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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西台记事-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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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披上外衣去看,还没走两步,就被梁妄伸手一捞腰,重新抱回了怀里。
梁妄道:“由他们吵去,天下动荡不安,看了也无用。”
秦鹿坐在床边,腰身被梁妄的双臂紧紧箍着,他将下巴磕在秦鹿的肩上,微微侧过头,呼吸的声音很轻,但秦鹿都能听见。
此时已心猿意马,她也顾不得客栈外头的吵闹,于是扯下床幔翻身爬上了床榻的里侧,笑眯眯地趴坐在梁妄的怀中,捧着对方的脸亲一下。
梁妄伸手捏着秦鹿的腰侧,一头银发散落在枕头上,整个人半躺半靠着,眉眼含了点儿笑意,轻声说道:“要是冷了便抱紧本王。”
衣裳的腰带松开,梁妄的手指顺着秦鹿的腰渐渐往上贴上了她的肋骨,整个人坐起来时微微一抬头,刚好能吻到秦鹿的嘴唇,薄唇稍一触碰,客栈的走廊内便传来了打闹的声音。
只听一声女子尖叫,滚烫的血液泼洒在门上,秦鹿松开抓着梁妄衣襟的手,掀开床幔朝外看了一眼,房内烛火只点了一盏,没有屋外通亮,却将屋外发生的所有事都投影到了窗花纸上。
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被杀死的不止一人,梁妄指尖翻出一枚铜钱,顺着床榻四角滚了一圈,下一刻房门便被人从外冲撞开。
身上穿着铠甲,一副天赐将士装扮的人手里都握着刀剑,土匪一样,搜刮着房内所有能用的东西。
挂在床头的金笼内,天音立着不做声。
忽而一人朝床榻方向看来,尚且还沾了血的长刀小心翼翼挑开挂下的窗幔,跟进房里来的人纷纷看向床榻位置,几人眼中,只见床上凌乱的软被,还有床边被人吃剩下,微微冒着热气儿的晚饭,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秦鹿紧紧地盯着那几个人,只觉面目可憎,心中又涌上了一些悲哀。
如此天赐,当真不如几十年前的百年盛世了,那时异国人观摩天赐的富饶多姿,羡慕天赐的开放大气,而今就连天赐自己人,都要害了自己人。
那群人见这屋子没什么好搜的,出去了之后,还说了几句话。
他们说,煜州已被攻陷,如今异国已经打到了庆安郡,庆安郡人大多怕死,恐怕极有可能敞开城门让人进入,之后还会奉上粮食供异国人吃喝,在这群人面前,唯有低声下气,将自己低到尘埃里,才能有一丝残存的机会。
这些如同土匪一般的将士离开客栈前,还说要再找几家人去敲打敲打,他们嘴上说得好听,说是马上异国就要攻打到南都城来了,南都城周围环山虽然易守难攻,但也不是个长久之计,燕京里的皇位空悬,每日三道不同人发来的不同军令,他们也不知该听谁的,军粮也迟迟未到。
为了守住这方寸之地,他们只能打压百姓。
人都走空了后,浓烈的血腥味儿散来,秦鹿双肩气得发抖,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一百多年前。
只是那个时候,皇帝入住南都城,只是对南都城外的难民不闻不问,可这群将士搜刮民脂民膏,滥杀无辜,还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
梁妄将她的衣服拢了拢,安抚地拍着秦鹿的背后道:“我们走吧。”
庆安郡一过,距离南都城就不远了,天赐衰败的脚步,一如他当年攻打西齐时一样,将曾经占领的土地,一寸一寸地割让了出去。
梁妄与秦鹿是坐着马车离开南都城的,原先他们马车的马匹都被天赐的将士抢走了,但南都城过大,后方还有几个高价售马的马场,为的就是将这最后几匹马卖出去,他们好离开这地方。
秦鹿买了一匹,连着原先的马车,一路朝良川方向走。
离开南都城前,秦鹿坐在马车上回头看过城门一眼,如今搬离这里的人有不少,一会儿便能在路上碰见几个眼熟的,只是渐行渐远的南都城是已经屹立了许多年的老城了,城门从未修葺过,因为坚固,所以斑驳。
远远望去,已经看不清南都城城门上的字,有时秦鹿恍惚,觉得那里还是南郡,而离开南郡,总叫她心里伤感。
秦鹿与梁妄相识不久,附身在陈瑶的身上时,他们也一起去过良川,彼时路途中,秦鹿难得有人能够说话,聒噪得很。
她曾问梁妄:“王爷就没想过,自己拥有的道法,或许可以帮助很多人吗?比方说将这战乱停止?若叫所有人都信你的道术,信你不老不死,或许西齐就不会没了,你还能受万人敬仰,被人奉若神灵。”
秦鹿问这话时,手上拿着糖葫芦在吃,那是冬天,糖葫芦冻得叫人咬得牙疼,可秦鹿还是想吃,她许久没尝过这些滋味儿,贪恋得紧。
梁妄反问她:“你可知晓,昆仑山,蓬莱海,是为山海处,是真正神仙住的地方,而世人为何从未见过神仙吗?”
