢意茶楼内说书的许先生最近讲得有点儿多,喉咙吃不消,喝了菊花茶后要求休息几日,谢尽欢也允了,所以今个儿下午开始,便是唱书的闫先生坐在堂内。
  许先生年过五十,腹中故事多,见的也多,说的时间长了,这个故事串着那个故事,也能自己编出一两样有文墨的东西来,闫先生相比之下就年轻许多,不过三十出头,因为祖上都是学唱戏的,早在西齐时还红火过一阵子,只是天赐王朝不爱听唱戏的,戏楼少了,唱戏的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闫先生便改行做唱书的了。
  他自己带着个小徒弟,年纪不过十一、十二左右,头上还扎着两个小鬏,古琴倒是弹得不错,有模有样的,也能跟得上闫先生唱书的节奏。
  一楼古琴声,被忽而降落的大雨遮掩了三分,秦鹿正嫌气闷,趴在窗户边嘴里叼着根干枯了的竹叶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哗啦啦大雨如盆当头泼下,没有雷霆,也没有由小转大,淋得人措手不及,满街行人皆低声咒骂,跑到就近的屋檐底下避雨。
  秦鹿退后擦掉额头上的雨水,头发也湿了一些,因为无风,所以雨水没落入屋内,她回头时,正看见梁妄靠坐在软椅上看书,见屋外落了雨,视线投出窗外,怔了许久。
  “好久不见这般大的雨。”为了避雨入欢意茶楼的人也不好意思占位置,于是点了杯凉茶坐着歇会儿,小二端上了凉茶,那人喝了一口,顿时觉得嘴里苦到舌根,眉头直皱。
  “是啊,毫无预兆便落下来,淋得我一身湿透,也不知银票有无问题。”另一个戴着布帽子的人将帽子摘下,从里头翻出了几张银票来看,好在银票没事儿。
  另一人称奇,笑着问他:“你怎么把银票藏在帽子里?”
  “习惯戴帽子,藏哪儿都不对,就藏这儿才安心。”那男人说罢,又听见对面的人说:“咦!好多钱,这是要买什么东西吗?”
  “嘿嘿,我听卓城的人都说,你们这儿前几个月新开了个青楼,里头的花魁美艳动人,我是特地为她而来的。”那人说罢,却听见对面喝得满脸苦涩的人道:“你不知道,胡殷儿现在不见人了。”
  “不见人了?!怎么了?”
  “似乎是……病了。”
  话到这儿,便开始往那秦楼楚馆内各色美人身材如何曼妙,如何会讨人欢心的方向去了,坐在隔壁桌的李传听见这些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眼神不自觉地朝雕刻翠竹屏风的雅间方向看去。
  自秦鹿将化尸水放入胡殷儿平日的用品里,已经过了两日了。
  挂在万色楼门口胡殷儿休息不见客的牌子就一直没摘过,任由嬷嬷怎么说也没用。第一日胡殷儿没等来夏谦时,心里还难过,晚间涂脂抹粉了之后像是要故意气夏谦似的,临时自降身份见了个人,又让跟在自己身后的婢女去将此事告诉夏谦,想叫夏谦过来看看。
  谁知道婢女去了夏府,夏谦闭门不见客,说是昨夜孟浪了,染了风寒得了病,要几日才能好,至于为胡殷儿赎身这事儿,夏谦倒是允诺不会忘记,但绝不是今时今刻。
  胡殷儿本喂恩客吃瓜果,装模作样就等着夏谦过来见她,谁知道没等来夏谦,又听婢女的回话,心里气急,也不管恩客是什么脸色,直接称病说身体不舒服,也不愿再见人了,结果第二日,别说恩客,就是婢女她也不见了。
  她将人拒之门外,嬷嬷说话也不管用,说她就是来替万色楼挣钱的,她却将自己特别宝贝的珠宝盒子扔到了门外,便以这个抵自己几天不见人的钱,嬷嬷站在门外还能听见胡殷儿躲在房内嘤嘤直哭的声音。
  房内的胡殷儿看着自己的脸上,足足七块皱了皮泛黑的尸斑,甚至散发着阵阵的酸臭味儿,不论用多少熏香也掩盖不了她的脸上是张死皮的真相,她几乎将化妆盒内的那一盒尸油都用在脸上了,可不知为何,抹上尸油的刚开始还好好的,一个转眼的功夫脸上尸斑的位置就开始扩散,经过两日,越来越严重。
  那张异常貌美的脸,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腐化,如若不找到办法治疗,盖在她脸上的这层皮一定会掉光。
  胡殷儿不禁落泪,不知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她每日都有按时涂抹尸油护着脸上的皮肤,也听话每隔七日喝一盏人胎来补自己的血气与精气,这几个月一直都好好的,偏偏这两日,在她碰见夏谦,将要逃脱万色楼这声色场所,摇身一变成为夏夫人时,出了这档子闹心事。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胡殷儿抹去眼角的泪痕,且不论夏谦的病要几日才能好,也不论夏谦到底会不会娶她为妻,她都得先将脸给治好了才行。
  胡殷儿难得主动找了嬷嬷,也只肯放嬷嬷一个人进房间。
  屋外骤雨连绵,胡殷儿的房内却开了窗户在通气儿,屋内大小两鼎香炉都燃着香,窗外无风,出口被大雨封住,熏香大多荡在了屋内,浓郁得有些刺鼻。
  胡殷儿身上披着宝蓝色的长衫,头发披下遮住了半张脸,面上蒙着面纱也用丝巾盖过头顶,整张脸都藏在了阴影里,嬷嬷见她如此,想要靠近,结果却听见胡殷儿说:“嬷嬷别过来了,这两日也没等到夏老板的消息,我怕是被人骗了。”