秦鹿回答:“因为神仙高傲?”
梁妄摇了摇头,他道:“这世间,从来都不缺神仙佛祖来拯救,我若叫所有人都信奉我,那我便不得有一刻的私心,不得有一分的不公,我的言行,皆被他人视为宗旨,而我也将不得自由。”
秦鹿不明白:“那你不当皇帝就是,你救完众人,再隐姓埋名,等众人需要你时,你再出现!”
“本王问你个问题吧。”梁妄当时觉得她心思单纯,于是问道:“一个垂垂老者钓鱼失足落水了,与一个年幼稚童野林迷路被狼围捕,你若只能救一方,你救谁?”
“自然是孩子了!”秦鹿道:“老头儿活了一辈子,不差几年,孩子才刚到这世上,死了多可惜啊。”
“若是老者一生行善钓鱼是为了给家中妻子熬汤,稚童误杀好人躲入丛林呢?”梁妄又问。
秦鹿想了想,便道:“那还是救老头儿吧,如果一生行善也不得善终,也太可怜了。”
梁妄当时笑了笑,恰逢一片白雪如银花,落在了他的发梢上,秦鹿手握糖葫芦,吃的满嘴糖渣,见梁妄笑时,心头砰砰直跳。
梁妄道:“救老者,孩童家人会怪,救孩童,老者家人会怪,更何况这世上哭嚎待救的,远不止两人而已。如若世人知晓,这世上有超出凡人之能力者,便不再敬畏生死,无畏险难,即给他人带来麻烦,也将自己逼上绝路,何必呢,倒不如生死如常,世上无我。”
秦鹿那时听不懂梁妄说的大道理,只觉得他说这话时,声音轻柔,低低地从嗓子里发出,他每说一句话时,喉结便微微颤动。他看着自己的双眼,像是说教解惑,又像是闲聊,分明眼眸中倒映着的人影模糊不清,可秦鹿却能见他银白色的睫毛根根分明,晶莹剔透,一颤一颤,扇动了她的心扉。
而后梁妄问:“你懂了没有?”
秦鹿摇头,回神时面颊通红,指着路边的绿色手帕道:“我想买那个!”
梁妄叹了句:“对牛弹琴,白费爷的口舌。”
昔年不懂的道理,如今秦鹿渐渐懂了。
他人救,不如自救。
若真叫世人知晓世上有个不老不死的道仙,拥有常人不能及之法力,可幻化障眼幻境,可设万墙阻隔的阵法,那梁妄的一生,将永远被世人禁锢,他肩上的责任,大至国家兴亡,小至猫狗生死,皆成了过错与罪责。
人活着,无私伟大,梁妄如此,算不得自私,他无非只是想活得自由,但守恒。
回到马车内,秦鹿坐在了梁妄身侧,裹紧盖在身上的薄毯,瞥了一眼前方被风雪吹开,哗啦啦灌入冷风的车帘。
马车行走得不慢,驾车的男人是个粗汉,因为长得丑,二十有五的尚未娶妻,独身一人,听说梁妄与秦鹿是要去良川的,他也就自荐驾车,也是想图个方便,凭他自己,可买不起如今的马儿。
走了两个时辰,他们已经远远离开了南都城,秦鹿靠在梁妄的怀中小憩片刻才醒来,心中已经不再想那些陈年旧事了。
马车奔走多时,马匹也得休息,粗汉将马车停在道路一旁吃着干粮,秦鹿掀开马车朝外看去。
此时天空初白,东方一抹旭日之光落在茫茫白雪之上,粗汉见了秦鹿,喊了声‘老板娘’,秦鹿一怔,想起来了,梁妄许他驾车,算是雇主,她在粗汉的眼里,自然成了雇主夫人。
“咦!有小猫。”粗汉吭哧吭哧地吃着饼,突然指向石头缝隙里的一处。
秦鹿听见有猫,于是跳下马车,附身朝石头缝隙里看了一眼。
缝隙里果然有两只小猫,一只墨里藏针,一只乌云盖雪,依偎在一起几乎奄奄一息。
梁妄见秦鹿跳下马车就没回来,于是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只见秦鹿蹲在一个大石块旁,睁圆了眼睛望着石头缝隙里,还没被雪覆盖的地方。
梁妄问她:“瞧什么呢?”
“有小猫。”秦鹿回头,对梁妄道:“瞧着还有救。”
梁妄道:“周围可有母猫足印?”
秦鹿摇头,梁妄又说:“那多半是在外头冻死饿死了,不会回来的。”
秦鹿道:“我向来不招猫喜欢,这两只小猫见我不叫不怕,我想等等看,若是一个时辰后母猫还不回来,我就把它们带走。”
说罢,她又回头问了梁妄一句:“我能带走吗?”
梁妄轻挑眉,道:“那便等等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昨天有事没能更新,所以今天双更,现在更新一章,晚上九点一章!
第131章 遥归烟西:二十
最终秦鹿没有等到一个时辰, 便将两只小猫给抱走了。
小猫的体温很低,秦鹿怕它们再等下去会被冻死, 干脆直接抱上了车,小猫的四肢冻得僵硬没法儿动弹,她又用旧衣裳将两只猫裹在一起,倒了点儿温水放在边上,若它们睁眼了,尚能喝两口。
带着小猫上路, 那驾马车的粗汉还说秦鹿心善。
秦鹿只是看见猫时,想起了很久之前,梁妄曾养过的那只黑猫, 他当时乐意去玩儿的东西很多,院子里的园艺都是自己研究的, 盆景摆设,假山水池, 一应有讲究,池中的鱼价格不菲, 院子里还养了孔雀,那只黑猫如同霸王一般, 从不将秦鹿放在眼里。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不招猫喜欢,后来才知道,梁妄养的那猫儿有些灵性,敬重梁妄, 喜欢梁妄,所以敌视秦鹿,不喜她靠近,也不喜她。
秦鹿伸手戳了戳那两只小猫的脑袋,想让它们闻闻自己的味道,好记得,她才是恩人,别日后见梁妄俊美,又疏远了她。
一路赶往良川的途中,秦鹿与梁妄都没怎歇息,如今异国攻打的速度比难民逃亡的速度要快了许多,两人天没亮便起,天黑了才歇,未到良川,才过清平时,秦鹿听到了一个消息。
庆安郡沦陷了。
消息传来得很快,是八百里加急途径清平,清平的官员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居然收拾包袱连夜逃离而散出的消息。
庆安郡沦陷,那要不了多久,异国就会攻下清平,一旦清平没了,良川也不再安全。
秦鹿听见这消息时,手里的筷子险些落地。
帮着驾马车的粗汉坐在一旁喝粥,呼啦啦的声音骤然断下,他愣愣地抬着头看向秦鹿与梁妄,似乎是不知晓接下来要如何才好了。
这两日粗汉帮着秦鹿与梁妄采买物件,又驾马车,明里暗里都表示想在梁妄身边寻个差事,免得和混乱世道下,他独自一人无甚生趣。
即便梁妄没有开口答应,这粗汉也当自己是梁妄与秦鹿的下手了,此番看向秦鹿与梁妄,便是想让他们开开口。
如若敌国已经攻到清平,那良川还待得下去吗?