  嬷嬷听她声音带着几丝哭腔,她自己也派人去夏老板家里找了两次,次次都没能入夏府,夏老板对胡殷儿的态度模棱两可,也未给出个准确的答复来,说不准胡殷儿这次真是被骗了,可她只要在万色楼里没被人赎走,那就是万色楼的摇钱树。
  嬷嬷好声好气地劝了胡殷儿两句,胡殷儿道:“嬷嬷放心,为情所困也不是我这等人能做的事儿,只是这两日眼睛哭肿了,脸也哭肿了,太难看,不便见人。”
  “是,这不是让你休息了几日?你若还难受,我再给你三天时间。”嬷嬷伸手挥了挥鼻前熏香飘来的烟,忽而一缕难闻的腥臭味儿钻入她的鼻息里,嬷嬷眉头紧皱,瞥了一眼胡殷儿床下放夜壶的地方,嘀咕一句:“这些小丫头还真是不干事儿,你休息这两日怕死没来倒过夜壶,味儿都大了。”
  嬷嬷的一句话,惊得胡殷儿搁在膝上的手用力收紧,她低声说:“我想起来这两日是我亲人忌日,嬷嬷既然准许我再歇几日,便许我回一趟家乡,等祭拜了亲人之后再回万色楼,我定不再愁眉不展了。”
  嬷嬷没听过胡殷儿还有亲人,当初胡殷儿求着她收留自己的时候,未提及过此档事儿,不过她也记得,那是在徐镇,徐镇也还属于煜州内,离这里至多三百多里路,若是坐马车的话,三五天左右就能回来了。
  这几个月,胡殷儿也给嬷嬷挣了不少钱,嬷嬷还指望她日后能天天对着有钱老板笑,在这个时候就全当是胡殷儿受了情伤,放她去缓缓了。
  嬷嬷答应了胡殷儿,临走前想要帮她把窗户关上,胡殷儿不许,说想看看雨,嬷嬷也就答应了,只是她在胡殷儿的这扇窗户下头,看到了一把撑开的黄油纸伞,这么大的雨,那人也不走,似乎在看片片涟漪的明江。
  李传的心里很不舒坦,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是这两夜每晚睡不着,临睡前又做噩梦,梦到的尽是自己在大牢里的日子,绾儿给牢头塞了钱,每个月能进来看他一次,给他收拾衣服与床铺。
  昨夜李传又做梦了,本当是每个月绾儿来看自己的日子,他几乎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人,直至圆月高挂,牢房里一片黑暗了,他才见到了熟悉的身影,绾儿不肯靠近,含着哭腔与他说她的脸烂了,不能见人了,怕吓着他。
  李传说自己不会嫌弃,握着绾儿的手,却在月色下,借着银灰色的薄光,看见她脸上的皮肤一寸寸腐烂,最后剥离,整个儿脱落,棺椁中传来的腐尸味道依旧清晰,李传于噩梦中醒来后,浑身大汗,想起来绾儿没来的那个月,他被放了出来,后来便是一家子全死光了的消息。
  黄油纸伞,是他跟欢意茶楼里的小二借的,小二说雨天路滑,让他别出门了,李传却听茶楼内两个男子说着与胡殷儿有关的事,说得心烦意乱,最后还是决定出来走走。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没意识的情况下,李传还是走到了万色楼,他一眼就能认出哪一扇窗户是胡殷儿的,于是就撑着伞站在那扇窗户下,偶尔抬头看去,一直思量着昨夜的那场梦。
  绾儿于这世上,已经没留下任何东西了。
  就连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那个家传的玉佩,都在她滚落深山死去时,不知遗失在何处了。
  现如今在这世上还能寻到与她有关的,就剩胡殷儿的这一张脸,他厌胡殷儿,却恨不得这张脸,绾儿的尸体腐烂,骨头终有一日也会被虫蚁啃食,这世上居然有如此古怪的道法,能将人的面容百世存留。
  若能留下,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割脸的是桃花婆,爱美的是胡殷儿,绾儿无辜,可未必这不是上天想让她再次回到自己身边的契机。
  李传定定地看着江面上的雨,一切好似无限放慢,雨水如线,遇水成珠,然后在水面上荡漾成一圈圈的涟漪,一如他心里化不尽的酸楚。
  他也不知自己在这处站了几时,直至雨水渐渐小了,开始起风了,李传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在万色楼旁实在站得太久,好在方才雨大,无人出门,也无人瞧见他。
  李传从万色楼正门走过时,正好瞧见了一辆马车慢吞吞地驶离了万色楼门前,马车的边上还坐着个年轻的小姑娘,李传立刻认出那是平日里跟在胡殷儿身边伺候的婢女,他还没来得及问龟公车上坐的是不是胡殷儿,便瞧见了马路对面,杨柳树下撑着一把小伞的谢尽欢。
  谢尽欢显少出门,但若是梁妄让他做的事,他从未耽误过。
  此时李传与谢尽欢两人之间隔着一条穿过卓城的小河,前方百步内便有一座弯弯的小拱桥,与谢尽欢之间隔着六棵树,他脚下一团浅蓝的小野花在大雨中颓废了许多,而他的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看着李传。
  李传止住了想要问话的冲动,还是头一次在混不吝性子的谢尽欢眼中,看到了凉意。
  谢尽欢收回了视线,转身离开了这处,李传看了看谢尽欢的背影,又看了看胡殷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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