如若良川也待不下去,那他们去哪儿?
桌上清粥小菜几样,窗户半开,大寒将过,化雪也是前几天,这回不怎冷了,初升的太阳照在街上,行人匆匆。后头街道上有个人挂念着这家掌柜的,特地过来说一声,他们方才已经去过州府的府衙了,早已人去楼空,就连下人也早早打发走了,屋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不剩。
那人没进客栈,只喊了声道:“听他们说,异国攻入清平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儿!这一路过来不少人都投降了,南都城的大门敞开着走!咱们再不走就怕是来不及了!”
世事如浮云,当年秦虎秦鹿以命抵抗护下的南都城,而今却成了大开城门供敌国攻入的卖国耻辱。
秦鹿放下碗筷,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猫儿果然还是喜欢梁妄,两只都窝在了他的腿上,方才还喵喵直叫引梁妄看去,现下便安静了。这处静默,秦鹿捏了捏拳,恨不得招兵买马,再与对方打上几年,可冲动与一腔热血,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她朝梁妄看去,问了句:“王爷,我们去哪儿?”
梁妄半垂着眼眸,叫粗汉把马车牵来,又起身将两只猫儿赶走,那猫儿聪明,转而立在了一旁凳子上也不跑,愣愣地盯着梁妄。
秦鹿慌张,梁妄看得出来,他站立在秦鹿跟前,让她侧过头轻轻靠在自己的怀中,掌心安抚地摸过秦鹿的头顶,轻声道了句:“你不是说,想去燕京吗?或许核桃云片糕没了,但烟西台应当在。”
说完这话,梁妄又问她:“你去过燕京几回?”
秦鹿仔细想了想,一只手也数的清,她每回去燕京,都是为了正事,还从未有机会认真逛逛燕京的街道,也没机会看看真正的皇宫长什么模样。
梁妄道:“本王带你上烟西台瞧瞧。”
燕京皇城中,最高的两处,一个是柳东阁,一个是烟西台,当初砌这两台时,西齐皇帝还信仙,觉得楼砌得越高,便离神仙越近,后来那处多为赏花赏月,观星观景所用。
“良川,咱们不去了吗?”秦鹿问。
梁妄道:“不去了。”
秦鹿本想点头,又忽而想起了什么,便道:“还是得从那儿过一趟的,咱们许多物件都放在了良川梁王府中,我舍不得。”
梁妄问她:“有何东西是花钱买不到的?”
“千年墨。”秦鹿道:“你也就肯用这写字,其余墨块你都嫌差,别以为我不知晓,当年金风川送的几块小墨早早就被你用完了。”
梁妄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道:“你不提,本王都快不记得这墨是从谁处买来的了。”
秦鹿伸手摸了摸头顶,又道:“还有……一副字帖。”
“是何字帖?”梁妄跟着想了想,道:“张家字帖的确好,但也不算罕有,白家字帖如今就本王那儿有一副真品,损了的确可惜,剩下的便是狂草集尚有收藏价值,但内容枯燥,都是写陈词滥调的词句。”
秦鹿道:“那个百句贴。”
梁妄一怔,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什么百句贴。
此时粗汉牵着马车走到客栈前,梁妄放下银两,拉着秦鹿一同上了马车,两只小猫跟在后头喵喵直叫,被粗汉小心翼翼抱起,放入了马车旁拴着的棉布篓子里,篓子上头用笊篱盖着能通风,却不冷。
马车将从清平离开时,梁妄又问了秦鹿两遍何为百句贴,秦鹿犹犹豫豫才开口:“上一回去燕京,是替周家解决供祖之事,不知王爷可曾记得与我逛过一次诗会,楼中二层挂了一副字帖,模仿的是王爷的字,上头写了足足有上百句诗,可不就是百句贴?”
“那……”梁妄忆起,一巴掌朝秦鹿的后脑勺上拍了过去,道:“那是江旦所写!要它作甚?!”
“那不是江旦写的。”秦鹿急忙道:“那是王爷写的。”
梁妄一怔,竟沉默不语。
秦鹿瞥过眼,说道:“当时我买那字帖回来你还没什么,后来不知从何处得知那字帖是江旦临摹的,回到无有斋后,江旦那字帖就被您给烧了,从我屋中换下的那副,是你自己照着江旦所写诗句重新抄的一份。”
梁妄一时无言,噎了会儿,问她:“你如何知晓的?”
秦鹿撇嘴,说道:“我若认不得你的字,岂不是白跟了你一百多年?况且……我买那字帖的用意你并不知晓,我在那字帖上做的记号你也没有仿照,也不知是他抄你,还是你抄他了。”
梁妄果真忘了此事,毕竟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他不记得实属常事。
当初也是凭着一口气,想不通秦鹿为何要在房中挂一副江旦模仿自己字迹的字帖,干脆花了时间一句句摘抄,重新写了一副,将那劣品烧了去,换字帖那日,他还特地趁着秦鹿出门采买,却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
后来秦鹿未提,梁妄未记,便将此事忘去。
梁妄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又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问了句:“方才没打疼吧?”
“你不提不要紧,你一提我就晕。”秦鹿说罢,哎哟哎哟唤了两声,便要往梁妄身上靠。
梁妄被她这举动弄得无奈又好笑,干脆将人搂在怀中,捏着脸亲了两口,觉着不够后,便提着她的腰,让秦鹿一个翻身坐上了自己的腿,紧紧搂住,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头,紧密亲吻,几乎咬湿了领子。
直到二人气喘吁吁了,方抵着额头,将彼此望入眼中。
马车路过良川,秦鹿才知道即便是良川的人,也都胆战心惊,恨不得快速逃离,但天赐国土就这么大,他们能逃到哪儿去呢?
昔日梁王府前的山丁子树果然被砍了,就剩下个看上去像是发了霉的树墩儿,马车停在梁王府前,秦鹿匆匆下去,见自家大门敞开,还以为雇下的几个仆人都还在,谁知道冲进院子里时才发现,一屋子东西早就被人搬走了。
梁妄还未来得及下马车,便听见秦鹿的骂声,她冲进屋子里,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院子里交错的脚印将未来得及融化的雪压得很厚实,雪面上满是灰黄色的泥土,而这些空落的屋子里依旧蒙尘,别说是置放了用品,就是擦也不曾擦过。
秦鹿里外找了几次,便觉得头晕,捂着心口险些气得吐血。
三日前,她还收到过良川的来信,说是这边一切安好,叫她放心,只等她回来了,谁知道来时,居然是这般状况。
粗汉也跟进了院子,哎哟直喊好几声,说道:“这般大的屋子,丢了可惜,丢了可惜啊。”
“屋子有何可惜,有钱便能再买,王爷的千年墨,本姑娘的字帖,全都被搬空了!一样也没留!”秦鹿不信邪地又里里外外找了几圈。
梁妄定定地站在门外,望着青瓦下的牌匾,恍惚之际,这处似乎还是当年的梁王府,梁王府三个字上,还镀了一层金。
只需转身,身后繁茂的山丁子树便开遍了白色的小花儿,浅淡的香味儿似乎穿过了时间,传到了他的跟前,纷纷几片过大的雪花,一如山丁子的花瓣,扫过梁妄眉眼前,记忆中的这处,还算生意盎然。
他记得那年嬷嬷问他:“小王爷,要不了两日便是您的生辰,您是喜欢这绿色绸布,还是暖黄的那块?”
梁妄当时捧着书,见绿色绸布上暗绣了水纹,于日光下仿若粼粼波光,一时恍惚,道:“我喜欢绿色的。”
一个眨眼,便是如今,物非人非,只有个身穿绿裙的女子,双手叉腰骂骂咧咧地绕过门内几个屋舍,身后还有两只小猫跟着跑东跑西,像是两条小尾巴。
梁妄见了,轻声笑了笑,果然,他还是喜欢绿色。
门前有人经过,瞧见站在门外的梁妄时,又朝门内看了眼,道:“这家屋子的主人急着赶路,两日前便将屋内东西一应变卖,现下剩个空屋子,你们若想搬东西,也是来迟咯!”
梁妄哦了一声,大约猜到会是这样。
乱世之中,几人可信?尤其是他与秦鹿那一屋子东西,还值钱得紧。
罢了,罢了。
“小鹿!”梁妄扬声,秦鹿正立在一个房屋的飞檐上,试图高处瞧瞧,屋内是否有遭人打劫的痕迹,两只小猫立在飞檐下,抬起头晃着尾巴,生怕秦鹿摔下来似的,焦急地唤个不停。
听见梁妄叫自己,秦鹿应声,低头看来。
梁妄朝她招了招手,道:“走吧,不过就是个字帖,没了便没了。”
秦鹿有些委屈,踢了一抔雪,正好落在两只小猫的头顶,猫儿摇了摇头,抖落头顶的白雪,秦鹿道:“那字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梁妄问她。
秦鹿心中委屈更重,她道:“王爷不记得,我记得!你教我的最初两个字,便是我的名字,可我的名字,你也只写过那一次。”
可那写了她名字的纸,早就被她第一次搬家时弄丢了,后来每次搬家,秦鹿都小心翼翼,一样东西也未曾落下过,只是梁妄手中她的名字,是她心里的结,她还记得梁妄写下她名字时,落笔轻巧,浑然天成,温和地道了句‘喏,这便是秦鹿了’。
门外梁妄不解,一副百句贴,与她的名字何干。
秦鹿却道:“那字帖里有两句诗,一是: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二是:林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梁妄恍然,原来是那字帖里,有她的名字。
他无奈,又觉可爱,于是道:“爷当是何了不起的,还站那么高说,害得爷脖子都抬酸了,下来,咱们走了。”
秦鹿扁着嘴,梁妄眉眼弯弯,嘴角笑出了两颗梨涡,又道:“等安定了,爷再写给你。”
便写:水为海,木为林,石为山川;海之阔,林之深,川之连绵,见之有幸,遇你有幸,携手共历,三生有幸。
作者有话要说: 我嗅到了完结的味道,你们呢?
第132章 遥归烟西:二十一
二月初, 从良川到达燕京,将立春。
秦鹿与梁妄几乎是在马车里度过了大半个月, 好不容易赶到燕京时,正逢燕京封闭城门的最后日子。
想要入城并不容易,那些为了逃亡生存没有银钱的百姓,就只能在燕京城外扎根,入城的都得有特定的文书,又或者给足银钱, 证明此番来到燕京只于燕京有利而无害。
梁妄与秦鹿坐的马车并不奢华,与同日入城的几个富贵人家比起来只能算是普通,但梁妄出手阔绰, 即便良川家中被搬空,原先燕京与良川之间也有他们曾住过的宅子。
秦鹿与梁妄所住之处, 大多远离人群,那宅子经过几十年, 周遭长草,几乎被草木掩盖, 秦鹿也是翻了好久,才从院子里头翻出了一箱珠宝首饰, 都是她早年看中喜欢央着梁妄买回来,却又嫌珠宝首饰累赘而不愿佩戴的无用之物。
当时的无用之物,如今却帮了大忙。
秦鹿买来的夜明珠手串,被梁妄轻易打发了守城门的人,二人入城后, 梁妄还道:“得亏你那时眼俗,瞧上的都是华而不实之物,现下送出去也不显可惜。”
秦鹿听他这般说,道了句:“我那时也看中了你,王爷贬我眼光,可不就把你自己也数落了去。”
梁妄见她贫嘴,知晓是因为秦鹿喜欢那夜明珠硕大光亮,一盒子无用的珠宝,却都是女子爱买爱看的玩意儿。
跟在他们后头入城的马车四匹马同时拉来的,威风十足,在入门费用这块儿还要与人讨价还价,讲了半天才给了一块和田玉,远远比不上秦鹿那十二颗大小相近,色泽相同,圆润饱满的夜明珠。
她觉得梁妄出手过为阔绰,心疼了。
梁妄却捏了一下秦鹿的脸,回道:“爷什么也没有,就是银子多,今日花出去的,来日还能补回来,再贵的夜明珠,也比不上今日入城避风头来得重要。”
秦鹿点头,连连道是,她如何不知而今天赐百姓的处境,又怎会因为那一串自己已经几十年没有佩戴过的手串生气。
即便是入了燕京,秦鹿与梁妄一时半会儿也没找到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
燕京依旧繁荣,亭台楼阁金漆玉浮,小马车顺着燕京的路旁走,马蹄踩过的石板路铺得整齐,马车几乎没怎么晃动,马车顶帘上挂下的彩色玛瑙珠子带半旧不新的坠子,随着风微微摇摆着。
车窗布帘掀开,秦鹿从里朝外看了一眼燕京的街道,两旁客栈酒楼忙得不可开交,里里外外满是人,大家多为衣着鲜丽,不喜与人挤在一堆,但实在无法,也只能顺应着客栈的安排,否则任凭你钱财再多,添了麻烦就得被轰出去无处歇息。
好些屋瓦上,还有未融化的雪,望着繁荣依旧的燕京,这处仿佛与外世隔绝。
天赐战火连天,不是仗没打到这儿,只是这处已经是众人能避风的最后一城,如若燕京也没了,那天赐便当真如同以往的西齐,一路朝北,最终灭亡。
燕京,多朝古都,任凭岁月如何斑驳这个世界,也不曾在其身上平添半分逊色。
所有战火燃烧过的痕迹,都将成为燕京屹立的勋功章,每加一笔,便重一金。
秦鹿不太记得燕京的路了,毕竟来得也不多,梁妄对于燕京的记忆,不比秦鹿多多少,找了半天也未找到能歇脚的客栈,秦鹿只能想法子,叫驾马车的粗汉问问路,找找老熟人。
马车在街巷走了许久,才终于停在了一大户人家的门前,那人门前才有两名官员出来,连连叹气,受了挫败。
送人出来的家丁沉着脸,见又有一辆马车来了,上前便道:“我家大人今日不见人!贵客哪儿来,便回哪儿去吧。”
马车内一只葱白的手伸出,两指之间夹了一张纸,女子声音道:“给你家主人。”
那家丁愣愣地接过纸,也不敢当人面打开看,只让他们稍等,自己转身回了府中,匆匆跑到了府内书房,见到自家大人了,这才将手中的纸递出,道了句:“大人,门外有辆马车停下,来人没见着,说是要小人将这张纸交给您。”
书桌后的男人两鬓微微泛白,双眉之间已有过深的皱痕,见到纸条,拆开来看,上头瘦金体的三个字顿时叫男人一惊,连忙站起,椅子刺啦一声拉开,男人匆匆朝外跑去。
家丁瞥了一眼落在桌上的纸张,上面写道——无有斋。
马车没走,就停在宽大的府门前,靠在右侧的石狮子旁,没挡路。
因为冬来枯萎的垂柳树树枝上结了许多晶莹剔透的冰,阳光一洒,宛若宝石,而站在宝石树下,马车旁的女子,身上穿着墨绿色的短袄,一条暗绿色的长裙,正用手拨弄着结了冰的柳条玩儿。
男人见之,扶着门框喘气,连连笑了两声,嘴里白烟喝出,迷了双眼,仿佛时间停格,一切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
秦鹿瞧见对方,缓缓一笑,道了句:“亏你还记得。”
“道仙与秦姑奶奶光临,江旦如何能不亲迎。”年已近四十的男人,正是当年才二十左右的燕京才子,翰林院侍书之一,九品文官性子还冲的江旦。
彼时的年轻人,而今已是翰林院大学士,亦是几位史官之首,如今朝中的年轻文人,多半尊称他一声老师,江旦在朝中虽不是一品大员,却刚正不阿。如今先帝过世近百日,新皇帝还未选出。
先帝有意传位给献王,可没来得及写传位昭书,且献王年幼,而今才十三岁,难以把持朝政,即便当了皇帝,说不定也是那些老臣操纵,也有一部分人主张立长,长皇子曾做过一些错事,惹得先帝不悦,在朝中颇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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